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尚书张鹤鸣那张脸阴沉得像黑锅底,他怒视风尘仆仆的袁崇焕:“你既来兵部任职,就该循规蹈矩、按部就班,也不枉圣上提拔你的一片隆恩!你倒好,三天不来点卯,反倒自作主张私探山海关,我看你是不想干了!”
煤山倒映在太液池中,温和的阳光斜射入水,晶莹碧透,愈加澄澈。冬日的残雪早已消融得一干二净,融成水流终日不断地流进皇家园林。太液池旁的西苑一片繁华,笙歌曼妙,人人的表情轻松愉悦。尤其是刚刚招进宫中的一班宫女更是觉得,此生能到此一玩便是死了也愿意。为什么?今天是熹宗游园赏玩的日子。
之所以能够成行,完全是魏忠贤和乳母客氏的劝说结果。
连着几天,烦心的事太多了,熹宗此时才感到皇帝是不怎么好当。初登基,他受到大臣们的呵护、爱戴,一切政事又由他们做主,自己乐得发展爱好:做木匠活、斗蟋蟀。可是好景不长,当朝内众臣彼此有隙时,两方面的矛盾都推到自己身上,非要自己拿出主张不可。他犯难了。两边说得都有理,都是赤胆忠心的表白。一次、两次还可以勉强断一下,日子久了,他烦躁了。首先是刘一,当初起用熊廷弼时,他是力荐的,说什么“廷弼守辽一载,残疆巍然,不知何故剪除?”真的不知吗?你刘一又不是当的地方官,你当时不也在朝为官吗?熹宗想:现在说不知其因,其意无非有二:一是推脱责任,二是显示自己。但念及他为自己顺利登位所立下的功劳,还是表面上褒奖了他。
重臣不可宠,熹宗想,给了杆子就爬,刘一居然托大起来,要求臣僚洗心革面,以后军国大事由朕作主,又说什么言天下事者惟六官言路,明摆着不想让朕安心过日子。
还是魏忠贤关心自己,昨天他和乳母客氏的一番说辞令自己有舒心顺畅之感。
“皇上日理万机,太辛苦了!为了龙体康健,应当趁阳春三月,艳阳高照之时,从大臣们无聊的奏章中解脱出来,游园观景,赏心悦目。”
熹宗朱由校高兴地答应了。
御辇停靠在太液池西北部的五龙亭,熹宗依稀记得小时候曾跟着乳母来此玩耍过。那时,多亏了乳母对自己疼爱有加,虽说西李选侍是自己的养母,但其过于蛮横,动辄怒目相向,拳脚相加,在幼时的心灵中留下了一片阴影。而这片阴影完全是被乳母的两只硕大的乳房所挤出的奶水慢慢洗涤干净的。直到今天,自己对乳母的依赖还是那么强烈,一天不见,心中总感空荡荡的。
从太液池往南望去,有一座琼岛,琼岛上覆盖着伞盖宝顶的藏式白塔,巍峨肃穆,直入蓝天。塔西面,烟波浩淼处,横卧着著名的金鳌玉蛇桥,那桥犹如一道长虹卧在波峰浪谷上。矫健的水鸟拍打双翼在辽阔的水面上飞翔。极目望远,又是红墙碧瓦,道道高墙,铁桶似围着这一汪碧水。好在太液池还算宽广,风沙肆虐的冬季刚过,这里独具的优雅壮美,让人心旷神怡。
踏上北海西岸的浮翠亭,熹宗在这里稍稍停了一会儿,便由魏忠贤引着,穿过涌瑞亭,跨进五龙亭之首——龙泽亭。原先这儿都是水面,为了庆祝熹宗即位宫中特意建造的。柱上的油漆彩绘还很鲜艳,曲形石桥相连,形如一条金龙游于水面。
层层涟漪,波光粼粼,龙泽亭在水中的倒影仿佛把水底的游鱼都笼在自己的怀中,景色煞是别致。
“魏爱卿,”熹宗指着这四围的亭子道,“为何中间这座龙泽亭是圆形,而其他四个均为方形呢?”
“奴才回皇上的话,这是按天圆地方的说法而建,圆属天象,方属地象。”魏忠贤躬腰在旁一一介绍。熹宗满意地点头。他知道,这个魏忠贤当初曾阻止自己登基,有意将自己置于西李选侍的控制之下,但那些都过去了。人都是会变的,何况魏忠贤又是乳母客氏的“对食”呢?
明朝万历年间,宫中纲纪败坏,上行下效。有人做过统计,宫妃之数丝毫不比前朝少。曾被严令禁止的“对食”现象又在彼此的需求中沉渣泛起。所谓“对食”,也叫“菜户”,就是太监和宫女相互有好感的,就吃在一起,睡在一起,彼此照应些。太监在此过程中感到自己还是个男人,宫女在此过程中更觉没把岁月虚度。彼此慰藉,打发宫中岁月。
客氏,朱由校的奶母。明室的皇家子孙一生下来就有专门的奶母伺候。这类奶母有专门规定:必须在北直隶的府县挑选。可能是考虑到语言规范,或是考虑到水土的关系,奶母的奶水可能更纯正一些。在皇城东安门外的北边,有一座乳房,俗名“奶子房”,就是专门负责选送奶母。当然,入选的奶母身材好、体格健壮,特别是胸前的一对大奶子要饱满丰盈,奶水充足。客氏十六岁时,在北直隶定兴的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庄生下一女,刚过两天,得了腥红热,死了。恰巧官府接到选派奶母的任务,一下就挑到了客氏身上。精明的客氏感到机会来了,一旦入了宫,一旦和所乳养的皇子皇孙结下深厚的感情,那么自己一辈子是吃穿不愁了。谁不向往宫中生活?一顿饭就是老百姓的一年口粮。客氏有了机会,并抓住了机会。
当客氏把她紫红的乳头塞进朱由校的嘴中时,她就看准了,只要把这个皇长孙服侍好了,她下半辈子将衣食无忧。于是,客氏天天将他抱在怀中,哄着、摇着。一天天过去了,熹宗会走路了,客氏便想着法儿带他四处游玩,有时还因为神宗皇帝对眼前的这个皇长孙不满意而暗自啜泣。幸亏一班大臣的力保,光宗继了位,接着十六岁的熹宗继位。客氏十几年的心血没有白费,终于换来了“奉圣夫人”的尊号。皇上大婚那几天,客氏出宫了几日,熹宗无法制止思亲之情,还有难以启齿的恋母情结,又把客氏接入宫中,俨然成了皇太后一般。连熹宗也曾称她为“客妈妈”。
实际上,客氏胸部鼓鼓囊囊的硕大乳房,作为她的安身立命之本,扶摇直上、飞黄腾达之资,不仅仅是对熹宗一人开放,还曾经被魏朝抚摸过。后来,当魏忠贤入宫,任熹宗朱由校的生母王氏典膳时,客氏与魏忠贤一见钟情。加上魏忠贤曾是有过老婆的,赌淫成性,若不是被赌资所逼,他才不会一恼割了男根。平日里喜赌乐淫的魏忠贤显然比魏朝更有活力,特别是他有过抚慰女人的经验,精通房中术。因此,客氏一与魏忠贤近距离接触,便越发离不开他了,将魏朝一脚踹得远远的,投入魏忠贤的怀中。
客氏淫而狠,魏忠贤阴毒残忍,狼与狈勾结后,残酷的本性往往发挥到极致。
对于客、魏二人的勾结,世人早有察觉、刚有两人对食时的迹象后,京都就有人公开在唱道:
“委鬼当头立,茄花遍地红。”
委鬼即魏忠贤,茄读音“且”,而“客”字的古读音也念“且”,指的就是奉圣夫人客氏。
客、魏能爬到今天的地步,与熹宗的关系太大了。但这也与客氏的阴险狡诈、魏忠贤的造谣诬蔑、簧舌摇动分不开。
从此,客、魏二人“空把闲情私对食,一同儿女过青春”。这可惹恼了魏朝,宫中大魏和二魏为了争得客氏还闹出老拳相向的丑剧。
一天傍晚,暮色沉沉。二魏,即魏朝,吩咐膳食房准备了一桌好菜:燕窝鸡丝汤、海参烩猪筋、鱼翅螃蟹羹、蘑菇煨鸡、油闷板栗、鲍鱼烩珍珠菜、淡菜虾子汤、鱼肚煨火腿、血粉汤等等,约好客氏,准备一同进餐。可是,待掌灯时分,也不见客氏的踪影。魏朝左等右等,最后,一个小太监跑来偷偷地告诉他,客氏在乾清宫暖阁内和大魏在床上共享鱼水之欢呢。魏朝气得脸呈猪肝色,他绝望了,决定要和这位兄长一较高下。他拎起酒坛,狂饮一气,摇摇晃晃地来到乾清宫暖阁。一路醉骂不止:
“魏忠贤,你他妈的算什么兄长?夺我对食,猪狗不如!当初你入宫时,要不是老子在王总管跟前为你美言,你能入了乾清宫当差?好、好,你我兄弟情分已断,今天,我要你尝尝魏朝的厉害!”
