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游人如织的秦淮河,袁崇焕叹了一口长气:“当真是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啊!大明一月之间连崩二帝,朝内重臣兀自闹着党争,山海关外的女真犹在虎视,可这里却是一片歌舞升平,哪有半点国难当头的景象?”
袁崇焕主仆二人风尘仆仆,这一日到了大明朝的陪都南京。秦淮河畔,游人如织,笙歌不绝于耳,叫卖充斥市中。烟柳画舫、栉比店面,确实让人流连忘返。他们找个客栈住下。
对这里的一切,袁崇焕并不陌生。此次却与以往不尽相同。三上京师,袁崇焕总是借机遍游壮丽山河,让行动来实践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袁崇焕信步河畔,炯亮的利眸,直视眼前繁华富庶的街市。
适逢夫子庙会。哇,人山人海,庙会里人都彼此观望、彼此埋怨、人挨人、人挤人,袁崇焕想找一条僻静的街面横穿过去,前往栖霞岭,领略长江的滔滔水势,而仆从佘三却一个劲地往人群中钻。说道:
“我就不信,没有好玩的地方可去。”
袁崇焕责怪道:
“佘三,这里不是我们的久留之地,还是找些景致,看看风景再说。”
“老爷,要是您到这儿来做官,那该多好,哪怕就是衙门中的差事。”佘三见袁崇焕的脸色萧然,吐了吐舌头。
庙会里人声鼎沸,会墟场共分三条街,中街由正门进去,高大的牌坊,横矗在大街的中央,宽阔的穹门前后,飘荡着各色幌子,说是焚香的香客,实际上还是卖市;临门的前一层,是卖箩筐簸箕、鸡毛掸子、笼屉搓板、斗笠衣、叉犁锄锨等。往里文化的氛围似乎浓厚起来。先是读书艺人手持铁板、月牙琵琶,在各自圈好的场地调弦擂鼓。内容不尽相同,有唱《岳飞传》、有唱《大唐演义》、有唱《汉匈和亲》、有唱《单刀赴会》,昆山腔、弋阳腔、徽州调、西皮二黄散板,特色各异。
还别说,就这儿还算清静些,袁崇焕爱听戏,到一个场子凝神侧耳听了一会儿。噢,王昭君正要前往塞北和亲,满心的不情愿,可圣旨已下,迎亲的匈奴人就在外面等候。汉帝也是舍不得,如此美玉竟要投于他人,那宫中这么多女子还有什么看头。两人涕泪涟涟,依依不舍,但大汉的天子终究是天子,不能因一个女人失了尊严,落人话柄……袁崇焕直摇头,心中很不以为然。汉唐时期,国家何等富强,竟也用女人来对付外交上的窘境。
换了一个吧,袁崇焕摸出一两纹银,放到瞎子说书人的收银盒中。周围的人一片啧啧声。他转到另一个场地,曲子拖音尖细、缓慢、吐字不大清晰,听了老半天,原来是唱《岳飞传》父子俩在风波亭上互相安慰,慷慨赴死。看来是故事的尾声了。“岳飞道:‘儿呀,奸臣当道是不假,但你可曾见乌云遮太阳、蚍蜉撼大树,自古以来,忠奸自有后人辨,功罪全由历史评,儿呀,父念你年纪轻轻赴黄泉,宋室江山无人护。论忠,对不起宋王朝,论孝,对不起老高堂。’岳云摆手忙跪倒,‘儿可不是岳家独苗苗,黄泉路上伴父走,鞍前马后尽孝道。’各位听客,这就是了,岳云还有弟弟四个,岳雷、岳冲、岳刚、岳忠。咦,你要问,他们都上哪儿?且听我破鼓哑嗓往下表,往下表。”
袁崇焕想:自古忠臣不绝后,奸人有后没有道。难怪在西湖边,岳飞庙前,有人题诗说,“我到坟前愧姓秦”呢,是的,“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物犹如此,人何以堪。
佘三听了半天,没有听懂文辞,他四下里细瞅着,想找个摊位吃点风味小吃,这半天,他们主仆二人还没有充饥呢。袁崇焕伸手入怀,摸了半天,没有银两了,转身对佘三道:
“你身上有没有钱了,取一些权作润耳之资。”
佘三木讷了半天,道:
“老爷,行李包裹都在客栈里,我这只有些碎银,可我们还没吃早饭呢。肚子都叫了老半天。”
袁崇焕道:“那也不能听了人家说书,不给钱啊。”下意识地从上至下又摸索一遍。
佘三指着正拔脚而去的几个人,道:
“看,不也有人退场了吗?再说,他唱得也不好,我可是一个字也没有听懂,腔调拖得老长,急都急死了。”
那边,滚过一阵锣声,锣声渐近,聒耳难耐。原来是滚狮子的卖艺人家。见一位装束利索的孩童正行走在前面,手持绣球,上下翻舞,后面跟着大狮子,披一身金灿灿的毛发,张着大嘴,顺着绣球摆动身姿。那个持狮头人的脸正是从狮子的大嘴中显露出来,看年龄至少在六十开外。袁崇焕对这祖孙两位的舞技不敢恭维,他总认为不及家乡的舞狮来得惊险、奇绝。佘三磨蹭了半天,不愿付给说书人钱,“老爷,路途还远着呢。总共只有百十两纹银,您这一路散下去,我们非饿死在官道上。”
袁崇焕默默地呆了一会儿,恰巧,那舞狮人过来了,带着一帮跟着看热闹的人流,把这主仆二人掩在人丛中。袁崇焕也有点饿了。
穿过夫子庙前一道官街,见两旁有兵丁把持,知道这是原先明朝的皇宫,现在那里边的各个庭院都分给各部院。想到在翰林院的同僚梁廷栋就在此值事,心中多少有些不平。拔脚越过,侧拐后,往里走。
这又是一条小巷,香味从巷道里飘出来,挺诱人的。靠前的是卖禽鸟鸽鸡的摊贩,按鸟分笼,赛珍珠、沉香鸟、芙蓉鸟等算是高档的,大概是供给王公贵族们的。地下则零星摆放着杂毛孔雀、锦鸡、翻毛鸡、乌骨鸡等想是叫人买去煎炸烹炒给人佐添口味。卖主高声吆喝:“野味,野味,尝鲜,尝鲜。”
在禽市后面的一排小木屋中,果然是风味小吃,平底锅上滋滋冒油的包子、春饼;热气腾腾的拉面、豆腐脑,大木案上摆得整齐划一的饺子和零乱堆放的待煮的馄饨。佘三直流口水,几次悄悄地扯着袁崇焕的衣襟。
空气中弥漫着一丝甜味,一个摊位上正在炸糖花、做糕点,看上去,外形酷似梅花,小圆饼的四周上都有刀割的印痕,露出里面的果脯馅、红豆沙。袁崇焕说道:
“佘三,你不是有些碎银,买两个梅花糖糕来。”
佘三应了一声,屁颠屁颠地挤过人群,到了摊位跟前,付了钱,背转身子买了四个,外加一个扒糕,边吃边挤回来,道:
“甜味不足,比我们那差远了。”
袁崇焕道:“能吃就不错了,出门在外,有个饱肚子,夫复何求?”接过一个,果然甜味不够。或许是糖炸老了,还有些焦糊味。
两个人边吃边走,在一家羊肉摊位前站住,扑鼻的浓香仿佛有磁力似地吸引着他们。
“甜味不够,来点荤味如何?”佘三有些嘴馋道,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铺子里的红烧羊肉块,是一条整羊腿,暗红色,肉很纯。
“你不是只带些许碎银吗?”袁崇焕不解地问,佘三狡黠地一笑,从衣襟里抽出褡裢,晃晃,里面有清脆的银响,悦耳。
“来咧,肉质鲜嫩的肥羊!哎,客官,这可是从塞北运抵此处的。塞北的羊纯正、地道、腥膻香辣,吃过不想走,走了还想来——!”店主的叫卖声听上去很特别,有辽东的口味。
“喂,店家,你是哪里人氏?”袁崇焕上前,轻声问。
“客官,小的从抚顺流离此处。”店主挥着手中明晃晃的砍刀,“客官,来二斤?”
袁崇焕点头应允,问道:
“为何流落此地?”
店主凄然一笑:“有啥法子?家乡不是让金国给占了去?女真人很是蛮横,烧杀奸掠,无恶不作,不逃出来,早被卖给他们的旗下了。”
“刷”地一刀,往秤盘上一撂,不多不少,二斤整。店主道:“客官是入店吃呢?还是带走?”
“打包!”袁崇焕道,“那建州女真人打仗时,以什么为强?”
“哟,客官对边事还挺热心嘛。说起鞑子打仗简直不要命,人称,兵不上万,上万无边,那些人打起仗,都是不要命地往上冲,马战厉害,人在马上,闪转腾挪,是有一番功夫。”见袁崇焕面有不悦之色,忙改口道,“其实他们亦怕死,听说只要听到明军的炮响,全都连人带马伏在地上。”
麻利地将羊肉放进滚开的油锅中,“噼啪”地炸了一阵,店主又取出放在浸泡过特殊作料的卤水中煮了一会儿,捞出后,外焦里嫩,切成细块,用荷叶包好,递与袁崇焕,佘三却抢先接过,打开闻了闻,“香,就是香!”
店主递过竹签,道:“客官用这个。”
袁崇焕接过,示意佘三付钱。佘三将钱刚递过去,猛地被后面窜过的两个着官差服的人一把抓过去,动作还挺快,佘三没在意,一扭头,两个官差正横吹胡子,瞪视着店主。胖一些的人,长着个酒糟鼻子,满嘴油腻,破口大骂道:
“好你个臭关东佬,每次来收钱,你都是一脸苦相,今儿逮个正着。”
瘦一点的那个人则尖着嗓子:
“娘的,整日地想蒙混大爷,还卖了多少,这人来人往的,生意好得很嘛?你再他娘的哭穷,老子让你的羊肉铺滚蛋。”抬脚猛踢肉案,或许用力过猛,他咧着嘴,原地跳了一圈,“好啊,你娘的关东佬,敢用暗器伤你大爷。”
佘三仔细一瞅,原是一颗铆钉突在外面,那倒霉脸正巧一脚踹上去。无论如何,佘三却不依不饶,抬手就把那胖官差的手腕给逮住了。
“我说官爷,你可不能从我手中夺钱啊。”
暗中一使劲,胖官差的身子就往前躬,暴怒道:“大胆刁民,还不快松手,你家大爷定要治你的罪。”
“看你脑满肠肥的,我还要替你榨了油脂呢?把钱给我!”
佘三暗中加力,往前一拽,一伸腿,那个胖官差身形踉跄,肥硕的身子扑在肉案上,嘴正对着案上的一团毛篷篷的羊尾。手里的银两顺势就被佘三给夺去了。
两官差恼羞成怒,各拔出腰刀,挥刀要砍佘三。店主忙叫道:
“官爷,小的交纳就是了,可不能出了人命,小的家中还有妻小。这生意也不做了,我也去捡拾垃圾、逃荒要饭总可以吧。”说着从身后的一堆杂乱的羊骨头里,左右扒拉,取出一个油腻腻的包裹,从中取出足有五两多碎银,递与正挥刀砍向佘三的两个差官。
袁崇焕勃然大怒,断喝道:
“住手!”
跨步上前,左右一拢手,两官差的头就碰到一起。
店主又受了惊吓,赶紧收拾摊位,悄悄地对佘三道:
“客官,你们还不快走,这两人杀人不眨眼,他们都是锦衣卫,说要人三更死不敢五更活,听口音,你们也不是此地人,快走吧。”
两官差人头相撞,眼冒金星,“扑通”一声,双双坐在地上。
袁崇焕道:“取税有道,不能强来,夺人活口之食,于心何忍?”
四周的人围拢上来,个个面有惧色。
袁崇焕拉过佘三,道:“我们走!”又对店主吩咐:“看来有今天的折腾,你这羊肉生意怕是做不成了,如蒙不弃,不如收拾一下,跟着我们去福建邵武,到那,你可公平地做生意,凭手艺吃饭。”
店主感激地答道:“多谢客官了,小的还是回关东吧,听说现在那儿又太平了,千难万难出门难。”
两官差相互扶持,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恨恨地用刀指着袁崇焕说道:
“有种的,在此地等着。”
话音刚落,有人从后面答腔:
“好身手!我早就看出,肯定是袁兄无疑了。”
袁崇焕听着音熟,拿眼一瞟人群,一张脸笑容可掬地望着他。真是路窄,还好,不算是冤家,说话的人正是找袁崇焕到职赴任的南京兵部主事梁廷栋。
原来,当袁崇焕主仆二人匆匆穿过兵部门前的官道时,梁廷栋正从衙门中出来,看到袁崇焕的背影,连忙就跟过来,他还生疑:怎么袁崇焕呆在京师不愿赴任呢?
