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军中来了个读书人》:从此身在军门中

袁崇焕正正衣襟,肃然禀道:“辽东战事,卑职以为,应以防守为上……”他滔滔不绝一口气讲了近一个时辰,听得主考官侯恂心驰神往、拍案称奇:“不料文官中也有如此人物!以足下这般韬略,正应投笔从戎,在边关上为国效命……”

天启二年正月。

清晨,寒气袭人。晓裳端来茶水,袁崇焕漱了漱口,端了一盘银丝酥梨膏馅饼走进里屋。见佛堂中往日被熏得发暗的淡黄帷幔已焕然一新。供案上摆着香果,一尊尺把来高的白瓷制的观音菩萨站在莲花座上,红白相间的花瓣正好遮掩了双足,一只手端着杨柳净瓶,一只手食指拇指分开仿佛在弹着什么,眉目慈祥端庄,用神秘的微笑注视着面前香炉内袅袅的白烟。

袁崇焕一眼就瞧见叶盈倩正闭目跪在蒲团上,口中喃喃自语,听不清说些什么。他知道,自从年前爱妻产下一女月儿,这每日清晨的必修课就是在观音像前祈祷一番。

昨夜的缱绻犹存。袁崇焕扳过叶盈倩的身子,低声道:“你要注意身子。行了,快回屋去吧。”

他本人也是心事重重,到底带不带妻子一同赴京呢?

叶盈倩紧抿着嘴唇,白皙细嫩的粉腮染上一层诱人遐想的绯红,美丽的眼眸闪动着,目光灼灼地凝望着夫君,仿佛能望进袁崇焕的心灵深处。她的思绪忽然陷入一阵恍惚。

“不要担心,有尚政弟在此料理,不会有什么事的。”袁崇焕捕捉到她一闪而过的困惑。

叶盈倩摇头,哽咽道:

“夫君,你放心地去吧,若能遂了你的心愿,为妻就感到莫大的宽慰了。”眉眼里却蓄满脉脉的愁思。

望着惹人怜爱的妻子,袁崇焕轻轻拥她入怀,感受着妻子微微的娇颤,道:

“记得你曾说过的话吗?入仕做官是读书的目的,却又不单单是这个目的。人总是要为理想而活的。当年你说我不能正确对待读书,是岳父大人和你的影响,我才走上文官之路。现在国家需要武将人才,而机会又一次地摆在我袁崇焕的面前。我想,此次进京,若不能奔赴沙场,我就直接投奔熊老将军的门下。”

“这,正是为妻担心的。”叶盈倩依偎在袁崇焕的胸前,静听着他“咚咚”的心跳声,唇边噙着一丝忧郁,“为妻到现在还没有为你生下一子,你这一去,不知何日相见?”

“爱妻,”袁崇焕面色不悦,“我说过多少次了,一切随缘。好了,晨风很凉,很容易受寒的,回寝房吧。”叶盈倩勉强笑道:“不说这些了。”

袁崇焕去了前堂,叶盈倩赶紧替丈夫收拾行装。诗文太重了,还是放在邵武,北地寒冷,衣物定要多带些。她翻遍了几个箱柜,就是没有找到一件像样的御寒衣物,大多是自己替他置办的单衫衣袍。她暗暗自责,为何不给他买几张羊皮做件皮袄呢?

袁崇焕推门进来时,晓裳正帮着叶盈倩一件件地折叠衣物,他上前说道:

“你们两个累死我呀?我这只是去朝觐,参加大计而已。什么是大计?你们懂吗?就是接受朝廷考核。说不定,乌纱帽还戴不成了呢。”

叶盈倩鼻子一酸,道:

“北方寒冷,为妻还嫌带少了呢。”

袁崇焕哈哈一笑:“京城,我都去过好多次了。有我这身厚夹长袍,再添些小件衣物,就足够了。”

晓裳理了理发丝,怔怔地说:

“盈倩姐姐刚才还自责没给老爷添置一件皮袄呢。”

袁崇焕望着窗边站着的晓裳,感到这位女孩终于从痛苦的阴影中走了出来。也应该给她找个男人成家了。他怜爱地说道:

“晓裳,我走后,你可要好好照顾姐姐和月儿。”

晓裳表情黯然地答道:

“老爷放心去吧,我会伺候好姐姐和月儿的。”说着抱起躺在襁褓中的月儿边摇边走到另一间屋去。

叶盈倩脸上淡淡的愁色消褪了许多,慢慢地坐到床边。袁崇焕一脸柔情,不知如何安慰,开口道:

“爱妻放心,我到了京城后一旦安顿下来,即派佘三来接你们。”

日上三竿之时,袁崇焕怀揣胡知府的考核奏呈上路了。那奏呈中把袁崇焕的政绩写得详细清楚,列为上等,专等吏部核准。随从就一个,仆人佘三。

谢尚政带着衙役直把袁崇焕送到十里长亭。一路上两人话语不断。望着远处高耸的山峰,袁崇焕不禁感叹:终于回去了。

谢尚政道:“大哥,此去若是顺利通过考核,要尽快给小弟来信。小弟想跟着大哥,鞍前马后地侍候您。”

袁崇焕有些不悦:“尚政,你我还谈什么生分的事?我若真能不做文官,投武效力,我还要带着你,你愿意去吗?”

谢尚政犹豫了一会儿,道:“大哥用得着小弟之处,只管说就是了。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我们是从小就结成的死士。”

“这就对了,”袁崇焕道,“邵武还有你嫂子和侄女月儿,我不在这个地方,一切都托付你了。”

佘三在旁插嘴道:

“老爷,不能都带上吗?我能照应得了。”

袁崇焕笑道:

“这又不是搬家,等等看吧。”

他抬头看看湛蓝的天空,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明净如洗。袁崇焕感到自己更像一个摆脱樊篱的雄鹰,尽力遨翔天宇。

辞了送行的人,袁崇焕一行沿崎岖的山道一路匆匆而去……

县令资质的大考核,使整个大明朝似乎都动了起来。全国的县令几乎都在同一时刻,携带着跟班,顶着凛冽的寒风,或策马,或乘轿,沿官道匆匆北上。一时间,官道驿站迎来送往,好不热闹。袁崇焕知道,用各怀心腹事来形容此时各地县令的心态是再恰当不过了。

梦牵魂绕的北京,日思夜想的北京能不能成为梦想成真之地,袁崇焕没有绝对把握。带着佘三,各骑一匹快马,避开沿途府衙,向北,再向北,终于在月底到达了离别一年多的北京。

“袁大人,我们住哪?”佘三问。他对京城也算是老熟客了。

“随便捡家便宜的住下。”袁崇焕吩咐。

“要不还住广东会馆?”佘三道,“那儿还算僻静。”

“不,”袁崇焕道,“越是僻静的地方越不能住。”

“那——”佘三不知下文,停了停,道:“东华门大街金华楼怎么样?现在正是吃春饼的季节,那儿的春饼誉满京华,有专门供应宫内吃春饼的熟肉菜,又靠着普云楼、护国寺仁和坊。”

“哟,你成了北京通了!”袁崇焕道,“我在翰林院也呆了将近一年,就知道那个菜市胡同。”

佘三道:“那自然了,您不在意吃喝,又不喜游逛,我可是每天一景。”

“好,就依了你。”袁崇焕知道。金华楼离吏部近。两个人牵着马,顺着东直门大街,一直转悠到繁华的珠市口、天桥一带。袁崇焕想,若真能在京城安个家,一定要携妻带女好好欣赏这里的民风民俗。佘三则是不住地摇头,叹道:“一年不如一年了,还没有我们以前来京城的时候热闹。”来往行人络绎不绝。袁崇焕感到有些饿了,就提议在一家风味小铺坐下,要了一碗汤面饺子和两个春饼,细嚼慢咽起来。

北京的春饼种类繁多,吃法讲究。它是用热水烫面,加香油,烙成双合饼。吃时揭开两片平铺,放好卷饼菜,卷成细卷,慢慢咀嚼。佘三哪顾得了这么多讲究?将饼包好,捧在口边大嚼,如吃“白菜包”一样。惹得店中的一位姑娘偷偷直乐。

“腊梅,好好侍候客人。”摊主一边忙活,一边叮嘱道。

“是了,爹。”叫腊梅的女孩一甩脑后的独辫,忙着端上各式生熟菜和生酱,悄声问袁崇焕:

“客官,听口音你们是南方人,要不要甜面酱?”声音极细,极柔,要不是袁崇焕的耳力好,还真听不清楚。

“无所谓,无所谓,”袁崇焕道:“佘三,你要不要来点?”

佘三揩了一把嘴角冒出的油汤,点头应承:“对,对,还有什么菜都上来。”

“这位客官,”腊梅笑道,“想是急着赶路,看你狼吞虎咽的。”一句话说得佘三脸面通红。

吃春饼最要紧的是生熟各菜,除必须的生酱(或用甜面酱)、葱丝(最好是羊角葱丝)以外,熟肉菜是酱肘子铺所做的酱肉丝、酱肘花丝、小肚丝、熏鸡丝、烧鸭子丝、熏肉丝、咸肉丝、炉肉丝、叉烧肉丝,只要是“熏”和“酱”都可以用来卷饼。

“我们不赶路,这里就是落脚点。你再把饭菜做得味道好一些,赶明儿,我们还来。”袁崇焕道:“这沿街下去,可是有好几个摊位都做此生意哟。”

腊梅腼腆一笑,“客官真会说笑。那好,只要你们每天来我家吃春饼,我送你们一盒酥饼。”

“你爹不责备你才怪呢!”袁崇焕笑道,“话可不能说得太满。”

佘三对腊梅道:“姑娘,我家大人若留在京城,定要天天来此吃个早点什么的,你每天送我们酥饼,还能划算?”