破门而入,正见魏忠贤和客氏半卧半坐在床沿。魏忠贤赤裸着上身,客氏衣襟松乱,发鬓蓬松,尤其面色潮红,色眼迷离,显然是刚刚有过一场情欲浪潮。紧紧地拽着魏忠贤的胳膊,一对大奶似乎是放在魏忠贤的肩上,如同两个肉包。魏朝指着魏忠贤的鼻子继续骂道:
“你算什么东西!先帝驾崩时,你为了迅速向上爬,与西李选侍串通一气,企图挟制圣上,连皇上也对你不齿。当时,众臣皆上疏弹劾于你,你不是吓得孙子似的求救于我,我念兄弟情分替你求情,你居然忘恩负义,抢我的相好,看我不砸死你!”说着挥拳打来。魏忠贤地痞无赖出身,好斗,自然不把魏朝放在眼里。自己是二十多岁才净的身,有一把拳脚功夫。他想,你魏朝自幼阉割送入宫中,毛蛋孩子一个,也敢和我争风吃醋?笑话。见魏朝挥拳打来,不避不让,转身将客氏扶到床角,说:
“请奉圣夫人裁定,我今天和他决斗一番。”
后背挨了一拳后,魏忠贤猛然转身,抬脚就踢向魏朝裆部。别看男人没有那家伙,但依然禁不起踢,魏朝捂着裤裆就蹲在地上,豆粒似的冷汗直冒,嘴里骂道:
“魏忠贤,我操你八代祖宗!”
客氏在床上高兴起来,她哈哈一笑。忽又阴阴地说:
“你操,你拿什么操?”
魏忠贤又上前打了魏朝几个耳光,魏朝的小白脸变得蜡黄,眼巴巴地看着客氏再次将魏忠贤抱住,前襟敞开,白花花的丰乳堆在魏忠贤脸上,嘴里一个劲嚷道:
“来,来,吃吧!这可是圣上吃过的乳头,你吃了也能沾圣上的福气,日后大有发展,呼风唤雨。”客氏说出了真话。他们并不满足在宫中站稳脚根、有一席之地即可,他们眼见天子对政事甚烦,权欲刹那间膨胀起来,把目标投向更高的巅峰。
客氏扭动身子,又拉住魏忠贤的手伸入自己的下体。她非常喜欢魏忠贤的这双手,总是恰到好处地在自己体内进进出出,满足她一个女人的要求。她甚至想把一个秘密告诉魏忠贤,那就是他的灵巧而刚劲的手指比皇上的龙枪还要棒。
两人为争客氏在乾清宫大打出手的消息很快让王安知道了。王安近来愈加看不惯魏忠贤,就赶过来把两个人都训斥了一顿。特别对魏忠贤,王安道:“你虽然入宫晚,但你年长魏朝几岁,不要抢人家对食。客氏夫人自入宫来就和魏朝吃睡同住,宫女那么多,干吗非要争一个人呢?”
魏忠贤咬牙切齿,记恨在心,把王安的话告诉了客氏,客氏就到熹宗前哭诉。熹宗问:
“客妈妈喜欢谁?”手却停在客氏的乳上,他很痴迷这对乳房。小时候,每晚入睡时,手若不捏着,就睡不着。
客氏道:“魏忠贤较能善待乳母,我还是倾向他。”
“那好,”熹宗道,“传二魏过来。”
魏朝捂着发肿的脸,魏忠贤一脸谦卑,两人一同进入,并排站在熹宗的面前。
“朕今日就给你们裁决,奉圣夫人就和魏忠贤结对,魏朝年纪轻,宫中婢女有愿意的,不妨再找一个。”
自此,魏忠贤得以专事客氏。不久,魏忠贤由惜薪司迁司礼监任秉笔太监。明代有二十四监,司礼监冠于二十四监之首,领东厂、内书堂、礼仪房、中书房等。司礼监有掌印太监一人、负责内外奏章及御前勘合;有秉笔随堂太监八、九人,掌章奏文书,照内阁票批朱。一般入司礼监者须能读书识字,但魏忠贤目不识丁,之所以得入司礼监,实乃客氏之助。没过几天,又晋升魏忠贤为司礼秉笔太监,位置仅次于王安。实际上,由于魏忠贤的善于逢迎,一切奏章都须魏忠贤过目,就是别人念,自己听。满意的发,不满意的就扣,一时权倾朝中。
熹宗对魏忠贤越来越满意。自己喜欢的各种玩法,他都会。“倡优设计,狗马射猎”。魏忠贤无一不精。魏忠贤安排好各处的垂竿,令数十人各持细丝,系好,事先让小太监们把捕住的鱼拴住鱼口,再放在水中,挂在亭畔的柱杆上,宫女们提起细丝便可得鱼。熹宗倒不喜欢这种唾手可得的方式,他自己垂钓时必须手持鱼竿,亲手钓上的鱼儿,看到提出水面的活鱼在空中翻舞,把鱼竿坠成弓形时,才觉得欢愉无比。他甚至想改进钓具,最好是做三角支架,支撑住鱼竿,省力。还要改进钓竿的弹性,使用什么材料好呢?他陷入苦思。
这位天启帝有着广泛的喜好:斗蟋蟀、斗鸡、掷骰子。喜爱各种香花异木,京城附近遍植异种花草,南方两广一带督抚便将花草置于特种药材中间,保其鲜美,派快马辗转万里送至京城;他好骑射,九江大帅蕃府便挑拣最优良的骏马,进贡皇帝,希图幸进;他喜欢吃食各种美味,仅是汤局、荤局、素局、点心局、干碟局、手盒局、凉汤局、水膳局、馈膳局、管炭局、抬膳局的服侍官员便有一千多人,其饮食制作之考究,花费之巨大,令人瞠目结舌,唏嘘不已。当然,他最大的爱好便是:操锯弄斧、擅长制造各类精巧的家具,器物。东南一带的花梨、紫檀、红木源源送入宫中,有的大臣苦心搜寻奇异木材、漆布、家具样式供他参考,更是讨他的欢心。
最近,熹宗决定造一个机巧水戏,利用水的压力,使木桶中的水自凿孔而出,喷涌如泉如瀑。心中已有了草图。今日见浩渺烟波,忽发奇想,若是在太液池中放置数十个机巧水戏,景色不更加壮观?每隔一段距离,便会有一道水雾喷出,雾幻彩虹,伸手可及。
“好,”熹宗把垂竿一扔,道,“魏忠贤,南方的紫杉木运到了没有?”
魏忠贤正坐在客氏旁边,忙小跑过来,眼珠转转,道:“运来了,是王公公接的货。听说送一部分给西李娘娘造家具去了。”
“大胆!那是朕的上好木料,岂能让一般人辱没了?快去给朕追回来。”
魏忠贤道:“昨天,奴才已派崔大人去办理此事,不知结果如何?”
明熹宗道:“那还不快去问问?”他对西李选侍的恶感一直没有消除。如果说过去怕她,是因为父皇宠着她,自己身陷宫中,四周危机四伏,弄不好会有性命之忧。今天不同了,朝中大臣支持我,宫中还有客、魏心腹依靠。
客氏摇摇摆摆走过来,红扑扑的脸上丰韵犹存,虽然比熹宗大十几岁,可与皇上站在一起,倒不见得悬殊多大。
“皇上,王安这个人到底怎样?”客氏幽幽问道。
熹宗见客氏说起“王安”二字,脸呈不屑之色,忙道:“客妈妈,王安有什么过错吗?”