梁廷栋抱拳拱手,步出人群,上下穿戴明丽挺括,一看就知道透出一种舒心的满足,笑呵呵地说道:
“小弟还怀疑袁兄留在京城呢?小弟行前特意去找过袁兄,本想和你一道到南京,来留连小酌几日,还好,约客不如邂逅,走,走,到小弟寒舍一叙。”说着上前拉住袁崇焕的手。
两个锦衣卫见状,偷偷地溜出了人们的视线。袁崇焕赔着笑脸,说道:
“梁兄的步子迈得好快,虽说你我同期张榜,可梁兄比我又多为国家做了几天贡献了。”顿了顿,道:“我已在客栈住下,如蒙不弃,可到客栈一叙。”
“哎,这是哪里话?”梁廷栋道,“孬好,小弟是主人,而袁兄是过客。”压低声音,道,“小弟还有不少推心置腹的话要和袁兄长谈呢。”
袁崇焕掸掸身上的灰尘,说道:
“你看我这身……”
“别说,一路上风尘仆仆,也不知道雇顶轿子。”转头对佘三训斥道,“你是袁大人的仆人,怎么不知动动脑筋,这一路舟马劳顿,要是累了袁大人,我可拿你是问。”梁廷栋硬是拽着袁崇焕,死不放手。袁崇焕无奈地摇头,只好跟着梁廷栋往回走。吩咐佘三道:
“那就去客栈取回行李,不住了,这晌午饭就破费梁大人的了。”
“哪里话!”梁廷栋不乐似地说,“袁兄到南京来,以后可要来寻小弟。你我是万历四十七年同科进士,同学之谊,不可忘呀。”
两人说说笑笑,旁若无人之态引起人们钦羡的目光。有的人才明白,原来这一行头看似平民的人是个朝廷的命官。
到了梁廷栋的暂居之所后,梁廷栋有些不好意思:“袁兄,府邸局促了些,比不得金陵大道上的那些王公贵族。”
袁崇焕抬头,见那正门上刻着两个大字“梁府”,紫红色的柞木门板、虎头形铁门圈上衔着两个银亮的铁环,门口还站一位小厮,黑衣皂帽。
“蛮有气派的嘛!”袁崇焕称赞道。
“哪里,哪里,请,请,”梁廷栋虚礼一番,“这是家父的旧宅,正好我来了之后,家父搬到府衙中,而我就只好局促此地,等以后有自己的府邸,就好了,这一点,小弟可不比袁兄啊。”
宾主落座后,时辰不大,就摆上一桌丰盛的菜肴。梁廷栋的妻妾在下手陪坐,个个妩媚无比,尤其是那个小妾,更有几分姿色,粉黛略施,鬓环高挽,两片薄唇紧抿,面容似笑非笑,一副惬意的样子,言谈中略带几分羞涩,举止间,自透一段风流。
梁廷栋一一介绍,“袁兄,这是小弟糟糠之妻,这是新纳的侍妾。”那小妾双目流波,媚眼含春,盈盈施礼。“婢女见过袁大人。”
袁崇焕看到梁廷栋的妻室,不由得想起远在广西藤县的家室,算起来怕是一年了。妻子过得怎样?他是十分牵挂的。能有屡次参加这会试的耐心和动力,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贤妻叶盈倩。……
除了考童子试时,受到当地人的攻讦外,至少在中进士之前,从童生到秀才再到举人,还算一帆风顺。叔父袁玉佩将他带至平南时,特意给找了一位当地德高望重的老塾师。可是袁崇焕的心思依然不在这上面,一门心思地想着习武,读书略显敷衍,完全是做姿态给父亲看,明里上课时端坐在教室,凝神听先生讲授,暗地里他的心早飞到离平南城不远处的武馆,在心中比划着刀剑旋舞生风,比划着拳脚踢踹流星。课毕,先生还没放下书本,摘下花镜,他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尽管如此,三年后的乡试,他竟然轻而易举地当上秀才,又考中举人,一时惹得多少双羡慕、嫉妒的眼光。在桂林考中广西丙午科举人时,袁崇焕才二十二岁。有两首诗可以证明那时袁崇焕的心情,一首是从桂林的归途中作于月白风清之夜,题为《秋闱赏月》:
战罢文场笔阵收,
客途不觉遇中秋。
月明银汉三千里,
歌碎金风十二楼。
竹叶喜添豪士志,
桂花香插少年头。
嫦娥必定知人意,
不钥蟾宫任我游。
多么洒脱无羁,多么轻傲疏狂。那时的袁崇焕想,原来读书竟是这么一件雕虫小技的事情,秀才、举人得来全不费功夫。要知道,中了举人就有月俸了,这下子,自己可以更加刻意武功,将来武举殿试,立刻便是军中将校,跃马戍边,尽忠报国,也不枉费了自己的熟知兵法战事的本领。
另一首就是《登贤书后回东莞县谒墓》。诗中写道:
少小辞乡国,飘零二十年。
敢云名在榜,深愧祭无田。
邱陇棠梨在,衣冠手泽传。
夕阳回首处,林树郁苍烟。
才情甚高的袁崇焕对文场试第兴趣大减,而对武举情有独钟,但却接二连三地名落孙山。整整九年,三赴京师,皆因文化底蕴欠火候,加之一路上游历名山大川,遍访豪杰志士,武举不中。他本人并不着急,可是袁子鹏急了。俗话说三十而立,眼见儿子已经三十出头,不仅空担着一个举人的虚名久无建树,而且还因痴恋习武而疏于家室,个人大事尚无着落,袁子鹏责备呵斥,无济于事,只有退而求其次,准备让儿子来继承家业了。说是家业,其实也就一处庄园和做木材生意留下的本钱。干脆替袁崇焕寻门亲事。
几日瑞雪飘如絮,又是一年冬来时。日子就这么过去了,在风卷落叶的潇潇声中……
正好,这时距藤县平南不远的白马圩迁来一户教书人家,开办了一座私塾学堂,名叫颐悦春堂,先生也是位举人出身,屡试不中后,萌生退意,以授学为业。姓叶,名知行,号湖海散人,学问极深,待人宽厚慈祥,颇有仙风道骨之相。有一女,叫叶盈倩,容貌端庄,知书达礼。袁子鹏夫妇当夜合计后,便托人捎信有姻亲之邀。
袁崇焕听得父母叙说,迟疑半晌,但见愁丝绕目的双亲俱是一副执意之态,便应承下来。叶家听说袁崇焕是举子身份竟沉吟不语,叶知行说道:“袁公子为何少时聪颖早慧,而现在却屡试不中呢?”提亲的人略说原委。叶知行道:“原来如此,到底是有志向的人,只是门路不对,对时局看不透。”遂答应了亲事。
袁崇焕一踏进叶家的大门,就被里面浓郁的书香味吸引住了。庭前竹、屋中书,廊上楹联:竹节千枝枝枝翠,书箧数本本本香。提亲的谈及叶家好女,说是有一张秀丽绝尘的脸庞,唇畔一朵如清莲般的浅笑,脱俗离世。袁崇焕想,看这居处想是不假了。转过玲珑的假山池沼,传来一阵清脆悦耳的读书声:
“无对有,实对虚,作赋对观书,绿窗对朱户,宝马对香车,伯乐马,浩然驴,弋雁对求鱼,分金齐鲍叔,奉璧蔺相如,掷地金声孙绰赋,回文锦字窦滔书,未遇殷宗胥靡困傅岩之筑,既逢周后太公舍渭水之渔。”
门人偷偷地告诉袁崇焕,“这就是叶小姐读书的声音。”袁崇焕想:多诱人的嗓音。袁崇焕的精神有些恍惚,恍恍融入这馨香的书院中。不一会儿,叶盈倩的身影出现在廊下,袁崇焕惊呆了:乌亮流泻的长发随意地捆扎成束,于柔美飘逸中增添了几分洒然灵动。秀丽的五官明眸皓齿,虽然不是人们传的那绝美,却自有其超绝尘寰的气质。唇畔的那抹嫣红,牵扯出清浅的笑靥。笑容也是清清淡淡的,却像是南国秋天的晨风,清凉中透着一点点冷意,非但不刺骨,还是宜人心脾的。
叶知行领着小女将袁崇焕让入书房,他则面对面的站立,袁崇焕还有些木讷。叶盈倩递过一盏香茗,笑道:
“请公子品茗吧,这茶可是老家带来的。”
袁崇焕谢过,从叶盈倩纤纤玉指中恭敬地接过,坐在书案的侧旁。叶老先生道:
“听说袁举人志向高远,而请缨无路?”
袁崇焕答道:“先生谬奖了,晚生有负孔孟,少时还曾一心向学,所以连中秀才、举人。可是晚生总感到走以文入仕的坦途不足以施展戍边报国的志向。晚生因此弃文试武,无奈才力平平。”
叶老先生感叹道:“袁举人果然谬矣。当今武将,真正意义上的戍边才是文人执掌,哪里像大明初建时,王公侯爵来自兵戈厮杀的两军阵前。在大明朝廷中,兵部的人有几个是出身武举?”
袁崇焕连连点头,这些想法自己原本是一种模糊的感觉,“这么说,非中进士不可?”
叶先生道:“那是自然,这进士是入仕的第一步。”顿了顿,又接着道,“当今书林学界,盛行一派实用儒学,不可不察。老夫老了,耳聋眼花之际,还想入仕呢。而你依然风华正茂,切不可辜负好时光。我也探得你似乎厌恶官场,但厌恶不能代替改变,大明以来,远的不说,就是张居正为相以来,官场为之一清,现在正是缺少廉吏忠直之人,你可不能浪费心性。”
坐在旁边的叶盈倩不假思索地道:“入了门才知天地宽阔,即使昏暗无路,也可抽身而退,大丈夫当一心矢志。”说着脸红如脂。
当天中午,袁叶两家订了婚约,袁崇焕这才专心儒学,复做八股。……
面对梁廷栋的盛情,袁崇焕举箸难以落下,他放下筷子,道:
“梁兄一片美意,袁某感激不尽,能否暂借车马交与袁某,我想让仆从就此去接妻室。”
梁廷栋嘿嘿地一笑:“小弟一直以为袁兄不食人间烟火呢。在京一年,一不去游玩,二不逛妓院。怎么,现在想嫂子了吧。”
袁崇焕脸一红,随即对梁廷栋的妻妾揶揄道:“你们可要管好他。这家伙……”
梁廷栋连忙摆手道:“嗯,袁兄,我可是好意啊,妻妾之美,美在私我。”旁边的美妾俯身依靠在梁廷栋的身上,媚语道:“只要我家相公能养活我们,至于在别处风流吗?还是可以通融的。”坐在左侧的妻子却沉默不语,只顾往袁崇焕的碗里夹菜,幽怨的表情写在脸上。
梁廷栋几杯酒下肚后,话就多了。
“袁兄,当今朝廷上正是东林得势,江浙一派全都被撸下去了。而袁兄的座师韩权倾朝野,可谓东林一柱,袁兄三年之后就不愁飞黄腾达了。”
袁崇焕这才明白梁廷栋设宴的真意。满桌菜肴似乎都变了味,尽管全是粤味的家乡菜:东江盐火局鸡、鱼香茄子煲、菜胆扒鲜菇、牛柳酿豆腐,还有一锅腐竹鸡蛋羹。
袁崇焕起身拂袖而去,临去撂下一句话:
“我袁崇焕向来不问江浙、东林之分。”
梁廷栋张目结舌,心想:
什么人?真不食人间烟火吗?还是将心里的真意隐藏得很深?
皇宫,紫禁城沐浴在一片金色阳光里,呈现出巍峨的景观。从午门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内金水河,河上跨有汉白玉石桥,明成祖朱棣将它命名为金水桥。桥下河水无声无息地淌过,清湛碧透,偶有几片落花飞絮飘浮,引得水中游鱼嬉戏追逐,水声泼脆,涟漪阵阵。沿河两岸有汉白玉雕琢的栏杆将水抱住。这条河曲折有致,形似环状玉带,所以又叫玉带河。
过河往北,就是皇宫三大殿的禁门太和门。
韩顶着骄阳,伫立在殿首的玉阶丹墀之下,已有近半个时辰,这是明熹宗即位以来,他受到的第一次冷遇。他纳闷不解。莫非圣上对我的奏章有意见吗?莫非圣上不想多读经史寻求治国之策?还是……?
