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凤鸣酒肆

中午,楚骁召集了莫家庄的所有人。

楚骁说:“经楚玄前辈的连夜检查,发现二人为毒蛇袭击而死。对了,就是我们在桃林中看到那条,有黑白相间的环纹。大家一定要多加小心!”

众人恍然大悟。

楚玄说道:“大家不要慌,我会给大家配备雄黄和野决明制作的锦囊,有了此锦囊,毒蛇不敢靠近。”

散会后。楚骁把楚流叫住。问道:“前期行动匆忙,漏了一事。当时是谁首先发现二人的尸体?”

楚流回答:“大家四处寻找,我和楚汀先发现了他们的尸体。”

楚骁又问:“楚汀在何处?怎么一直没听到他的名字?”

楚流回答:“已经被我安排到上明,盯着桓冲的举动。”

楚骁说道:“灵子楚衍暴毙一事算是告一段落,我会和八公山那边说明情况。我在荆州有一旧友,明日想去拜访一下,少则三五天,长则半个月。你在家主持好事务,看好家。我所需金银细软,楚瑶会和你对接。”

楚流领命退下。

紧接着,楚骁把自己的十一名心腹集中起来,又叫来楚玄、楚瑶,把莫家庄的真实情况说了一下。楚骁认为出了内鬼,必须尽快查清。他安排四人随他到上庸县。一人回八公山,看有无楚流的具体情况。两人暗中调查楚流。四人盯着莫家庄的一举一动,如有确凿证据,发现内鬼,可与楚玄商量后,便宜行事。

次日一早,一切收拾妥当。楚骁等六人骑马疾驰而去。

楚流在门口,目送楚骁等人离去,面无表情,两眼无神。

在路上,楚骁对众人说:“你们可知我们为何要出来?”

楚瑶说:“不是去会见朋友吗?”

楚骁说:“算是说对了一半吧。现在莫家庄迷雾重重、波谲云诡。身在其中,难以理清头绪。出则生,困则死。之前,我每到一处,定会结交当地的探子细作,总能打探到当地的内幕消息。来之前,特意打听过。上庸县有家凤鸣酒肆,掌握大量机密情报。我想以此为突破口。”

手下一人问道:“是去购买情报吗?”

楚骁说道:“你想买,人家不一定卖给你。凤鸣酒肆是荆州的情报交汇处,更是个传奇所在。酒肆内高手众多。江湖规矩,只要进了酒肆,仇家不能进酒肆寻仇。有些人为了躲避仇家,常年在酒肆内居住。凤鸣酒肆的主人叫陶林风,据说此人是名将陶侃的后代,陶家在此地根深蒂固。陶林风不喜仕途,专爱结交各路好汉,耳目极广。凤鸣酒肆对情报掮客,喝酒不收费。对一般顾客,却贵得瞠目结舌。陶林风手里的情报,林林总总,内幕众多,当地官吏都惧他三分。”

楚瑶说:“此人这么厉害!”

楚骁继续说道:“据说此人效仿名士阮籍,如果遇到看得上的人,就会凝眸视之,露出青眼。遇到不喜欢的人,他不和你答话还不算,而且将眼一翻,只露出白眼对着你。入了他的法眼,他可能分文不取,与你分享情报。不入他的法眼,花再多钱也没有用。”

几人一路奔行,傍晚时来到上庸县。

上庸县曾是上庸古国都城所在地。庸人自扰、庸庸碌碌、平庸无为……庸,在今天已经成了一个贬义的字。然而,历史上庸国可并不平庸。古庸国历史悠久,是一个横跨长江、汉水的大国,曾随同周武王灭商,后为楚所灭。东晋时期,上庸县是上庸郡的治所所在,沿江商埠众多,有些许繁华之气。

当晚,他们没去楚墨在上庸县的据点,而是选择了一家新开的邸店,包下整层顶楼。邸店是当时新兴起的客栈,是供客商食宿、存货和交易的场所。

饭后,楚骁做了分工:他和楚瑶一组,去凤鸣酒肆。楚石、楚笙一组,沿江刺探情况,楚匡、楚茂一组,四处打探情况。

次日出发之前,楚瑶一番梳妆打扮,光彩照人。

楚骁对楚瑶说道:“你本容貌不凡,今日淡妆浓抹恰到好处啊。”

楚瑶顿时心花怒放。

二人在上庸城转了一圈,临近中午来到凤鸣酒肆。

酒肆分四层,一楼、二楼为散客桌,三楼、四楼为雅阁。后面还有一个院子,有住宿的地方。每向上一层,酒越贵,费用翻倍。

两人在一楼坐下,看到墙上的柜中,陈列着无数瓷罐,内装来自四面八方的好酒。楚骁要了汾酒,楚瑶还没喝过西域葡萄酒,要了一壶尝尝。楚骁一连喝了十大碗,引得众人一片叫好。

喝完酒,楚骁让酒保拿来笔墨纸砚,趁着酒劲笔走龙蛇。当时官方虽然还用竹简,但民间用纸已非常广泛。

楚骁写下一首诗:

乱世酒乡非乐土,青萍草莽藏贤良。

当如陶公荡国难,岂效阮籍泪沾裳?