客氏道:“自从皇上替奴婢做主后,那魏朝和王安每见我时都眼露凶光。我整日担心,惴惴不安,怕有一天会莫名地死在他的手里。”
“不会吧?客妈妈和魏忠贤的事是朕做的主。只要客妈妈喜欢,朕就答应,那王安和魏朝岂敢阻拦?”熹宗的心思不在这上面,他盯着客氏楚楚动人的脸庞,有些心神不定。十几年了,朕的奉圣夫人姿色不减当年。自小时起,在宫中寂寥、冷落,没有亲情的环境中长大的熹宗就一直把客氏的床笫当作是温暖的港湾。成婚后,礼仪所限,竟没能与之相处,心里难免不有旧梦重温之想。特别是对丰乳中吸吮出的奶水,更是香甜得令熹宗不能自持。
熹宗的心思就像小时候一样,逃不了客氏的猜测。自从客氏被封为奉圣夫人之后,在宫中地位直线上升,魏忠贤等一班阉人更是吹捧她为天子八母之一。皇上的宠爱,众人的吹嘘,令客氏的权欲膨胀起来,她也以此自居。政治上大权在握,不可一世,生活上也成帝后一般的特殊人物,极尽显贵。每日有数十名宫女专门为她梳妆打扮,所用之物无不是皇后、贵妃级的女人所专用。如,染发用的“何首乌绿液”,洗澡用的“仙人露琼浆”,吃的更不用说,就连保持旺盛性欲的宫中春药,也是专由御医调治的“滋阴丹仁”。她所住的咸安宫内的装潢、铺陈、摆设丝毫不逊于乾清宫居室,连取暖用的木炭,都是名贵的红杉木、紫檀香木特制而成,由贡窑专烧,闻其味可醒脑提神。
客氏凑近熹宗的耳边:“皇上,自从您封我奉圣夫人以后,王安日夜咒骂。搅得我茶不思,饭不想,只有搬出宫去,图个清闲罢了。”
熹宗想起,自己成婚前,王安等人联合一班东林党人,“以故事”(按旧例)劝朕疏远客氏,似乎与客氏水火不容。有什么呢?你王安也老大一把年纪了,还不能容忍一个奉圣夫人?你又明明知道奉圣夫人是朕的安慰,干吗和她过不去呢?
“客妈妈,您就在朕的身边。王公公的事由朕作主,有合适的事,让他出宫好了。王公公是先帝留下来的老臣了。”熹宗宽慰道。
客氏一听,感觉有些眉目,拉着熹宗的手说:“皇上自成婚以来,不大到咸安宫了。我还真舍不得把你交给其他嫔妃。”说着眼圈兀自红了。
见有众多宫女在侧旁侍立,熹宗低声道:
“朕也想客妈妈。”
牵着客氏的手有点颤抖,互相挽着,登上銮舆,熹宗吩咐道:
“去咸安宫!”
惹得一行人,尤其是数个嫔妃暗暗银牙紧咬。幸好张皇后没来。熹宗拥着客氏的手在车辇上就伸进了客氏的内衣,抚在那对丰乳上,感到惬意多了。客氏神情迷乱,颤着音道:
“皇上的手越来越有劲了,摸得我心里痒痒的。”说着竟呜咽起来,道,“皇上大婚后,就不稀罕我了。”
熹宗红着脸道:
“这是哪里话?还是客妈妈教朕赏花眠柳、阅尽春色,朕哪能忘了呢?”
客氏媚笑含嗔:
“皇上,可我毕竟是岁数大了。怕是不能再侍奉皇上心满意足了。”说着,有意地将两个高挺着的乳房在明熹宗的胸上来回蹭着,一条腿压在熹宗的裆部,轻轻地磨动着。
熹宗觉得自己的玩意儿又在悄悄地长大,确实,成熟的女人要比姑娘更别具一番魅力。
拥着客氏寻欢,风骚的身子让熹宗乐得嘴咧歪着,他要的就是客氏的风骚和颠狂。
熹宗顾不得场合,就把头拱进客氏的前襟里,含着客氏肥硕的乳头,津津有味地吸起来,两只手搂着客氏滑腻的圆臀,伸向客氏的桃花源地。客氏扭摆着,完全是一副梨花不胜雨打的模样。
众嫔妃愕然地站着,望着远去的车辇发呆。
韩觐见的时辰确实不够好。但他又不能不见。
辽边广宁失守后,京师戒严令至今未能解除。城里人心不定,不时有一、两个无法证明的消息在城内散布。如:金兵进犯山海关、金人从左北喜峰口进攻关内、大同,蒲州等地眼见不保、百姓为了各自的生路都结队南逃、不少携家带眷的流民倒毙路途、人人不保,时局莫测。
有几个部衙也是松懈得很,特别是,大学士钱龙锡昨晚带来的消息,说是自己的门生袁崇焕到兵部上任没有两天,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令韩有些窝火。
韩从得来的情况看,金人占领广宁后,似乎无意进取,正忙着迁都呢。又有细作来报:因为迁都的问题,努尔哈赤和王公贝勒们有点矛盾。一时半会儿无暇东顾,这是可遇不可求的好时机。
反观明廷,仅有惩罚熊廷弼、王化贞的圣旨,却没有西派经抚大员整治辽东残局的安排。这怎能不让韩心焦呢?
韩下了轿,报名至宫监,要求面见皇帝,自己就在中极殿的丹墀下等候。过了一个多时辰,里面竟然一点回音也没有。他转过中极殿的平台,看到两个小太监正趴在墙角玩得起劲,凑上去想问个事。
一个小太监拊掌大笑道:
“输了!败了!什么蟹头青!吹牛!”
另一个则涨红脸,辩道:
“我这只连战你几个了,当然体力不支。你要是不服气,明天再战!你那个算什么?什么墨黄、楚黄、麻头紫,全都是一串儿废物。”
那个遭抢白的小太监不愿意了,抬手打翻了盛蟋蟀的直筒,骂道:
“敢说爷的宝物是废物?我看你才是废物呢,别仗着王安欺负咱,咱今天是魏公公的人了。把那只给我,给不给?”
韩上前,责问道:
“同是宫中的下人,为何比身份呢?”
两人见是韩韩大人,都站了起来。那个小太监趁势还踢了另一个太监一下。
韩问道:“皇上不在宫中?”
小太监答道:
“谁说不在?在后宫呢!孙大人刚去没多久,怕是要皇上读书呢。”
说话油腔滑调的,全然没把韩放在眼里。韩硬着头皮往里走,小太监眼一横:
“咦,韩大人,皇上可没说召见您啊!依奴才看,您还是等会儿吧。”
韩气得胡子直往上翘,这帮小太监越来越猖獗了,他把袍袖往上一抖,怒骂道:
“混账东西,你也敢拦我吗?”
平日里温文尔雅、沉默不语的韩一旦发起火来,脾气还真不小。当下,那个依附于魏忠贤的小太监低头捡起盛着蟋蟀的直筒,偷偷地顺着墙角溜走了。剩下的一个太监则木然地站在原处,紫黑色的衣服上还留有一个脚印。
韩问道:
“王公公不在宫中吗?”
“回韩大人,王公公调至南海子做监军了,说是为加强京城的护卫力量。”
“噢,”韩若有所思,“莫非皇上已知道局势危急,以防不测?”他当然知道,大明朝向来有此惯例,凡是在重要防区,明廷总要派出一两名宫中太监去军中做监军。表面上是为显示皇恩浩荡,实际上是为了探究将帅是否忠心,有什么情况可马上通过这些监军把消息传至宫中。
既然是祖制,朝中的官员也不得干涉。
可韩总感到宫中越来越颓废,三六九大朝时,熹宗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大臣们递进去的帖子,批得很快,要么行、要么不行,根本没有廷议的结果。这令韩很担心,皇上到底知不知道廷外的实情。
日上三竿了,韩的额头冒出油汗,天气倒不热,主要是内心焦灼。进去禀事的太监终于回话:
“宣韩大人进殿觐见!”
韩终于松了口气,撩起朝服拾级而上。刚至殿檐下,魏忠贤却从一根红漆圆木柱后面闪出身来,阴声阴气地说道:
“韩大人,忠贤在此等候多时了。老奴一大早就着人去府上请您,谁知走岔了道,没有遇上您,还劳韩大人在此久等。”
韩心想,你魏忠贤不过是个司礼监而已。而司礼监有十几个太监,你既不是秉笔太监,更不是掌印太监,虽说众臣都知道司礼监“无宰相之名,有宰相之职”,但这魏忠贤何以骄横宫中?韩拱手道:“多谢魏公公,皇上现在何处?”