神宗驾崩时,朱常洛在文武官员、宦官美女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地从皇太子专居的东宫走出来。韩的位次也挤进了前排站立的人丛,因为他在万历二十年中进士后就一直在京城任职,先后进编修历少詹事,充东宫讲官,四十五年擢任为礼部右侍郎。这规模不大的登基礼就是韩亲手操办的。
悠悠的礼乐响彻宫中,韩知道,过了今天宫中还会响起另一种凄哀的乐声。旧制,先迎登新天子,然后再安葬死国君。朱常洛慢悠悠地坐到金銮殿龙椅上。神色还算红润、精气还算旺盛,看不出是一个被色欲淘空的人。
殿前玉阶下的铜龟伏在地上,高翘的乌黑的嘴吐着浓郁的麝香味,右边是对细长的仙鹤,也冒着白烟,中间的方鼎上插满棒香,风一吹,白细的灰尘夹杂在袅袅的烟雾中,缭绕殿宇。御道上的廊下,宫中的乐班们正卖力地敲打着金钟、玉罄,鼓着腮帮子把笙、箫、笛、瑟吹得到了极致。数百名文武官员山呼万岁。
韩以光宗老师的身份参加典礼。当英国公张惟贤宣布先帝遗诏时,韩眼噙热泪,他想,斗了十五年,终于使先帝的长子正式立嗣,这多么不容易啊,他甚至想到了为这场斗争而被杀死、入狱和黜官的同仁。
神宗皇帝在皇太后的威逼下不得不将王都人封为妃子后,入宫不久即被封为贵妃的郑氏也怀孕生子了。将来哪个皇子立为东宫太子其生母就是皇后,神宗诏谕先封郑贵妃为皇贵妃,那时,生育了皇子朱常洛的王都人还没有封号,有迹象表明,郑贵妃之子将可能立为太子。满朝哗然。按照明制,立东宫太子乃是国本,不经皇太后和主要文武大臣的同意是不行的。可神宗偏要一意孤行,他是皇上,是天子,但他也是人,他如何受得了郑贵妃的枕边风?那郑贵妃如何了得?就是凭着天生的风流妩媚,每每神宗寝榻之时,郑贵妃启朱唇、露玉齿、秋波与眉黛闪动、声音珠圆玉润,“歌声婉转过桥东,莺燕啼青春正浓,或向柳梢迎晓日,急从花底怨暖风,飞来阁上呈娇语,舞罢桌前诉苦衷,青山碧水无限好,毕竟君情胜无情。”边唱小曲,边替神宗宽衣解带,自个也是袒露玉乳高耸,扭动可握的蛮腰、上下春光乍泄、春波横流,神宗哪里把持得住。遂有先封郑贵妃为皇贵妃之举。
当王恭妃失宠、郑贵妃得宠之时,神宗“立爱”之说便在宫中传开了。同时,也立即引起了内阁辅臣和文武官员的干预。
户科给事中姜应麟首先抗疏,“郑贵妃所生乃陛下第三子,犹亚位中宫,王恭妃诞育元嗣,反令居下,揆之伦理则不顺,质之人心则不安,传之天下万世则不顺。恳请圣上收回成命,请圣上遵循祖制,先封恭妃为皇贵妃,尔后及于郑贵妃,并应册封元嗣为东宫太子,以定天下之本,以杜立爱之嫌。”
接着刑科主事孙如法也跟着上言:恭妃诞育元嗣,五年未有所闻进封之典,贵妃郑氏刚生一子,即有皇贵妃之封;贵妃能得之于皇子出生之日,而恭妃不能得之五年敬奉之久,此天下不能无疑天子有“废长立爱”之嫌。
神宗大怒,对这班臣僚的抗疏俱不应答,而是下旨切责:姜应麟疑君卖直,孙如法揣摩上意,置自己于有过之地。遂罢去姜应麟官职,下狱候审,降孙如法为朝阳典史。
一石激起千层浪。内阁辅臣、六部官员、文武臣僚交章上疏,力请神宗进封恭妃,册立元嗣。
一折腾,就是十五年。
终于在万历二十九年,皇长子被册立为太子,其生母仍然不加封如故。
韩看到皇太子龙袍加身,身为太子的师傅,怎么不感动呢?再说,光宗刚刚受遗命继承大明江山时,陕西巡抚李起元就向朝廷奏报说,八月十五临洮、巩昌之间的黄河水,由浑浊变为清澈,上下凡数十里,至十七日时止。朝野振奋,海内相庆,恭贺圣主光耀临世,一时间,天降神明,皆以为光宗的启祥仪圣已经泽被四方。
但可惜的是,此时继位的光宗已经是一具空朽的躯壳了。百姓的愿望、朝臣的期待都如一个肥皂泡,刚飞出,即在眼前爆裂、无声无影。短寿的光宗登基不到一个月便病入膏肓了。韩的职位却因光宗的登基而获得快速提升,光宗嗣位后即拜他为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参与国家机务。
此时,韩徘徊在午门内的进阶前,往上望去,台上的玉雕栏杆和玉阶正好像一个入殿的天梯,碧瓦疏檐熠熠生辉,韩想,这天子之所始终是个道不明的地方。前几天,明熹宗还在乾清宫召见首辅叶向高、大学士刘一和自己亲自垂询治国之略,戍边之策。谁知叶向高则搬出孔孟纲常,说教一通后,连韩都觉得不妥,太深奥了,对于一个久未读书的皇太子来说,他能懂什么?下朝后,叶向高和韩一合计:得了,干脆国家的大事暂由我们几个顾命大臣担待下来,先给皇上留出时间去学习、去领悟、去熟悉。
奏章递上去十几天了,不见皇上有任何回话,韩心里不是滋味,又递上奏章,请求面见,以陈述原委。
参差交错的身影在韩的眼前渐渐伸长。那是殿前两排持刀直立的锦衣卫,还有三三两两的太监在殿前的荫凉里互相打趣,特别是当偶有一个宫女匆匆而过时,总会传来一阵猥亵的笑声。
就在这时,司礼秉笔太监老王安从殿内走出来,一边走一边用手揉着眼睛,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韩忙迎向前去:
“王公公,皇上在干什么呢?”
王安道,“皇上正和乳母在后宫戏耍呢。韩大人的奏章,我已递上,可是皇上来不及阅览。”
韩急忙道:“王公公,总要让皇上勤于政事啊!”
王安两手一摊:“我能有什么办法?依老奴看,皇上似乎对政事不大喜欢。外事权由韩大人和朝中同僚商议而行。”说着一阵急剧的咳嗽,“老奴也上了年纪,不中用了。”
韩带着一肚子的疑惑离开午门。乘轿回府,他显得十分无奈:皇帝不喜读书、不问政事,这可如何是好?可以说为了让皇上能独立行事,他们一班朝中干臣可谓用尽心机,甚至甘冒杀头坐牢的危险。……
当光宗即位时,细心的朝臣就发现光宗说话有气无力,眼圈乌暗,总是后仰着身子靠在金銮殿的龙椅上,有时,自己都不能察觉地闭目打盹。群臣为光宗的身体很担心,不约而同地上疏请求他保重龙体。
八月初,兵科给事中杨涟上疏光宗,请从修身、勤政、亲贤、纳谏等四个方面效法明太祖朱元璋。并特意在疏中点明修身,就是慎起居,不能纵情多欲,注意安排好饮食和休息。
韩深以为然,凭他作为皇帝老师的身份,也上疏呈奏,谁知,所有奏章竟如同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没过几天,宫中传出光宗身体微恙,暂不上朝,大臣们无不为之暗暗摇头叹息,在宫殿角落,府院僻处,窃窃私议:皇上染疾肯定是由于淫欲所致。
御史郭如楚为此于初七日专门上疏:
“皇上为政之初,首先应该慎起居,少嗜欲,保身体。”
韩等人也是忧心如焚,万历之弊端全仰仗光宗来整治,恰好,光宗朱常洛对神宗治政的优劣是了然于心,刚登基就有一番雄心抱负,想整治国家的颓废态势,做了两件大好事,一是各发银一百万两犒劳抚慰辽东等处的将士,并免了矿税、榷税、撤回矿税使,朝野震动,民心大快。二是重新起用了因反对神宗开矿、征税而被废弃的一大批官员。而现在龙体每况愈下,身为一国之君,怎么会沉溺于女色而不能自拔呢?
一切都源于女人。神宗的宠妃郑贵妃在神宗死后的这段日子过得提心吊胆,生怕光宗朱常洛想起在立皇太子的事上,神宗因偏袒三子朱常洵而对光宗投去的冷漠与欺侮。好在光宗出生时,即与生母王恭妃分离,直到临死才见上一面,故对生母的感情不甚了了,倒对神宗给予的宽容的恩惠铭记在心——那就是神宗尽量满足儿子在性事方面的需求,使得光宗从小就在沉湎于女人的色相中长大。
女人自有女人的办法。光宗即位后,郑贵妃为了保持居于乾清宫的资格和封上皇太后的目的,(这是神宗的遗言)特意从宫中挑选了八名美女环伺光宗左右。这一招果然奏效,光宗立时撇下手头政事,一一予以接纳,留宿后宫,他不仅不追究郑贵妃的罪责,反而想按神宗的遗诏加封郑贵妃为皇太后。礼部侍郎孙如游进奏阻止,这才作罢。但郑贵妃用这八个美女保全了自己。事实上,却更是要了光宗的性命。
王安在皇帝起居论上特意写下:郑贵妃进侍姬八人,上疾如惫……
八月中旬,光宗已是圣容大减,连“万寿节”也因病传免,仅派礼部官员和宫中司仪太监祭祀明成祖长陵等先帝陵寝。过了两天,因朝臣久不见圣上,意见颇大,遂带病勉强到文华殿视朝,其形销骨立,如同一件衣服搭在衣架上,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似的。众臣不忍、相顾垂首哀叹,前后不到半个时辰,掩悲而去。
总管太监召医官陈玺等名医数人入宫医治,久不见好转。韩、刘一、叶向高等人内心十分着急,一天,几个人正在商议,内监传话速去乾清宫。光宗的病情已严重到无法掩饰的地步,面色惨白,眉毛稀疏黄焦焦的,即使不懂医术的人,一看也知道,他已是行将就木的人。郑贵妃悲悲戚戚,以泪洗面,光宗的选侍西李也坐在床帷前暗暗抽泣,俱是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
光宗道:“朕听说内官中崔文治病颇有一套,从来都是药到病除。你们几位以为如何!”
大学士方从哲当时是首辅,最先答道:
“崔文确有一套,臣多年不治的老寒腿,就是三剂中药治好的。”言下之意,赞同皇上的意见。
刘一性素耿直,抢白道:
“皇上,依臣之见,皇上虽然大觉丰神消灭,不似登基之时,但绝不会到了用猛药下劲的时候,依臣之见,皇上不如到南苑静养几日,领略湖光山色,远离后宫,或许自行得免于颓废之势。”
韩道:“皇上的病体康复,惟在调养。”
方从哲断然道:“调养、调养、不控制病体如何调养?”他不得不摆出首辅的架子。
光宗有气无力地道:“朕想先治治再说。”
郑贵妃用手帕遮盖半个脸,一言不发,实际上,让崔文来治病,完全是她的主意。郑贵妃见光宗久病不医,心里也不是滋味,她可不想在光宗对她已经消除嫌隙时,光宗就撒手人寰。若是再换个皇帝,那必定是朱由校无疑,而朱由校平日里对自己不冷不热的眼神让她生寒,究其原因,或许是自己撒泼的辣相已深印在他的心中。崔文进言,若是用猛药治治光宗体内的欲火,或许可以调治。
光宗服了以大黄等为主要成分的泻药后,性事不累,但大泄不止,一昼夜起床临恭数十次,面色由惨白急变为青灰,眼窝凹陷,嘴唇都贴附在牙齿上。
光宗的元配夫人之父,博平侯郭维城等皇亲国戚入宫探视后,即向各朝臣哭诉:崔文受郑贵妃指派,欲置光宗于死地。于是,风波迭起,兵科给事杨涟、御史左光斗、吏部尚书周嘉谟等人,联合起来,一致要求郑贵妃搬出皇宫重地乾清宫,并指斥郑贵妃从光宗即位始,就欲用美色惑主,进而害死皇上。
郑贵妃一看大事不妙,立即偃旗息鼓,灰溜溜地移出乾清宫,到慈宁宫——专为先皇的妃子所设的宫中住下,不多日,她又委托妃子郑养性,上疏请光宗收回封她为皇太后的御令。杨涟上奏,专门弹劾崔文,说:
“谁误皇上困顿至此,传闻为内宫崔文也。崔文如不知医,就不当以国家圣人贵重之身,妄为尝试。如其知医,则医法为有余热则泄之,阳气不足则补之。此事明白晓畅,皇上因日理万机、丧事哀痛、精神受到损耗,按医法只宜清补。而崔文用药无状,请推问之,则言,外适流言说陛下与居无节,侍御蛊惑,这一定是崔文的借口,用来掩其用药之奸,文的党羽四处散布企图预先阻塞外廷说话。既损圣躬又亏圣德,罪该万死。臣听说,不少官僚之家用其药,不曾误一帖,而陛下甫用一剂,便泄不止,是有心之误,抑或无心之误?有心则将文碾成粉末,也不能赎其死罪,如无心之误,岂可一误再误?恳请将崔文发往司礼监,究问处分,传示中外,以解街头传言。”
奏章上去后,韩才知道内容,特别是听到,在奏折的末了,杨涟又质问光宗封后的事:“臣闻西李选侍和郑贵妃沆瀣一气,两人相结,贵妃为选侍请皇后封,选侍也为贵妃请皇太后封,若是真的,郑李交甚极不寻常,包藏祸心焉,请问:贵妃封号,出何典章?尊以嫡母大行皇后何?曾以为生母,若本生太后何?”韩心里都后怕,你杨涟的胆子也太大了。
过了三天,光宗抱病宣诏诸大臣,特别点到杨涟,要求他务必到朝,同时,破例地调配了锦衣卫众校官立于午门外。大家都认为杨涟的上疏忤逆了圣意,对病中的皇帝有所指责,都暗暗地想,杨涟肯定是要挨廷杖了。
韩道:“首辅大人,杨大人怕是躲不过一劫啊。到时,你可要站出来说几句?”方从哲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地说:“我能说什么?文孺(杨涟的字)太傲慢了。不如自己先引罪自处,或许能免于廷杖之苦。”
两个人的谈话恰被杨涟听到,杨涟大声说:“死即死焉,涟何罪之有?”
