薇打算去看场电影。其实,也不是非要看电影不可,她只想透一透气,或者换换脑子。她和父亲从南方回来后,好长时间没逛过街了,更别说看电影,她都不记得上次看的电影的名字了。
双燕是薇要好的同学兼闺蜜,一直劝她该经常出来走走什么的。她们是发小,在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就认识了,友情积攒到现在更加亲密了。虽然二人见面不算多,可薇时刻能感受到她的陪伴,是充满温情且有积极意义的那种,和父亲的不一样。
父亲出事的时候,金枝已经走了,她从上海打来电话安慰薇。她和双燕一样,也拥有那种广博和温暖的同情心,还极富坦率的理解力和相识多年而建立起的信任感。或许,她的问候起不了多少作用,可薇也十分感激金枝的善良。
“你爸咋样了?”那天,在路上等车时,金枝问道。
“要不往前走走?”薇说。
太阳西沉到石榴园的边缘了,绿叶子上闪着金光。不过,春天下午的微热已经开始消失,整片的石榴枝都被红色的细绳子扎了起来,每棵树都有自己的小辫子,果农认为这种限制果树生长的传统做法,能带来更大更多的果实。既能増产,还这么养眼,无疑是个两全齐美的好办法。
最近,每天这个时刻,薇都陪父亲出来散步。天慢慢黑下来的时候,但也不能太黑,沿着107国道一直走到科大,这比原来的距离缩短了三倍可能都不止,可耗用的时间基本和以前一样。父女间虽没多少交流,但总会发现些隐藏在日常生活中的有趣事物,路边新建的房子、新栽的树以及其他的每日都会出现的变化。还有天气,每天都更热一些,日甚一日的热火朝天的变化。
薇和父亲住在干休所,但这里不属于他们,是爷爷奶奶才有资格住的地方。院子里新建了两栋灰色的大楼,不过,仍然保留了许多挺占地方的老式平房。那些陈旧的老房子并不奢华,可薇觉得,就是这种陈旧感才留住了以前的荣耀和优越感。往里走,完全脱离了外面的喧嚣,甚至于经过的汽车都会小心地放慢速度,没有人大声喧哗或弄出什么声响,几个老式的路灯有气无力地照在路面上,像银色的沙子。再往前走,拐个弯,就是他们的房子。
从外面看,只有一个房间的灯亮着。的确是这样,薇的奶奶去世后,这套大房子里就只有他们父女了。更早一点的时候,大部分时间,只有薇的父亲一个人住。
电影没看成。快开映的时候,薇想到了父亲。她记得,本来要帮他换内衣的,还要准备他该吃的药,以及再买一大瓶止血剂。
此刻,薇在门前跺着脚,用马尾做的像拂尘一样的东西抽打着裤脚。这不是多此一举,一部分原因是为了清除灰尘,另外,也是住在这里多年养成的习惯。爷爷他们一直都是这样,进门前要打掉灰尘,但奇怪的是,他们进屋从来不换拖鞋,即使是回到自己的卧室里。薇想过这件事,也许老人家觉得穿拖鞋会增加某种不确定的危险。而薇保持这样做的理由,很难说不是一种敬畏,她享受只有回到这里才有的特殊仪式。
当她还在外面的时候,父亲已经不行了。
事实上,他一直不舒服。床旁边的桌子上放着各种药,胡乱地堆放在老式的录音机前面。止痛药吃完了,还没来得及开新的,其中有几盒是治抑郁症的,还有所剩不多的止血剂。后来,当薇收起这些药准备扔掉的时候,她想象了当时的情景,父亲肯定想说些什么,想说什么呢?是怨恨最后的时刻,自己不在眼前,或者是自己出去的那一刻,他已经快失去意识了,还是他一直就这样躺着,一动不动地看着白色的天花板,盼望那一刻降临?
父亲喝水的杯子已经空了,水没洒出来,这让薇觉得有点意外。因为没来得及换下尿不湿,此刻,父亲的身子下面有明显的水渍。那一刻,他一定很不舒服,可这情况并不算严重,他宁愿这样,也比死了强得多。枕头旁还有一些摊开的书和一本日记,看来,他并没有料到死神在那一刻会突然降临。
天气不合时宜的温暖和晴朗,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客厅地板上。
薇开始想象,父亲死前经历的痛苦,或是没来得及痛苦就已失去了生命。她和父亲曾经讨论过他的病情,有些话,薇说得不明确,但父亲却不会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变化。他们俩心照不宣,像等着一件将来必然发生的事慢慢逼近。薇设想自己一定会在场的,说不定会像小说或电视剧中描述的那样,既痛苦又神圣,放着他喜欢的音乐,枕头和其他物品已摆放好,她穿戴整齐,然后拉来一把椅子。这样,她就可以拉着他的手,看他断断续续地诉说自己最后的心愿或披露一些重大的隐私。她父亲会喜欢那种仪式的,只是不喜欢拉着手。最近散步的时候,他对她用力握着的手很不习惯,总试图挣扎和摆脱,最终的结果自然是徒劳无益,他已经无法仅仅靠自己的力气步行那么远了。
“你不要这样用力拉着我。”
“你有可能站不住。”薇对父亲突然的不满有些不解。
“放手吧,我又不是残废。”
“嗯,你不是残废?你不是吗?”薇在心里大声咆哮着。
他想的大概是如何维护一个父亲的尊严,病人的尊严。而后者更容易被人羞辱和瞧不起,他不想这样,但又无可奈何。
尽管如此,薇还是感觉突然,太突然了。虽然医生让她有心理准备,可她忙得没顾上准备那些死人要用的东西。墓地是她和三民叔叔一起去买的,父亲将和他的父亲埋葬在一起,在同一座山上,是一座离此不远的秀丽的山。这也算一种团聚,不是吗?