魏忠贤并不言语,转身步入中极殿内,三两下就登上皇上的御座。不过,他没敢坐下去,而是从御座上抽出几份奏章,对随后跟进的韩道:
“韩大人,有些话老奴不知当讲不当讲?”一对鹰隼样的眼睛直盯着韩,盯得韩心里直起凉意,有如当胸搁置一块寒冰。魏忠贤不紧不慢地说道:
“韩大人,这里有份奏折你看看,都是弹劾内阁大学士刘一的。”
韩接过一看,果然不假,其中有两份都是给事中孙杰上的奏疏,言辞激烈:
“刘一目无圣上,对圣诏欲行干涉致使龙颜不悦,藐视圣上,罪不容赦。”
韩摇着头,不紧不慢地说道:“子虚乌有,刘一不过是尽了人臣的职责。”
说起来,对刘一的那件事,魏忠贤还有逃脱不掉的干系。当初,西李选侍在众臣的要求下,被迫离宫。魏忠贤、刘朝、田诏等平日里紧跟西李选侍的太监在帮西李搬家时,顺便从乾清宫中偷走了不少金银财宝。每个人的怀里都藏得满满的。东西太多,行走不方便,刘朝在跨出乾清门的一瞬间,或许是做贼心虚,或许是真的带不动珠宝,总之,刘朝一头栽倒在乾清门外。身上所藏的珠宝从断裂的束腰下洒满了一地,惊骇得群臣睁大了眼睛。皇上大怒,令厂卫悉数拿下,交有司盘审。可是时间不长,宫中内外俱传皇上如何苛情薄义,对先帝妃嫔太不敬了。西李选侍移宫后,终于有一天,光着脚投井了。谣言迭起,朝中的一些大臣也感到年轻的皇帝做得过分了。御史贾继春就上了一道奏疏,要求安顿好先皇的妃嫔,刑部尚书黄克缵、给事中李春聘、御史王业浩等纷纷上书,说那几个太监所携带的金银财宝都是西李选侍平日积攒的,那几个阉人没有什么大罪,应该放了,并要求皇上厚待西李选侍,以绝朝廷内外的风言风语。
熹宗从一开始就打心眼里讨厌贾继春。他忽然想起,贾继春和西李选侍有什么转折亲,越加看不顺眼,在朝堂上就板着脸训斥了一番。并指责这一连串的事件中,一定有一个党派,不然,怎么会一人上书,余者皆从?令刘一去查查看。
刘一知道,太监中有个叫魏忠贤的,一肚子坏水,擅于搬弄是非。诸臣不明真相事实,但若说其有党,有些冤枉他们了。遂上言道:皇上新继位不久,就怀疑臣僚有朋党之盟,这很危险。真有奸党出现,离间士大夫,皇上必受其祸。熹宗虽然表面上接受了,但内心仍坚持自己的看法,最终把贾继春削职了事。
而那些太监则紧紧地拉拢王安,请救命。王安怜其认错真诚,特别是刘朝、魏忠贤,哭得两眼红肿,说全是为了先帝妃而尽人仆之责,是忠心而非盗心。王安在熹宗前美言了几句,熹宗一想,宫中还缺太监,特别是魏忠贤在玩的方面有些花样,也不忍心逐出宫。恰好王安一说,就坡下驴,把几个怀揣着黄金的太监放了。没多久,在客氏的帮助下,魏忠贤就红得发紫。
刘一反倒更不明白了,贾继春被削职,而刘朝等人居然都获赦免。再上疏言,要求诛刘朝等人,起码要廷议之。奏折递进去好几天了,如泥牛入海,毫无踪影。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刘一在部属衙内发现自己的奏折,很是诧异。接着便上疏,大意是,我刘一也算是顾命大臣了,有权对朝中一切评议之。皇帝的回复不应当直下部,而是应该交由内阁议之,此疏外不由政通司,内不由会极门,极不当,把上次的奏疏原封不动地退回去了。
熹宗见如此固执的刘一,多少有点畏惧,恰在此时,魏忠贤势起,原先熹宗对他的恶感早就被客氏等人的香风吹得一干二净了,又加上魏忠贤监修定陵有功,骄横宫中。而刘一则上疏说:
“按旧例,内臣不可以提督建陵。”
这下把魏忠贤得罪了。魏忠贤私下里便唆使孙杰、霍维华等人从中诬蔑刘一干涉皇上的英明决定,弹劾刘一。
韩见魏忠贤的模样心里直恶心,他想不通,难道这些朝臣的眼睛都长错了地方?怎么和宦官勾结一处,合谋攻击顾命大臣?他冷冷瞅了一眼,说道:
“魏公公,这些奏折皇上看过了吗?”
魏忠贤重重地掂了一下奏折,道:
“皇上已经御览,圣心明鉴。只是不好拿顾命大臣的不是,惟恐这样做了被外廷误认为是除掉老臣。何况他刘一还是有点小功的。而今皇上主政二年多来,世事洞明,焉能看不出刘一的霸道?心知肚明不愿说罢了。”
韩倒吸一口凉气,若真是如此,刘一在朝中的日子怕是不长了。
“魏公公,皇上现在何处?”韩想面见圣上,替刘一说个明白。
“魏公公,刘一性格耿直,言辞生硬。老臣记得,当年有不少人认为应该将客氏去宫,惟有刘一却认为应该留下客氏。这件事,你知道吗?”
魏忠贤的鼻孔喷出一道冷气,不再言语,转身离开了中极殿。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深宫巷道径向那文渊阁的方向走去。远远就看到孙承宗在回廊下像个无头的苍蝇来回团团地转。韩估摸此时将近午时了,幸好高大森严的紫禁城里比起外面的午门要阴凉一些。不管如何,韩看得出来此时孙承宗的内心如同火烧一般。
是的,韩的感觉一点不假。
孙承宗,字稚绳,高阳人。四方脸、卧蚕眉,特别是粗硬的胡须,如同一根根钢针插满面庞,可谓须髯戟张。与人说话,声音如同洪钟,似乎能震得墙壁乱颤。他的出身不高,开始是县里的教书先生,但边郡往来,飞狐探马无不关心,尤其喜好向退任老兵询问边境战事。万历二十三年中进士第二名,授编修。天启元年,辽沈相继失陷,举朝惊慌失措。御史方震孺上疏请求罢免兵部尚书崔景荣,以孙承宗代替,众臣赞同。但明熹宗朱由校对众臣的言论不予采纳,仍将孙承宗留任少师太子太师中极殿大学士兼侍读,也就是皇上的老师。
孙承宗头戴七梁冠,身着一品绣仙鹤绯袍,腰扎玉带,足蹬镂空皮靴,大清早就进宫。一路上,宫中太监、大内护卫,无不肃立行礼,毕恭毕敬。因为他是皇上的老师,可以在讲读的日子不避宫规。熹宗幼年时就没有好好读过书,为弥补不足,登上皇位后,开始在文华殿补课,由经筵讲官给他讲四书五经等正统儒学。孙承宗有幸成为熹宗的侍读讲官,丝毫不敢怠慢,“文章经天纬地之用”,孙承宗旁征博引,精心准备,可是熹宗的心思不在读书上,经常借口廷议不去读书,实际上是躲在宫中花园里和太监宫女们嬉戏玩耍。但是,这并不影响熹宗对孙承宗深深的敬畏和尊重,甚至孙承宗奇伟的相貌也能对熹宗有点震慑作用。为了表达对孙承宗的感激或是尊崇怯畏的心理,熹宗给孙承宗题了两个字:“心开。”
孙承宗足足等了一个上午,坐着的绣蒲团都有些发热了,也不见熹宗的影子。汗水湿透后背,他只能再等等。按照进度,他今天要给熹宗讲授《论语·阳货》中的“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子夏曰:‘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学以致其道。’”
文华殿空荡荡的,只有偶然拂过的微风,和风中夹杂的阵阵欢笑。不行,身为帝王之师,不能不尽为师之责。他起身顺着欢笑声就来到了文渊阁后花园。里面的女人笑声最响,孙承宗不敢造次。他知道:当皇上和宫女们在一起玩耍时,身为臣子的最好不要惊扰,谁能说清楚他们在里面做什么呢?他想起先皇光宗朱常洛的身世,不就是神宗和宫女相好,几度春风的产物?唉,宫中的欢笑何其淫靡啊。
孙承宗扶住廊柱沉思,到底该不该进去,韩和魏忠贤老远过来,招呼道:
“孙大人何必苦等在此呢?”
韩以为孙承宗是没有尽筵讲之职,而魏忠贤却认为,真是榆木脑壳,你是皇上的老师进去禀明就是了。
“哎,老夫不知圣上在里面干啥?怎敢没经人禀明就唐突而进?”