好在光宗感到杨涟奏疏从大体说是维护自己的利益的,有意地否定和回避了光宗好色的弊病,将病因推到医官和郑贵妃身上,也算就坡下驴,他强打精神道:
“朕早在东宫时,就微染寒证,本想彻底调理,时值皇考妣相继大丧,典礼琐繁,悲伤劳累,遂成痼疾,众爱卿勿听外面谣传……”
说着把皇长子朱由校拉到身边,指着众臣道:“诸位爱卿都是国之忠臣。皇长子幼时未曾进学,对国家大事、纲常礼制不曾熟谙,朕自知不久于世,但难宽心于国家大事,尤其是辽东疆界,建州女真日渐强大,朕惟恐将来少不了一场恶战,近闻河北、山东大旱,饥民嗷嗷,尚要赈灾救恤。诸位大臣当为朕尽心分忧矣。辅佐皇长子靖难安国,再造大明盛世。”
方从哲慌忙以膝代步,叩首道:
“陛下何出此言?臣等万万不敢就此受命,圣寿无疆,何念及此!”
韩道:“陛下静养为上,切不可再惦记国事。有熊廷弼守辽土,可保辽边安宁,这些建州女真无非是饿极,南下骚扰,以图度冬。河北、山东大旱,各地府州均已开仓赈灾,万民皆泽被于浩浩皇恩之中,祈盼陛下福祚永延。”
光宗混浊无神的眼睛只顾注视着雕花木棂窗,他想,自己才登基不及一月,这就别臣离位追随先帝而去了,他心有不甘,和所有人一样,惧怕死亡的念头是那么强烈,他的散乱的瞳仁闪出一丝无奈的亮光。
力主给光宗治病的首辅方从哲正在想方设法开脱自己因主治而留给众臣的口实。他似乎读懂了光宗的眼神,伏地道:
“皇上,鸿胪寿丞李可灼自称有红丸仙丹,可治皇上的病根,只是臣有些不敢相信……”
方从哲哪里敢把话说死呢?他是既想献宝又有顾虑,话吐一半、留一半。崔文用泻药弄得沸沸扬扬,有不少人矛头都已指向自己。作为首辅大臣,他是赞成用药的。幸好今天圣上亲口说二十多天没用药了,才使自己暂且摆脱了攻讦。此时,如果他再主张光宗服红丸,一旦出了事,责任由谁来负?但,万一成功了呢?皇上转危为安,那他的首辅之职将更加巩固,无论如何,话不能说满,满则有是非功过,不如留个疑问让光宗皇帝自己定夺,正好各顾命大臣都在。如果出了事,日后总能说得清楚。
韩看出光宗的精神为之一振,他似乎像一位落井者,在猛然失重的同时,从井壁横生出一支木棒,他死死地抓住,拼命地止住下滑之势,光宗急促地道:
“好,好,朕这就宣诏,快速召李可灼入宫侍疾!”完全是一副病急乱投医的姿态。
李可灼应命火速入宫,他是在一次闲谈中无意间流露出有能治光宗疾病的红丸仙药,到底中用与否,他心中无底。当着众臣的咄咄神情,李可灼捏着光宗骨瘦如柴的手腕搭脉诊视,故作姿态地询问了光宗的风寒证因,然后分析病理,说得头头是道,光宗大喜,挤出笑意,道:
“爱卿可以赶快进药!”
韩上前,道:
“李大人,一定有把握吗?”
李可灼额上冒出细汗,方从哲想:“一定要慎重,万不可轻易用……”听到病榻上的光宗轻轻道:
“众爱卿,不必阻拦,朕自有分寸。”两条胳膊还不停地捶打龙床。太医们急忙上前抚慰。李可灼先冲半碗汤药,让光宗喝下。后从所带的药中取出红丸一颗,颤颤地递过去,光宗示意,赶快让自己服下,贴身太监递过温水,又冲兑了茸血、蜂蜜,光宗含丸入口,以汤送下,不一会儿便微闭双目,呼吸均匀地睡去了。
宫廷的议事厅上,诸臣全都敛声屏息,坐候光宗醒来,韩在不停地思忖这红丸到底何物?称得仙药!他蓦然想起,远在嘉靖朝时,嘉靖帝修道时,大量选用民间八岁至十一岁的女子入宫,先后竟达一千多人,既然是修道,应当清心寡欲,为何选那么多幼女!后来才渐听传闻,说是嘉靖帝正在炼“先天丹铅”的仙药,可以长生不老。所谓“先天丹铅”,即用女子月经辅之人参、鹿茸、灵芝等滋补药物调和煎熬而成。这些幼女被选入宫,是为炼药而用,往往又在停经之时,即临幸之。这一点从嘉靖间的进士,当时有名的文士南京刑部尚书王州的《西城宫词》中可以略知一二:
两角鸦青双结红,
灵犀一点未曾通。
自缘身作延年药,
憔悴春风雨露中。
韩想,莫非这红丸仙药也是壮阳之药?崔文用药力主补阴泄阳,结果,圣上体质大减骨瘦如柴,而李可灼的壮阳之类的药又会是什么样的后果呢?心中忐忑不安。
直到下午申时,光宗的贴身太监喜滋滋地跑出来传达,“皇上醒了,出了一身冷汗,醒时即进食燕窝粥两碗,自感暖润身畅,周身通泰。”众臣欢颜。方从哲长长吁了口气,一颗心算是落到肚子里。
为人老到的韩感到意外,他低声对刘一道:
“此事蹊跷,难以就此预测,圣上已经龙体大安。”
刘一反驳道:
“韩大人,何出此言?哪有刚服一粒红丸就好的大病,至少可以证明,这红丸仙药用对了,那崔文肯定是个狗屁郎中。先前,我等调养的主张未必有此立竿见影之效啊!”
韩不语,方从哲老气横秋地道:
“刘大人果然是明白之人。”语含讥诮,有得意的成分在。
御膳房送来好多点心:炸排叉、糖耳朵、蜜麻花、黄白蜂糕、盆糕、喇叭糕。众人皆感到饿了。
戌时未及,宫中传出话来,光宗命李可灼再进一丸仙药。李可灼一下子成为众人注目的中心,大家都忘了先前的“进药当慎重”的话,而是簇拥过来,想企求多看一眼这红丸仙药,李可灼曾用此药治愈过一些身体虚弱者,感觉此药无害有利,更不会有误人命之虞。
韩犹疑地问:“此药功效能管几个时辰?圣上此病尚需几个疗程?”
李可灼的话硬气起来:
“韩大人,圣上的病因正应此药来解,管他几个疗程呢?我李可灼愿意为圣上终身熬制此药。”
说完,跟着内侍太监气宇昂昂地入宫。
左光斗啐道:“什么人?”
方从哲伴着李可灼走出议事厅堂的大门,拍着李可灼的肩膀道:
“你给皇上治病,大功一件,朝廷自会重重犒赏于你。”李可灼心里美极了。
约摸一个时辰,内侍太监打着灯笼送李可灼出宫。方从哲又迎上前去,道:“圣体怎样?”
太监压低嗓门道:
“皇上气色红润,神采奕奕,体力恢复如前,说话底气中足。”说完低头一笑,他还有秘事不敢说出,那就是光宗要宫女侍寝,还想腾挪龙马精神。
大臣们如释重负。心想,这下可放心地睡觉。惟有韩心中还是不踏实。方从哲是首辅,由他发话,大家才能散去,可是兴奋不已的方从哲正和御史王志道谈得眉飞色舞。刘一催促道:
“方大人,李可灼是你保荐的,也少不了你的赏赐,既然皇上已经安寝,我等还是回府为好。”
方从哲点头应允:“好,好,各位大人都请回吧。”
各色的轿子一顶一顶地相继离开乾清宫门口,韩临上轿前,扭头瞟了一眼乾清宫,心中正准备祈祷圣上福寿安康,突然,一阵旋风带着哨音刮来,乾清宫门前竟有一盏气死风的宫灯莫名其妙地熄灭了。韩打个冷颤,他不知道,在这茫茫的缺月之夜,在这黯淡如墨的深夜,那盏灯笼的熄灭意味着什么。……
总之,这一幕,韩永远忘不了。事后的一切验证了韩的预感,而今天,韩第一次遭到新皇帝朱由校的冷落,是否又是不祥之兆呢?
轿中的韩一跺脚,轿夫忙问:
“韩大人,我们,我们现在去哪里?”
韩道:“去碧云饭庄。”跟班侍华连忙提醒:“老爷,碧云饭庄早在十几天前就关闭了。大人不记得了?”
韩这才想起:那位山西同乡,碧云饭庄的老板临走时,还特意到韩府辞行的事。
“回府吧!”韩叹气道。
这才是什么时候?韩诧异,怎么大街上行人如此稀少?倒是着紫衣的内监和宫中的黑衣厂卫频频地出现在韩的视野中,他们干什么?为何偏偏出入小巷胡同,都在拨拉断瓦残垣,像是在刻意寻找什么,韩想,这会不会与当今的天启帝有关呢?
乱,乱世,车水马龙的混乱街道。
金陵,秦淮河畔,曲中(妓院)鳞次栉比。袁崇焕鄙夷地望着匆匆行人,秦淮河边的柳絮到处飞扬,偶尔还间杂几株春梅,梅花朵朵,犹如美人朱唇,好多衣着鲜丽的王孙公子,骚人墨客,莫不拥妓挟女,漫步其中,故做伫足吟赏之状,一副附庸风雅的味道。
袁崇焕想尽快离开这个脂粉特浓,浓得化解不开的城池。他来到江边一块巨石前,纵身而上,“独自莫凭栏”。袁崇焕对着滔滔江水,看江中白帆点点,心里很不是滋味。今天早晨,他终于送走了佘三,相约把妻室接到邵武,佘三多少有些不情愿,但也替袁崇焕着想,答应以最快的速度,争取和袁崇焕同时抵至邵武。
古谚,入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竟是丝毫的不差。袁崇焕俯视看不到尽头的长江水,漫无边际的遐想着,水流湍急,诚然是磅礴之极了:而水色浑浊,终不及家乡的山中水,一碧无染,澄澈如空,可爱之极,使人对之忘忧。
天光一层层地渐次转向幽暗,了无痕迹,置身于其间的人,竟是一点没有察觉。江边的风还有些料峭之寒,吹得江面浪涛滚动,瞬息万变,双眼盯酸了时,感觉到整个江面都在脚下晃动,却捕捉不到一个容你逼视的形象。忽然,几团漩涡,卷起一道弯曲如线的细流,泼刺刺地掣动了一下,倏地消失在浊浊浪花之中,活像一条野悍的水蛇。
袁崇焕心中一动,电光火石般地想起小时候在家时,在水南乡的私塾读书时,有一次独自在小路上遇到的那条大蛇。它盘踞在路中央,昂起了半截身子,张着比脑袋还阔出一倍的血口,像根树桩般拦住去路。当时,他心口怦怦乱跳、几次想绕道而过,但心中甚是不服气。最后横下一条心,冷笑道:
“我袁崇焕堂堂男儿,总不能怕你!总不能就因你拦路,绕道而行!禽兽虫豸算个啥?”说着他把右脚高高抬起,超过了蛇头的高度,心口咚咚地敲出了铜鼓般的声音。准备着和那条长蛇做一决斗的姿势,他想,你若敢张口咬人,我便一脚将你的三角扁头踩个稀巴烂。
那条蛇转动着它湿漉漉的三角扁头,凸突的两只眼睛骨碌乱转,如盲似瞽,却丝毫没有光泽,僵持了一会儿,它嗒然软伏下来,向路边的漫草丛中逡巡而去。袁崇焕回到家得意洋洋地向母亲说了一遍,吓得母亲一边念佛保佑,一边絮絮叨叨责怪他不该如此顽皮好胜。长大后,想起此事,也有时为自己的幼稚气盛感到可笑亦复可喜……
袁崇焕想着,偶然抬头向南天遥望,但见烟波迷蒙,暮色沉沉,无数只水鸟仓皇低徊于水面,聒噪不已。他吃了一惊,自己责备:怎么还在此逗留,过去的习惯不曾有一丝改变,他从怀中摸出一纸素笺,默看了几遍,随手一丢,江风吹过,那张纸片飘飘荡荡,竟落到一顶敞门的轿前,里面坐着一位穿青皂便服,似官非官的长者,那人用手拈住纸笺,突然叫道:
“好诗,好诗,为何不留之、藏之、传之?”