薇不清楚父亲到底有没有留下什么信息。起码,应该有一份遗嘱,尽管他的财产差不多都是从爷爷那里获得的,不太多,但他应该这样做吧。大多数时间里,他习惯用笔记录下自己的计划。可这次,父亲以这样快又这么不近人情的方式离开,还是让薇感到了困惑和悲伤。薇和父亲曾谈论过,忍受无助、痛苦和自我反感的极限,意识到那个极限的可能性和重要性,而不是省略过去或别的什么。
宁可早点,不是晚点。
可是,父亲似乎没有什么还没对她说的话了。床上除了他的身体,什么都没有。他躺在那里,穿着昨天才换的铁灰色的纯棉内衣。他抱怨过冷,已经是五月天了,天气开始变得很热,以前没有过这种情况。所以,薇才找出来秋天穿的衣服,那一刻,薇想到过爷爷。
她揭开被子,一股温暖而又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薇不是第一次看到父亲赤裸的身体了。自从父亲不能走路了以后,一直都是她坚持每天清洗他的身体。但这一次,她真的感到了丑陋,在阳光的照射下无处躲藏的尴尬令人悲哀。还有他的肋骨,如同刚经历一场大饥荒那样了无生气。她找了一条长内裤,用力帮他套好,同时把换下来的尿不湿扔在旁边。
今天要收拾的东西还真多啊。
当时,他可能睡着了。癌细胞秘密终止了他的身体器官和组织的运转,所以他才不会死不瞑目和面露狰狞,只是显得不舒服,嘴微微张着,但是很干。奶奶去世的时候也是这副表情。最后几个月他变了很多,到现在她才感觉到,当他睁着眼睛的时候,甚至在他睡觉时,他的一切努力,让人们或亲友们觉得他把病痛夸大了,也不见得那么忧郁,他是一个仍有活力但不算健壮的五十六岁的男人。现在,他白皙松弛的皮肤下,深蓝色的血管依然清晰,他的身体和思想都渴望活下去。而他对病痛的冷漠、痛恨和警惕之下,总是蕴含着积极向上的潜能,很大一部分是通过讨好的行为表现出来的。
他的容貌也开始变了,从脸开始。
面部骨骼的结构让他的脸呈现出冷淡又深刻的表情,薇也有和他相同的高鼻子。特别是最后这段时间,深陷在忧郁里的眼睛,因抽搐而棱角更为分明的两片嘴唇,以及随和又极不耐烦的态度,迅速垮下去的身体影响了他争强好胜、充满怀疑、有讽刺意味的耐心和痛苦厌恶的全部才能,包括他最后的写作。
没了,都没了。
在薇进门的瞬间,似乎听到了他的呼唤:“薇呀。哎呀,薇。”这像是幻觉,听上去声音并不惨烈,也不是垂死挣扎的无奈。那一刻,他也许觉得自己应该还挺得过去,现在很显然,死神胜利了。他的脸萎缩了,包括他的情感和精神世界。
这是他的世界末日。
薇吃惊地看着这一切,死亡覆盖了他的喉咙和眼睛,疏离、衰老、稚气和恋恋不舍,像一个已经寿终正寝了多时的老人。可是薇知道,父亲留下了他的秘密,就在那些日记里。可薇后来觉得那也不一定。
薇父亲的事说来话长,是一个不精彩但真实的悲情故事。
薇父亲患精神疾病许多年了,这不是什么秘密,但让人感到耻辱,包括他个人。薇出生前,那些东西已经存在了。为此,薇质疑过自己是否携带了这种令人耻辱又根本没有什么意义的基因。一开始,的确不害怕,心脏和大脑没有被伤害,即使有不算恶劣的人格错位,但也依然可以控制在没有危害的范围内,视觉、听觉、味觉和触觉,最好的智力和记忆力,当然也包括胃口,像从前一样活跃和强大,三十几年就是这样过来的,过得也还不错。
当然,薇的父亲有时候也会用充满哲理的语言表达自己,他曾说:“那是残害你身体的坏细胞还没有准备好,就当给你一个反攻的机会,或者它们不想就这样轻易取胜,盼着来一场恶战呢。”你别说,这个看法很形象也有哲理,只是没人听他的,因为这有点儿装腔作势。
薇父亲的问题是从下肢开始的。参加完奶奶的追悼会以后,在墓地上就不行了,他说腿上没劲,准确地说,是腰使不上劲了。三鞠躬的最后一下直接摔倒在地上,从此再也没能站起来。
第二天确诊的结果是,肺腺的癌细胞侵害了腰椎和脾脏。姑夫说这是很凶恶的一种癌,甚至拄拐的可能也会被剥夺。因此,微小的移动都需要轮椅帮助。上身还好,可以正常看书和自己动手吃饭,可说话开始变得有气无力,不过依然能表达他的想法和愿望,但他又懒得表达。院子里的阿姨和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想来看他,可他决定一个都不见。只有一个叫路平的老同学,他愿意和他聊一会儿。路平虽然忙,但隔几天就会带点礼物来看他。
轮椅是奶奶用过的,他喜欢操作上面的某些功能,他不忌讳曾坐在上面的母亲已溘然离世,他也不回避可能面临的瘫痪的问题。薇知道,如果不死的话,那是必然的也是最幸运的结果了。薇甚至想过,是否那些人或父亲会陷入一种她曾在书上读过的桥段,处于致命疾病后期的人们,会发生一种改变,细微或强烈的改变。乐观的态度变得很重要,当然也不是全部或理应如此,所有的经历都成为现实而不会再去想象,不具备空间也没有多少反省的时间了。应对的办法早有定数,这并非是宿命论或无稽之谈吧。
最后的时刻即将到来,活在当下的念头没有了意义。可是他什么也不说,别人也感觉不到他所受到的痛苦。
这种心境似乎和她父亲的性格不符。薇没想到,他能这么有效地自我隐瞒和欺骗,尽管大半生他都被疾病缠身,最主要的是神经上的损坏或某种缺陷,但身体垮得很快,像急剧坠落的夕阳一样。一直以来,他的身体和脏器都是健全的,像新鲜的蔬菜一样旺盛。
他不吸烟,也从来不喝酒。每个人都知道这一点。
而且,这些年,他写了八十万字的日记和小说,步行了至少十万公里,绕地球两圈半。这样算来,他应该到过世界上很远或很多的地方才对。对他而言,也许这就是他的长征,他也的确有这种信仰。这种奇迹只可能发生在他身上,但却没带来任何有利于他的变化,甚至没引起足够的关注和同情。发生在其他人身上会怎样?隐秘地希望和祈求突然出现转机?甚至,以不恰当或者不道德的方式全力以赴获取健康?
没有。
薇打了120,几乎同时按了紧急呼唤钮,这儿的每一户都安装了这个装置,它会通知医务所和有关亲属。但此刻身边没有人,这让薇感到了无助,继而是愤怒和心寒。
她转过身看着父亲,他也许并不情愿让薇通知他的兄弟姐妹。想到这儿,薇不想让他无助地躺在那里,应该让他体面一点。打电话的同时,她拿了新床单和一条印花毯子给他盖上了。
所里的军医和护士带来了急救箱,那个叫王燕的护士检查了他的脉搏,然后是颈部,又翻看了他的眼睛,然后说:“已经不行了。”
“你叫120了吗?”短头发的陈医生说,“人应该救不了了。”
薇没和父亲讨论过这事。不过,她父亲看过奶奶被抢救时的场面,其实电视里也能看到,不过总是被当作煽情的桥段,显得不真实。
父亲对薇说过:“抢救有时候也有用吧。不过,如果仍然是昏迷状态就不好,那样活着没意义。”
“没意义吗?不昏迷又有什么意义呢?”