孙承宗两手一摊。
魏忠贤心道:真是他妈的书呆子,还自以为有奇才呢!熹宗还是皇长孙、皇长子时,就是宫中有名的顽童。玩女人、玩斗鸡、玩蟋蟀,更有一种特殊的爱好,拿手绝活,那就是泥、瓦、木工、机关布置、盖房子、雕刻、油漆无一不精。这会儿,他正在卖力地制造他设计的机动人工喷泉呢。也好,带你们看看,长长见识。
“二位大学士,我进去禀报一声。”魏忠贤进了花园,时辰不大,有一个小太监出来,把二人领进去。韩认得,就是刚才被自己训斥的那个魏忠贤的私党。
熹宗正玩得上劲呢。外衣尽脱,只着一件锦黄袄子,已是满头大汗了。他游走在自己的工场里,将一合缝完好的木桶接上一截粗木阀子,在木桶四壁上有间隔均等的八个小眼,有一长长的力臂延伸到一个高高扬起的架子上,由一个小太监手拽绳索,做着准备。
这边,数个宫女不停地往木桶中注水,待水满后,熹宗打开机关。手一挥,小太监在旁边上下忙活,好家伙!大桶内,水涌如瀑,散若飞雪。随着小太监动作加快,八个细眼均射出亮晶晶的水柱,水花飞溅。最妙的是桶顶的阀上也有一个出水孔,阀下压水,水激射而出,盘旋而上,久而不堕。
孙承宗、韩和其他宫女太监一样,全都被飞溅的珠玉打湿了。明熹宗也不顾自身衣服湿透,兴致勃勃地把众人拉扯过来,一一给他们讲解。宫女们看得眼花缭乱,个个欣喜异常,向年轻的皇上抛着媚眼。有的宫女穿得单薄一点,叫水一浸透,酥胸乱颤。但熹宗却不在意,唾星飞出,不停地解说其中的奥妙。
马上有几个识文断字的太监挥毫作诗:
御前欢笑不胜喧,
为看君王弄水盘。
瀑布喷溅飞雪霁,
玉竿高处涌金丸。
木池水戏敞纱屏,
宣白时夸小御伶。
直有鱼龙游荇藻,
更来仙佛渡沧溟。
寝殿春光列监医,
尚冠初进九华巾。
宫前水戏垂陈列,
匹练晴空似泻银。
魏忠贤竖起大拇指,道:
“皇上简直赛过鲁班!精巧至极,令奴才大开眼界。如此机械,莫不是天宫所降?”
熹宗自感得意,把带着水珠的脸扭向孙承宗和韩,见二位大臣都木然着站立,这才想起今天是读书的日子。
“皇上!”孙承宗冷冰冰地叫了一声,声音很大,周围的人都听见了,转头望来,喜气洋洋的氛围冲淡了许多。
熹宗从语气中听出了孙承宗的不快,但他也不愿意挑明,只觉得有些扫兴,问:
“二位爱卿何事?”
孙承宗难过地看着熹宗,流露出一丝惶然,道:“皇上,臣等候皇上侍读已有大半日了。”
熹宗摆手道:
“朕今日有些劳累,明儿再说吧。”
“臣遵旨。”孙承宗弯腰行礼后,退立一旁,心里有点不快,可没敢流露出来。
韩施礼道:
“皇上,熊廷弼、王化贞都已押在京师大理寺,虽说王在晋镇守辽东,可形势依旧不容乐观。臣想,趁金人暂且息兵,大明还要加紧筹划防务。辽边战场广,战线长,若没有一个朝中大员前往,怕守边将士有懈怠意。若金兵再犯,形势更不可测。何况眼下京师人心浮动,刑事讼案频发,戒严未除,败将在押,去从不定,这些还需要皇上裁定。”
熹宗最头疼的就是辽东战事。
“哎,”他长叹一声,“何人才是朕的大器之才,将相之星?”一想到战事频仍,他就忧心忡忡,拿不定主意。
孙承宗一听,感觉这未尝不是一个机会。忙道:
“皇上,臣有一事请求。”
“何事?”熹宗问。
“臣想巡边辽东。”孙承宗道。实际上,他早已厌倦了在宫廷中毫无作为的公式化的生活。
他表面身为重臣,实际上并没有做出些于国家于个人青史留名的大事。皇上的侍读,表面上看起来,权高位尊,实际上这是一个空虚的官名。再加上皇上又不认真习读,还有点厌学。
逼急了,真应了“伴君如伴虎”的那句话。一旦解职,分文不值,一旦获罪,罪不可赦。还不如远离是非之地,实实在在地干些事情,建功立业,名垂青史,荫庇子孙。
韩可是大喜过望。是啊,如果孙承宗能走马辽地,选拔贤良勇将,那辽东可保啊!廷臣中除了熊廷弼,就是孙承宗了。而用孙承宗比熊廷弼更符合大家的意愿。因为,身份不一样,无论如何,孙承宗是当今皇上的老师,德高望重,与群臣的关系融洽。不像熊廷弼目中无人,因此,每每在紧急关头,总有些臣僚上谏罢之。孙承宗就不会遇到这种情况,他毕竟是皇上的老师。
再者说,辽东战场屡战屡败,一直被动挨打,现在孤守山海关,不主动出击,如果金兵大举进犯,山海难保,京师真的要像流言所说:难保!
想到这,韩急忙施礼,对熹宗说道:
“皇上圣明,老臣正是为边才而来。如果孙大学士能披甲跃马,辽边将士定能心悦诚服,悉听调遣。”
熹宗想,孙承宗的请求也正合朕意。本来自己对读书毫无兴趣,留他在身边无非是做做样子。
这个老家伙总是中规中矩地要求在一定时间完成课读的任务,时常把自己的兴致在紧要处给搅乱了,让人心烦,玩起来也没有了情绪。现在,他要去巡辽,正好借此打发。
熹宗装出依依不舍的模样,道:
“爱卿,你这把年龄让朕如何舍得呢?前些日子就有大臣的举荐,朕没有答应。”他赶紧停住话头,怕孙承宗借此放弃,忙道:“也好,爱卿愿披挂战袍亲往辽边,为朕分忧。韩大人也是此意,朕准之,准之。辽东的事情,如何定夺,全由爱卿处理,不必再奏!总之,再也不能失去半寸江山,要积极招募兵勇,刻苦训练,逐渐使辽东全之、复之。”
孙承宗行礼答谢:“臣谢皇恩,遵旨!”
站在一旁的魏忠贤,长舒了一口气:宫中能自由往来的朝臣就孙承宗一人,此人一走,宫中的一切都在我的手中了。他看皇上表面是舍不得之意,实则巴不得早该如此。孙大学士一走,无疑是卸掉他身上两大包袱,一是最令他头疼的读书,二是令他烦心的辽祸。
但是,为了在韩、孙承宗面前显示一下自己的本领,让他们知道皇上对自己的信任程度,他眨了几下眼睛,忙道:
“孙大学士在国家危急之时,挺身而出,令老奴佩服。皇上应该请孙大学士和韩大人一起用膳,以示皇上对孙大学士的恩宠。”
熹宗点点头:“魏公公说得对,说得对。”孙承宗的离职,确实让他兴奋。他接着道:
“临行之日,朕要亲自为你送行。”
孙承宗忙跪下说道:
“万万不可。皇上,臣无些微功劳,不敢惊动圣驾。”他很担心,若皇上表现出对他的喜爱超过其他人,就一定会引起奸佞小人的不满,就像熊廷弼,风光出征,却留下一片骂名,弄个身败名裂的下场。还不如默默地出行,干出一番业绩。何况那所谓的御宴,也是件折磨人的苦差使。
魏忠贤侧立熹宗一旁,道:
“朝中像孙大学士这样的人才太少了。有些大臣常常置国家危难于不顾,还一个劲挑拔是非,是吧,韩大人?”
韩受此追问,知道魏忠贤的矛头指向刘一。思忖片刻,碍于熹宗的情面,只得应答:
“魏公公说得是,确实有一些无聊的官员擅长捕风捉影,把静池搅出浑水。”
魏忠贤一听,话语不对,抬腿就朝前迈了一步。忽又觉不妥,仍然侍立在熹宗一侧,道:
“皇上,内阁那儿有十几道奏折,都是弹劾刘一的。近日,他和王公公来往过密,一直刁难西李选侍,放出风声说西李选侍受到皇上的打压,才有忠直之臣出面主持公道。老奴还有一件事须请皇上裁夺,刘一不满皇上对贾继春的处理,老奴差人去办,却被刘一大骂而回。至今,贾继春等人还滞留京师。”
熹宗随口道:
“颁旨责成速办。”
魏忠贤又道:
“皇上,首辅叶向高已有二十多天没有上朝了,外廷的一切事物都堆在那里。”
熹宗不悦:
“去,着人把所有卷宗都拿来,朕要孙大人、韩大人一起研读,斟酌而定。受了皇恩,却不办事,朕的朝廷中绝不许有这样的官员在。”
韩心里一愣,哪有此事?叶向高在十天前还天天到阁部。自己与他共事多年,同朝为官,对叶向高还是了解的。这件事,自己再清楚不过了。众臣的奏疏递上去后,久久得不到皇上的回复。没有圣谕如何办?几次求见皇上,总是从宫中传出话来,某事尚须廷议,暂搁之。
当着皇上的面,韩又不敢说出大臣们的真心话。正如刘一说的那样,朝廷中的阁部是有其名无其实,皇上的批复直下各部,哪有阁部的事?