袁崇焕一愣,即上前施礼:
“承蒙先生谬奖。在下难以……”
“不必拘礼!”轿中人微微一笑,道:“如此好诗作扔了岂不可惜?”说着,躬身迈出轿栏,手里递过袁崇焕的诗,问道:
“看你气度不凡,胸襟博大,喜欢游历各地风景,有报国之志,为何不科场一试呢?”
袁崇焕笑道:
“先生以为在下不是……不是科场出身?”
轿中人猛然醒悟:“噢,说不定是新到南京各部衙任职的文官?老夫还差点看走眼了,好吧,我先自报家门,老夫乃南京宗人府吏部右侍郎侯恂。”
袁崇焕一听,连忙拱手:“晚生参见侯大人,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晚生万历四十七年进士,现授福建邵武七品知县之职,袁崇焕。”侯恂一面点头,一面道:
“都是同道中人,不必拘礼。袁进士中第后干什么?”
袁崇焕答道:“在翰林院编纂典章史籍。”
侯恂赞叹道:“看你的诗作,你做文官似乎心有不甘?”
袁崇焕婉转地道:“岂敢,岂敢,晚生游历淮阴,在韩信庙前,信手涂鸦,哪里能当真呢?”
侯恂道:“自古以来,人们无不对韩信抱以同情,而去怨恨吕后,而你却从忠心报恩的角度从青史留名的业绩来突出韩信的才华和忠诚。确有新意啊!”
袁崇焕想:立志以武报国的人哪有不崇拜韩信的,即使像韩信被奸杀,也是一世英名。当初韩信若真的听了蒯通的话,起兵叛乱,岂不白白玷污一生的大功?为人臣的,当尽忠效力,自是不假,实际上,自古以来有多少胸怀天下的人都没有韩信那样幸运,没有像韩信那样,人尽其才,虽死而无憾,何况人本有一死,壮烈的死法是人人向往的,但平生若真能才华尽显,即使被奸人所害,死又何怨?
当时,在韩信庙前,袁崇焕最羡慕韩信的就是,韩信遇见了萧何,这才没有明珠投暗,尽显丈夫风范。明知吕后野心叵测,依然不居功自傲,毫无反叛之心。又仁义地救助落难之友,简直就是完人。而自己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他随手抽出纸笺,在庙头的测字摊上,借过毛笔,挥毫写下了《韩淮阴侯庙》:
一饮君知报,高风振俗耳。
如何解报恩,祸为受恩始。
丈夫亦何为,功成身可死。
陵谷有变易,遑问赤松子。
所贵清白心,背面早熟揣。
若听蒯通言,身名已为累。
一死成君名,不必怨吕雉。
侯恂抖动诗笺:“见解深刻呀。文人骚客在淮阴庙前留下的诗作,老夫见了不少,大多是借事讽喻,抒胸中郁闷。惟有袁进士推陈出新抒胸中志向,难得,难得。”拉住袁崇焕的手道:“走,何不到聚英酒楼小酌片刻?”侯恂力邀袁崇焕,他似乎从这个年青人身上看出一丝希望的火花。本来,不管是南京的吏部,还是北京的吏部,都要承担着为朝廷寻觅人才之责。
鉴于对袁崇焕心迹的了解,他确实想结识,试探,考察一下这三十六岁的进士的真实才能。
袁崇焕推辞道:
“不敢烦劳侯大人,袁某还身负朝廷重托,前往邵武。这一路已经耽搁了不少时日。”
“不必在乎一日半晌吗?你我萍水相逢,说不定日后还有见面之时,笑言,笑言,但相约一欢,即刻送你南去。”侯恂执意挽留。
袁崇焕答道:“恭敬不如从命,袁某要让您破费了。”
“不必虚礼了。”侯恂对轿夫吩咐完毕后,拉着袁崇焕的手说道:
“朝中确实缺人啊。可是巡抚、州府,是吏都缺。哎,先皇治政百密也有一疏。朝中党派林立,互相掣肘,你的人,我不用,我的人,他也不使,这样下去势必政纲废弛。现在好了,天启帝英明,暂搁一切争议,前几日,还颁诏各部,注意搜寻人才,以备任用。袁进士虽为知县,那也是一方百姓的父母官。干出政绩,还有迁升的机会。依老夫拙见,现在的边关将帅、督抚经略、兵备佥事,大都是文人担任,可真正的通晓军事的人才也是寥若晨星。说不定,将来有一天,袁进士能戍边卫国,一展英才。”
一席话说得袁崇焕对前程又充满信心。他慨然道:“若真如侯大人所说的那样,袁某死而无憾了。”
两人一路攀谈,跨过秦淮河上的拱桥,耳边传来了画舫上的笙歌软语,悠扬而清脆。
聚英酒楼就在河畔,整个楼身是青砖和木架结构,有半壁楼身处于水上,由四根粗木支撑,上面青苔斑斑,与河水中的水藻轻柔地缠绞在一起,酒楼的右方便是南京最繁华的朱雀大街,皆是方砖铺砌,旁边有汉白玉制就的石马、石像,矗立在甬道的两边。
“侯大人,哪阵香风把您给吹来了。”店中的跑堂的伙计转动如簧的巧舌,上前恭迎。
“还有座位吗?”侯恂问。
“看侯大人说的,二楼靠南不是大人的雅间吗?一直给您留着呢。”伙计搭讪地一笑,引着侯恂和袁崇焕上了楼,雅间就在水面上的阁楼中,船桨声从水波上传上来,听得很真切。两人落座后,没有多久,便有一个小厮用条盘端着几个精心特制的玲珑碧玉盅进来,取一小撮女儿红,外加几丝碧螺春,向两个杯中各放少许,又麻利地提着茶壶,将长长的壶嘴对准杯口,倾置了约八分沸水,干燥的茶叶立刻传出细碎碎哔声。
袁崇焕静听着茶叶的舒展声,极端投入复又认真地观看了杯中的茶色,赞叹道:
“将女儿红和碧螺春搀和喝,确实是一大新招。”只见那茶水碧澄之色近如琥珀,满室里荡漾着清香。
侯恂用鼻子嗅了嗅,道:“但愿官场能如同这茶水就好了。女儿红茶性温和,碧螺春茶性清凉,放在一起仍能各尽其妙,互相补充,又不失其味。”
袁崇焕惊讶道:“晚生的家乡也产清茶,芳香清冽有过,而浓郁不足。想来是缺少中和之措。”
“是呀,从道理上讲应该如此。”侯恂道,“浓郁之香是隐者之香,只要稍有嗅觉即会感受到芳香入鼻,而清冽之香则是显著之香,需要屏息细嗅,才会有所察觉。两者合在一处,就能既香且醇。酌之、嗅之,香气缕缕,如空谷幽兰,沁人心脾。”
袁崇焕低头啜吸了一口,“嗯,果真如侯大人所言。”
此时,周围的环境瞬间安静下来,静得能听到心跳,侯恂歪过头去望着窗外,自言自语道:
“想是税官又登船收银了。”
“侯大人,”袁崇焕道:“您对辽东战事怎么看?”
侯恂道:“我是关心得很啊,大明帝国,在一个月接连驾崩两个皇帝,任何一个周边的国家都会高兴的,不用说势力渐强的建州女真,怕是南边的安南八国、缅甸、新罗诸国也会蠢蠢欲动,海事也不得不防,虽说近十几年倭寇平息,但那是依赖了前朝留下的坚固海防,可现在,朝中无将,又在辽东频频换将,怎么能不让建州趁机钻了空子?”
袁崇焕道:“侯大人说得在理,至少兵部会着重考虑的。”
侯恂自语道:“双方互斗,哪里容下这许多琐事?”接着问道,“袁进士从京城来,难道没有耳闻?”
袁崇焕摇头道:“晚生哪里知道多少?再者说,晚生确实也不想打听这些事。”
“考进士时,你的座师是……?”侯恂问。
“韩大人,”袁崇焕直答,“晚生离京前,曾去拜访恩师,只见他面带忧容,似有不快,只是草草地禀明心态,就在会馆等候,一来二去的,待发榜时,晚生已被遣去邵武了。”
“说不定以后还会有戏,”侯恂道,“现在是东林党掌朝,而韩就是东林的领袖之一。尽管他向来不标榜自己,但身居显赫之位,处处又向着东林,一般都是这么认为。”顿了顿,道,“我虽在南京供职,但京中的一些事情还是略知一二的。”
原来,当李可灼那天晚上进献红丸后,光宗感到体内涌起阵阵热流,不泄不快,当即招两个选侍陪寝在御榻。特别是西李选侍,施尽了女人的媚态,自解罗带,尽展柔软、温馨的胴体,两条长膊如蛇一般缠住光宗的脖子,痴痴道:“皇上,皇上的龙体总算恢复了,可想死臣妾了。”一股脂粉和着异性的香气直冲光宗鼻端——他登时心醉神迷了,紧紧抱着西李选侍,嘴唇由她的脖颈缓缓移上梨腮,渐至嘴唇,吸吮,贪婪而热烈地吸吮,西李选侍岂甘落后,心智完全紊乱,情不自禁地反吻着光宗,又迫不及待地引诱光宗的双手,从背后滑到胸前、停在自己的乳峰上,抚摸、揉搓……躯体开始轻轻颤抖,另一位选侍也抵在光宗身后,俯压着光宗,哼哼唧唧,淫声不断。
光宗借着药力,频频在两位美人身上进进出出,春风几度,瑶台共赴……
第二天,五更时分,突然宫中太监悲天抢地大叫道:“皇上,皇上啊!”司礼太监急忙通知各位辅臣入宫。大臣们穿戴整齐,匆匆来到乾清宫内殿,光宗已经驾崩,西李选侍紧紧抱着皇太子朱由校,哭泣不已。所有的大臣看见光宗遗容时,无不心寒胆裂,他似笑非笑,双唇外翘,眼窝深陷,周围乌青。
大臣们怎么能不议论呢?头天晚上还好好的,次日清晨便仙逝,纷纷质问方从哲:李可灼所进红丸仙药到底是何物?
