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国,南州。
日头高照久久不熄,小暑之后三伏天旱魃为虐,席卷义扬郡北地,禾稼不登缺水严重,引发煌灾掠袭洗地,大片良田干裂,河床祼露在外。
这次夏旱波及各村各镇,世道日渐混乱,州郡不以实闻,上下相蒙未见官员振灾救济,以至酿成百姓无所控诉,相聚为盗,所在蜂起。
三清县东野十里外的黄土大道,烈阳炙热下,空气中泛着焦灼涟漪,一道绵延的流民队伍蹒跚缓行,或拖家带口,抑或家破人亡的苦命百姓。
无一例外,大多流民身形黝黑枯槁,皮肤开裂与脚下炽热大地别无二致,双眸呆滞透过模糊视线遥望远方县城方向,尽是期冀之色。
再坚持下,希望最在前方。
午时分,头顶烈阳烤着人心荒凉,有难民走着走着,便直直摔地,折腾几下再难起身,这一幕看着众人发出一声声叹息,却默默无视此人,自顾自前进。
直至有人看到一抹曙光,前方出现一条浅浅溪流,溪边生长着一些枯树荒草,有喝有吃的,难民们大喜过望,急不可耐地靠近。
有人捧水以解渴,有人抢争枯黄老树与地上荒草,抢到手的人蜷缩着身子,激动塞入口中,一边警觉盯着身边人,宛如一头饿狼。
溪流一处角落,一老一少勉强依偎休息,老的背负着破布包袱,灰衫脏乱,满脸皱纹,一旁孩子则满脸稚嫩,瘦得眼眸突出,宛如病弱小猫。
正小口喝着溪水,滋润发白的嘴唇。
这二人,一个花甲老人,一个垂髻幼童,老者苍老快半截入土,幼者极幼本该学文识字的岁数。
却只能在旱灾中随波逐流,身不由己。
他们并非骨肉至亲,男孩的爹娘因干旱之故,山村惹来占山为王的盗匪,掠村洗劫,村中一些青壮奋起反抗,最后两方谁也没讨到好,两败俱伤。
这其中,便有男孩的爹,一时血勇冲锋在前,脑袋直接破了一个大窟窿,当场一命呜呼,而那个以夫为天的,纯朴的娘,更是刚烈到殉情同赴黄泉。
毫不在意膝下有独子,七岁不到。。
而老人名李合,年轻据说混过帮派,后来瘸了一条腿只退隐江湖,如今更惨,子女嫌老人累赘,选择抛弃,独自逃难去了。
不论前者,还是后者,都是灾祸下的缩影,情况比比皆是,若无此难,男孩会在山村与伙伴爬山玩闹,而老人也会坐村头槐树长桌下,谈笑感怀。
男孩名叫安翊,父母托一道人所取之名。
此时,男孩天真无邪的眼睛流露一丝难过,不过该流得泪都流尽了,亲手葬埋自己的爹娘,这种经历刻骨铭心,足以让他一夜间成长。
男孩看向李爷爷,蹲在其身前,轻声道:“李爷爷,我以后会给你养老,你要相信翊儿。”
老人见小男孩可怜兮兮看着他,仿佛担心会被抛弃,不由深深叹息,嘶哑着嗓音道:“行了,小家伙,睡过会儿。”
安翊也听话,他只所以能活下来,便是抓住李爷爷这枚救命稻草,所以哪怕睡觉也粘在老人身旁躺倒,抓紧老人灰袍衣角,才浅浅睡去。
男孩紧紧蜷缩着,嘴里仿佛呢喃着什么。
花白老人轻轻拍打着男孩的背部,看着从四面八方汇聚三清县的流民,恶狠狠骂了声:“狗屁世道!”
队伍一路南下,行了十多天,沿途山村基本荒败不堪,从最开始还有寻些地瓜野菜,到现在流民大众只能啃树皮,吃野草渡日过活。
幸运天无绝人之路,三清县令是义扬郡辖下难得好官,开仓放粮的同时,还召集富户士绅,慷慨解囊帮助北地乡亲渡过难关。
这才是难民独往三清县的缘故所在。
“走,安家小子,加把劲!”不多久,老人瞧了天色,立马拍醒身旁的稚童,催促道。
“嗯!”小孩晃了晃脑袋,咬着牙起身,浑身难受,布鞋跟早以磨破,脚板更是被沙石磨得血肉模糊,却依旧不动神色忍着。
但他不能抱怨,因为李爷爷比他更难!