算了,今天皇上还算高兴,待会儿所有的奏疏拿来后,不妨再说。要让皇上明白勤政爱民的道理,也要找一个适当的时机,韩感到有些可悲。
孙承宗嗓门大,道:
“皇上圣明,臣想专门看看辽边的奏折,做到心中有数。”
熹宗应之。带着他们几个去了文华殿。
没多久,一个小太监捧着一叠用黄丝带扎住的卷宗,唯唯诺诺地进来,呈上。
魏忠贤急不可耐地挑出孙杰等人的奏折,递与熹宗,道:
“孙御史说的句句实情,刘一越来越张狂了。”说着望了韩一眼,“韩大人刚才也看过了,深有同感。”
熹宗没看奏折。他专注的表情,从眼神上就看得出,正投在一把檀木制的座椅上,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似有所悟,只用耳朵听着魏忠贤的谈话。随口答道:
“孙杰说得好,有些老臣就是自诩天下第一,什么事都按自己的主张去办,这样的人不能以忠臣称之。最好让其离任。”说完,头一歪,手指油漆发亮的座椅,道:“就像这把椅子,刚做出来时,还隼卯吻合,坚固异常。可是日子久了,你们看,这儿就裂出一道木缝了。”说着自顾嘿嘿一笑。
韩心里冷意迭生,刚想拿祖制之说替刘一辩解两句,那边,正伏案详阅辽边战事的孙承宗突然大声说:
“好,好啊!这个袁崇焕还真有眼光呢,有军事头脑。袁崇焕,袁崇焕,皇上,袁崇焕是哪里人氏?对辽边情形如此了若指掌?好,好,是一个难得边才。”
韩第一次听到孙承宗对一个戍边的将士的夸赞。看来,孙承宗还不了解袁崇焕,至少连袁崇焕是个兵部职方司主事的事都不知道,更不知道袁崇焕上任第一天就没了踪影,这……莫非袁崇焕跑到辽东去了?他马上打断念头,起身凑过来。
“孙大人,袁崇焕现在何处?”
孙承宗“哈哈”大笑,笑得熹宗一惊,好在他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那只木椅中,只是木然抬头道:
“什么袁崇焕?是,是侯恂推荐的那个吧?”
韩接口道:“正是,万历四十七年进士,授邵武知县,此前县官考核,由侯恂、钱龙锡推荐,皇上任他为兵部职方司主事,官正六品。”
孙承宗道:“皇上,这是王在晋的奏疏,这是兵部的呈文,两文都说到了袁崇焕。”说着递过奏章,“皇上,古人云,纸上得来终觉浅,欲知此事要躬行,袁崇焕做到了。单枪匹马的袁崇焕竟能到辽东实地考察,了不得,了不得。”
韩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忙接过兵部的呈文,看下去:
“兵科给事中蔡思充疏言:兵部主事袁崇焕擅离职守,四处寻找不见,三日后,竟从山海关复转,兵部皆受惊,复又为敬。据袁崇焕说,山海一关,只有残兵五万,皆蔽衣垢面。一带城垣,低矮而薄,有不少处已经坍塌,城内器械填塞,无法查验,辽东经略王在晋只是一味守关,此法危险至极。战地若没宽阔的空间无法施展,而溃兵、逃民团聚如斗之城,互煽互惊,立见兽散之势。过去枢臣张鹤鸣一手支撑,无可推诿。现今,张鹤鸣在家思过,兵部无主谋之人。战事看似松懈,实则日紧。臣斗胆举荐,访得辽东兵备阎鸣泰,新任兵部主事袁崇焕,皆有才略。宜令二人分任榆关。而总兵孙显祖、王国梁,就残兵中挑选,孰为冲锋、孰为守卫,参游总哨,从中抉择,日日训练,庶可挽回战局!”
韩看罢,点头道:
“蔡思充所举荐的二人皆国之栋梁。皇上宜用之。”
熹宗终于摆脱了木椅的诱惑,对孙承宗道:“经略王在晋死守山海关实在有些不当,这样下去,何日能全辽、复辽?魏忠贤,听朕的口谕,交由司礼监去办。”
魏忠贤忙把耳朵竖起来。别看魏忠贤大字不识一个,但记忆力却是出奇地好。凡是见过的,听过的都能久存于心。特别是圣意,哪怕皇上说的话再长,他都能八九不离十地复述出来,然后命刘朝一一记下,让李朝钦盖上御玺,这就是圣旨了。他名为司礼监秉笔太监实际上却从不写字,他不会。但这并未妨碍他成为熹宗的最宠。
魏忠贤应声道:
“万岁放心,老奴这就去办。”他知道,皇上的口谕最终是要经过自己这道关,才能形成真正的圣旨。根据以往的经验,皇帝是从不大动笔的,有什么事要办,便口头说说。司礼秉笔太监便从旁记下,然后交付内阁拟旨。原本这种口授笔录,很可能和原意大有出入。同时,记录的太监在这里掺入自己的意见,当然是极容易的事,而内阁拟旨后,仍要呈上,太监们看了不合意后,还可以更改的。但这种记录办法,还算是慎重的,有些时候,竟连记录也没有,就是用口头传达,甚至只派一个小宦官到内阁去说一下。这种事就是魏忠贤创下的,包括军国任命大事莫不如此。
见魏忠贤出去后,韩忧愁难奈,忙躬身奏道:
“皇上,臣累日在阁部办事。文书房有时口传,如讲学,如任将,如准臣入阁入部院,兴修工程,赈灾救济等事宜,皆关系重大,不可无虑,且传语者,一字抑扬,便关轻重,望皇上慎重。”
熹宗甚为不悦,却转向孙承宗,道:
“爱卿,军国大事,十万火急,哪能耽搁。如,这任命之事,还是以快为好。是不是啊?再者说,司礼监奉旨而行,岂能从中调包。外廷和内臣素来不和,但祖制难违,不能更改,相信朕能够洞察一切。”
孙承宗倒要赶紧离开皇宫,开创戍边大业,点头道:
“皇上所训极是。臣想即日动身,把圣上对辽边的关爱传遍三军。”
熹宗还想再旁敲韩一会儿,感到孙承宗是在有意转移话题,想了想,道:
“也好,爱卿忠诚可嘉。朕命你担任兵部尚书代替张鹤鸣,巡边辽东,督师蓟辽,有什么战况及时回复。”
“谢主隆恩。”孙承宗伏地叩谢。
这时,魏忠贤招来了李朝钦、刘朝两个奴才,又把熹宗补充的话交待一番,果然一字不差。
熹宗面露喜色,得意地望了垂头不语的韩一眼,那意思是说,听听,一字都没有漏下吧?
利用内宫、外府的天然矛盾,制约和控制宫府,是历代皇帝维护政权统治的基本技巧之一。
别看熹宗不乐读书,但作为皇家子弟,自然而然地秉承了这方面的薰陶感染,这些,韩的心里自然再清楚不过了。好在今天,孙承宗巡边的大事定下,如果成行,那么另一位自诩边才的袁崇焕必将受到重用。想到这,他的心情稍感轻松,和孙承宗一道离开宫中禁地。
黎明前的黑夜。夜色越重,天上的星星就越亮。
凉风吹到行人的脸上,多少有些刺骨。几乎是在寅卯交替之时,鸡叫头遍。京郊黑沉沉的旷野上,一个矫健的骑手单骑往京城急赶。
骑手伏在马背上,紧紧地把持着马缰,战马“呼哧呼哧”地喘着。马上的骑手有些兴奋,兴奋得不时地喊出一嗓子:
“试问琵琶,胡沙外怎生风色。最苦是,姚黄一朵,移根仙阙,王母欢阑琼宴罢,仙人泪满金盘侧。听行宫,半夜雨霖铃,声声歇,彩云散,香尘灭,铜驼恨,那堪说!想男儿慷慨,嚼穿龈血。回首昭阳辞落日,伤心铜雀迎秋月。算此身,不愿似天家、金瓯缺。”
一曲吟完,骑手放马缓行,前面黑沉沉的夜幕下的官道上,数十个灯笼在路中央闪烁光亮。
这是早起的佃户。骑手心中有数。
靠京郊绵延百里的范都内,都是皇庄。说是皇庄,实际上有不少土地就是王公大臣私自吞并的。佃户们把存了一冬的最后家产如数地运往各个府邸,以求得能有一块田地供养家小,当然仅仅是供养而已。
骑手明白职责所在,他并不去惊扰那些和自己一样的夜行人,倒是那些佃户们把头缩在鼠儿帽中,惊恐地望着这位腰下佩剑的行人。他们纷纷停在路边,用身体紧紧护着身后的用以上供的家产。
清脆的马蹄声踏着晨露由远而近……
袁崇焕回来了。佘义士失却的魂魄仿佛又找回来了。且不说,佘义士抱住袁崇焕的双腿大哭了一个多时辰,单是兵部中的同僚们都个个暗自竖起了大拇指,心中惊叹不已。
关外的山风吹黑了袁崇焕白皙的脸庞,一身粗布制的夹衣有许多处都磨破边角,束腰的牛皮棕带也裂口尽显。尤其是一双朝天靴,后跟脱落,靴面洞穿,连脚上的黑线袜也能隐约可见。
惟有一双眼睛虽然有些红肿但神采飞扬,抑制不住的兴奋感和忧虑感交相浮现在面庞。
袁崇焕咧嘴一笑,牙齿很白,把一脸的疲惫映衬得越加分明。
“袁大人,你可算回来了!”兵科给事中蔡思充道,“你的仆人就呆在兵部衙门口,七天七夜了。要不是我等好说歹劝,他准备茶饭不进,说是丢了他的老爷,他也不想活了。”
袁崇焕捶了一下佘三,嗔怨道:
“看你说的,我能怎么样?只不过去了一趟山海关。”说得极为淡然,如同在说别人一样。
“老爷,你去哪儿,奴才管不着,至少也得跟奴才说一声。要是老爷有个三长两短,奴才怎么回去向夫人交待啊?还有老夫人。”佘三抽抽咽咽。
袁崇焕一笑,道:“好了,老家来信了吗?”