薇记得自己不算友善地怼了父亲,但随后感到失言了。
父亲最怕被人嫌弃,好像他是对社会和家庭毫无用处的废物。他经常为此而苦恼,他希望别人觉得他有自己存活的意义,他和他的病以及因此带来的世俗和偏见斗了一辈子,没有胜利,也没有得到同情、鼓励和关照。他有段时间坦承自己有病,并积极配合治疗,甚至同意让他们使用电击。后来,他说那种治疗像被施以酷刑。如果在过去,他会因此而叛变的。但最后的几个月,他放弃了,他想的是治好了也不会有工作的机会和可能了,那就丧失了治疗的意义,他已过了退休年龄。这应该算正常甚至高尚的想法了,也许他认为这是他对社会的贡献,最后的微不足道的贡献。
没有人能体会到他的善意,反而开始疏远这个无助的男人。不接他的电话,也不再邀请他去做客或什么的,防备他有过火的行为和语言攻击。破罐子破摔。但他却不再急躁和发脾气,他觉得好笑,对这种不近人情的行为表示理解,但是很伤心。
薇的父亲承认,他开始被嫌弃了,也因此开始了强硬尖锐的指责和无休无止的胡搅蛮缠。
三民叔叔打来电话,洪亮和急促的声音像没什么事发生一样。他直接去街上买那些设置灵堂的东西了,前些天帮奶奶置办过一次,他知道有条小巷子专门经营这种东西,另外,要准备接待来人的吃喝及其他生活用品。
“咚咚咚”,有敲门声。其实大门一直半敞着。
救护车比预想中来得快,但不能算很及时。他们像公事公办的生意人,救死扶伤看来只是写在墙上的口号而已。几个人都是本地的,隔着口罩也能听出浓重的本地口音,像是全都患上了消化不良。
“还要救吗?”一个貌似负责的人问薇。
薇使劲点点头,似乎这样能掩饰她的紧张与难堪,但眼神传达的信息十分明确——抢救。
“下楼!”负责人一声令下,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忙了起来,大概都知道结果了,搬运的过程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专业和尊重。
“还不错,没受罪。”急救医生了解了整个过程后说。
如此的冷漠和直白。
薇十分吃惊,她觉得父亲也许听得见呢,并会捕捉到话里令人讨厌的虚伪和没有丝毫怜悯的态度。
“抢救可以,但不保证结果。”像买东西一般,和薇讨价还价。
“情况你看见了,到医院后,按规定,抢救时间是三十分钟,该用的药和手段会产生相关的费用。”
“明白。”
薇不想因为钱争辩,她并不是有钱,只是对他一本正经地装模作样感到生气。她其实向自己撒了一个谎,一定要完成这个过程才算结束吗?经过抢救就证明大家尽力了,可到底有没有抢救的必要?医生说的理论上的可能,也许只是安慰。随后薇意识到,这样想实在是愚蠢,死在医院才是一个好交代吧,在家里的确有些不明不白,谁开死亡证明也算一个问题,也许还有其他的什么事。
薇有点儿懵了,害怕其他的琐事会让自己更麻烦,她自己的麻烦够多了,她已经辞了工作,做好了陪父亲打一场持久战的准备,可还来不及披挂上阵,就这样毫无戏剧性地结束了。
她看到床边的纸巾,顺手扯了几张,擦了一下自己的眼睛。
出去的那一刻,那扇枣红色的门重重地在薇身后关上了。
薇站在急救室的走廊里,但并非等待结果,想着长辈们或许就要到了。急救刚结束,医院叫的殡仪车还没到,费用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吓人,但要自己出。这不是问题,薇觉得费用应该是可以报销的,父亲有正式的工作单位。问题是殡仪车来到之前,长辈们能不能先到。
薇身高将近一米七。早在十二三岁的时候,体育老师以及班主任,还有爷爷奶奶和许多认识的人,都催促她改掉驼背的坏习惯,她尽量做了。但即便现在,每当她看自己的照片时,总会悲观地看到自己是多么柔弱——缩着肩膀和脖子,不过,这也让薇依然保持着女学生的模样。好心肠的姑姑想承担起家长的一部分责任,最积极也最迫切地安排薇去相亲。但薇见过的每个男生都感到郁闷,她不是太高,但显得太高了,而高个子的男生会有更多挑选的余地。薇还是那样驼着背,微笑着思考和生活,让自己陷于尴尬和难堪之中。
至少,父亲的情况和态度让薇意识到,她需要掌控自己的生活,她应该这样做。父亲是病退,而母亲离婚后一个人到南方去了,这曾让薇不理解,也耿耿于怀。不过,现在母亲和她的两个弟弟生活在一起,据薇所知生活得不错,但也并不轻松。
薇大学毕业后,曾到过那个改革开放前沿的城市,自己租房子住。她并非嫌弃母亲丢下父亲不管而使他因此没了盼头,还有她自己的需要照顾的青春期。她同情母亲的命运,但并不想放下那份抱怨。母亲付出的代价没有让他们中的任何人收获到什么,包括心满意足的生活和快乐。
薇在当地一家国企做法务助理,是合同工,需要一定的工作年限才有机会得到所谓的事业编制。她没想那么多,而且父亲当时的状况并不需要她操心,父亲和奶奶一起过,有段时间过得还不错呢。
先是奶奶不行了,散步时发生了意外,她把右手摔断了。从此爱说爱笑的奶奶变了,变得像父亲一样沉默和闷闷不乐,奶奶经常把那只断手支在桌子上,长时间地看着它。
“还能长好吗?”姑姑曾经问过医生。
“估计不行了,老年人骨质疏松得太厉害。”
正是如此,有科学表明骨折会使老年痴呆迅速明朗化。薇甚至觉得,父亲和奶奶,他们像一根线上的两个蚂蚱,谁也离不开谁,谁也跑不掉,他们就这样耗在一起生活着。后来奶奶被姑姑接走了,而父亲则来到了南方的那个城市,和他兄弟一起生活了两年。从那开始,父亲和奶奶再也没能有机会在一起生活,或者从那一刻开始,薇觉得她和父亲无家可归了。他们需要在一起相依为命,以应对任何有可能发生的意外。
她父亲有过一个相好的女人,姓牛。这不算秘密。
薇也知道,她在某一所中学工作,带着上中学的女儿,生活条件不好,甚至冬天为了使用家里的浴室洗澡,干脆住这儿了。院里的暖气让房间变得舒适和温暖如春。那个女人长得不差,可并不是真正的老师,看着不像,她身上缺少教书育人者那种独有的品格和包容,属于教职员工那样的辅助人员,这当然不能算做什么理由。她没说她做的具体工作,反正别人都称呼她牛老师。
其实,她对他一点都不好。
虽说都住在家里,但在不同的房间里各自睡觉,如果需要那个的话,薇的父亲是要给钱的,可他接受这样的方式,他当然希望她能以身相许。这是他的目的,但不容易。尽管如此,有些时候他和她从身心上也会相互温暖和帮助,这让事情更复杂也更生动,并且各取所需,都能从中受益。
可后来还是起了争执。这样的争执往往特别厉害,因为都觉得自己是付出更多的那个人,吃了亏。不但表现出双方已有的轻蔑和敌意,而且都不放弃用粗俗的谩骂攻击对方,没动过手,但两个人还是互不相让,都苦苦地坚持自己的原则和心里的小九九。
她把他当作正常人对待,而他觉得她的要求稀奇古怪。
这是从一开始就得不到解决的矛盾,一直存在着,只是不愿挑明。再者说,身边也没有可以帮助调解或各打五十大板的人,缓解或暂时让它平息,任凭他们的生活和感情自生自灭。冬季,她担心他赶她走,而他担心的是需求问题。这事一直拖着,直到牛老师下了最后通牒,要这套房子,否则就拜拜。这才让他感到害怕并退却了。
他们的确过了一段好时光,但像是荒诞又残酷的笑话。
“没必要为一个老女人弄得倾家荡产吧?”
