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魂牵梦绕那片黑土地》:男儿何不带吴钩

新任福建邵武县令的袁崇焕,信马由缰,听凭那匹瘦马载着自己向千里之外的任所慢腾腾地南去,心头却挂念着身后离他越来越远的辽东大地:“唉!女真铁骑纵横辽东,我身为大明男儿,却不能提三尺剑上马御敌,难道说就在那案牍文书中消磨尽英雄豪气么……”

三月,北飞的雁行在澄澈的蓝天上点缀出一个巨大的“人”字。极目望去,那些微微颤动的翅膀正奋力击落半空中残存着的最后几片战栗的冬云,似乎是要在空中将两个季节分开。阳光已经脱去了凛冽的刺目的寒衣,变得温软而柔和,官道上、田埂上、平原上和山岗上,到处可见匆忙赶路的行人、举鞭掮犁的老农,嬉戏追逐的挖荠菜的孩童,三月的温阳无遮无拦地照着他们各自忙碌的身影。

这是大明万历四十八年(1620)的三月,也是泰昌元年的三月。这时开播的老农俨然是鉴赏力最为出色的行家,勾着如弓的脊背,隐起满是皱纹的古铜色的老脸,把铧犁锋亮的铁尖插进干硬的泥土,去寻找那养家糊口的活命粮。这时雁行的叫声一下子把孩子们的笑容凝固了,慢慢地他们相互眨眨眼、撇撇嘴、散了去,沿着沟坎,循着河畔,都在仔细寻觅那些可以充饥度荒的荠菜、灰灰草、野葱、野韭菜等。

雁行不停地变幻着阵形。群雁鸣叫着,忽而“一”字长蛇、忽而“人”字交合,有时和睦相处、互相激励;有时又彼此憎恶、格斗。突然一只飞雁从雁行中落后,它嘶鸣着奋力前行,终因体力不济,从天而降。在落地前的一刹那,还是拼却最后的力气急速地振翮,它或许知道,自己从此与自由诀别,与流泻的小河,与闪烁于树荫里的果实,与望不到边际的漠漠荒原作永远的诀别。它只能嘶鸣出最后一声凄婉的绝唱,“唧——”一声过后,那只不幸的孤雁殒命于官道上。

两条瘦骨嶙峋的野狗乜斜着凶残的目光,一齐猛扑上去,各自撕咬着大雁的一条腿,自顾嚼下后,还用腥红的舌头舔着嘴旁的羽毛,互相对视着凶光。又东一鼻子西一鼻子地嗅着远去了。不一会儿,远处传来那两条饿狗的嘶咬声。

这一幕被官道上两个急急南下的行人看在眼里,冷在心上。

清脆的马蹄声止住了。从马背上翻身跃下一人,身形矫健,落地无声。身高约摸七尺左右,脸容清癯,皮肤白皙。三绺长须迎风飘扬,与稍嫌清秀的眉眼口鼻有些不相称,但这反倒增加了他的老成持重。只是那一对不停转动的眸子中时而闪烁出一两道闪电一样的光芒,能够让人产生震慑之感,眉梢眼角间似有微微的忧虑之态。他微侧着身子,目视高空中北飞的雁行,心里默想:

为什么飞得这么快?为什么就不能慢一点儿呢?你们没有想到,这会招来不幸,会使自己匆匆忙忙的身影更快地从这块土地上消逝。

“佘三,把这雁的残肢断骸收拾一下,就葬在路边的黄土中。”语音极凝重,声若闷雷。

“老爷,我们还是赶路要紧。这才刚刚离开京城,可我们已用了一个时辰了。别忘了,我们这是奔赴福建邵武,还不知有多少崇山峻岭,险关深壑。不如趁此一马平川,我们赶急些。”

佘三极不情愿地磨蹭,胯下的黄毛骡口吐着白沫,似是不大情愿地摇了一下头。

那人倒背双手,一袭衣白纱服,束蔽膝大带,着赤白二色绢革带佩绶、白袜黑履,一副文官打扮,他转身道:

“佘三,如果我们不来收葬这死雁,恐怕它连一根细骨也不会有了。你看,”他一抬手指着那两条饿狗,道:“它们又来了,这只死雁也许就是它们一天的食物。旷野无鸡鸣,千里杳雁声。还是葬了它吧。”