佘三急忙打开衣襟,取出一封带有他体温的信笺道:
“这是从邵武来的,你不回来,我哪里敢拆开?奴才想,或许是谢公子护着夫人上路了。这边又找不到您,您说我有何颜面去见夫人?惟有在见面之时,一死了之!”
袁崇焕道:“好了,不要死不离口,只怕是我不难过,有人难过。腊梅来看过你吗?”
佘三点点头,道:
“他们一家人都关了店铺,满京城里打听,害怕您的暴脾气碰上恶鬼。”
袁崇焕十分感动,对众位同僚一抱拳道:
“多谢各位仁兄惦念。”拉着佘三要回客栈去。
“袁大人就不必多礼了。你出走的消息,只有兵部尚书张鹤鸣知道,他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正遭皇上责骂,乌纱帽本来岌岌可危,你又莫名地失踪,他是吓得要死,惟恐责任落到他的头上。要不,你还是先去拜见一下尚书大人。”兵科给事中蔡思充诚恳地劝道。
“也好,”袁崇焕想了想,道,“佘三,回去准备一大桶热水,我和蔡大人去去就回。”
佘三心疼地问道:
“老爷,你可曾吃过早饭吗?”
“行了,你回去吧,一顿饭不吃饿不死人。”袁崇焕感到有一肚子的话要对张鹤鸣讲,还要去和熊廷弼切磋,还要报告座师韩。佘三苦笑着脸,答道:
“好,好,回来就好了。我要去叫腊梅给您做上一桌子的好菜。当然,少不了羊油煎的烙饼,香着呢。”说着喜滋滋地拍了拍屁股下的尘土,一颠一颠地离去。看得出刚迈出去的双腿还有些不利索,站立的时间太长了。袁崇焕一眼便看到在兵部大门旁的石狮座像下有一两块长长的破絮,不用说,佘三在自己离去的这几天就一直睡在这儿。他望着佘三的背影,眼睛里涌出一股潮润。
张鹤鸣正窝着一肚子的火气没处发呢,袁崇焕正好成了他的出气筒。他怒火万丈,大骂道:
“你,你袁崇焕竟敢在上任之初就擅离职守,狂妄至极!卤莽至极!一不奉旨,二不辞行,本尚书要奏请皇上罢你的官,砍你的头!”
袁崇焕懵了,他没想到自己的一腔忠诚热血在刚见到顶头上司时,就如同遇到兜头而下的一桶凉水。他不顾疲惫辛劳,用沙哑的喉咙争辩道:
“张大人,卑职绝不是为私事而远赴山海关,卑职想看一看山海关内外的地理形势,做到熟知地形,为兵部谋战提供参考。岂可责怪卑职擅离职守?作为兵部主事中的职方司,又是负责山海关一带军务的朝臣,连山海关的地形地貌都不能了然于胸,又怎能辨出战守的最佳方略?又怎能坦然上对朝廷,下对将士呢?卑职以为,若没有第一手资料,那么兵部讨论战事,制定攻守方案,纯属纸上谈兵。”
好家伙,袁崇焕就是袁崇焕,说话心直口快。虽然张鹤鸣在家停职反省,可是皇上毕竟还没有下旨罢免,他仍然是名义上的兵部尚书。受到了袁崇焕的抢白,张鹤鸣的脸一阵儿红一阵儿白,他直直望着袁崇焕,说不出一句话。
蔡思充性格憨厚,他知道张鹤鸣的难处,也为袁崇焕的行为感到高兴。忙道:
“张大人,袁主事也是一番忠心。前几任兵部尚书都因辽东战事遭贬,在下以为主要原因就是后方对前方不了解。特别前方经抚不和,而兵部夹在中间虽左右弥补,却收效甚微,最后落得费尽了心机却遭责处。在下想,若是兵部人员都有袁主事这样的实干精神,何愁战地之事不能正确指挥?隔靴搔痒的方略或许就此休矣。”
张鹤鸣道:
“蔡大人说的未尝不在理,只是本部院业已停职,还是由蔡大人上书圣上,把此事向圣上阐明。”
张鹤鸣遭了抢白反而最先冷静下来,是啊,干吗跟一个六品主事过不去呢?完全可以把这事改头换面一下,说是由兵部派出袁崇焕,然后将前线的情况略加分析,再制定新方案。说不定皇上一高兴,念自己虽停职但仍然心忧国事,说不定官复原职,最起码还能调出兵部,干干其他闲差,颐养天年。
可惜他的如意小九九拨错了两颗珠子。一是蔡思充尽管同情他,但更忠于事实;二是在宫中,孙承宗已承受了皇命到兵部就职了。
从张鹤鸣的府第出来,袁崇焕已经困得无法骑马了。七天七夜,几乎就是人未解鞍,马未歇蹄。蔡思充让人给袁崇焕弄了顶软轿,交待一番离去。轿夫们抬着袁崇焕晃晃悠悠地往回走,不一会儿,就听到轿内鼾声大作。
袁崇焕睡着了,他的思绪任由兴奋的神经牵扯,在梦乡中回到了山海关——天下第一雄关……
明明是晴天,刚才还风光明媚,此刻成片的乌云却笼罩着无尽的山峦。袁崇焕一口气纵马飞奔了百十里,山海关高大雄伟的身影就隐没在迷茫的山岭中。
在寒风料峭的凌晨,袁崇焕一路奔去,头顶闪烁着指引方向的北斗星。而现在北斗黯淡,徒然增加了寒意。他停下马。枣红色的青鬃蒙古马撒开四蹄狂奔数个时辰,炽热的鼻息喷出两道浓重的水雾,昏暗中,像一条喷着水柱的暗红色的火龙。
袁崇焕拍了拍马脖颈,说道:
“辛苦你了。”战马前蹄高扬,伴着一声“咴咴”的嘶鸣,仿佛告诉袁崇焕,它的脚力还能再跑上十万八千里。袁崇焕解下马鞍上的草料袋,放到马前头,脸靠着马辔头,亲抚了一阵,自己竟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有一座石亭子座落在寒风中。寒风肆虐地拂乱袁崇焕的头发。袁崇焕将石桌上过客残剩的东西,仔细地瞧了一遍。突然,看到靠在桌腿根部有一把古旧的破琴。他随手拾起,把断弦续上,揽起古琴站起,眼见天色昏暗,大树被风吹得狂摆,他仰头,看见层层乌黑的云笼罩过来。
屋前落叶翻飞,狂风吹起满地尘沙,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味道,他迎风而立,手拨琴弦,铮然脆响。他轻拢慢捻,弹了一首《十面埋伏》,又蓦地想起现在福建邵武的叶盈倩,仿佛看到她娉婷婉约的身影,还有自己的女儿,她们若是知道自己此时只身一人说不定有多担心呢?他急速地拨弄,弦声切切嘈嘈,有如大珠小珠滚落玉盘。最后一曲尽了,袁崇焕当中一划,到底是把古琴,琴声承受不了袁崇焕激越的震荡,“嘣”地一声,刚接续好的琴弦又断了。
袁崇焕索性把它丢弃在侧,闭目小憩了一会儿,壮士一去不复还的魂魄仿佛脱离躯壳消融在无边的落雨中:迷糊的眼神中,只见爱妻撑着一把青色饰有花边的油纸雨伞,在斜风细雨里缓缓地朝他走来,步履蹒跚,面露忧色,熟悉的红唇对着自己轻轻地呼唤,一排皓齿恁地漂亮。
袁崇焕疑心这是一个错觉,一个美丽的错觉。事实上也正是个错觉。沉闷的滚雷有如从脚下响起,乌云把闪电割成几截,整间石亭倏地青光闪烁。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做了个深呼吸。果然,他想看到的那张明媚的脸,那双聪慧的眼,那双轻灵的手和柔软的腰身,在一片惨白的云光中都不见了。
眼前雨中山景模糊一片,袁崇焕觉得整个身子空荡荡的,他不能再等下去了。两脚刚一停下,他牵着心爱的宝马就伫立到四处流水的泥泞的山路上,寒风中的雨慢慢地浸透他的衣服,他顾不得多想,翻身上马擦着山海关的崇山峻岭边沿,越过长城,朝着正北方向,向着关外的黑山峡谷森林奔驰而去。