店主接过话茬,道:“敢问客官是进京就职的老爷?”

袁崇焕摇头不答。

店主继续说:“还是不来的好,大人没见京城里有年前的告示,北京差点就戒严了?”言下之意,此时还有谁来京赴任?

“噢,”袁崇焕暗暗吃惊,又发生什么事了?如此令百姓心绪不安?天子脚下都人心不稳,那还了得?正想着,一双脏兮兮的小手伸到他的鼻尖下。袁崇焕下意识地往后一退,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披头散发、满脸黑污的小乞丐。

腊梅忙上前,哄道:“今天,你来第三次了。”说着卷好一个春饼递过去,“去吧。”

小乞丐忙叩头作谢,一口东北腔调。

袁崇焕摸出一两纹银,道:

“是流民吗?”

腊梅道:“可怜见的,家被金兵占了。说是和父母离散了。”

“想回去吗?”袁崇焕问。

“想!”小乞丐答道。

袁崇焕喟然道:“白山黑水,几多富饶。可惜外族入侵,导致生灵涂炭。”去年在南京有夫妻俩,卖塞北烤羊肉,今天又在京城遇到辽地的乞丐。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他更觉得自己一定要肩负起责任来。

临走,袁崇焕对店主父女道:“谢谢你们,春饼好吃、够味,以后我会叫佘三专来此处买回去品尝。”

腊梅端出一盘春饼、一个什锦盒子,盒子分成八个小方块,分装了一些熟肉菜。食盒图案别致,令人爱不释手。

袁崇焕见佘三脚步懒散,不时地用眼瞟着腊梅,心中一动,暗自喜欢,说道:“佘三,记住这个摊位,记住这家店门。以后,若要吃春饼,就上这儿买。”

“那一定的。”佘三付了银两,恋恋不舍地离去。袁崇焕见那腊梅低首接过银两,脆生生地道了谢:“说好了,一定要来。”既是礼貌话,又是别有一番含义。“八成有戏,”袁崇焕转身对店主道:“你对时局还挺留意的,交个朋友如何?”

店主忙拱手道:“这位官爷高抬我了。老百姓谁不巴望过个太平日子,蒙官爷不弃,以后多来吃我的春饼就行了。”

住进了金华楼客栈,仆人佘三侍候袁崇焕洗漱完毕,问道:

“老爷不想逛逛北京城的夜市?”

袁崇焕道:“算了罢,明日还要接受吏部的考核呢。你要去便去,我尚需准备一下。”

点上油灯,袁崇焕伏案沉思:命运之舟将驶往何方呢?对于在邵武的经历,他是十分珍惜的,毕竟在官场上历练了一番,学会许多在书本上学不到的东西。如果说有耽误的话,那也只怨自己过去浪费了太多的时光。时光如同一条长河,不停地流逝。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幸而自己没有沉迷宦海太深,但是如果说从武戍边也算是宦海的话,那自己宁愿永远浸泡于其中。当年座师韩大人有心提携,却碍于金口难开;当年熊大人有心带走自己,却又刚被削职,一切的一切都只怨自己机遇太差。但是,早晚有一天,我一定会发挥出自己的聪明才智,为国尽忠,纵横沙场!

袁崇焕诗情涌动,他铺开素笺,脑子飞转,不一会儿,写成一首古风《燕然山》:

兵战乃危事,不得已用之。

白骨堆如山,悲哀痛心焉。

功成亦云幸,岂敢贪天为。

不求常人颂,但愿圣主知。

名成在竹帛,国史无弹讥。

敬慎可不败,夸张将谁欺?

陋彼汉窦宪,燕然勒铭词。

不能盖其后,物盛理必亏。

惜哉班孟坚,此理不及窥。

吾今策马过,扬鞭生忧思。

夜静悄悄的。诗成后,袁崇焕和衣斜歪在床上。不经意间看见窗台上放着一盆碧桃。他也算是在北京呆了一年,知道这碧桃与梅花同在冬季盛开。碧桃以白色为主,花瓣重叠,鲜艳欲滴,只是不容易过夏。比较而言,他更喜梅花,严冬绽放,寒香清幽。

袁崇焕把那盆碧桃搬了出去,从廊下又搬进一盆梅花。虽然梅花的枝干被扭曲成虬状,但其刚劲之姿、傲岸之态却让他更加喜爱。

突然,佘三风风火火地赶回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老爷,不好了。京师又戒严了!”

袁崇焕打个冷颤,感到脚底寒气上涌,急问道:“消息当真?”

佘三道:“小人刚刚逛到吏部属衙,就见一队队锦衣卫开赴城北。沿途还清理行人,抓了几个形貌异常的人。一打听,才知道,广宁失陷了。”

“广宁?”袁崇焕重复了一下,脑中急速地搜索它所处的位置。这不是熊大人镇守的吗?怎么可能呢?

他仿佛掉进冰水之中,只感到手脚冰凉。广宁失守,倘若山海关丢失,大明江山就会不保呀。

袁崇焕的头上冷汗直冒,眉头紧锁。本想追随熊老将军,这下看来,朝廷肯定要追究熊老将军的责任了。

“有没有老将军的消息?”袁崇焕忧心忡忡地问。

“这个,这个……小人倒没有听说,好像是我大明军里出了叛徒,适才看到锦衣卫抓走的几个人都像金兵。”佘三道。

“那不见得,也可能是生意人。不消说,明天的考核……”袁崇焕很是担心,说不定明天的县令政绩考核要取消。

“还有没有其他消息?”袁崇焕问,他准备去拜访韩。他想,这么大的事情,朝廷定会连夜召集文武大臣商议对策。那么韩大人肯定在应召之列。不能迟疑,袁崇焕决心已定,说道:

“佘三,我们去韩府。”

街道上除了清冷的风外,果然什么人都没有。路过腊梅家的春饼店前时,佘三伸头看了看。

袁崇焕道:“快走!”话音刚落,一队人马横在面前,仿佛从地上冒出来似的。

“干什么的?戒严了,都回去!谁再乱动,别怪箭下无情。”一个锦衣卫的百户总骄横地走过来,仔细打量后,喝问道:“深更半夜,哪里去?”

袁崇焕自报了姓名和职务。百户总才客气道:“袁大人,皇令已传遍全城,请袁大人回去。”

各地来京的县令都衣帽整齐地立在吏部庭院中,等候三年一度的政绩考核。虽然都穿着七品官服,但各自修养大不相同。有的脸上的横肉滋生,举手投足间显出官场养成的优裕气派,有的面沉似水,毫无表情,一副城府颇深的架式;有的则显得游刃有余,东西拱手,互问年庚,仿佛早已是彼此熟悉的友人。

真正认识的同僚聚在一起,悄声交谈,言语中不时蹦出“广宁”、“王化贞”、“熊廷弼”的字眼。庭院里,人们七嘴八舌,“嗡嗡”响成一片。

袁崇焕打了个哈欠。昨夜的折腾让他有些后悔,不该冒冒失失地出去,白费了精力。他自知有个不好的习惯,若有心事时,总是难以安睡。他一踏进庭院,就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奔过来:

“哎呀,崇焕兄,害小弟找得好苦,你住哪去了?昨天,小弟到广东会馆查问,你不在;到翰林院寻找,你也不在。小弟明白了,你一定去韩大人府上了吧?”说出“韩大人”三个字时,神情似有不屑。

“梁廷栋?”袁崇焕想,“他也来京师参加政绩考核?”

“崇焕兄,你来时怎么没到南京呢?上次小弟话语不周,兄长可别见怪。”梁廷栋挤着眉毛,一脸无奈,忽又羡慕地问道:

“怎么?穷庙富方丈,手头这下宽裕了吧?”说着掸掸身上的鹭鸶团花衣襟,“这一身行头,小弟怕是穿不上了。”

袁崇焕道:“莫非要高升了?”

“哪里?温大人看得起我,要我去戍边。”梁廷栋嘿嘿一笑,“要我到礼部来当差,还是小七品,不过机会大,现在小弟在礼部任历仪制郎中,挺清闲的。”

袁崇焕在翰林院时并不了解梁廷栋所说的温大人,遂问道:“温大人在哪里供职?”