他把事情告诉他在南方的弟弟,并希望他能理解和支持。那时候,他们经常聊到很晚,才回各自的房间里休息,以至于他弟弟经常因此而迟到,甚至误过一次早班的飞机。
到南方那么久,薇的父亲只要求带他去海边看看。后来,他自己前往参观了那块著名的标语——时间就是金钱。
很久以来,那就像新时代的财富圣地,代表着整个国家和全社会发生巨变的基本特征和价值观。
另一个景点,同样让薇的父亲陷入某个程度的思考和困惑。招牌前花团锦簇,他以此为背景留了让人记忆深刻的照片——他背对镜头,凝视画像上严谨的微笑。
“这一切代表什么意思?”薇问,“毕竟还是富了吧,是一种很深刻的改变。”
“不对,”他接着说,“现在有一种风潮,否定人们对原来那种生活的向往。”
看来,他又回到那个时代了。也许,他想让其他人和他一样停留在那里,贫穷但充满安全感和温暖互助的年代。
那天,当薇回到家里,拿出巴尔赞的《从黎明到衰落》,把看过的部分又重新读了一遍。她敬佩作者居然用了五十年写完这本书。薇同时明白,有些东西要终其一生才能使其获得转化而成为智慧,而不仅仅是对知识的卓见。
“这太伟大了。”她说,“这是伟大的诗篇啊,人人都应该看。”
可她父亲说那和西方所有角落里冒出来的废话一样,马克思早批判过了,唯心主义的东西,西方的黎明吗?衰落了吧?或者西方仍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中。
“那是有人放的烟雾弹。”他有些愤怒,“他们对推动世界向前发展,一点用处都没有。”
他又说:“是美化和麻痹。”
“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历史的动力吧。”薇说,“或者你也是其中一员。”
“我不是,我是上帝拉的一泡狗屎。”
他对薇说过,由此产生的不公平,让他的处境更加艰难。他曾熟读马列主义哲学,当然不信上帝,但他的抱怨既陈旧又懦弱,也显得虚张声势。薇偶尔会借机揶揄他,但必须拿捏好分寸,也不能太过分。她知道父亲那些价值观不容颠覆,会对从前的生活感到彻底否定和不尊重所带来的侮辱。
有一次,薇遇见一个卖老光碟的小贩,现在很少见这样的人了,不过令她惊喜的是,发现了许多父亲嘴里说过的老片子,朝鲜的、阿尔巴尼亚的、苏联的,还有匈牙利和罗马尼亚的,等等。小贩算良心卖家,每张碟片五块钱。因此,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把她累得气喘吁吁了。不过她发现,父亲还存了几张成人光碟,标题的诱惑力甚至让薇这样的女孩儿都有看个究竟的冲动。
父亲说,他只是研究一下,看一下资产阶级腐朽到什么程度。
薇知道这不好笑,她说她看到了,可父亲说不值得为此紧张,不必产生诸如堕落、无耻这样的诧异,或者扔掉算了。
“祝你工作顺利,思想进步。”他想用这种方式结束话题。
可后来的争吵,是关于薇的一句老流氓之类的话。这个性质变了,他不能再破坏自己身残志坚这一最后的形象。但他知道,薇应该是对的,可即使这样,他也的确感到被冒犯了。而薇忽视了他有几十年的精神障碍,还离了婚,某些需求让他铤而走险,甚至突破了他生长的家庭曾经给予他的道德规范。她并不想得理不让人,但还是不可避免地使他最后的荣誉蒙了羞。
那些天,薇觉得应该用新的方法和态度来改善他们的关系。
“变化难道不是实实在在的吗?”
“没有改革,也照样有变化,世界每时每刻都在变化之中呀。”
很糟糕,又将卷入争论。然后他们商量了一个解决方法,意见可以不统一,但即将引起争执的时候,都要闭嘴,并且写在纸上,贴到屋子里最显眼也是最大的物品——三开门冰箱的门上。这似乎起了些作用,刺耳和不和谐的声音减少了。薇明白另一个原因是父亲的身体越来越差,差得没精力再关注和辩论,连出去散步,都不能持续行走十分钟以上。可他想努力保持住几十年养成的这个好习惯,它曾帮助他战胜过不少困难。
过了一段时间,薇的父亲又恢复写作和记日记了。
当响起《沙家浜》《红灯记》和《粉红色的记忆》这些歌曲时,他更喜欢独自一人。那些熟悉的老歌让他兴奋得无法安静地坐着,情不自禁地就在狭窄的饭厅里走走停停,心里和着激昂的歌声一起唱着,抱着双臂或双手叉腰,除此之外,就是在床上闭目养神,或许在积蓄他最后一些可用的能量。
天气很热,可他还是穿两件衣服,一件衬衣和一件秋天才穿的夹克。单从装束上看,他完全是一个病入膏肓的人了。那些天,他咬着牙写着自己最后一篇小说《爱情的真相》。当然,现在他大概只能干这个了。
里面塑造了一个聪明但情欲旺盛的男孩,在那个时代长大,没什么钱,母亲非正常死亡,父亲不在身边。男孩儿有毅力也有才华,但始终碰不到理解他喜欢他的意中人。后来,他一心想为革命事业英勇献身,身残志坚仍然工作在第一线,他与更多志同道合的战友或是同事夜以继日地工作,而这一切都让他更加勇敢并努力地活着,最后,在近乎绝望的时候迎来了他所期盼的爱情。
“一九七六年,你在干吗?十月份。”薇看着父亲说。
“我当时嘛,是一名解放军战士。”
他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满意。他修改了一下,让主人公一直活到现在,成了赫赫有名的人,后来又变成了一个疯子,出意外死了。
“为什么让男主角死了?”