此刻,他不得不在虚弱的心底承认,他不可能抛家弃舍就这样一个人孤零零地闯荡,至少在眼前的现实环境中,他有一种冷的感觉,需要如家般的火的温烤……
但眼前的壮美令他陶醉,雨后的河山无比壮丽,天高而阔,一道彩虹横跨在西天。彩虹下就是迤逦的山峦,山峦上就是身姿挺拔的万里长城,他产生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绝不能让长城成为最后的天然御敌的屏障。
袁崇焕知道自己肩负的责任,他丝毫不为眼前的壮美所累,沿着崎岖的山路,他伏在马背上,腰佩双剑的身体跳跃起伏,满脸满身粘满灰土,几乎认不出其真实面目。他策缰驰骋的矫健身姿,惹得路人阵阵狐疑:这人是干什么的?有什么来历吗?来不及细想,袁崇焕便旋风般地飞过。
终于到了十三山、前屯卫、大小凌河一带,袁崇焕这才勒住马头。他想,这才是自己的命中之地。
袁崇焕边赶路,边用锐利的目光观察四周的地形、地势。每跑一程,他都趁战马停下来饮水吃草歇息的空当儿,取下随身带着的行囊,拿出图来一一对照眼前的山峦、树林、河流、道路,用碳条做些符号标记,不时皱眉作深思状。不来不知道,一来吓一跳,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袁崇焕手中的地图抖动不停。他吃惊,对地图上的标志深感吃惊,明明眼前是一道河流的拐弯处,可图上却分明标着一座山形;明明眼前横着几个远近不等的村庄,可图上却标着一片空旷的地带,为验证地图的真实可靠性,他不时地向沿途的砍柴人和猎户打听。
“猎手,敢问小凌河可是此处?”袁崇焕拉着马对正在河边擦拭钢叉的年轻人问。
“客官是不是走错了地方?”年轻的猎手一脸困惑,“这是大凌河的小支流,沿着这条溪流向正东才是小凌河。”
袁崇焕一边点头,一边用碳条在地图上重重地改过来。仔细一看手中的图,差不多面目全非了,只得取出一张空白纸,蹲在一块巨石前,比照着一一改记下来。他向年轻人道了谢,上马飞奔而去。年轻人呆呆地注视着,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从心底对这位单枪匹马的骑手产生了敬畏之情。
夜幕降临了,袁崇焕骑着马穿行在一片起伏不平的山岗之中,乱石迭生,马蹄踏在碎石上偶尔溅起些火星。山坡上生着矮壮的野酸枣树和零星的几株松柏,山风一吹沙沙作响,飘来一股松树皮散发出的浓郁松香味。借着朦胧的月色,袁崇焕看见山坡上高高矮矮地堆着几座土坟,两点碧绿的骇人光点正在土坟中闪烁。战马一声长嘶,豆绿的光点便倏地不见了,袁崇焕紧按佩剑,策马前行。他疑心那是一匹狼,他不敢大意。心想,野狼往往是成群的,万一遭到狼群的袭击那就是遇上大麻烦了。又不能即刻停下,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
果然,一声狼嗥破空而来,声音令人毛骨悚然。袁崇焕取出一块打火石,撕下裹在身上的一块破棉絮,缠在箭头上。点燃,火光陡然一亮,“呲呲”地响。袁崇焕弯弓搭箭,拉开劲弓,“嗖”地一声把带着火苗的箭头射出,正落在那片乱坟中,周围的干草碎枝燃着了,一时火光冲天。
在火光中,至少有十几匹野狼嚎叫着四下逃窜,袁崇焕乘势扬鞭飞马冲下了乱石岗。他抬头仰望夜空是那么遥远空旷,湛蓝晶莹,无边的夜幕上缀着几颗亮星,仿佛黑色的绸幕上缀着几颗宝石。勺形的七颗星星灿烂闪烁,就在他的头顶上方眨动着眼睛。
“啊,北斗七星!环拱北辰。”袁崇焕差点叫出声,是啊,圣上犹如北斗,群臣都环卫着他,他心里涌出无尽的忠君念头。一身的困意顿消,马似乎也有了灵性,撒开四蹄风似地奔行。
白光粼粼的一汪水波出现在眼前,这或许是小凌河了。他翻身下马,卸下行装,牵着马来到河边饮水。他弯下腰,手捧清凉的河水往脸上扑了扑,神情清爽了许多。点燃一堆篝火,打开铺盖,他躺下来……
三天后,袁崇焕醒来,这一觉睡得长,也睡得死。他懊悔自己耽搁了兵部议事,从宫中传来圣意:
“破格任命袁崇焕为按察司佥事衔,山海关监军。”
“太好了!”袁崇焕鱼跃起来,兴奋地对佘三道:“赶快收拾行李,我去兵部略作交代,就前往山海关。前几天,没敢惊扰山海关的将士。今天起,要和他们在一块共事了。”
佘三有些不乐道:
“刚刚来京才几天?屁股还没捂热呢,又要离窝了。人家当官的职位升了,离天子脚下的距离就越近,老爷倒好,官衔升了,却要去辽东!夫人来后,不埋怨您才怪呢!”
袁崇焕接过佘三的热毛巾,一边擦脸,一边美滋滋地说:
“这,你就错了。娘子最懂我心,她也会替我高兴的。身处的位置虽然离京城远,但绝远不过邵武。我这是一步步靠近辽东前线,为国尽力。佘三,现在建州女真人竟然强掠了我大明的那么多土地,致使百姓流离失所,居家不能乐业,还要我们这些当官的干啥?”
佘三道:“老爷,那好,奴才有一事相求,您可不能把奴才一个人丢在京城。要去同去。”
袁崇焕使劲一拍佘三的肩膀,朗声大笑,笑声中充满豪情。说道:“有你的份儿,我袁崇焕今生是把你带定了。但此次不行。”
佘三愕然,忙道:“袁老爷,您都去了山海关,我一个人呆在京城做甚?”
袁崇焕神秘一笑:“你不是有牵挂吗?你走了,腊梅一家怎办?留下来有些照应。”
佘三忙道:
“那也不碍事的,我会安置好她,再说又不是十年八载的。”
袁崇焕正色道:“佘三,我们就是要准备去个十年八载的。建州金人一日不退出我大明的土地,我袁崇焕一日就不回来。再说,你留在京城,等等谢尚政和你嫂子。我走了,谁又来照顾她们?北京对他们来说人生地不熟的。虽说谢尚政来过一两次,但我总是放不下心。等我到山海关后,我捎信让你们都过去。”
佘三惊道:“老爷,您莫非想把夫人也带到边关?”
“这有什么不可以?”袁崇焕不假思索地答道。
门外传来敲门声,佘三道:
“是腊梅,她来给老爷送补汤,鸡丝药膳汤。”说着,前去开门。
着一身红短袄的腊梅忸怩地进来,袁崇焕见她端一碗热气腾腾的鸡丝药膳汤,忙谢道:
“多谢腊梅姑娘了。”伸出手接过来,还热乎乎的,转头吩咐佘三道,“拿些纹银来!”
腊梅红着脸道:
“袁大人就不要客气了,这是小女的一点心意,您三天都未进食了。”
佘三不乐意了,说道:
“再不领饷,还真的要断炊了。”
袁崇焕调侃道:“有腊梅在,你还怕什么?”
腊梅羞红了脸,低着头把屋内凌乱的什物一件件地收拾起来,她将散落在地上的沾满灰尘的行装搭在臂弯上,又对佘三了嘴,低声道:“还不把你那身儿也脱下来?”
袁崇焕意味深长地一笑:“你们忙,我去去就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