梁廷栋答道:“温大人,表字长卿,乌程人。资格很老,万历二十六年进士,现为礼部侍郎。小弟在南京供职时,曾接待过他,才有一点点交情。为人很是拘谨,不言山言水,但很会办事,往往在不经意时就替人美言几句,很管用的。小弟从南京调至京师,就亏了温大人的帮忙。”

袁崇焕不再追问。只是遗憾自己在朝中无人赏识,而邵武又偏僻,就是此时考核通过了也难免要回原籍再任。不是有的人进士及第却做了一辈子七品县令吗?他想,考核结束后,一定要拜访韩大人,再表心迹。他又十分担心熊廷弼将军的安危。广宁失陷,山海关就不保,若没有防守山海关的能人,京师可真的要危如累卵了。

“崇焕兄,我先告辞了。家眷都来了,小弟不能陪你再耽搁了,能看到你就尽了心。待考核完毕,无论如何到我府上一聚。”梁廷栋见院子里站满了人,声音很高,“一定来啊,小弟总要尽尽先来的地主之谊。”

袁崇焕不置可否,摆手道:

“梁大人请回吧,以后总有机会。”一句“梁大人”的称呼弄得梁廷栋很不自在,只好先行告辞。

袁崇焕拣了个背风的地方站定,静静地等候考核的开始。心里默记着在邵武的一件件政绩。

几次设想面见主考官后的情形,窘红了脸也说不出自我颂扬的话来,心想,这可不行,反正政绩都是实实在在做出的,没有半点夸张。

吏部的铁褐色大门“咣当”一声打开了,众县令都止住了谈笑,个个面色肃穆了许多。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往前挤了挤,个头矮一些的都跷着脚往里看,知道事关自己仕途是否顺利的考核就要开始了。役卒列队两侧,一个老者出现在门口。

袁崇焕站在人后,只能听到前面的人声,感觉耳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本官奉圣谕例行考核诸位县令,顺序如下:南京、京师、保定府、河间府、广平府、凤阳府、顺德府、延庆州、宣府、万全左卫都指挥使司、万全右卫都指挥使司、苏州府、松江府、庐州府、福州府、建宁府、延平府、邵武府……”

足足念了两个时辰,袁崇焕才听到自己的位置号,心想,看来今天是轮不到我了。

被安排在上、下午接受考核的县令都有些紧张,他们一一被领到吏部大堂的左侧厢房,等候叫号。明天、后天、大后天的事宜也都安排妥当。袁崇焕算着自己应在明天下午考核,就松了一口气,还好,可以有时间去拜望韩大人了。

从吏部出来时,天色就转阴了。铅灰的云层低低压在北京的上空,也压在袁崇焕的心头。

一声鸽哨响过,凄厉极了……

如果这是一个梦,这真是一个非常荒诞不经的梦。可惜这又并非一个梦,而是活生生呈现在袁崇焕眼前的现实。他但愿这是一个虚空的梦,可又非常想知道这其中的原委。

袁崇焕的心仿佛飞进了头顶上的那片漆黑的夜空,没有灿烂的星光,没有皎洁的月亮,一句话,没有亮点,只有漆黑。

欲哭无泪。蹒跚的脚步有如一个梦游于夜空的人。尽管从韩的眉眼间流露出无限的慈悲。他本来就有一双慑人的眼睛,他的眼神,总是令袁崇焕涌起一种敬意。但今天这种敬意似乎减了一些。

为什么大明朝总是在重演历史,重演过去的真实?问题到底在哪里呢?

在袁崇焕看来,熊廷弼无疑是一颗闪耀在边关的武星,才智、资质都散射独特的光芒。可是今夜武星殒落,殒落在一片嚼舌的碎语中。就连韩这个忠正之人也认为该让这颗武星殒落,实在令人不可思议地感到痛惜,好在没有将这颗武星彻底降贬至无底的深渊……

一招走错,满盘皆输。

熊廷弼错就错在不该意气用事,卷起铺盖回老家隐居。当沈阳、辽阳相继失陷时,明熹宗采纳了兵科给事中朱童蒙的启奏:“皇上,当年熊将军力保危城,功不可灭,今次如果熊将军在,当不致于此。”明熹宗觉悟过来:“确如卿言。当年若有熊廷弼在,不会有此大失,换个袁应泰,一败涂地。是谁倡议换帅的?将祖宗留下的疆土拱手送贼,若不认真追究,何以惩前警后?来人,将当时百官弹劾熊廷弼的言论,一一追查。”

熹宗此言一出,群臣欣然,复又怯然。他们知道皇上要查是谁把熊廷弼弹劾下去的,可无论是谁,这最后的准奏总是皇上本人御批的。可哪个人敢追查皇上?倒楣的人只有哑巴吃黄莲了。

当时诬陷熊廷弼的刘国缙、姚宗文被行刑,河南道御史顾选、广东道御史冯三元被削官,听候查办。

熹宗朱由校厉声警告说:“从今以后,内外大臣都要把良心摆正,不要存有星点私心杂念,要一心辅君,共度艰难的时世。若再有大臣无视朝廷威严,聒噪混淆视听,别怪朕不客气,祖宗的刑法不是儿戏,众卿好自为之。”说完就要退朝,他知道,后庭还有妃嫔在等着自己去斗蟋蟀,自己修的木制水车还没有完工,等着要做呢。

韩进言道:“皇上,今辽边危急未解,逃亡军民纷纷奔涌而来,敌若追击,将危及山海关一线。前有广宁、宁远,后有山海关,不可一日无帅。从塔山至闾阳二百多里,烟火断绝,无人居守,若没有统帅统一调度,势必为敌所占。而熊廷弼又远在湖北,接旨复旨,赴关战守尚须时日,辽东经略、巡抚俱无,万万不可。”

熹宗咧嘴:“是啊,谁可暂任经略一职?”

御史方震孺道:“守广宁的宁前道右参议王化贞可担此职。”

韩认为王化贞的职位太低了,不适宜,就说道:“辽东巡抚薛国用可任。”

熹宗想:两个人推荐的人选都合适。袁应泰在时,一人兼两职。看来,这样做不行。王化贞的广宁按理应和辽阳处在一线上,正如他的奏章所言:“弹丸之地,弱兵千余,但承赖皇恩,意志坚定,令金贼望而却步,落荒败退。”其力守孤城的胆识确实不小。说道:

“朕命辽东巡抚薛国用为兵部右侍郎兼佥都御史,经略辽东;宁前道右参议王化贞为右佥都御史,巡抚辽东。”

熊廷弼到京后,薛国用即托病辞了职,熊廷弼入朝,陈述方略:“以守求稳,以稳求胜。”为此,他在奏章中写道:

“欲收复辽东,必须三方布置。广宁用步骑对垒于三岔河、以地势阻止、牵制金兵主要兵力;海上于天津、登州、莱州设水师,入南卫、断其后援,使其腹背受攻;臣在山海关,节制三方以协同抗金。”

熹宗准奏,提升熊廷弼为兵部尚书兼右副督御史,经略辽东军务。熊廷弼请赐尚方宝剑,又安排了一些得力的人手,准备器械、粮草,调兵二十万,陆续入关。七月,将要启程时,熹宗特赐麒麟服,在京郊设宴相送,命文武大臣饯行。还特意选拔京师军士五千人护送,以壮其威。

驻守广宁的王化贞已把数万大军安置妥当:沿河置六营,每营设参将一人、守备二人,划地分守。西平、镇武、柳河、盘山各处皆有一营守卫。

熊廷弼对王化贞的部署很不以为然,道:“王大人啊,这样分兵把守难以有效抗敌,且易被金兵各个击破。现在,只应该固守广宁。若驻兵河沿,兵分则力弱,金兵善用轻骑,若轻骑潜渡,直攻一营,力必不支,一营溃则防线溃,西平等诸要塞也不能防守。本经略认为,河上只应布置游骑兵,轮番出入,既示威于敌又防不测,不宜屯聚一处,为敌所乘。自河沿到广宁一线,应该设置烽火台。西平等各处要塞只宜少置兵员,主要用来传递烽火消息,主力军应放在广宁,辐射城外,形成犄角之势。从辽阳到广宁的距离三百六十里,若有风吹草动,我军预先即可知道。”

王化贞早就听得不耐烦了。这些话要是放在二年前,杨镐丧师、熊廷弼主兵时,王化贞还能听进去,因为那时他官小。但现在就不同了,你不就是个经略吗?我王化贞也是巡抚,我们是平起平坐。虽说有圣旨命你经略三军,但我王化贞也有权在我广宁地盘上安置兵力。再者说,当我王化贞苦守广宁时,你还在湖北老家搂老婆睡觉呢。有什么资格对我说三道四,这个应该那个不应该?

“熊老将军,这里是广宁,化贞不才,但对这里的山川地势是熟悉的。若有战争,我王化贞最先死在这里,熊老将军还是多谋划山海关的军事为当,免得当我受敌攻击之时,没有后援,又成孤军之势。”一席话呛得熊廷弼半晌无言。

熊廷弼想:好,既如此,那就各自上疏吧。于是,说道:“王大人,这就别怪廷弼上疏圣上,请求裁夺。”

王化贞扭着脸,道:“请便!”