楚骁的字飘若浮云、矫若惊龙,群鸿戏海、舞鹤游天。楚瑶没想到,这拿刀的手,竟然能写出如此书法,心中暗暗叹服。

待墨迹干了,楚骁叫来酒保,拿出一块金饼打赏给他。说道:“烦请将此转交给你家主公。”

酒保面无表情,道了声谢,便走开了。

喝酒期间,隔壁桌上三个人的谈话,触动了楚骁的神经。

三人明显有醉意,虽然小声嘀咕,却躲不过楚骁好使的耳朵。

“近期有大买卖,帮主召集我等到上庸集合。”

“什么大买卖?莫非那事有消息?”

“嘘——,黑蝮帮的事,回去再说。”

乱世中,江湖组织多如牛毛,但“黑蝮帮”三个字,在楚骁心里还是划了一道痕。他现在对蛇特别敏感。

一会儿,酒保回来,谦恭地说:“二位客官,我家主公有请!”

楚骁微微一笑,和楚瑶随酒保上了四楼。这一层,可以说金碧辉煌,极尽奢华,门把手都是黄金铸成。原来,自上而下,楼层所用装饰材质依次为金、银、铜、铁,等级分明。

“龙吟”雅间内,一人正坐席独饮。此人面如冠玉、唇若涂脂、肤色白皙,一身银白的长袍,袖口处镶绣金线祥云,腰间朱红白玉腰带,上挂白玉玲珑腰佩,随意束起乌黑长发,似是娇弱无力的书生。

那人用白眼盯了一阵后,转为正常眼神,说道:“看来二位下了一番功夫,有话直说。”

楚瑶说道:“你就是陶林风?”

那人说道:“正是在下!敢问二位尊姓大名?”

楚骁说道:“我乃谢骁、家妹谢瑶。”

陶林风示意护卫和乐师退下,请二位入座。

楚瑶大笑起来:“我以为凤鸣酒肆的主人必是五大三粗的抠脚汉子,原来是风流倜傥的贵公子。”

楚瑶的美貌和银铃般的笑声,让陶林风眼前一亮。

三人席地而坐,陶林风让人上了三十年的荆南乌程酒,这酒是用乌程霜稻酿制,香气扑鼻。又给楚瑶要了二十年的葡萄酒,打开之后,芬芳怡人。

没想到,陶林风邀请二人前来,不仅喝酒,更是坐而论道——清谈。清谈之风盛行于魏晋时期。魏晋风流名士喜欢搞些文学沙龙,谈论玄道,交流心得。于是,大家趋之若鹜,争先效仿,一时间,清谈成了一种时髦的活动。清谈主要围绕《周易》、《老子》、《庄子》等玄妙深奥的话题展开辩论。

一下午,他们边喝边谈,进行了本末有无之辨、圣人有情无情之辨。

陶林风自认是此中高手,没想到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楚骁竟是一等高手。

楚瑶虽也读诗书,但听得一知半解,似懂非懂。但偶尔插一两句,也是一鸣惊人。特别是那句“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让陶林风印象极为深刻。

到了傍晚,楚骁说道:“今日已晚,告辞!”

陶林风说道:“今日不过瘾,明日可有空再来一叙?”

楚骁说:“明日再战!”

回到邸店,楚石、楚笙、楚匡、楚茂已在等候。碰了一下,四人没有多少发现。

楚石说道:“我二人沿江分别了解情况,江上商船往来,并无异常,江边港湾众多,一时难有头绪。”

楚匡说道:“我这也没大的收获,只是听说上庸太守口碑很差,鱼肉为民,尸位素餐,秦兵来了不能守土。上庸处在秦晋交战的前沿,人心惶惶,有人已经开始南迁。再就是,五斗米教在此比较活跃。”

楚骁说:“这才一天,已经了解很多情况了。这样,楚石你二人继续走访渔民、了解动向。楚匡你二人从五斗米教入手,进一步了解。明天我和楚瑶继续到凤鸣酒肆。”

次日,楚骁、楚瑶如约而至,还是在“龙吟”雅间。这次,陶林风上的是极品桑落酒,这酒在每年初冬桑落之时酿造,酒香独特、幽雅细腻。

他们进行了才性四本之论、鬼神有无论,一方妙语连珠,一方口吐莲花,真是棋逢对手、势均力敌。楚瑶作为听众,在心里暗暗喝彩。她想不到,二人看起来吊儿郎当,竟然旁征博引、滔滔不绝,令人刮目相看。