午后,临近三清县,难民的队伍更加庞大,从四面八方汇聚,浩浩荡荡奔向三清县,一老大小裹挟在难民群中,显得渺小至极。
不知多了过久,男孩双腿已经麻木,恍惚抬头张大嘴巴,三清县城近在咫尺,高大的城门前,有衙役、武备驻守,甲胄长矛擎立,雄视前方。
两侧城墙下,几处粥棚联袂,连成数排的流民队伍,畏畏缩缩在城卫的呵斥中老老实实,满目渴望越过前头,看着面前施粥之人。
男孩子抹了把黑乌乌的脸庞,露出灵动好看的眸子,一缕清风荡过极淡极浅的粥味,让他忍不住咽了咽唾沫,似乎嗅到什么人间至味。
随即肚子响起造反声。
咕~咕~
老头闻声,侧身瞧了眼,轻轻拉着男孩的手,加入一排队伍中。
这排,施粥的是体态丰富的妇人,忙碌着,一边高喊道:“让老人、幼童先行,乡民们,粥都有呢……”
等着男孩都快饿晕了,天光渐暗时,才轮到他跟李爷爷,妇人看着一老一幼,心疼得多倒了一些粥,又一人一个窝头:“老伯,孩子,快吃吧”
男孩接过粥碗与窝头,小声且礼貌道:“谢谢漂亮大姐姐。”
嘿哟,小家伙有点意思!
妇人眸子一亮,不动神色偷偷塞了一块肉饼给男孩。
男孩连忙藏起肉饼,脸色都不由涨红,生怕被人看到,直接抢走他的救命粮草。
老人牵着安翊走在一旁,不由打趣道:“臭小子,想来便是没有老夫,你上哪混都不差啊!”
安翊腼腆笑了笑,不好意思低下头。
一老一幼来到暂时安置的布棚下,身旁都是灾民缩挤在一起,臭气冲天不顾样子,端着粥碗狼吞虎咽起来。
男孩喝了一口白粥,下一刻舌头一伸,竟是细碎沙子掺和其中,那沙粒感让男孩脸蛋憋成苦瓜脸,幽怨至极。
他都这样,还欺负他……
不过想归想,男孩看着李爷爷大快朵颐,还身旁难民恨不得连碗底都舔干净,便不再犹豫,也小口吞咽起来,顾不得品尝其中滋味。
尘沙飞扬,白粥配着窝头,勉强果腹。
男孩小心舔着碗底,瞧见一满头枯黄的‘女孩’,后者一双灵动眸子看来他,恶狠狠也不说话。
安翊翻个白眼,小脸蛋尽是不屑,掏出肉饼啃了一口,得意洋洋的表情看着女孩火冒三丈。
男孩嘿嘿一笑,突然喜极生悲,被噎着正着。
李老头身旁传来咳声,连忙看向小男孩,拍了白男孩的背:“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嗯。”男孩笑呵呵点着小脑袋,平复下难受喉咙,突然将肉饼一掰,大方热情分了一半给李爷爷。
李老头也是一乐,咧着缺牙的嘴,道:“行了,我老头子饿惯了,你自己留着吧,你如今叫我一声爷,以后你便是我亲孙了!”
“爷爷。”男孩兴奋扒拉李合的灰袍,傻乎乎笑得更开怀,只是笑着笑着,便想起自己过逝的爹娘,顿时眼眶一红,低下了头。
李老头看着小男孩,老于世故,哪能不知小男孩的心绪,不过好在年龄小,记事不深,情绪来去地快,有些恩怨,本就不该男孩承受。
这一切,都没有生存来得重要……
安翊仰起脑袋,突然看向天空有一只游隼如离弦之箭掠过城头,片刻后一阵策马奔雷之声响彻,流民们纷纷如惊弓之鸟,环顾四周。
只见不远处的官道之上,几辆马车队伍驰骋而来,尘土飞扬前,护卫在车队左右是一名名剑客,高头大马,其上男子劲装携剑,威风凛凛,一身侠士气质。
见到这一行人,流民纷纷静若寒蝉,这帮人,江湖门派之流,说好听是行侠仗义,说不好听便是以武乱禁,总之是绝对不得招惹的存在。
安翊撇了眼那马车队伍,默默将小身子一转,屁股朝外,像只小老鼠偷偷摸摸鼓捣自己的东西。
在男孩看来,这跟他没有一文钱的关系。
前驱一名剑客,策马迅速在城门冲来,在城门刹那间扬蹄止停,尘嚣顿时扑至城卫面前,后者面不改色抹了脸,看着一脸嚣张的青年剑侠。
青年取出一枚令牌,正面铭刻‘苍云’二字小篆,抛向那三清县的城卫,催促道:“利索点,我等返派赶时间!”
那名城卫内心破口大骂,直接问候青年的祖宗十八代,但面上却小心翼翼接过令牌。
后方一匹棕色悍马之上,一位中年背脊如松,漫不经心打量着落魄的灾民,尤其是那些稚童。
唐正眯了眯眼,思索片刻,似乎打起什么便宜算盘,略略一思便下了决定,唤来身旁心腹手下,在其耳畔轻语几句。
青年剑客点了点头,表示明白,当即轻夹马腹,马儿轻踏马蹄,吁了一声,向着布棚下的灾民缓缓踏蹄行来。
难民们顿时惊慌不已,如鱼群面对鲨鱼般,散开一个真空地带。
男孩哎哟一声,一脸不痛快挪了挪小身板。
这么多人,干嘛怕他们几十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