刚硬的熊廷弼很快上疏,熹宗面召群臣计议,方震孺认为防河有六不足,并一一陈述理由,熹宗正犯困,道:“准奏。”即刻回宫。

经抚之间的矛盾难以弥合,并日益加剧。

各方的援辽之师到达后,王化贞开口闭口称他们是平辽之师,一字之易,性质大变,引起辽人不满。熊廷弼斥责王化贞不得借口节制军事,扰乱军心。王化贞道:“好,那我就不干了,一切都听熊经略的。”居然连日常的军事训练都不闻不问,以致广宁军制涣散。纵使熊廷弼有三头六臂,也招架不过来。从此,经略和巡抚不和的消息在军中到处传扬。

八月中旬,熊廷弼策划三方建制应该联络朝鲜和蒙古,协同出兵以助明军声威。招集辽人团练,另组一军,很快又有二万多军卒投奔而来。说来也巧,王化贞派遣的部属毛文龙海上偷袭成功,一举占领金国临海重镇镇江。王化贞一下子神气了许多。消息传到京城,举朝大喜,熹宗急命王化贞调水师二万配合毛文龙积极进攻。王化贞调兵四万,配合蒙古军,共有七万人,拉开架式,准备大战一场。

金人仿佛不堪一击,弃辽阳、败辽东,大片土地似乎又要归入大明版图。王化贞上奏明廷:

“敌弃辽阳不守,又丢掉河东。若能再增派官军,则可全歼敌于辽西。守海州之敌不过病卒千余人,守河上的也不过二千人,且大都是辽人,不能尽心为敌所用。若偷袭之,必克之。克之,敌必北归,沈阳收复在望焉。”

熹宗面对可喜形势,有些喜不自胜,连问群臣:“怎么样?怎么样?全辽、复辽在此一举。”

刘一道:“辽边是熊廷弼主军事,这一点皇上是认可的,若没有熊廷弼的意见,臣以为不可下旨督行。”

熹宗当然不高兴,是你刘一说了算,还是朕说了算?事情就坏在你们这些人手里,脸色阴暗了许多。

此时,代熊廷弼任兵部尚书的张鹤鸣,早就对熊廷弼身兼数职感到不满。他马上进言:“皇上,臣以为事不过三。杨镐、袁应泰纯属冒进,致使惨败。而此番情形和前两次大不相同。首先,毛文龙已插入敌人后方,有朝鲜军做后援,正日益巩固;王化贞又有蒙古军援助,加上辽人策应,把握很大,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御史徐卿伯也进言:“皇上应下令熊廷弼进至广宁。”言下意思,龟缩在山海关,光会防守,毫无作为!

正议间,兵部又传来王化贞的快奏:“敌因官军收复镇江而撤,撤时大肆驱掠四方屯民,屯民死守铁山,伤敌三四千人。敌围之甚急,应赶紧施救。”

熹宗拍案道:“四卫屯民皆是朕的子民,岂容贼敌掠之?即命王化贞渡河进击,熊廷弼出关救民。不得耽误!”

张鹤鸣道:“经略、巡抚本应协力同心,皇上,现在王化贞驻守最前方,容易抓住战机,不若赐之尚方宝剑,便宜行事。”

熹宗准奏。

王化贞得到尚方宝剑更加有恃无恐,再不听熊廷弼的命令了。借口军事进攻的需要,将十四万大军集聚广宁。熊廷弼在山海关徒有经略虚名。

面对刚愎自用、好大喜功的王化贞,熊廷弼毫无办法。他深知王化贞素不习兵、轻视大敌,喜欢自吹自擂,是个吹破牛皮刺穿天的人,总是幻想以不战取全胜。拥有十几万大军后,一切兵马、器械、粮草、营垒俱置之不问,只等攻取海州,更想逼海州金人自动退去。日久也不见行动。熊廷弼上言:“海州取易,守难,不宜轻举。”但此时的朝廷以为熊廷弼年老了、保守了。对他的每项谏议都不给答复。

延绥人的士卒不堪使用,熊廷弼请求惩罚他们的将领杜文焕,张鹤鸣则认为应该待兵宽厚,不必苛求将领。熊廷弼认为毛文龙发兵太早,致使整个部署混乱,并招致金人的怨恨、滥杀辽人使民心恐怖、友军胆寒。而王化贞还以为是奇功,实质上是奇祸。张鹤鸣上奏:熊廷弼无功,却将盛气加之于军士,将士多厌恶。熹宗以为然。

熊王的矛盾未解,熊廷弼和朝廷又有矛盾冲突。熊廷弼愤而上言:

“张鹤鸣谓臣既任经略,四方军队本应听经略调遣,但是,就现在看来,全是张鹤鸣一人调遣,不令臣知。从七月始,臣屡问兵部调军之数,现在已有两个月,却置之不答。臣有经略名而无其实,辽边之事只有朝臣和化贞共为之。”

熹宗感到不对味,过问了此事,张鹤鸣更加记恨在心。

十月,河面封冻,广宁一带的老百姓都知道:金人一定要渡河了,纷纷逃走。一时间,路途上,流民数万,连守城的军士也人心浮动起来。

王化贞就不信邪。他要广宁主动出击,夺取海州。在此之前,他上奏朝廷:“蒙古有数万援军,且有遣回的金军俘虏作内应,一俟渡河,海州唾手可得,仲秋之日定能闻捷。”朝臣们都很兴奋,称誉王化贞忠勇可嘉,贬斥熊廷弼只知防守。

熊廷弼愤而抗疏:“广宁城里多有金人的间谍,值得忧虑。王化贞容易轻信谣传,试问,占了海州又如何?金人主力何在?怎可大意轻敌舍本逐末?王化贞今不善守,将来必有丢失的一天。朝臣谓臣应出关,此举冒险太大,臣与抚臣相距二百多里,中间又无联络,若臣刚一出关,敌即围攻广宁,复截臣于半道,辽事必毁。诸臣若能为国家大事则容我,如为门户之见则去我,何必借经抚不和困我?朝廷只知道经略一出振奋人心,不知道徒手之经略一出是动摇人心,更甚者,臣驻广宁,化贞驻何地?”又接着把矛头指向张鹤鸣,“鹤鸣责成经抚应当协心同力,为何朝臣与老臣不协心同力乎?”

张鹤鸣以奏应答:“廷弼受命危难之时,受皇上之宠誉,却不肯发兵出关,情景一目了然。广宁与金军只咫尺之遥,廷弼却言不知金军主力何在?谁是敌人?敌人是明摆着的,廷弼既不肯夺回失城,又阻止化贞行事,应去之。”

熹宗当然不能罢了熊廷弼,人是他请回来的,但下诏令其出关是可以的,于是,下圣旨道:

“广宁原属经略节制所在,当督兵前往!”

天寒地冻之时,也就成了明军大溃败之日。

熊廷弼一出关,王化贞全然不顾熊廷弼出关前的指令:“以重兵内护广宁,外扼镇武、闾阳”。

特别强调:“敌来,不得出镇武一步,若违令,杀无赦。”

王化贞哪里能接受熊廷弼的安排?他想,我绝不在熊廷弼指挥下夺取海州,这块肥肉,我早就预订好了。我之所以不驳斥你熊廷弼,就是让你看看,当年你的手下绝非平庸之辈!正好河面封冻,积雪漫漫,真是天助我王化贞。

河道变坦途,广宁的天堑——辽河成为一马平川之势,努尔哈赤从细作那里很快得知:熊廷弼出关、山海关空虚。王化贞倾力出动,广宁亦成为空城。天赐良机,岂可错过?他将大军兵分两路,主力一路正面迎向王化贞,对他实施铁骑突袭,并在两翼派兵夹击,形成包围;另一路奔袭山海关,骚扰明军后防,使其军心大乱。

呼号的朔风中,王化贞得明军队伍与金兵在平阳桥相遇,明军以步兵为主才站稳阵脚。弓弩手、火器手、盾牌手刚刚列成队形,金兵的铁骑就铺天盖地挥舞着战刀奔向明军砍杀过来,刀刃在雪地里映出的寒光令人头晕目眩。王化贞急令偏将孙得功出兵交战,孙得功纵马上前,未等交锋,就陷入金兵的大军包围之中,风雪弥漫,一时不见了踪影。几千明军仿佛也被淹没在冰雪之中。

阵脚一触即溃,王化贞溜得比谁都快,拨马而回,明军自相践踏、死伤无数。逃回城中,王化贞令紧闭城门,吊桥高挂,坚守不出。清点人马,仅此一役,就有三万多人失踪。王化贞坐卧不安,他眼巴巴地盼熊廷弼快来相援,可是,熊廷弼没盼来,败将孙得功倒是带着少数散兵回来了。

王化贞安抚道:“得功,留住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仍坚守城门。”而此时的孙得功已被金兵俘获,暗中投降了金人。此番回城就是生缚王化贞作为投敌之功。

孙得功表示将死命保住城池。此时,镇守闾阳的参将祖大寿已先逃至觉华岛、守西平的参将黑云鹤战死,熊廷弼正在风雪中苦苦奔赴广宁。

孙得功在城里散布:金人已紧逼城下,准备了大量的干柴油脂,准备把广宁变成一片焦土。

一时人心思乱,居民硬要出城南逃,怨声四起。参政高邦佐禁止不了,城内自乱。

王化贞仍在署衙整理军中书信,参将江朝栋在城头巡视时,无意间发现孙得功正命人打开城门,而城外就是挥马欲进的金人铁骑。心中暗暗叫苦,知道孙得功已经投敌,拨马直入王化贞的署衙。王化贞大怒斥责:“你不守城安抚民心,来此作甚。”江朝栋大呼:“巡抚大人,事急矣!金人已到北门口,孙得功正领着他们来捉拿大人,快走!”