更令她想不到的是,楚骁的观点是无鬼神。这令她大为不解。要知道,楚墨的两大文化源头,无论是“楚”还是“墨”,都十分推崇鬼神。楚国是一个巫的国度,也是一个神话的国度,有自己的神鬼体系。先秦诸子百家中,谈到鬼神思想则首推墨子。墨学十论,鬼神思想占了两个(明鬼和天志)。

楚骁引用了东汉王充的《论衡》,举了很多例子。比如,打雷的时候有闪电,闪电就是火,雷其实就是一种天火,被雷打死的人是被天火烧死的,这也是碰巧的偶然现象,天上并没有什么雷公,更不是什么“恶有恶报”。

楚瑶之前感觉楚骁是纯粹的墨者,现在又感觉,他不是那么纯粹。身上有种深不见底的东西,让人看不透。

屋内气氛热烈。酒保送酒开门后,退后了几步,好像被弹出来一样。陶林风问其何故。酒保说,屋内有千军万马厮杀的气息,让人感觉非常紧张,不由自主往后退。

到了傍晚,论战结束。

陶林风深感佩服,说道:“谢兄雄辩过人,小弟佩服。”

楚骁淡定的说道:“有诸己不非诸人,无诸己不求诸人。”

陶林风以美酒佳肴款待二人。

席间,他问楚骁:“竹林七贤中最喜欢谁?”

楚骁回答:“嵇康!他旷达的气度和不惧死亡的淡然令我敬佩。先生人中豪,志不肯司马。一曲广陵散,绝世不可写!”

陶林风说:“我最仰慕阮籍。世人皆道阮籍猖狂,岂不知阮籍是世之大贤,他有才华,胸怀大志,但是为人谨慎,懂得随机应变,至尊至孝的同时又个性不羁,行事率性,不被礼法之类所束缚。看着他,始终感觉在深渊仰望星空。”

陶林风又问道:“骁兄可主张复仇?”

楚骁回答:“儒家鼓励复仇,不复仇,非子也。佛家主张恩怨一笔勾销。道家告诉我福祸相依,让我自己看着办。桓温在仇家江播的丧庐里,把江播的三个儿子砍死。按照儒家的看法,为父报仇是尽孝,于是桓温被世人所熟知称赞。我主张快意恩仇,但不伤及无辜。我满门被慕容评所害,原来想灭慕容评满门。但后来动了恻隐之心,只去范阳刺杀了慕容评一人,没有伤及他人。”

陶林风拱手:“快意恩仇,率性所为,在下佩服!”

陶林风又问楚瑶,最喜欢《诗经》中的哪一句。

楚瑶想了一下,答道:“我最喜欢《采薇》中: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楚瑶为何喜欢这一句,大概是父亲经常一外出就是很久,她和母亲总是盼着平安归来。

陶林风心中一动,笑了起来,说道:“我最喜欢‘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不,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哈哈哈!”

用餐结束,陶林风请骁、瑶二人来到“虎啸”雅间,品上等好茶。问道:“二位来我酒肆,恐怕不是为了喝酒吧?”

楚骁说道:“实不相瞒,确有要事相求。”

陶林风说道:“不知所为何事?”

楚骁道:“我等初来乍到,不知上庸的水如此之深。家兄为歹人所害,我找高人勘察,据说中了西域白头蛇毒。”楚骁说了中毒症状和情形。

陶林风道:“谢兄真会出难题。江湖秘闻,我略知一二,不过我有一条件。”

楚骁、楚瑶一愣。

楚瑶递来包袱。楚骁把包袱放在茶几上,说道:“此为百两黄金,聊表心意。”

陶林风道:“非也,非也,金银如粪土,富贵如浮云。”

楚骁道:“请陶兄明示!”

陶林风道:“说出你们真实身份”

楚骁沉默了片刻,说道:“家有家规,恕难从命。我只能告知,我族人都姓楚,我叫楚骁,这位姑娘为楚瑶。”

陶林风笑道:“那我也不为难,这第二件,要简单的多。楚瑶姑娘是窈窕淑女,我梦寐以求。”

楚瑶着急了:“我已经有心上之人。”

楚骁说道:“我瑶妹乃是家中至宝,陶兄人中龙凤。若有缘分,还需多加了解。若真有缘分,上天自会安排。”

楚瑶面露为难之色。她本以为,楚骁会钟情于她,岂不知,楚骁的心早就另有所属。

陶林风给二人递上茶杯,说道:“这事暂且从长计议。饮了这杯茶,我与你二人就以兄弟、兄妹相称,可否?”

通过两天的接触,楚骁感觉陶林风柔弱的外表下,也有一颗赤子之心,当即同意。

三人碰杯,一饮而尽。

陶林风说道:“我陶林风真心实意与二位相交。你们的事,就是我的事。请二位稍等片刻,我速速就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