光宗尸骨未寒,红丸案立马造成两个对立的派别。
一派说光宗是服红丸而死的,另一派则说是光宗是久病难治,与红丸无关。双方争论不休,力求把红丸案变成轰动朝野的一个大案。
持红丸有害论的大臣们是一批以杨涟、左光斗等人为先锋的东林党人,有叶向高,时任太子太保兼吏部尚书兼建极殿大学士,有大学士韩,御史郭如楚、王安舜、冯三元、刘宗周、焦源溥、傅宗龙、马逢皋、李希孔,吏科给事中魏大中,光禄寺少卿高攀龙,礼部尚书孙慎行等四十多人。
东林,原来是一个书院的名字,地点在江苏无锡。最早由宋代大儒杨时建立,万历二十二年,吏部郎中顾宪成因矿税一事和神宗意见相忤,被革职,回到家乡江苏无锡,和他的弟弟顾允成一合计,重修书院,开堂讲学。后来,高攀龙、钱一本、史孟麟等人陆续聚集此地。顾宪成认为士大夫就要关心朝廷、关心民生、关心世道。他们在讲学中,往往议论朝政,抨击一些失职的官僚和为非作歹的太监,言辞激进,指正朝弊,因此得到社会上的一些不满现实的正直人士的响应,如朝中吏部郎中赵南星,他们互通声气,志同道合,使得东林书院成为一个社会舆论的中心,一时间,在朝为官的文士,闲居野鹤的士大夫,退居归田的官僚,都闻风而应,朝里朝外,一体互动,地位时涨时落,先是长达十五年之久的“国本”之争,接着又是所谓立王并封之争,福王就国之争,终于东林党人在朝中算是拥有了半壁江山。
左光斗、杨涟立马向即将登位的皇长子朱由校上疏,说:
“医不三世,不服其药,先帝之脉,雄壮源大,此三焦火动,宜清不宜助矣。红铅乃妇人经水,阴中之阳,纯火之精也。投于虚火燥热之症,不速之逝乎!口中外危疑之旧,而敢以无方无制之药,托言金丹,轻亦当治以庸医误人之条。重亦论谋圣上命当处凌迟不误。”
东林党人的用意很明显,光宗的病用红丸医之不当,而方从哲是力主用红丸,默许用泄药,其目的就是谋害光宗,他分析得条条在理,李可灼本是庸医,当按庸医之罪杀之,但你方从哲,身为首辅,竟也敢引荐谬推,其罪责也不能算小;另外,先前进泄药的崔文罪亦甚大,从光宗为太子时,所发生的“张差梃击”东宫一案到李可灼的进献“红丸”,都是出于同一阴谋。张差之棍不灵,则投以丽色之剑,崔文的泄药不灵,则投之以李可灼的“红丸”毒药。
因此,扳倒马前卒,扳倒总后台方从哲,成了东林党人的目标。
方从哲字中涵,祖籍浙江德清,时人称为“浙党”首要。万历十一年进士,官至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自万历四十三年到泰昌元年,连任内阁大臣,其人性情柔弱,有时以调和为主,无意间弃东林党人而不用(实际上是当时的神宗不能容忍东林党人说三道四)。因此,他成了东林党人的主要政敌。
与方从哲站在一起的人,力主红丸、泄药无害论。李可灼也好,崔文也罢,都是在光宗皇帝病体不支,元气耗尽之时才用的药,其本意是忠心的,无罪错可言,实在是光宗本人体质差,久疾未愈,又遇上神宗驾崩,丧事劳累形容哀毁,悲伤积郁,红丸本可恢复体质,无奈还在调养阶段的光宗心情急迫,多吃了一些,体内旺虚骤然间一齐迸发,所以仙驾而逝。李可灼应当劝说光宗慢服,而光宗却急着要食,所以,李可灼应当治罪,有失察失谏之罪,而不能定为谋害皇上的弥天大罪,方从哲的观点得到刑部尚书黄缵,御史王志道、给事汪庆百等人的赞同。
起初,在这场混战中,朱由校以即位天子的身份,在“红丸”一案中站在方从哲的一边,朱由校颁旨:父皇身子一向羸弱,又因国事宾天哀痛,劳瘁过分,致医药无效,李可灼进药始有效、众臣皆知,紧随殊失敬慎,但亦是臣子爱君之意。随后,又口谕方从哲赏银五十两。东林党人见状,群情激奋,发动舆论攻势对朱由校形成一定的精神压力,同时,又处处为皇上着想,想让他独立行事。
朱由校虽是万众瞩目的天子,实际上是在西李选侍和神宗的郑贵妃的控制之中。西李选侍是光宗生前最宠爱的妃子,光宗还是太子时,她就恃宠骄恣、欺侮谩骂光宗的才人,朱由校的生母王吉力懋。王才人在临死时,曾忧愤地说:“我与西李有仇、负恨难伸。”朱由校丧母后,神宗皇帝不明太子宫中的事务,下令将朱由校交由西李抚养。时为太子的光宗正在宠爱西李,并无异议,西李自然以养母自居,对朱由校恩威并施,朱由校爱恨交加,不敢有丝毫反抗。光宗仙逝,西李陷入惶恐不安中,她更加注重控制朱由校,因为,只有这样把皇长子捏在手中,才能达到册封皇后,永保荣华地位的目的。
这时,朱由校仅十六岁,首辅方从哲等“浙党”大臣认为他既无嫡母,又无生母,势孤力单,还是将他托给西李照护。而东林党人坚决反对。
御史巡视左光斗激奋上言:
“内廷有乾清宫,外廷有皇极殿,惟天子御天得居之,惟皇后配天得共居之,其他妃嫔虽以次进御不得恒居,非但避嫌,亦以别尊卑也,选侍既非嫡母又非生母,俨然尊居正宫而殿下乃退处慈庆不得守几筵行大礼名分、谓何?选侍事先皇无丝毫簪戒之德,于殿下无抚摩养育之恩,此其人岂可以托圣躬者?且殿下春秋十六龄矣,内辅以忠直老成,外辅以公孤卿贰,何虑令人?尚须乳母而襁负之哉?殿下睿哲初开,正宜不见可欲,何必托于妇人女子之手?今日若不早断,将借托养之名行专制之实,武氏之祸再现矣。”
一言波涌,众臣深恐不安,谁拥有少主朱由校,谁就拥有主动权,只有尽快让少主殿下摆脱西李,才能使皇帝独立行事,而少了西李等女人的谗言。
西李闻听,气急败坏,一旦朱由校脱离控制,别说皇后,皇太后,恐怕连皇贵妃都讨不上。她与心腹太监李进忠(即魏忠贤)密谋于室,决计死也不能放朱由校出乾清宫暖阁,东林党不见皇长子的面,能有啥法?
按朝制,身为皇长子的朱由校理应为父皇守灵,并致哀礼。可是光宗灵柩停放三日了,竟不见皇长子的影子,气得大臣们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杨涟、左光斗二次进宫,欲面会朱由校,均被把守宫门的太监魏忠贤挥刀喝斥,说是皇长子哀伤过度,体力不支,有话可以转告。两人怒火一触即发,就连方从哲等人也感到西李选侍和李进忠(魏忠贤)做得太过份了。
西李选侍看到左光斗的奏折,也是大怒不已,几次想谴罚左光斗,遣使宣召。左光斗愤愤地说:“你西李选侍算老几?我天子法官也,非天子召不赴,若辈何为者?”西李益怒,邀朱由校到乾清宫商议,朱由校见左光斗的奏折后,心中暗暗高兴。
当时,宫府危疑,人情危惧,连朱由校也感到自己受困宫中,时有性命之忧。就想前往慈庆宫暂居,慈庆宫是继承皇位的皇太子专住宫殿,皇长子若是到慈庆宫,继位就是名正言顺的事了。
……
“好险啊,”侯恂道,“如若不是杨涟、左光斗,如若没有韩、刘一,说不定现在就是武则天当朝了。”
袁崇焕叹道:“好在乌云散尽,又是清明盛世了。”
“不然,”侯恂扶桌而起,“老夫听说,圣上到底年幼,遇事多由太监们调遣,朝中也是时有怨言。”见袁崇焕一脸茫然,又道,“耿直之臣也不在少数,待皇上练达成熟,或有改观。”
复又坐下望着窗外青碧的秦淮河。
跑堂伙计端上来几道名菜:炒鱼翅、东坡肉、酱汁野鸡、炒虾腰、芙蓉蛋、什锦豆腐、金银清汤等。
袁崇焕不好意思道:“不必上那么多名菜,晚生真的不想在此多叨扰大人了。”
皇宫中事,袁崇焕每次听来都感到厌烦无比,短短的个把月,他的烦恼比八十岁老翁脸上的皱纹还多。他实在不明白:派系斗争于国于己有何好处。
侯恂站起身踱至窗前,望着河中的画舫,外面不知何时下起雨来,一阵凉风掠过檐间,像一只手在拨弄铜铃,扰人清梦。前些时日,驻守金陵城的锦衣卫调防,临走时,竟然背着官府大肆收税,吓得一夜之间,秦淮河上的船舫撤走了一半。
袁崇焕无心看景,本来他就对香风拂柳的秦淮河不存好感,碍于侯恂的面子,只得望着满桌的佳肴发呆。
“袁大人,”侯恂道,“是否招歌伶来助酒兴?”
“不,不必,”袁崇焕答道:“晚生一向不喜奢靡,更不喜歌伶。”
侯恂叹道:“袁大人此去邵武,除一心为官造福百姓,还有什么想法?”
袁崇焕道:“那倒没有什么了。只是这讲修兵法是少不了的。”
两人边吃边谈,不觉已是残阳晚照。袁崇焕起身告辞,侯恂拱手相送。两人刚下聚英酒楼,即拥上来十数位名妓,身子忸忸怩怩、目光中春波闪闪,侯恂道:“这也是秦淮一绝,不妨暂且听了去。她们也不容易,色相为本,想来大都是良家女子,苦于生活,沦为风尘。”
袁崇焕拗不过,便跟着侯恂上了一条画舫,神情多是不自在。侯恂道:“袁大人如若不信,老夫可叫过一两位问问,”说罢招手,走过两个女子,容貌极为相近,问道:
“老夫见你们二八芳龄,为何不居家描龙绣凤,等人提媒嫁人?”
其中一个容貌娟妍,体态轻盈的女子幽幽答道:“我们是双胞姐妹,我平日喜欢诗词书画,妹子活泼好动,喜欢削竹为剑,华阴人氏,出身书香门第,家父曾做过县官,后因不适应官场文化,辞官归家,买田种做,不幸,苛税太多,地无收成。家父仗着曾经为官,原想减免租税,就和税官多言语了几句,不想被税官带着的厂卫殴打致伤,不久,母亲身染沉疴。我们姐妹俩到庙里求神,不幸被路过的巡使使臣看中,垂涎我两人的美色,以后又多次上门诬陷家父,父死母亡后,我们姐妹连夜潜逃。来到了秦淮河畔,看到众多姐妹操琴卖唱,也就加了进来。自知逃不脱风尘,不如投身风尘。”说罢泪光盈盈,粉面羞羞。
那位着水蓝罗裙的女子站在一旁,默默不言,那神情就像天亮后要被宰的鸡,在祈求上苍,永远不要天亮。
袁崇焕只是品了一口清茶,摸出些许银两递上,决意离开,侯恂不再挽留。那位着碧绿罗裙的女子,上前施礼,道个万福,感激道:
“客官不听小倩唱一曲吗?”