“要奋斗,就会有牺牲嘛。”
叙述故事的情感真实可信,他生前没让什么人看过,有好几个星期,他的身心都无比匮乏,每次站起来,想在房间踱步的时候,他都能感到自己在颤抖,渴望坐下来,但又不想放弃。他有时不得不抓住椅子的靠背,仿佛为了强调这一点,他有时甚至说不清楚自己的脚在哪儿,好像没了知觉,假如有一个小小的台阶,或者一根掉在地上的头发都可能绊倒他。
他不得不放弃了每天散步的习惯,这对他是一个更大也更沉重的打击和伤害。
“监狱!”
“为什么这么说?”薇不解,“被谁囚禁了?”
“我的病,是它囚禁了我。”他愤愤不平,“让我哪儿都不能去。”
“那写作的时候呢?也没有思想飞翔的那种感觉?”
“一点点吧。”
他没把会写东西看成本事,起码不算一技之长。他觉得一技之长是可以谋生的,而他写的日记不能。
他穿着夹克衫,衣服显得太大了,可能身体消耗得太多了。尽管行动迟缓,可依然很不稳定。现在连吃东西都感到困难,对以前特别喜欢的食物也心生厌恶,比如甑糕和沙琪玛这些甜食。
然后,薇的一只手终于成了拐杖。父亲阴凉的皮肤,让薇有一种奇妙的感受,薇希望传递点什么,可父亲对这些变化开始恐惧了。
“要歇一下吗?或者喝一点东西?”
散步时,薇注意到路边的一家便利店,门前牌子上有促销冷饮的广告,可是要上几级台阶才能进去。
“不,再走最后几步吧。”
“为什么?”
“说不定我快去找你奶奶了。”
“不要这么说,你这样让我很难受。”
薇不想听,可这是她父亲的权利,癌症给了他特权和自由。
“哦,也许我应该说,我会积极治疗的,也不给大家添麻烦。”他笑着说,“也许很快就不给大家添麻烦了。”
“真讨厌,不许这样说。”
他们几乎一言不发地走了一会儿,双方都有心事。
“会下雨吗?”他看了看天。
“也许不会,没有感觉到有雨滴。”
这是薇和父亲最后一次正式的散步。没两天,她父亲就靠轮椅来维持在家里面的移动了。
这种状况让他很烦躁,好几个挺麻烦的病搅到一块儿了,影响了用药,他觉得不光是脑子,内脏可能也不好用了,这种近乎极限的痛苦没人能体会,他不想告诉任何人。被疾病折磨这件事不值得炫耀,像你身上存在一个缺陷,而他的这个缺陷几乎无法改正了。况且,他也不想以此获得什么人的同情。
药几乎全停了,只是有咳血的情况出现才喝一些止血剂,一种药让另一种病的状况更严重,陷入矛盾的死循环里无法脱身。
“我快死了吧?”他说。
“脑子像装满氢气的热气球,整个脑袋被氧化了。”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微笑。薇知道死神离父亲很近了,正在设法覆盖他,他的身体和他的思想。
殡仪馆是一座绿瓦白墙的建筑。以前的火葬场的称谓缺少必要的人文关怀和尊重,其实更符合实际情况。一些必要的传统项目收费很高,如同你看到了一个挖好了的深坑,却又不得不跳进去。他们精确掌握着穷生富死的世俗观念。因此,处理好死人这种事就成了流着油的资源,不可再生和复制的垄断资源。
这时候,薇看到姑父的吉普车,银灰色的车身在夕阳下闪出一道橘红色的光。
很快,太阳不耐烦地落山了,不过天色没有黑下来。其他的长辈陆续到了,可从薇看到父亲咽气到现在已过了整整七个小时。
“不好意思,我们来晚了。”明显是妥协和讨好的语气,“路上不太好走,我爸妈有事来不了。”
“不要紧。”薇冲着一个表哥点点头。
他不像是睡着了,也不像薇下午看到的那种样子。他的眼睑轻轻地盖在眼睛上,父亲很快就要消失了。而脸上化的妆像最后的面具,经过修饰,覆盖在他真正的脸上。
事实上,化好妆后就可以离开这里了,有关追悼会和交费的事情,三民叔叔正在办,他和其他男性长辈去看了化妆情况并提了一些意见。刚进去的时候,化妆师正用一条新毛巾擦洗他的后背,他们发现脾脏附近有淤青,脖子后面的动脉处也有一块,深紫色的,像从很高的地方直接摔在了地上。三民叔叔拍了照,希望提供给熟悉的医生,询问一下置他于死地的关键原因是什么。
天终于黑了。追悼会被安排在第三天进行。因此,有些人要急着赶回省城。薇在忙着道别的时候,一辆挂军牌的越野车停在眼前。路平从车上下来,他希望去化妆间看一下,不过父亲已经被推去冷藏室了。
“节哀顺变!薇。”他说,“这对他或许是件好事,但我真没想到,这么快他就走了。”
他和旁边的人依次握了手。是薇报的信,他上次来的时候,嘱咐过薇,如果出了什么事,一定要第一时间通知他。他觉得他这个老同学的一生太艰辛太坎坷了,像一部悲伤又充满了期待的日本电影。
薇醒了,外头没有月光,天色黑暗。
她以为自己睡着了,但睡得一点都不踏实。这样的生死离别连续经历了两次。十天前是奶奶,一模一样的情景和现场的布置,连花篮里的菊花都完全一样。薇刚想起自己在哪里——爷爷家的沙发上,而父亲在殡仪馆,明明昨天的时候自己还和父亲在一起。
另一个房间里,三民叔叔打着呼噜,其他人都回去了。薇试图理一下思路,明天一过,后天就开追悼会了。她奇怪自己竟然没有死去活来的那种悲伤,没有恐惧,也没有神圣的庄严感。薇觉得这感觉本身很像个意外。
“你醒了?”三民叔叔靠在门口说。
“嗯,我们出去透透气?”薇点着头说,“我饿了,想吃点东西,你呢?”