王化贞手中文书散落一地,目瞪口呆。江朝栋二话不说,救主要紧,拽着王化贞出了衙府,二人上马,两仆人徒步跟从,没命地南逃。

一天过后,踉跄出逃的王化贞在大凌河遇到熊廷弼。这下子王化贞全没有巡抚辽东的风采,嘴一咧就哇哇大哭,像个孩子似的:

“都是孙得功把我害苦了。这个叛贼逆子,我一定要上奏朝廷杀了他的九族。是他开门揖盗,引狼入室,是他贪生怕死,丧失节气。”

等他哭够了,熊廷弼气极而笑,问道:

“七万大军呢?巡抚大人不是说一举荡平金寇,何至于此呢?”

王化贞羞愧难当,结舌道:

“熊大人,现在全仰仗您了,还是看看如何守住宁远及前屯卫。”

熊廷弼说道:“嘻,嘻,如何守啊?跑的跑了,死的死了,本经略可调度的人马只有五千人,看来只有依仗这五千人保护难民入关。”

至此,辽东名义上的十四万大军,全部覆没。

熊廷弼、王化贞入关,但广宁参将高邦佐自认为无颜再见父老乡亲,趁熊、王二人不在竟自刎而死。

叛将孙得功率降军迎入金兵,并追熊、王二人二百多里。幸好熊廷弼的情报及时,沿黑山、大虎山一线,踏泥泞、翻山岭,避开金军的另一支主力,逃至山海关。

消息传到京师,朝野震惊。

明熹宗弄不明白,算这一仗,明军与金人打了三场大仗,每一仗都是明军大败。而且,每一战役,总兵官都阵亡,副将、参将也大都阵亡。明军人数数倍于金人,武器更是先进得多,又有火器,怎么就能打败仗呢?

韩、刘一等人也弄不明白:以中原之大,为什么经常缺乏有才能的统帅?

两度起用熊廷弼皆不见效,好大喜功的王化贞贸然进军。经、抚不和,军务废弛,无论如何都是统帅失职,难辞其咎。

韩进言:“应速捕王化贞,罢免熊廷弼。”

熹宗准奏。

张鹤鸣担心:熊廷弼肯定会把失守之责塞到我这儿,上言道:

“尚有流兵难民,臣请视师。”

明熹宗白了他一眼,说道:

“你身为兵部尚书,难道没有责任?回家反省。”

张鹤鸣还想辩上几句,见众人都毒辣辣地望着自己,只好三缄其口,回府自寻保身之计。

而熊廷弼、王化贞在山海关时,就被押送回来。朝中正在议论王化贞、熊廷弼该何罪处理?

王化贞必死无疑,惟有熊廷弼的存亡成了朝中议论的焦点。

御史谢文锦、给事中惠世杨等人上奏建议熹宗运用祖训,用明世宗杀丁汝夔、神宗逮石星的旧例,一个都不放过,包括张鹤鸣。并列出八条罪状,一一奏明。

刘一却被无端地扣上庇护熊廷弼延迟出关的帽子,说什么当初熊廷弼早早出关、早早接收广宁,事不一定至此。

韩等人上言:第一要抓紧委派人员去镇守山海关,巡边大计要定夺下来。先杀王化贞以谢国人,再审熊廷弼的失土之责。

韩等人的话就等于给熊廷弼定了罪:至于是不是死罪,等弄明白了再说。

熹宗道:“这几日是全国县令的大考日子。吏部着意留心,若有奇才,不妨留下任用。大学士钱龙锡,吏部侍郎侯恂为主考官,责任不小。”

……

袁崇焕本想替熊廷弼辩解几句,见面色难堪的韩深深叹息,知道他也是为辽事伤透了脑筋,不忍再说什么。一路上,悲愤之情难以抑制。脚下石子被踢得乱飞,手中的枯枝被狠命折断。

夜凉如水。袁崇焕却是浑身躁热,五内俱焚。前面就是一个水井,有人正打水作洗涤之用,袁崇焕跑过去,二话不说,扳过水桶,就灌了一气。打水人骇然,此时尚是天寒地冻,此人想必是有些神经失常。

袁崇焕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的住店,佘三愣怔着:老爷今儿个是怎么了?中了魔似的。在一旁小心侍候着。烛火一宿未灭。

吏部大院照例是人声鼎沸。各地的县令也都各有其主张,实际上,这种主张都来自朝中各自的后台。这么大的事,谁不想一抒高见,发发言论,引得同僚刮目相看?

袁崇焕再也控制不住一腔热血了,他站在一层台阶上,对主战、主和两派大声说:

“战也好,守也罢,都是策略而已。关键看其变化状态。不能因为兵力多了就战,那是轻敌冒进,也不能因为兵少就一味地等着挨打。只要集中兵力,判明敌情,就足以战胜敌人。兵法云:‘夫惟无虑而御敌者,必擒于人。’此其一,其二是三军统帅和士兵的关系。将帅在士卒尚未亲近依附时,就贸然处罚士卒,士卒肯定不服,这就很难用他们去打仗。如袁应泰之失沈阳、辽阳,为何?士卒多不服。如果士卒对将帅已经亲近依附,仍不执行军纪,未统一步调,仗同样打不胜。惟有将帅和士卒相互取信,方可同心协力作战。我大明军连败几次,必定与此有关。”

有的人问:“别说那么多理由!就广宁失陷来说,你意下如何分析?”

很显然,有相当一部分人对袁崇焕说话内容不感兴趣儿,只是对他的满口粤腔有些兴趣。

袁崇焕道:

“这里的名堂大了。‘运用之妙存于一心’,总体说来,熊廷弼的防守没错。因为敌善骑战,而我大明军多是步战,守,于我有利,辅之火器,定能杀敌。还有,强敌来战,必有高涨的士气,或带着掠地的目的,或带着抢人的念头,严守也是断了敌人的念头,使之无功而退。敌若强攻,则大损;敌若撤军,则士气受到影响。待其撤时,则应强攻之,此谓待发的满弓,有无尽的矢力。防中有攻,攻中有防,可见防并不意味着消极避战,熊廷弼的策略无疑是正确的。可惜,可惜……”

袁崇焕知道朝事不可再言,只得就此打住话头。

“可惜什么?”吏部侍郎、御史侯恂摸着颌下的一缕胡须,轻声问。

袁崇焕忙回头,见是身着四品朝服的大员,声音极其熟悉,昨日宣布秩序的就是他。当时心下奇怪,这一看,面容见过,这不是在秦淮河畔酒楼上结识的侯大人吗?

袁崇焕刚想施礼,侯恂以眼示意:万万使不得,此地人多嘴杂,若传出去,主考官和受考之人有过接触,那谁也说不清这其中的公平、公正表现在何处?

袁崇焕留意到侯恂多瞅了他几眼,忙弓腰道:“下官不敢妄论朝事!”

“这就对了,但对战事是可以发表见解的。”侯恂道:“你这人蛮有学问的嘛!对兵法还算有些研究,平日里都干些什么?”

袁崇焕老实地答道:

“县衙政务繁多,下官的用兵言论都是年轻时,参悟兵法而得。”

袁崇焕注意侯恂的眼光中流露出的赞许之色,毫不避讳地把热切的目光迎上,他想:机会就在此一举了!原打算跟着熊廷弼全力守辽的打算落空了,而且还白白地多增加一分替他担忧的沉重感。

侯恂想:这位年轻人与众不同。当初在秦淮河畔,他不喜欢听曼妙小曲,却喜欢山川地理,记得他的诗中曾有以韩信自诩之意,像是个守边可用之人。

侯恂干咳了一声,院场内静了下来。他示意袁崇焕下去,站到自己应站的位置上——众多县令中,这里是自己站的位置。袁崇焕从侯恂的摆手中感到有些心凉。

众县令中传出轻轻讥笑。

侯恂依次点名,被点到的人无不点头哈腰应承再三,挪步而进。吏部府的大门又关上了。

终于轮到袁崇焕了。他整了整衣冠昂然而入。

侯恂低首和另一主考官钱龙锡低语什么。

钱龙锡一面点头,一面把疑惑的目光投过来,这个年轻人有点气质,但绝算不上英武,不能和心中的武将相匹配。

两人相互谦让一看,钱龙锡问道:

“你就叫袁崇焕?”

“正是下官。”袁崇焕正色答道。

“你是何年何月任何地县令?”虽然在钱龙锡手中的册簿上基本上都有这些情况,但按规矩这些走过场的套话都要一一问答。

袁崇焕感到这就像自己在公堂问案一样,有些不自在。惟一的区别在于自己没有像被告一样跪在堂中,而是坐在公案的下首。前面的几案上还摆着一盏香茗,不时有小厮进来续水,让他感到自家还是个官员。

规矩地问就要规矩地答:“下官万历四十七年进士,天启元年春三月赴福建邵武任县令。”袁崇焕认认真真地报告。

“那么,就谈一谈这一年多的任期都有什么政绩?”侯恂一边问,一边示意袁崇焕少讲内容,他做了一个抬手向上的动作。

袁崇焕明白侯恂的意思,专拣一二条吸引人的道来。大体是抑制了豪绅兼并土地,为民伸冤,为民做主,整顿吏治,及时交纳皇粮。末了,还说自己曾上房救火。

钱龙锡不住地点头,对上房救火尤感兴趣:

“你不怕失了官体吗?那么多人,干吗你要上去呢?”