“小倩?”袁崇焕想,“家妻的小名不也叫小倩吗?”不由得多了几分同情,摆手道:
“算了吧,替侯大人多唱几曲,解解心闷。”
侯恂想,南京城里官道上的人,哪有不游逛秦淮画舫的?这袁崇焕也有点太不近人情了。便道:“既然袁大人还有遥遥路途,不如回客栈歇息。”又转过头对那两女子道:“唱吧。”
低声语,娇唱歌,韵远重情多,筵席上,疑怪他,怎生呵!眼楼里频频地觑我。
才欢悦,早间别,痛煞煞好难割舍,画舫儿我将春去也,空留下半江明月。
歌声里,袁崇焕都后悔路过南京,他急速赶回客栈。一路上都在想:而今的世风已颓废到如此地步,关外战事日紧,而关内歌舞升平,真不知这些为朝为官者都是怎么想的。
就在袁崇焕心事重重地往福建邵武赴任的时候,三朝老臣,戍边功勋熊廷弼再次被罢官回府,正安坐在府邸生闷气呢。
熊廷弼是在杨镐誓师、三路伐金而又大败的情况下,被派往辽东战地的。这位在官场还算顺利的人,偏偏辽东成了他的命定之所,从神宗三十六年起,熊廷弼就做了巡按辽东巡抚,赞画辽东军务,进士出身的他悉心钻研,总以为自己寻找到了对付金人的最佳方略:守。
熊廷弼上疏:防边以守土为上,缮垣建堡有十五利。如果说在己方的战斗力明显弱于对方之时,而对方又灵活机动,行军速度远远超过自己时,惟有一守能使敌自伤元气,何况我大明朝从不觊觎金人的寸土。在长期的边境作战中,挫敌锐气,而后才一举收复失地。
因此,一系列举措从他的手中得到执行。熊廷弼到达辽阳城时,由于盛传建州女真人即将攻城,城内人心惶惶,一片混乱。为了镇住局面,安抚军心民心,熊廷弼驰马全城,颁宣告示,明谕守城军民,有我熊廷弼在自然万保无虞,凡事不能自忧自扰,忧则志气低迷,容易为敌所惑,扰则行举不安,做事敷衍塞责。他首先严饬军纪国纪,将逃将逃兵抓住后问斩于闹市,把侵吞公粮的地方行政长官捕入大狱,以严刑判决。亲赴边防口隘,招抚慰勉将士,并下令督战守战之械,修造枪炮,集合流民数万,修城池,给予田地,使之安顿如初。一时间,辽东全境很快恢复到萨尔浒战役前期的对峙状态。努尔哈赤也无可奈何。
有一个传说足以说明辽人对熊廷弼的厚爱。熊廷弼初到时,适逢关口一带大旱,天久不雨,熊廷弼行部金州祷于城隍庙神,大约过了七天,还是不下雨,熊廷弼大怒,令军士捣毁了庙施,及至广宁,逗留三天,天还是不雨。熊廷弼大书白牌,封剑使,使往斩之,剑使未至,风雷大作,大雨如注,整整下了三天三夜,滋润了干裂的土地,滋润了边人久渴的心田,辽人传以为神。
可惜,熊廷弼性格刚烈,行事好谩骂,以致有的属下暗中怀恨,衔事以报,当金人气势汹汹地攻陷铁岭时,沈阳及其附近的兵民纷纷窳窜辽阳时,熊廷弼日夜兼程赶赴前线,斩逃将刘遇节、王捷、王文鼎以祭死节守士,诛贪将陈侄,劾罢了总兵李如桢。果然,当他命令佥事韩原善前往沈阳抚慰百姓时,韩原善因心中害怕,百般借故托辞,就是不肯前往。只好命令另一佥事阎鸣泰前往,阎鸣泰率众行至虎皮驿时,竟然大哭着回来。一查问,原来是风卷尘沙,误入眼睑,当即用清水洗面,不想引出旧疾复发,经军中郎中调治,只能初识亮光,但不能久视,久视则头痛欲裂,更不能行军作战,遇风泪流不止……熊廷弼只得亲自巡历,首尾一年,冒冰雪,顶酷暑,招流民,缮守具,由是人心复固。
本来有望期年而复的辽东局面被两个心存嫉恨的人搅浑了,搞砸了。
一个是吏科给事中姚宗文。他在任时,因丧事回家守孝,回朝时就想补官,给吏部屡疏陈文,上司就是没有答应,任命迟迟不下,姚宗文遂写信给熊廷弼,请他看在同为在路言官的面子上,(熊廷弼在御史时曾与之共过事,还包括刘国缙)推荐自己,熊廷弼正在前线忙得团团转,无暇顾及,或许是打心里不愿意办,这就得罪了姚宗文。
另一个是御史刘国缙,他曾是兵部主事,赞画过辽东军务。刘国缙主张多募用辽人当兵,守家即守国。熊廷弼认为主张不错,就给了他许多军饷,让他招募军士,刘国缙拿了钱一路上挥洒开去,大多都落入同宗乡族的腰包,只以少数银两诱哄了一些流民充数,总共有七千多人,可是,没有三四天的工夫,逃逸大半,熊廷弼立马上奏朝廷。刘国缙也对此怨恨在心。
后来,姚宗文拐弯抹角,疏通了首辅叶向高的关系,获得吏科给事中及巡视辽东兵马之职,而刘国缙也复归御史之职,两人合计来合计去,决定向熊廷弼发难。
熊廷弼在朝为官时,与东林党人素不相合,他总以为东林党人专议朝之弊错,一旦自己在位,也无甚主谋,只知派系争斗,党同伐异,有时主张虽好,可实行起来却虎头蛇尾。不足以任用,因此,他和朝臣言及此事时,多有不屑,当时,东林党人正权倾朝野,他们为明熹宗天启帝的即位立下汗马功劳。浙党在“三案”中虽未一败涂地,却也失势。
姚宗文出刘国缙门下,当姚宗文巡视辽东回来时,两人联手上奏弹劾熊廷弼。
上疏言曰:熊廷弼废群策而一意孤行,总以为自己了不起,武断专行。稍有不从,便滥施权威,搅得人心不安,个个自危。可以说是军马不训练,将领不部署,人心不亲附,刑威有时穷,工作无时止。二人同时煽动朝臣中的同类,大加挞伐,必欲去之而后快。
泥水不搅不浑,人心不扰不乱。河南道御史顾造立马跟风而进:
“熊廷弼出关已经一年多了,漫无定画,蒲河失守,匿而不报,荷戈之士徒供挑浚劳作,而凭尚方宝剑逞志作威。应当搋夺兵权,另派能人任之。”
光宗崩,熹宗初立。凡事必问东林党人,叶向高不置可否,惟有韩不语。广东御史冯三宝是东林党系的人,上疏罗织了熊廷弼的罪名:无谋者八,欺君者三,不罢之,辽东必不能保。
熹宗全没了主张,只能顺着朝臣的廷议,下旨斥责:
“建夷屡犯内地,损失甚多。辽阳疏危,深为可虑,熊廷弼身负守土之责,本应用心料理,多方防御,图胜万全,以纾边患,战守时宜,原不中制,毋得推诿误事。”
熊廷弼气得银须乱抖,无端被诬,哪能心甘?看朝中群魔乱舞,愤而抗疏:
“廷弼忠心事主,倾力保辽,若皇上不信任廷弼,请求罢免。”
朝臣们又炸开了锅。还没说你几句呢,你就想撂挑子不干了。足以说明你的忠心虚有。
韩心里一颤:哎,熊老将军呀,你这不是授人以口实吗?
熹宗龙颜不悦,甚为不满,下诏令科,道九卿议之。
御史张修德复劾:你熊廷弼守辽阳时,城墙破损不修,却去修建二十里外的隘口。若建夷南下,辽阳定失。想罢官,那失土之责谁负?
熊廷弼面对朝臣攻击,悲怆无比。抗疏道:“臣初去时,难民迁徙流离,不安心事耕。若修辽阳,则城郊百姓涌向城内,反促事变。而且,所谓的难民中有建夷细探,造谣生事,将来城必不保。若力修关隘,显示我守土的决心。而今人心甫定,辽阳断无失守之说,已经转危为安,臣守土之心天地可鉴!”
说罢,取出尚方宝剑,交还熹宗,请求解甲归田。
给事中魏应嘉复劾之:允廷弼去,以袁应泰代之。
熊廷弼一听,心里就凉了半截,仿佛整个身子掉进冰窖一般。他了解袁应泰。这个陕西凤翔人是万历二十三年进士,授临漳知县。曾筑长堤四十里抗击四溢的漳水,是个名副其实的水利专家。袁应泰调繁水穿太行山,汇合沁水后,连续修建了二十五个都堰,灌溉田亩数万顷,邻县数十万百姓皆受其利。可是,他不懂军事,不晓战法,怎么可以应付风云诡谲的辽东战事呢?出于忠心,熊廷弼再次抗疏,请求勘定辽边。
他情绪激动,声音哽咽道:
“辽师覆没之时,臣受先皇恩派,始驱羸卒数千人踉跄出关,至杏山时而铁岭尽失,廷臣都说,辽必亡。而今,地方安定,举朝帖席。此非不操练,不部署者所能够达到的局面,如果说拥兵十万不能斩将,诚臣之罪也。可是能求到今天这样的局面也并非易事啊。想当初,令箭催而张帅殒命(指抚顺总兵官张成荫战死),马上催而三路丧师(指辽东经略杨镐),臣何敢复蹈前辙?今臣虽不在权位,但愿为辽东事倾心尽力,请容臣勘边,及时上议。”
韩上疏极力推荐熊廷弼勘边上议,道:“熟悉辽边者,惟廷弼一人也。”
熹宗见是韩发言,正准备从之,可是御史吴应奇、给事中杨涟等人又力言不可,只得改命兵科给事中朱童蒙往,准廷弼回家。
熊廷弼绝望了,上疏道:
“臣蒙圣恩乞骸骨(归老家),但台省们责臣不利,改遣他人,臣不得不一一陈之于上。现在,朝堂上的议论可谓全不知兵,冬春之际,最大的敌人乃是冰天雪地。在这种情况下,臣等乏财匮马,皇上促战,及军败时才愀然也,自辽有难以来,用武将用文吏,何非台省所建白?何尝有一个人听过来自疆场的声音?为何用拾帖括语徒乱人意呢?没有人上奏廷弼的功状,没有人说臣入辽时,士民垂泣于道,数十万生灵皆是廷弼一人所留,其罪孰可轻议?独是廷弼受知最深。”
朝堂上,熊廷弼喟然哀鸣:“廷弼功在存辽微劳虽有,可廷议臣有负于君,纪罪难逃,老臣无法用功抵过,实在无所逃矣。”
东林党人终于扳倒了熊廷弼,欣欣然喜形于色。
这一天,熊廷弼在府中长吁短叹,决计退出官场,回湖北老家种田去。家人一片忙碌,收拾停当,就等熊廷弼发话了。
正在这时,门人来报:“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韩大人拜访。”
熊廷弼暗想:他来干什么?莫不是看老夫的笑话不成?转而一想,这韩虽是东林派系,但锋芒隐藏,在廷议之中,也不曾滥施罪于我。遂道:“就请他进来吧。”
宾主落座后,竟然出现了长时间的沉默。
韩端起茶盅,轻轻地呷了几口,道:
“熊老将军准备回老家安居?”
熊廷弼点头道:“自古以来,没有做到死的官,特别是在兵荒马乱的年头,作臣子的老了,又有何用?”
韩道:“老将军此言差矣。国家不可一日无良将,朝中不可一日无谋臣。”
熊廷弼接过话头,黯然道:“韩大人以为老朽是良将?老朽差点就……”
“不必这么说了,公道自在人心。”韩踱至案前,见上面挂着弯弓箭镞和两把宝剑,一副铠甲,伸手擦拭,道:“国家有外患,良弓尚有派场,宝剑自出锋芒,老将军不必灰心。”
熊廷弼想,你也是个老滑头,凭你的威望和声名,为何在朝堂上不替老夫美言几句呢?一时性起,犯起倔脾气:
“罢我熊廷弼者,非天子也。实乃党派之争。老夫不明白,老夫乃一介武夫,不意间怎么就得罪了这些朝臣?姚宗文的煽动,刘国缙的攻击,还有顾造、冯三保,就是平日的骨鲠之臣杨涟也借机踩老夫几脚,到底意欲何为?”
屋内的燃香味浓了起来,仿佛是有重量似的,使人觉得沉重。
熊廷弼呷了一口茶,又用衣袖抹拭唇边,接道:“原本这些人都很有才学,但才学都用在玩弄权术上了。可惜,聪明有时反被聪明误,他们在无意间替自己种下祸根,早晚有一天,还会有人跳出来整治他们的。”他长舒一口气,悠然说道:
“老夫感谢韩大人来到寒舍,韩大人不会因此而遭同僚责骂,就是老夫的幸事了。”
韩听出熊廷弼的话中讥诮之意,轻轻地掸了掸手指的灰尘,心中一阵怅然,道:
“老将军过虑了,韩某此来只是想劝说老将军不必远涉湖北,就在京城多逗留些时日,或可有望复职。老将军请想,袁侍郎根本不是用武之人,韩某担忧,一旦战事不利,恐怕还要有劳老将军您啊。”
家人进来禀告:“行李装束已毕,老夫人问何时动身?”
韩站了起来,心中怅然若失,只是默默注视着熊廷弼,那眼神满是挽留之意。
熊廷弼道:“感谢韩大人前来为老夫送行,恕不能留,若让老夫再呆在京城,怕是要窒息郁闷而死,何如告老归乡,颐养天年?朝中有兵部,殿内有文臣学士,哪一位不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前线有守将,有死士。如此一来,何愁不国泰民安?”
韩见挽留不住,起身拱手道别:
“韩某告辞了。”正了正衣襟,昂身而出。他脸色有些苍白,一刹那间,他只觉得跟对面的熊廷弼已面对了很久,从亲切,到熟悉,又转而陌生,仿佛又漠漠不识,像这屋内的香雾一样,若有若无。
熊廷弼还算客气,一直送到府门边。路过厅堂时,见两辆车已装束停当,几个仆人正在把左边的寝房和正门相对的客房一一上锁,几个女眷着彩披翠在吱吱喳喳地闲谈。只有一个年轻一点的小妾眼圈有些暗红,看来,她是舍不得离开京师的。熊廷弼站在拴马石旁,看到韩上了大轿,才转身回府。
韩的心情低落到极点,乘轿上下波动,像是大海中一会儿跃上浪峰,一会儿宕入浪底的小舢板,他在想当今圣上的一些言行,感到熹宗对国事总不大过问,听王安说,这个年轻皇帝的最大爱好便是做木工活和玩蟋蟀,王安本想劝谏几句,却被喝斥,差点就失去了司礼秉笔太监的职务。三日小朝不见面,九日大朝露个脸,这样下去,该如何是好?韩微闭的眼前仿佛有一片乌云遮掩过来。想当初,为从西李选侍手中夺回圣上,群臣可是没少费心思……
群臣见不着新皇帝时,都在着急。韩、杨涟、左光斗大眼望小眼,杨涟气得把手指节揉搓得“咔咔”响,两只眼睛瞪得像兔眼似地圆,不停地问:
“韩大人,怎么办?怎么办?”