“正合我意。”三民叔叔说着拿起车钥匙,“肯定还有营业的地方,我也需要清醒一下脑子啊。”
车停在路边,薇说:“稍等一下。”
薇站在人行道上,透过路灯的光线看到了骊山的黑影。
夜晚的骊山其实没什么特点,让薇吃惊的是,山上面的天是深蓝色的,也许更蓝或更黑一点,像绸缎那样柔顺和高贵,一种优秀女性才具有的端庄和华丽。薇有些感动,她知道那些树营造了效果。
喝酒的还不少呢,几乎都是本地人,来这里参观的游人早早离开了。这里白天的景色是十分诱人的,和国内其他著名景点一样,名不副实。至少是有些方面,包括骊山和著名的贵妃池。
薇觉得十分陌生。她从幼童长成窈窕少女,都没来过几次,甚至没上过烽火台。薇想过,即使自己笑花了脸,也不会有人因此而点燃那些干燥的狼粪。不过薇对此曾质疑过,因为她知道只有食草动物的粪便才残留可以燃烧的物质,而狼不会。不过,狼烟这个称谓倒十分准确和契合。
薇很奇怪,此刻她还有开玩笑的心思。
下车的时候,三民叔叔意识到了一点,他和她一样,已经在衣袖处扎了黑色的布条。现在不戴黑袖章那样的东西了,但也需要表明身份。是为了让不相干的人知道或同情吗?说不定,这本来就是一种礼貌,让别人离自己远一点,以免沾上晦气。
“山下的空气真清爽。”三民叔叔说,“有点凉呢,你应该带件帽衫来。”这段时间,他们一起负责照顾她的父亲,像这么晚一起出来吃东西,还是第一次。
回来后,薇的睡意全无。三民叔叔一离开她的视线,薇就开始整理父亲的遗物,她猜想会有意外的收获也说不定。她看着堆在床头和柜子里的那些日记。父亲还原过自己的一生了,也许有一些事情薇不需要知道。可恰恰因为对它的无知,唤起了薇的某种愉悦,这种愉悦感融化在她的舌尖上,像刚吃过的烤鱿鱼一样。
这属于自己了,父亲的私密。翻阅时,她又觉得自己的行为像一种侵入。薇明白这不是她的权力,可她不得不进入父亲已经死去的心里,这很突兀或是不尊重,尽管他是她的父亲。
她随手拿起一本,其中一页是这样写的:
1998年6月29日中午
……写到中间时,不知为什么亢奋起来,记得也多了,每次一写就是三四张。那时幻觉比较多,常常是今天有,明天又来了,令人感到苦恼。为了找到生活的乐趣,为了更好地去学习创造,我就努力写起日记来。尽管这种日记很不像样子,逻辑性不强,也有很多杂乱无章的情况,但我仍做到尽力坚持。记着,记着,这本日记也就记完了。薇曾说,我的日记很费本子。
回想起来,日记伴随自己已经二十多年了,其间的酸甜苦辣和喜怒哀乐都不是一两句话所能说清楚的……
热爱日记吧。
“这些东西加起来,大概比《人性的枷锁》还要长呢。”
不过,薇明白这值得她读一读。这是悼念的一部分,这些文字花费了她父亲很大的力气,甚至是毕生精力。文字既潦草又零乱,有些地方甚至无法辨认,是一些只有他自己才能懂的符号。但无人可以改变和颠覆他在记录自己生活片段、整个大家庭松散而完整并且错综复杂的生命结构,这当然也包括薇本人和她母亲。母亲?这些日记支撑着他们的过去和这个时代的某些表象。
当然,这里面也藏着不为人知的东西,比如薇看到了一封信,是写给母亲的,这证实了薇对母亲离家出走的判断和理解。
慧慧(母亲的小名),你走后,我一直很想你。我很后悔干了那样的事。如果你愿意原谅我,我以后会表现得比现在更好。但你走了,我也许见不到你了,我可以写信给你,这样比我亲口说出来更合适。
其实,我想告诉你的是,我喜欢你,希望你回来。我保证以后不再强迫你,更不会让你感到耻辱。你一直觉得我有病,或者是疯子,不错,但我也有正常的时候和正常人的冲动和需要,但我要学会尊重,我们会像正常的夫妻那样和谐美好!
我会好好改掉这些毛病,像春天嫩绿的叶子一样重新做人。我知道,如果我不这样,你就不会回来。
最近工作还好吧?因为你生活的那个世界,远比我的世界忙碌。但至少,你在这儿还有个家。
……
薇想知道,如果母亲看了这封信会怎么想,说什么?这封信是父亲离婚前写的,也许他真的伤害了母亲的身体和心灵。母亲会置之不理的,要不然,信为什么在父亲手里,并保留着一贯夸夸其谈的痕迹?
唉,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
有一天晚上,双燕请薇去家里吃饭。其实,只是她们几个想聚在一起聊聊天,随着年龄的增长,这样的机会开始逐年减少。
饭后,她们几个好朋友聊起各自的苦恼以及生活中的各种不堪。
“你们有兴趣听别人说一下自己的事情吗?或者可以提供一些建议和帮助。”薇开始说。
那是一个晴朗寒冷的夜晚,薇听不到任何声音,因为她站在阳台上,想让喝了几杯的自己清醒一下,可这并不能立竿见影。金枝继续讲她自己的事情,她和双燕住同一栋楼,她们三个都是同学。当天双燕的男朋友也在,一个白净腼腆的药剂师。为此,吃饭的时候她们开玩笑让他试着调酒,虽然大家知道那是两回事,也许就“调”而言,有相通的地方。金枝和薇都认为,那个药剂师有点像薇的父亲,修长的、灵巧的手指异常苍白,容易让人联想到其他方面。他是否抚摸或触碰过别的女人,除了双燕?
“还好吧。”这句话是双燕给自己创造的结束语。
曲线优美的双燕是她们中最可爱的人了。她身材娇小但胸部丰满,温和的目光像湖水一样,眼神和声音充满热情的气息,尤其是对待她的工作。很巧的是,她也在药房工作,但还不能称为药剂师,和男朋友不在同家医院。薇的父亲见过她,曾在一篇日记里称她是毒药,应该是她身上的味道和她的身材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并刺激了他。
“我是毒药?这可是我听过的最实在的赞美了。”
今晚,她穿着暗红色的紧身毛衣,戴着耳环,那是她男朋友买的。此刻,她坐在角落的沙发上。
薇进来的时候,双燕说:“你还要杯茶吗?”