袁崇焕答道:“下官会些武功。”

钱龙锡疑惑道:“当真?”

袁崇焕道:“下官怎敢欺瞒大人?若不,让下官演示一下?”

“不必了,不必了!”钱龙锡见袁崇焕一脸诚恳状,忙摆手道:“果然政绩突出!可以列为优等之列了。”

见钱龙锡的问题差不多问完了,侯恂停下做记录,换了话题:

“袁县令,你似乎对辽东战事颇有研究?”

一句话提醒了钱龙锡,他想起熹宗皇上的交待,惊问:

“是吗?国家正是用人之时啊!”

“刚才本官在庭院时,各县令七嘴八舌,都在议论这事。本官听袁县令的分析条理清晰,大有兵家的风范,比起众人的谬见、浅见高出了许多。不妨说来。”侯恂既像是说给袁崇焕听,又像是说给钱龙锡听的。

钱龙锡催促道:“侯大人叫你说,你就说吧!我等都还担负着为圣上选拔优秀人才的责任。你若有良策不妨说来,免得明珠投暗。”

钱龙锡,字雅文,松江华亭人。万历三十五年进士,由庶吉士授编修,后官至少詹事。此时,作为吏部主考官和侯恂一起负责考核全国县令。一开始,他见袁崇焕其貌不扬,私底下就以为此人才学平平,未必是个大器。

袁崇焕谦逊地道:“下官所言实属一孔之见,还要请两位大人指教。”他拱手施礼,心想,要我讲,说不定就是给我一个机会,机会不可错过。再者说,辽边多年战事,明军屡战屡败,未尝胜过一次。大家都对此事各抒己见,又有何妨?

他咽了一口茶,侃侃而谈:

“下官不才,但对辽地的战事认真研究过,略知一二。又因为下官从未去过辽地,所以说起来,恐怕有欠考虑之处,望主考官见谅些。”

侯恂道:“说吧,这些内容不在你的考核之列。县令考核,你已经是优等了。”

这话给了袁崇焕极大的安慰,他感到心中有底儿了,这就意味着,他要比其他县令能显示出更多的才智。

“下官以为,就目前的辽边战事而言,防守大大有利。我大明军事情况是:骑兵太弱,又不充分利用军械火器加强防守,无法扼住敌人的要害,因此金贼攻我,掠我大明土地。我若坚守,定能伤其主力,使其溃逃。当然,防守并不是死守,它是削其锐气的策略,是进攻的前提。防守法有各种阵势:线形、马蹄形、人字形、纵列横列形。下官主张最好用人字形,依据山势河道城池摆阵形坚守,一路沿宁锦至山海关一线,一路沿大小凌河宁远一线,分路防守,牵一发而动全身。各地设依附支点,各地的军士呈蛛网状分布,只要工事坚固,军备充足,军心振作,不要多久就能耗尽金贼主力,失土必可收复。”

袁崇焕滔滔不绝,一气讲了近一个时辰,侯恂不住点头称是,听得津津有味。

钱龙锡在一旁提醒道:

“侯大人,下面还有……”

侯恂赶忙起身,趁袁崇焕讲话的间隙,打断道:“说得很好,你先行退下,本部院有话再传你。”

“是,侯大人,钱大人,下官先退了。”袁崇焕行礼而出,刚出吏部厅门,就遭到外面在寒风中伫立的各地县令的嘘声,袁崇焕并不答理,昂首而出。

厅内。侯恂落座后,欣喜地对钱龙锡道:

“人才啊,人才!若以此人镇守辽边,困难或可缓解。”

钱龙锡大不以为然:“口才好的人,实际能力未必强。论起边事头头是道的人,本朝大有人在。”

侯恂不解地问道:“钱大人不觉得袁崇焕有过人之处吗?”

钱龙锡道:“有无真实才学,还要时间考验。但是,如果侯大人上疏奏请圣上重用袁崇焕,我没有异议。”他想,以其七品县令之职,就是从了武,也不会左右战事,最多是耍耍嘴皮子而已。上司采纳与否,还说不定。

侯恂道:“袁崇焕至少比其他人有志向,老夫感到在他身上有股广东人的犟劲,不妨向朝廷举荐。也不辜负了皇上的圣意。”

“这倒可以。”钱龙锡点头,“而今,从眼下的朝臣中来看,说的人多,干的人少;做出成绩的人少,善挑毛病的人多。”

县令考核完毕后,侯恂冒着凛冽的寒风和纷扬的尘土转向皇宫。他想,是不是在举荐之前,征求一下袁崇焕本人的意见呢?因为袁崇焕的考核成绩不错,如果他不想赴辽边,就算向朝廷举荐了,福建地方官员也完全可以把他截留下来。此事要办得稳妥些。侯恂远远地看见午门紧闭着,心中暗想:皇上此时在干什么呢?熊廷弼罢官,王化贞被逮,辽东的局势由谁去收拾呢?

轿子在午门前的金水桥上停下,锦衣卫检验完毕,打开沉重的宫门。

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侯大人,侯大人,留步。”

侯恂忙转身,见是袁崇焕,就问道:

“袁县令还没有回馆休息?”

袁崇焕热切地望着侯恂,摇头道:“下官的心事,侯大人是知道的,此时此刻,我又如何能安歇得下呢?”毕竟是性情中人,声音有些哽咽,对考中进士,他不欣喜,对派至邵武任县令,他不欣喜。因为,他的那个结还没有解开。本来,他对自己去辽边任职是抱有极大信心的,可是,没料到事与愿违,他的热情总是遇凉水泼击。官场上的风云变幻使得众多有识之士心灰意冷。但他仍然心有不甘,因为壮志未酬啊。

眼前宏伟的紫禁城,他是再熟悉不过了。他知道门内的三大殿座落在脚下这条笔直的线上。

这三座大殿巍峨、庄严、雄伟,远望犹如神话中的琼宫仙阁,气象不凡。太和殿,民间俗称“金銮殿”,是皇宫最堂皇的建筑,殿高二十八米,宽八间房屋长,总共有五十五间屋子。

这座大殿由八十六根紫檀木支撑,气魄雄浑稳重,殿中间有二米高小平台,摆着金漆雕龙宝座,刻工精致,那龙活灵活现,有跃然腾空之势。座中顶着个金龙藻井倒垂着圆珠轩辕镜。

天花板绘二龙戏珠图案,金甲耀鳞,张须摆尾。两旁耸立蟠龙金柱,柱上金龙,腾云驾雾,扶摇而上,有冲天之势。座后是精美的屏风,描金画凤,尽显豪华。整个大殿装饰得可谓金碧辉煌,美仑美奂。

太和殿后面的中和殿是一座方形的殿堂。照例是刻满了金龙,有宝座、金鼎、薰炉等陈设,是皇帝天子赴前殿举行登基、颁诏、生日等大典前,在这里稍事休息,或演习礼仪的场所。

再往后,就是保和殿,大试所在地。敞亮的大厅内各处都饰有精美彩图,飞檐造型生动、别致,屋脊上并排着朱雀、玄武等奇禽异兽。在阳光的映射下,红墙黄瓦交相辉映。

袁崇焕对侯恂道:

“下官的心愿,万望大人代向圣上禀明。”

侯恂点点头,道:“赤诚忠心,体恤国危,又有过人的才华,实在难得。本院定向圣上举荐。但万一有违心愿,可不许灰心丧气。国家正是用人之时,即使此次不成,还有……”

袁崇焕静听着,觉得侯恂的话模棱两可,忙道:

“侯大人,下官的一腔热血,满腹忠诚,都在您心中了。若侯大人鼎力相帮,袁崇焕定没齿不忘,当结草衔环以报。”

侯恂道:“袁县令言重了。”

“不,袁崇焕说的句句是实。我当官不图名不图利,图的就是报答圣上浩荡皇恩,为解国家之难,随时准备慷慨赴死。”袁崇焕说道:“匹夫亦有为国家守土之责,袁崇焕怎能安逸于衙署?”

望着袁崇焕一双炽热的眼睛,侯恂被感动了,说道:“英雄所见,老夫一定全力举荐。”

得到侯恂的千金诺言,袁崇焕告辞。其实,侯恂和钱龙锡在举荐袁崇焕一事上,意见多有不合。钱龙锡以为袁崇焕身材不高,相貌也不算多么出众,怕是言行不一,是个空有口才之人。

侯恂对袁崇焕的对答非常称心如意,他立即入宫,在养心殿得到熹宗的召见,先是汇报了连续几天来的县令考核情况,大体满意。最后道:

“臣奉圣谕着意留心将才,今有一人,或可使用。”

熹宗朱由校正为辽事忙得焦头烂额,连着几天廷议,各派纷争不止。有的主张重判熊廷弼,因为他是经略、督师蓟辽,有的主张将王化贞正法,因为他贸然进击,致使广宁失陷。

熹宗以为当务之急是如何派人守住山海关。如今,京师戒严令尚未解除,城内人心惶惶,谣言纷飞,百姓为谋生路,都各自寻找门路。混乱中,又有大量难民涌入,更有不法之徒或是金人细探,趁乱打家劫舍,为非作歹,一时间,连治安都成了大问题。

首辅叶向高、大学士韩等人纷纷上奏:“臣等以为,所谓良臣边才,并非就是那样的难寻,岳飞样的人是大有人在。譬如,袁崇焕就是忠孝之致,忠心可嘉。”

熹宗记住了这个名字。而今,侯恂的奏章中再次提及,不妨一试吧。

熹宗询问:“有不少爱卿都以为此人可用,那就先将袁崇焕安排兵部职方司,参与定辽大计。如何?”