韩也没了主意,那边光宗的灵前正等着皇太子主持奠祭仪式呢。他们一班老臣在乾清宫门外徘徊不定,这算什么事?正冥思苦想时,乾清宫的大门闪出了一道缝。杨涟抬脚就踹过去,里面传来“哎哟”一声,杨涟等人就往里冲。突然,从内门前屏风墙的后面,“呼拉”一下冲出了二十多个太监,个个手拿木棒,拦住了杨涟等人的去路。领头的是长着一副白净面皮的人,三角眼怯怯地眯成一条缝,阴声阴气地道:
“皇贵妃有令,任何人不得擅闯乾清宫,若扰了圣体,你们谁也吃罪不起。”
杨涟正在火头上,上前一步,照着那张白脸抬手劈了下去,骂道:
“混账奴才,殿首先帝灵柩尚在,哪里临到皇贵妃发话,皇长子应当柩前即位,还不快快带着我们臣僚去见太子殿下。”
那人捂着印有五道鲜红手印的左脸,头虽然低下去了,但眼里的凶光却在瞬间闪了一下。韩正想上前劝慰几句,无意间发现了那两道蓝幽的射人寒光,心中不禁一冷,好一道慑人的凶光,如同黑夜中濒于困境中的母狼。好在只是一闪而过,韩真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走了眼。
那个太监依旧低着头,并不答话,脸上的肌肉却在抽搐着。其他太监一见,纷纷操棒迎上前来,他们都是宫中的锦衣卫,平日在宫廷畏畏缩缩,可一到外面那简直是气焰熏天,哪里受过大臣们的责骂,见自己的同党被打,吵吵嚷嚷道:
“凭什么打人?凭什么打人?大臣有什么了不起?就可以擅闯禁宫吗?”
韩急忙把杨涟拉到身后,杨涟还挣了两下,其情状似乎要和太监们拼个鱼死网破。
动静闹大了。正在宫中整理奏折的司礼秉笔太监王安急急赶来,一边走,一边高呼:
“不能乱来!”
王安拨开人群,还看到那个被打的太监仍在捂着脸,说道:“魏进忠!谁让你们舞刀弄棍的?宫中禁地,不得有些许器械。”
魏进忠道:“是,是,王公公,皇贵妃要我们护住宫门,可是……”他抬起胳膊肘拐向了杨涟等人,一脸委屈地说道:
“杨大人上来就打了奴才。”
魏进忠是谁?此人就是后来大名鼎鼎、权倾朝野,无恶不作的大太监魏忠贤。
魏忠贤是河北肃宁人,初名魏进忠,号完吾。他自幼不读书,是一个酒色无赖之徒。后娶妻冯氏,生一女。在一次赌博中输光钱时,被赢家剥光裤子,绑在树上鞭抽,受尽了侮辱。魏忠贤一怒之下,用刀把自己的男人根割下,俗称自宫,更改姓名为魏忠贤。来到北京后,找到同乡的宫中太监孙暹,请求入宫当差,果如愿。此人善谄媚,而隶司礼秉笔太监、掌东厂的孙暹也被他的巧言所惑,不解其详情,让他管理甲字库。又通过行贿王安的红人魏朝,作了熹宗生母王才人的一名办膳太监。到了泰昌元年,光宗即位册立东宫后,魏忠贤又升为东宫典膳局官。巧言令色是他的绝活,隐忍歹毒是其本性,对正常人充满了无端的仇恨。他见魏朝为当朝大太监王安信任,就通过结拜兄弟的方式拉拢魏朝,当时宫中有“大魏、二魏”之称。
王安喝斥道:“活该!都退回去!”
魏朝上前,道:“王公公,可是皇贵妃早有谕示,不能让殿下见臣僚,有事只需递上奏折就行,太子殿下年纪尚小……又有先帝遗命。”
王安耷拉下眼皮,道:
“皇贵妃,皇贵妃的谕示又怎么样?太子殿下不能不宣诏即位,国家不可一日无主。你们退回去吧,此事交由老奴来办。”
见众太监散去,王安低声对韩道:
“皇长子被李选侍藏起来了。”
站在韩身后的左侍郎,刘一,气得大叫:“谁敢藏匿新天子?”
王安忙道:“诸位大人且慢。国丧之日,众位大臣也不想看到宫中流血吧。李选侍现已是皇妃娘娘,这可是先帝封的,真要硬闯,就极有可能把事情弄砸了。反倒成了众位忠臣的不是。”
杨涟沉思片刻,道:“那也耽搁不起啊。”
王安道:“老奴知道了。”
杨涟一拍脑袋:“无论如何先把皇长子哄到慈庆宫。”
大家点头称是,都明白杨涟的意思。韩想,别看杨涟性格火暴,遇事时还真有个法子。先帝光宗点名他为顾命大臣还真是有眼光,若是光宗不早逝的话,说不定杨涟会入阁议政。难怪宫廷里传诵一首诗来褒扬他:“直房人语细如烟,暖阁分头内立员。宫婢下班交耳语,外间封事奏杨涟。”
王安道:“那好吧,老奴此刻便去!”
绕过一道深墙宅院,进入内宅的暖阁,王安知道,西李选侍和皇太子朱由校都在此处,但是,以王安的身份即便是进了乾清宫,却不一定能见着朱由校。因为,有西李选侍把持着外间,而太子还在内间,由乳母客氏看管着呢。
西李选侍知道外面的大臣们闹翻了天。心里也怕,怕杨涟等真的玩起命来,自己也不好收场,见王安一人进来,才放心。问道:
“王公公,又有什么奏折,哀家倒要看看,这帮逆臣能兴风作浪几天?”神情充斥鄙夷之色。
王安施过礼道:“没有什么折子递进来。老奴想帮太子殿下润色一下祭文。不知太子殿下准备好了吗?”
西李选侍倒没有多心,漫不经意说道:
“一个十六岁的孩子能写什么祭文?还不是哀家口述后,他照抄下来罢了。”边说边和王安一起走向暖阁。
朱由校正在案前苦皱眉头,见西李进来眼神中闪过一丝惶恐,惟恐西李斥责,不敢正视。王安见状,顾不得礼数,上前扯住朱由校的袍袖,低声道:“大臣们都在等殿下灵前即位,快跟老奴走!”半拖半抱地携着朱由校向宫外奔去。一边奔,一边对守卫的太监大呼:
“谁敢阻拦天子即位,死罪一条!”
事情发生突然,西李选侍缓过神来时,王安已经奔出数十米开外,她只得尖叫:“快放殿下回来!”有心去追,奈何两腿不听使唤,竟一屁股跌坐在丹墀阶下,嚎啕大哭起来。
就在王安拽着朱由校奔向乾清宫门时,魏忠贤斜刺里冲过来,一只枯手紧紧抓住了朱由校的另一只衣袖,嚎叫道:
“皇贵妃有旨,皇长子由奴才负责,快跟奴才回宫。”
王安死命地瞪了魏忠贤一眼,喝斥道:
“皇长子至今尚未登基。皇贵妃有意藏匿,心怀叵测,你快松手!”
朱由校低着头,身子侧向王安一边,什么话也不说,但有一点是清楚的,只有大臣们还护着他。猛一使劲,自己的袖袍被魏忠贤扯去了一角。魏忠贤一个踉跄不稳,跌倒在一株古槐树下。
等候在乾清宫门外的大臣一齐冲进来。刘一高呼“万岁”拉着皇长子的左手,英国公张惟贤拉着右手,掖至早已准备好的车辇前,扶上辇车,刘一护右,杨涟护左,绕过内太门。经崇楼、文楼,直奔文华殿。群臣安顿好朱由校后,跪行大礼,叩头高呼“万岁!”后,西李选侍才在魏忠贤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赶来,面色苍白,头发凌乱,道:
“还哀家的皇长子,哀家要和皇长子一齐回乾清宫。”
群臣不屑。杨涟道:“皇上将到慈庆宫居住。”
朱由校心里害怕,怯怯不敢言。
刘一道:“主上幼年,已无母后,外庭有事,吾等受过,宫中起居交由王公公负责。”
王安答道:“阁僚放心,老奴一定尽责。”
最后赶来的首辅方从哲却在一旁嗫嚅道:
“殿下交由皇贵妃抚养、教育可是先皇遗命。”
朱由校一听,连忙把身子移到韩的身后。韩道:“慈庆宫万无一失,殿下可暂居此地。待明日群臣廷议后,再作打算。”
方从哲不紧不慢地道:
“各位同僚,殿下早晚要归居乾清宫,早去晚去不是一回事儿吗?何必要搞个避宫之名呢?不如,选个时辰,正式登基,诏告天下,民心才稳啊。”左光斗侧目想了一会儿,道:“韩大人,你的意见呢?”
韩想,是啊,登基后天子要居乾清宫,那还不等于皇上又交由西李监控。大臣的奏折不还是由西李阅定。忙了一阵,难道白忙了吗?
杨涟道:“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皇上既要登基,也要入乾清宫。若不想受西李挟制,必须先打扫乾清宫的灰尘。把西李赶出乾清宫!”
方从哲的脸拉得老长:“杨大人,置先帝遗命于何处?”那意思是不赞同。
刘一道:“本朝政事,仁圣嫡母也移慈庆宫,慈圣生母亦居慈宁宫,现在,皇贵妃凭何占居乾清宫?有什么缓不缓的问题,按旧制,她应移驾哕鸾宫。”
韩跟着道:“定至尊,定名位,理应如此。”
西李选侍一改往日凶狠面容和骄横的态度,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哭泣道:“殿下三岁失母,先皇托殿下于哀家,哀家整日地一门心思扑在殿下身上,知冷知热、问寒问暖。小时候,殿下的衣物多由哀家亲手缝制,哀家曾听说过殿下爱吃宫保羊肉丁,哀家特意嘱咐御膳房,每日必做。而今,先皇不在,哀家孤苦伶仃,殿下若把哀家移到哕鸾宫,哀家惟有一死以追先皇于地下。”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好不辛酸。
朱由校闪出身影,道:“择日而待吧。”
谁不知道哕鸾宫是明朝宫妃养老的地方?宫中的妃嫔都熟知一首形容失宠皇妃的诗:
莲花门外任春风,
争宠承恩总梦中。
闲数园林松柏岁,
白头相对哕鸾宫。
西李宁愿此时哭个昏天地暗,也要打动朱由校。她见朱由校松了口,随即转身离去。
杨涟望着西李的背影,道:
“选侍无恩德,必不可同居。”悻悻而退。
果然,没过几天,王安就向大臣们通报了西李几次欲召皇帝回乾清宫之事,众臣在朝房商量。
左光斗对杨涟道:
“事若不济,汝死肉足食乎?”
话说得急,唾沫溅了杨涟一脸,他有些责怪杨涟不早几天扶皇上正式登基,以致西李渐渐缓过劲来。方从哲也道:“选侍也是顾命中人,为何容不下呢?”
杨涟的火气一下发了出来:
“诸臣受顾命于先帝,先帝自顾其子,何尝先顾其嬖媵?请选侍到九庙前质之,你们难道是吃李家的俸禄吗?好了,能杀我则罢,否则,今日选侍不移宫,我死也不去了。”
刘一也声色俱厉地道:“就这么办。我也不去了。”
没多久,朱由校在王安的护卫下,出现在朝房,看到杨涟的头发都白了,心中感念其忠心可嘉,终于发话道:
“传旨,着将先帝选侍移居仁寿之哕鸾宫。”
西李选侍绝望之极,带着与光宗所生的女儿灰溜溜地移宫而去。
杨涟道:“不移选侍,无以尊天子,今既移选侍,也应当使她们有安身之处。”
朱由校点头应允,连声称赞杨涟之忠,封他兵科都给事中之职。九月初六,群臣拥着朱由校登上了金銮殿……
可以说韩目睹了一切,经历了一切。他从轿中半伸出头,一缕从云层中射出的光束照在他的脸上,胡须中的几根白发在抖动中更加惹眼。韩下意识地捋了一把胡子,扯到眼前,透过稀疏的缝隙,他看到今天的暖阳似乎更懒了,模糊一片,似云似雾。
坐在轿中的韩干咳两声,感到嗓子眼堵得难受,这才想起时间过了大半天,应该吃药了。去年冬天,为了在朝堂上处理政务,他竟然落下了如此怪病:老是想干咳,有时震得头疼眼胀。
询问郎中,调试把脉后,说是肝火太旺,又不能适时而出,久积于胸,故时而咳嗽不已。拿了几味中药,虽渐有好转,但离药仍然不行,韩黯然地想:当初踏雪访问会试的举子时,还是中气十足,这才过了多长时间,竟然患此恼人的病症!
“停下,”韩吩咐道:“我想四处走走。”
下了轿,从胡同口吹过一阵清风。韩掩口而进,跟班的忙道:
“老爷,我们还是回府吧。”
韩瞥了一眼,胡同的墙钉着一块木牌,上面的墨迹还依稀可辨:广东会馆。
他一下子想起那个令自己十分心动的晚上,从广东会馆里传出来的声音。其情状历历在目,他叫什么来着?噢,袁崇焕?对,袁崇焕,一个关心辽边的知县,此时,他恐怕已任职了,说不定正在公堂审案呢?
听谈吐,对兵法战事较为精通,不知这县令做起来能否得心应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