这时候,大家发觉天已经有些晚了。刚才,薇谈到她父亲的事,金枝说:“完全理解,其实有很多人都被困住了,各个年代都一定会有。”薇感谢她这种隐约的理解和安慰。
那时薇的父母刚离婚,奶奶说母亲采用了不光彩的手段,比如威逼利诱什么的,才迫使父亲签了离婚协议。
薇没说话,她知道一部分真相。
当初,她的父母并不是自己选择对方的,或许因为母亲的长相还不错,介绍人说了很多可能并不靠谱的好话,对双方隐瞒了什么。
薇说完有点后悔。她觉得自己的家事未必有人感兴趣,但她们都没有责怪的意思。薇想去厨房帮忙,可双燕已经收拾完了。
她透过阳台玻璃,看着没有月色的夜晚和路灯下的冬青,把发烫的脸颊贴在窗户上。
母亲抛弃了薇和她父亲,虽然情有可原。可家里的人都开始后悔了,当初拆散父亲和那个小眼睛的小冯姑娘,是不是做对了?选择端庄纯朴的母亲,是引狼入室吗?也许,父亲娶了小冯姑娘的结果也差不多。
仅靠同情并不能解决父亲的具体问题。
薇曾研究过这方面的资料,她了解这一类人很难摆脱的困扰之一,是对性的强迫需要和冲动。而关于父亲寻欢作乐的事,薇至少经历了某一部分。当然,她无法和双燕她们描述,有一天,当父亲打来电话,让薇付钱给那个女人,她觉得父亲猥琐和轻浮的语气简直是污辱,这成了她挥之不去的羞耻和秘密。薇气坏了,这算什么?可后来,她还是说了。本以为她们会大呼小叫,像她一样吃惊或加以谴责什么的,实际上她们很平静。
“那又怎么样呢?”先是金枝,她没有笑,只是扬起眉毛,撇着嘴做出不解和责怪的样子。
“他得了那么重的病。”双燕压低了嗓音,语调充满悲悯,“当然,这不应该鼓励,但情有可原啊。”
哈哈,仿佛这是她父亲应该得到的补偿。
金枝说:“哇哦,还挺浪漫。”
“大概接近本质的都谈不上浪漫吧。这不能算。”薇说。
薇明白是疾病让父亲变成这样,据她所知,这种事发生的并不多。可无论如何,自己帮不了他,在这方面。是那个女人抚慰了父亲的身心,不是吗?
“我觉得,她不像那种人。”薇又说,“我说那个女人。”
“她漂亮吗?”金枝问。
这样的事情,有些人早已司空见惯,可她们没有近距离接触的机会和理由,最多是知道那些人如何打扮自己,可表情呢?语气呢?笑容是不是真实可信?实际的状态是什么样子?
“她有文身没?电影里演过,男人看见那些标志就被吸引了,文身能激起欲望。”双燕说得不错。
“还有这个。”她夸张地用手比画了一下自己的胸部。
“没有!起码没有你那么丰满。”薇说道,但她觉得父亲不完全是因为这个原因,“她长得很普通,穿得也不像坏女人那样。”
这个情况有些出人意料,以她们的理解,所谓的坏女人应该会破坏别人的家庭和名誉,妖艳并且搔首弄姿。可她都没有,她也破坏不了薇和她父亲的家庭。
“也许,比起某些貌似合法的性关系,你爸似乎更有正当性。”金枝说,“起码比他们光明磊落。”
光明磊落?金枝的角度陡峭,也的确出人意料。
其实,金枝还有一个看法,她说薇的父亲说不定只是去体验一下,和他自己的写作有关。
薇沉默了,心中想着怎样才能解释清楚,后来意识到没有必要把自己的心情说得那么清楚。薇并没有因此而鄙视父亲,觉得自己释放多了,甚至对父亲心存感激,因为她现在感觉自己比以前更像活着。是的,活得不咋样,但也是有趣的生活。可父亲的去世,让薇感觉不到家庭对她的需要了,她觉得开始失去了一部分生命的价值和意义。
薇还记得,有一次和父亲闲聊,聊着聊着,父亲突然说:“得了我这种病,也是一种幸运吧。”
“为什么这么说?”
“你想,世界上大多数人永远都不会有这种体验,或者说,体验痛苦和耻辱。一直如此,像在一个没有黎明的黑夜之中。”
这的确是与常人不同的认知,不过也确实让薇无力反驳。
双燕准备结婚了,老公家也有个情况相似的弟弟。因此她们有一些共同语言,她们本来想说她们都累得不行了,厌倦了争辩和轻信,厌倦了从不放弃的努力和个性,像她们早已放弃了的长辈们一样。可她们没有这样说,她们只是说累了,她们明白这是她们的宿命和使命。
“去屋里吧,会感冒的。”双燕拽了一下薇。
“我知道,我这就进来。”
“哎,你说,那种事就那么重要吗?”薇看着双燕的眼睛。
“嗯,特别是男的。”
在此之前,薇对父亲的一切都是陌生和有所顾忌的,交谈也不多,只是小心翼翼地问候和一些没意义的对话。其实有一段时间,薇考虑过自己最终会面临的结局。一开始是因为想要摆脱,因为父亲的精力太充沛,整天像幽灵一样缠扰自己,似乎觉得自己是他的女儿,反倒更容易受他摆弄。他对别人十分警惕,而对薇却多愁善感。从薇的角度看,这种反复无常的东西太多了。而她从厌恶和排斥变得关心了,有时候和父亲一样,渴望对话并加深彼此的信任和了解。
这些共同生活的经历,也许是弥补感情的一笔财富。这不算世俗意义上的功利思想,薇只是想弥补但绝不是忏悔。这也让她父亲终于没有过上寄人篱下的生活和遭受遗弃。从这个意义上说,薇觉得她和父亲都存在一种自我意识上的救赎。
薇因此更加成熟和懂事了。相依为命的酸楚和充满依赖的苦日子像初升的太阳,让薇着迷。她努力付出这个事,是由无法割断的血缘决定的,她是她父亲在世界上某种存在的延续。薇不怀疑这一点,不过有些可能不存在了。令人不安的基因已经断裂了,要么依然隐藏或埋伏的更深更久。
薇不想回避这个既定的宿命。
“我对那个没有异议。”
“所以以前也是对他好,对他的尊重。你明白吧?这样结束就完了。”说话的是一个给父亲当过领导的长辈,“我们真的感觉到了威胁,那时候。”
“是的,我明白你们的意思。”
无耻和充满愧疚的掩饰,假仗义!薇很在意这一点。“这是我父亲啊,难道大家都想甩掉这个包袱吗?他们怎么能强迫我和他们的想法一样?”