侯恂道:“皇上圣贤圣德,臣相信袁崇焕会誓死效命的。还有一人,亦可启用!”

熹宗道:“只管说来。”

侯恂启奏道:“镇武大营已溃,广宁危在旦夕。广宁不守则山海震撼,山海不固则京师动摇,亟当趋救广宁保住京师门户山海关,刻不容缓。兵部应当悬示榜文,明谕军民:不得轻信讹言,纷纷惊窜。加强京城防护,缉拿奸细,必藉谋臣猛将。如锦衣卫都督张懋忠,志在吞胡,宜授登坛之任。”

熹宗思忖片刻,道:

“锦衣卫担任京师护卫之职,不如在原级上晋职,就不必调往关外了。”

拨开云雾见天日,快乐不可言。

袁崇焕不知道是如何从吏部大堂走出的。他仿佛感到自己的脚步是踏在白絮般的行云上,身子轻飘飘的。“兵部职方司主事,官正六品”,六品倒是次要的,关键是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军事筹谋的机会。

作为一名兵部主事,那就意味着,从今往后,他将无时无刻不考虑大明社稷所必须面对的一切军事问题。对于关外的军事形势,虽说大明朝在历次的决战中都以失败而告终,眼下双方只是处在一种僵持的胶着状态。但袁崇焕看得十分明白,这种胶着状态必定只是暂时的,要不多久,金人必将会发动一次更大的进攻。这场进攻,对于明军来说只许胜不许败,而眼下形势比起以前,越发显得严峻。因为,明朝在关外的精锐之师已经丧失殆尽,如果金人进攻,明军恐怕连还手之力都没有了。

当有人主张利用战争的间歇来寻求和谈的机会时,袁崇焕不置可否。现在没有资格去和人家和谈,和谈必须要建立在打大胜仗的基础上。现在,最要紧的是如何守住山海关至宁锦一线。

但是,说实在的,刚入兵部,袁崇焕的众多想法却不能说出来,为什么?人微言轻。毕竟他连宁锦一线的实际地理位置尚不清楚……

袁崇焕想,我要了解的事情太多了。“先行而后言”是他的一贯风格。

二月的北京依然寒冷,从自然景物到人们的心情,都是冰冷的。可袁崇焕却显得格外不同,仿佛连个子也比平日长高许多,眼前的一切莫不尽收眼底。

街道宽阔了,天空高远了,似乎能嗅到空气中有一种淡淡的甜,不那么腻、不那么浓,只是若有若无地挑逗着人心。他忍不住眺望天边的绚丽夕阳,看着白云转为彩霞,看着彩霞转为黑云,看着一切光亮在大自然的交替时刻静静地消失。

袁崇焕兴奋地徜徉街头,把潜藏在体内的快乐因子都慢慢地释放出来,宣泄一番。

“长眼留着干吗?”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从身后传出,嗓音沙哑中略有尖细,很刺耳。

袁崇焕转头,因为这声音离自己那样近,别是高兴得过了头儿,不小心踩着人家了。

刚想开口说“对不起”时,只见那人歪戴着瓜皮裘帽,着一身团花簇锦棉袄,油头粉面,正冲着自己瞪着凶狠的三角眼。袁崇焕忙道:

“对不起,适才赶路急了些,不知是否冲撞了您?”

那人用手掸了掸裤角的灰尘,继续阴阳怪气地道:“什么冲撞不冲撞?你没见我崭新的衣服被你弄脏了。”说着鄙夷地瞥一眼,道一声“晦气”,就要离去。

袁崇焕的脑子猛然胀大,“太盛气凌人了,我这厢已经施礼了,怎么京城的油子如此霸道不讲理。”他欺身而进,伸手拦住,道:

“说话可要悠着点,我已致歉在先,为何以‘晦气’相辱?”

油头粉面之人的随从很快围上来,“你想干什么?”

“崔大人,把此人绑了,说不定是个山海关来的流民呢?”一个随从谄媚道。

那个叫崔大人的说,“算了,饶他一命,我才不想惹一身晦气呢!”

崔大人就是崔呈秀,今天他的心情也是格外地好,终于办成了一件大事,这就要急于赴宫向主子报喜呢,哪能在半道上和这样的流民扯不清道不明呢?

袁崇焕大怒:“睁开你们的狗眼!本官袁崇焕,新任兵部职方司主事。”

崔呈秀想,若是平常在大街上巡视,行人见着自己早就远远地躲开。这位新来的京官不退不让,遭到责骂还敢怒目相争,心中先就惧怕了三分。不能因小失大,我这还要急着赶回去向魏公公汇报呢。

袁崇焕同样不想把事态扩大,权且算做街头路人不讲理罢了,见姓崔的摆手带人而去,就估摸出八成是宫中派出来收租或收税的。这类装束,自己见得多了。他知道,在京郊有无数皇庄,专属宫中管辖,年年直接向皇宫交银纳粮,留作皇家私用。

胡同口里传来一声“卖驴打滚喽——”、“卖羊肉来——杂面哪”,袁崇焕感到腹中确实有点空空的。想起早起至中午尚未吃饭,便拐进巷口。

北京卖杂面的有两种:一种是担小圆笼卖生杂面,必吆喝出出产的地方来,但并不如京市所售的好。一种是卖羊肉熟杂面的,前担为卖馄饨的家伙,以白茬木做成,不加油饰;后担为圆笼或筐、水桶之类。面锅以铜质为多,锅上架一横屉,放置煮过一沸的杂面和煮熟的大块羊肉,锅中也有肉面,随卖随续。另外,备有腌韭菜罐、醋罐等。卖时加肉的为肉面、不加肉的为素面。每天近中午时挑出,有时也担至繁华的地方卖一个晚上,深夜始归。因其味道香浓,颇受欢迎,实也不在羊肉馆所卖的杂面之下。

袁崇焕立于巷口等候,时辰不大,“羊肉来——杂面哪”,紧接着,“酸酸的,辣辣的,羊肉的热面呐”,几声吆喝过后,一位中年男子担着沉重的羊肉杂面摊晃悠悠地走过来。

“客官,来碗羊肉杂面?”那人见着袁崇焕,热情招呼着。

袁崇焕点着头,摸出一两纹银。

“来一碗。”

“使不完的,客官。”卖羊肉杂面的一脸忠厚。

“那就多盛点。”袁崇焕不经意地说。

“您,您是在朝为官的吧?”那人有些吃惊地望着袁崇焕。

袁崇焕一愣,一身七品县令官服今天刚刚脱下,还没来得及着新官服呢,要不然也不会和几个官差口舌一番。他想,至少他们摸不准京内众多衙门,说不准得罪了哪个大臣僚,吃罪的还是他们自己。当自己报出名头来,他们不也知趣地退下了吗?

天真的兵部职方司主事袁崇焕对刚才的风波没有挂在心上,但对眼前这个走街串巷的卖羊肉杂面的脱口而出的话语,倒是真有些惊异。

“不愧是买卖生意人,眼力不错。”袁崇焕心想,蓦然觉得眼前的这位有些面熟。

“袁大人,您调至京城啦?”卖羊肉杂面的惊呼道,“小人就是在南京开羊肉铺的关东人哪。”

袁崇焕想起来了,自己和佘三在南京闲逛庙会的时候,正要吃这位摊主的羊肉,适逢锦衣卫来收银两,于是发生了冲突。

“袁大人不是在邵武为官吗?”那人热情地从担子一头的木架旁取下一只软凳(可折叠的,留着挑累时歇息用的),忙请袁崇焕坐下,道:

“多亏袁大人出手相救,不然小人可就蹲在南京大牢里了。这一两纹银小人无论如何不敢要的,请大人收好。”说着谦卑地把银两递过来。

袁崇焕也不客气,坐下,端着羊肉杂面,问道:

“边关又吃紧了,这两年你没有回去吧?”