悼词是三民叔叔写的,其中一句是:“他是一个好儿子、好员工和好父亲。”
“可他并不是这样。”薇明确不愿接受这份好意。
“改成‘与疾病做顽强斗争’?”
“如果你觉得这样,我也没话说。”三民叔叔想把她父亲不幸福的一生写得悲惨一点,但这不重要了,也没人关心。
“思想要活跃起来,斗志要坚定起来,凡事要向好处想,每天快快乐乐的,这样才有意思,人一定要快乐!”
悼词最后加了一段她父亲的日记,是对快乐的理解。当然这不是黑色幽默,不过薇读到这里的时候,还是差一点露出笑容。当然这很父亲,也很三民叔叔。
“唉,”双燕和金枝同时走了过来,“悼词怎么写成这样子?”
“嗯,我觉得还行吧。”双燕说。
“没事,是三民叔叔写的。他也许不想让气氛太过悲伤,他说那样会显得做作。”
“你怎么样?要不要我们再陪陪你?”她们交换了一下眼神,双燕说,“你确定,不想喝一杯?”
“你是说喝大的那种吗?”
“对呀。我们现在就找个安静的好地方喝个大酒,永远不回来,如何?”双燕说。
“可我还是得回来,我明天要回去上班了。”金枝说。
双燕安排了小饭局,或者不能叫饭局,是几个人一起去酒吧喝一杯,再掏掏心窝子。她俩觉得追悼会上的那些并没能完全释放出薇要表达的情绪,或者应该更粗鲁更夸张一点。
愤怒也许被父亲带走了。报复和羞辱别人可是他的专长,而薇所能做的,就是引用他的日记。
薇感到很失败和随之而来的轻松。
天黑了以后,路平来了,手中持有好几种颜色的菊花和玫瑰,而薇正准备撤掉灵堂呢。她把父亲的遗像摆到他自己曾经生活的屋子里,把爷爷奶奶的画像摆出来。
“五月的鲜花。”薇接过花时轻声唱了一句,然后开始寻找花瓶,又忙着准备烧一些开水。
“五月的鲜花?”
“嗯,爷爷和父亲都会的一首老歌。”薇说,“我还是先烧水吧。”
“我也会。不过对你是一种解脱吗?”路平说。
“解脱?”
然后,薇笑了。路平也咧着嘴笑了。
烧上水之后,薇继续寻找花瓶。她想起来了,露姐做外贸的时候,拿回来很多给外商的样品。薇挑了一个造型精致的透明瓶子,并用剪刀修剪了花茎,加上水后,她几乎没什么要说的了。
“有什么打算吗?”路平问。
“先整理他的遗物吧。”薇垂着眼帘说,“日记三民叔叔要借走。”
“为什么?”路平有些好奇。
路平出过好几本书了,看样子他对父亲的日记也有兴趣。这里面有他和父亲的一部分生活,以及在那些艰苦的岁月中如何保持他们的激情、失落和信仰。薇从他的沉默中能感觉出来,从他进来的那一刻开始。
金枝说得没错,父亲停留在那个纯洁、青涩的青春年华了。
薇的父亲被最原始的情感和一些错误观念困住了。他应该生活在那里,复杂的社会让他有点儿应付不来,像不熟水性的孩子面对汹涌的河水时所感受到的恐惧和无力。他宁愿在原地等待,也不同流合污。所以,他觉得自己还不错,是个高尚和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而鲁迅、雷锋和列宁他们,在他心目中则是无法超越的。也许还有另一些人,比如成为作家的路平。他帮过很多忙,可薇的父亲却始终藏着个不厚道的秘密。他有一篇日记说过,不羡慕他的身份和成就,而是羡慕他娶了彭军艳——他中学时暗恋过的一个姑娘。
路平夫妻来看过他。父亲那天很高兴,后来,又把人家的好意看成对他的羞辱,他甚至没抬头看一眼彭军艳不年轻但依然姣好的脸。
薇知道这不好,心里保留着对路平的歉意。父亲已经被放在盒子里了,还能怎么样呢?
“好精致的日记本。”路平看着其中一本的封面说。
“是呀,他精致吗?”薇的鼻子酸了,“或许,他曾精致过。”
天才和疯子仅一步之差,可她父亲呢?
“好吧,有啥事一定告诉我。”路平说,“你愿意回来工作吗?比如去司法系统,你应该学以致用!”路平充满了善意但并非勉强。
薇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那经济上呢?有什么困难?”路平继续说。
薇突然有点不好意思,她说:“不用,父亲留了一笔钱。”说完,翻出那张她是受益人的巨额保单。
“嗯,一份很不错的嫁妆。”薇有些哽咽,“假如有机会嫁的话。”
对于路平,这的确是个意外。老同学一直都活在希望之中,时刻都在力所能及的生活层面实现和寻找着自己和自己的价值。
“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了。”路平说。
薇开始给日记按时间顺序分类,并贴上写有简介的贴纸,然后打好包。三民叔叔走了,他再不上班,工作就保不住了。薇给他发了信息,大概意思是书和日记发出了,过几天就能送到。
薇推开阳台的窗户,拿出一本日记。
夜晚清凉而静谧,新月像弯刀一样挂在天上。薇撕了几页,放在一个不锈钢的饭锅里,反正房里的一切东西都用不着了。突然,她惊讶地看着被点燃的日记竟像花儿一样,先是一点一点地,然后扑面而来,红红地,带着呛人的烟气。薇明白,那是因为油墨过重的原因,父亲一辈都用那种吸墨水的老式钢笔。
燃烧结束了,锅里留下发黑、执拗的碎渣。薇拿出来一些,撒在父亲遗像前的盘子里。这样做,像看着父亲穿过一条小路,一去不返,而自己却转过头去翻越另一座山。
薇一夜未醒,她以为会是不眠之夜呢。早上醒来后,她决定去外面散散步,呼吸一下房子外面的空气,然后再吃碗胡辣汤之类的早餐。当然,并不是她不再悲伤,她知道,她依然会在某个时刻非常难受。
开始了,计划中六月的一次旅行。
起初是压抑和震惊,接着,是感觉到自己真的在移动,在较劲,被一股有些粗鲁的山风吹着。生命的表面疲惫不堪,可你要活着,尽管在山路上前行的痛苦继续消耗着你的体力。
薇想把这种感觉说给父亲听,可他不在了。也许,父亲并不想知道这些。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