“袁大人,本来小人就打算这个月回老家算了,可是那里总是平静不下来。本指望有熊大人镇守,边境老百姓的日子会好过一些,这不,京城里又风传朝廷革了熊大人的职。唉,这辈子怕是回不去了。”说着掀起衣角擦拭了一下红肿的双眼。

望着这个关东的普通老百姓,袁崇焕想,难怪百姓一副忧郁神伤的面容。身为朝廷命官,上不能尽忠于朝廷,下不能抚慰百姓,这个官就当到死也无异于行尸走肉。记得当初自己从岳父大人那里学来了“学仕合一”、“内圣外王”、“富国强兵”的实学思想,就一直盼望着报国杀敌,保境安民。如果说以前是有劲儿使不上,还可以勉强沉缅诗文自娱的话,那么现在,自己则是投身其中了。

袁崇焕道:“羊肉杂面生意如何?妻小能否过得下去?要不要周济一些?”一连串的发问,欲使眼前的伤心汉忘却失去家园之痛。

“多谢袁大人,勉强糊口。可是,到底是飘泊在外,日夜思念的还是家乡的二亩黑土地。那地黑油油的,真叫肥啊,种下麦粒能收出黄金。”关东人向往的神态写满脸颊。

边谈边吃。袁崇焕从吏部出来时的兴奋劲大减。是啊,这只是刚走出了第一步,虽说任了兵部主事,但离心中的抱负志向相差太远了。从青少年时代起,就为戍边做准备,可以说积累了一定战略上的谋划,但是,若不能把潜心钻研得来的谋略实施到战场去检验,那无疑是纸上谈兵。

两个人因为一两纹银又推让一番,袁崇焕硬是让关东人收下了,并又倾囊相赠,关东人说啥也不要。袁崇焕道:

“权且算是付了以后的饭资,以后,你可把羊肉杂面挑到吏部庭院门口,我是每天一碗,怕要吃穷了你,而我的这点银两还付不起呢。”自是一阵解嘲和自责。

“其实,百姓流离失所,离乡背井,多半是我们没有尽到责任啊。”

关东人眼泪“吧嗒”掉下来,哽咽道:

“留在关东的百姓,家家都过不上正经日子,我在京师做此营生还算不错的了。袁大人若能真心体贴百姓,恕小人直言,还应向朝廷进言留下熊老将军,让他一心一意镇守边防,老百姓的日子就好过多了。”

这句话在袁崇焕听来,无疑是沉甸甸的真实心声。自古以来老百姓的心就是天地间的一杆秤,谁真心为百姓着想,谁就会得到百姓的爱戴。

袁崇焕辞别了这位有缘的关东人,从心底祝愿他日子过得好一些,同时也在思考着自己的下一步。

兵部尚书张鹤鸣停职反省,辽东经略熊廷弼怕是官位不保了。按眼下的形势判断,即使在兵部做事,也不一定就能提出切合时局的主张;即使提出良策,也不一定能被上司采纳。他本想上一道宏篇大论详细地讨论一下对金人的战法,但面对错综复杂的局势,恐怕再完美的战守策略,也有人能够挑出一二个毛病,横加指责,不如不写吧。

前面不远就是金华酒楼,或是因地理位置优越,生意还算红火,袁崇焕想。

远远望去,穿红着绿的富家子弟进进出出,很是热闹。走近一看,袁崇焕吃惊非小,原来那些穿红着绿的并不是进出酒楼的客人,而是身着紫红上衣,黑色紧身裤袜,腰悬佩刀的锦衣绣骑。就是人人见而惧之的“厂卫”。

所谓的“厂”就是明代最大的一个负责侦缉和刑狱的特务机关,它是在明成祖朱棣时开始设立的,名称“东厂”,史载“永乐十八年八月,圣上置东厂于北京。初,上命中宫刺事,皇太子监国,稍稍禁之。是以北京初建,严密防奸,广布锦衣官校,专司缉访。设于东安门,以内监掌之。自是中官益专横,不可复制。”

东厂自设立以来就是由皇帝指挥,主持的人都是宫中司礼掌印太监,他的全副官衔应该是关防上的“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简称提督东厂,底下设掌刑千户一员,理刑百户一员,称“贴刑”。都是从锦衣卫调过来的。

而锦衣卫就是内庭亲军,是皇帝私人卫队。源于朱元璋时拱卫司,后改为亲军都尉府,管左右中前后卫的军士,后来取消司,便置锦衣卫,担任仪銮司掌管卤簿仪仗的任务,后又明确规定“盗贼奸尻,街头沟洫,密缉而时刑之”。完全是特务的任务了。

因为厂卫是直接属于皇帝的缘故,任何人他们都可以直接逮捕,根本不必经过外庭司法的手续。而皇帝要逮人,也直接命令他们去逮,并且叫他们审讯,这就是所谓的锦衣狱和狱诏。这些人侦察访缉的范围非常广泛,上至官府,下至民间都有他们的踪迹。访缉也不仅限于“得某奸”,关防出入,人命事件,地方失火,雷击何物,连每月每日城内杂粮、米、豆、油、面等价钱都要奏报。所有的报告一类的东西,一旦在删改润色一番后,立刻呈报皇帝,比大臣们的奏章还快。甚至在夜半时分东华门关闭时,也可以从门缝中塞进,里面的人也不得迟延,立刻秘密呈上,文曰:“东厂密封”。

袁崇焕对这些人的恶劣行径当然有所耳闻,他的好友陈子壮曾作诗一首,将这些特务们的骄横霸道写得甚为生动,诗云:

宣武门边尘漠漠,绣毂雕鞍日相索。

缘何校尉走复来,矫如饥鹘凌风作。

虎毛盘顶豪猪靴,自言兽入金吾幕。

逢人不肯道姓名,片纸探来能坐缚。

关中士子思早迁,走马下交百万钱。

一朝失策围府第,贵人尚醉候家筵。

归来受赏增意气,鸣锣打鼓宫门前。

呜呼!男儿致身何自苦?翻令此营成肺腑。

百事瓦裂岂足怜?至今呼吸生风雨。

袁崇焕不敢怠慢,似乎有预感似的。走到酒楼前,果然听到佘三的叫骂声:

“什么狗东西?我佘三是袁大人,兵部佥备主事袁大人的随从,不是流民。你们凭什么抓我?”

袁崇焕拨开人群,道:

“各位校官,你们是干什么的?”

领头的一个蛮横地道:

“你少管闲事!”一听袁崇焕的声音,和要抓的这位口音一致,随后高声喝问:“哟——果然有个帮手。来,把两个人都抓了!谁让你们不好好呆在家里,跑出来闲逛,过着悠闲自在的生活?如今,边关吃紧,兵源奇缺,也该着你们为国尽力。本官奉圣谕,专抓你们这样的流民,别以为,有几个臭钱就可以住酒楼,本官不敢拿你们是吧?都带上,都带上。”

十几个人围住了袁崇焕,恶狠狠地瞪着。

袁崇焕问道:“你是受何人指使,本官不想与你深究,但本官明确地告诉你,这个人,”他指了指佘三,“这个人是本官的随从,我们从福建邵武来京复命。不是你们所说的流民。”

那校官见袁崇焕谈笑间,声色不露,外和而内威,有点被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人震住了。

佘三见主人回来了,忙道:

“老爷,这是啥世道?奴才刚出去买一些零用东西,准备留着搬到兵部官房中后使用,刚走没多远,就叫这几个人盯上了。奴才百般地跟他们说明,他们就是不信,还伸手打了奴才几下。”

那校官倒并未感到事态怎样,转身丢下一句话:“走!”十几个人呼啦啦地离开了。

袁崇焕道:“算了吧,这就是京城!比起邵武来,复杂得多。”接着又叮嘱道,“下次可不许在城中乱逛了,除非你带上公门的腰牌,反正快有了。”

他知道,在北京城的各个府衙中,当差的人都有公牌,否则,一旦被厂卫抓起来,送到镇抚司,不死也得脱层皮。袁崇焕道:

“幸好你没被抓去,我本来是应该早点回来的。”接着把在胡同巧遇那个关东人的情形略略地说了一遍,忧心忡忡道,“像这样下去,总不是法子。”

佘三道:“大人又在想什么呢?奴才感到很好。只是这京城里当差的太骄横了。”

“你若是知道他们的来历,就不感到他们骄横了。我今天遇到两次了。还好,都没有出什么大事。京城不是你我呆的地方。”袁崇焕道,“收拾东西,到兵部报到。”

“都收拾好了,又没啥东西。”佘三道,“上午腊梅还来了呢,帮你把换下的那件长衫外罩拿去浆洗了。”

“那要怎么感谢人家呢?”袁崇焕道,“初来乍到的,又不熟悉。”

“袁大人,我们现在熟悉了。昨天,我还去帮了她家一阵子呢。她家住在庆后街的一条小胡同内,父女俩,挺不容易的。我还帮着她家担水和泥砌了一道挡风墙。”

袁崇焕笑了:“幸好,我的佘三没被厂卫抓走,怪不得不愿走呢,原来是有意中人了。以后,我的衣服可不许让人家浆洗,如果再这样,你就得回广东了。”

“嘿,嘿嘿,”佘三全然忘了刚才的不快,指着自己全身上下道,“她又没说给我洗,看我这一身脏的。”

两人相视一笑,佘三憨厚地低下了头。

佘三猛然一拍脑袋;

“哟,看把这事差点耽搁了。”说着,拉起袁崇焕,奔回上房,掀开床板。“大人,看,百两纹银,五两黄金,还有请帖。”

袁崇焕的脸一沉,道:“我初来京师,又没有什么至交,虽说有座师在,也不致给学生送礼吧?”

袁崇焕盯着佘三,目光犀利,似乎要再一次看透一个人似的。

佘三慌了:“大人,这不是有吗?”取下请帖递过来,说道:“您一大早出去后,梁廷栋梁大人就过来了,人家给你带来的。我推说不要,他非说是给大人的安家费。看来那梁大人和您的关系挺好的。同朝为官,彼此照应些,有何不可呢?”

袁崇焕打开请帖一看,确实是梁廷栋的。请帖上写明,邀请袁崇焕到家中小叙,加深同庚之谊。袁崇焕想,别看这个梁廷栋,对自己还是尽心尽意的。上次在南京语言多有得罪,此次定要道个不是。只是这黄金、白银是万万不能要的。他又感到京城里似乎还有一些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