说着,那人的脚尖悄悄地挑起一块碗大的鹅卵石,猛地抬腿出脚。动作十分迅猛,那石块就顺着脚尖的力道“嗖”地一声直向那狗而去,不偏不倚,石块击中前面那条狗的后腿,又顺势打在后面那条狗的前腿上。两条狗嚎叫着,一瘸一拐地狂颠而去。从那人举手投足中,可以看出:文官服下裹着的是一个威武雄健的武将体魄。

此人就是袁崇焕。字元素,号自如,祖籍是广东东莞水南人。明神宗万历十二年四月二十八日出生于广西藤县白马莲塘村。万历四十七年进士,任职工部,抄抄写写,全然没有初中进士时的喜悦与兴奋。他常常心自问:难道这样的生活就是我袁崇焕付出三十多年的光阴所追求的吗?正在苦闷彷徨之际,抑郁不平之时,由万历、泰昌到天启的急遽动荡的时局甫一稳定,天启元年的春节刚过不久,在礼部翰林院临时干些起草文书,编修国史的袁崇焕终于等来了朝廷授封新进士的官职。

等待,满怀期望的等待,那个久久回荡在耳际的声音,“我袁崇焕整日所想的就是戍辽卫边,收复大明失地”,差点儿就从口中喊了出来,黄榜就贴在翰林院外的告示牌上。袁崇焕心神不宁,忐忑不安;难道座师韩没有把我的愿望上报朝廷?难道辽东经略熊廷弼还不了解我袁崇焕的高远志向?不,不,他们肯定会帮忙的,辽东需要将才。想到这,袁崇焕白皙的脸上竟涨满了红光。久盼的时刻就要降临之时,他真的不知道如何做出自己正常的表情反应。三天前的晌午,袁崇焕坐在书案前奋笔疾书打算再次奏请自己戍辽的决心和方略,同科进士梁廷栋一阵旋风似地跑进来,堆起满面笑容大喊:

“袁进士!你的大名张榜了!”

袁崇焕一言不发,他对梁廷栋可谓一眼看到骨子里,论其口才倒也称得一流人物,论其人品,袁崇焕可不敢恭维。梁廷栋凭借其父梁克从的荫功一举而及第,袁崇焕对这样的人一向小视,不与之往来。他不动声色地伏案冥思苦想,继续构思他未完的腹稿。梁廷栋急了:“袁进士,难道你不相信我?”

袁崇焕抬头,目光掠过梁廷栋的一张不可思议的小脸,缓缓地说道:“梁进士的大名怕也张榜了吧?依在下的猜想,恐怕梁进士的去处定是繁华富庶之地。”

梁廷栋的脸一红,仿佛自己的心思被人猜个正着,低着头说道:“袁进士,我知道你胸怀报国之志,熟谙兵法,可眼前天下太平。除了辽东偶有战事,四境安宁,海晏河清。能到某处做个鸡头,总比廷栋做凤尾强。”说着,梁廷栋整理一下洁净挺括的衣襟,小脸微微上扬,道:

“蒙皇上厚爱,廷栋已配至南京兵部主事,咳,没想到我的笔头要用来起草军制。我也是心有不甘啊。好在南京是我大明朝的陪都,还算繁华。”

梁廷栋只顾自鸣得意:有道是朝里有人好做官。自己虽然去了南京当兵部主事,但过不了许久,或许就能扶摇直上。一抬头,却看见袁崇焕挺直的背影消失在翰林院中的两颗古槐中间,斑驳杂乱的树影投射他身上,给了梁廷栋一个大大的谜团。梁廷栋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脸上的神经末梢一阵颤动,喉结突出地上下滑动,鼻孔急速地张合,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哼出两道似轻又重的鼻息……

袁崇焕刚拐过古槐树,就见告示牌下已站着数十位翰林院政工部的同僚,正在叽叽喳喳地小声念叨,表情各异:有的略显丧气,一脸无奈状,有的暗自庆幸、却故做踌躇满志状,有的则随遇而安、背着手又是摇头、又是点头似乎放在哪里做官都无所谓。站在人群外围的袁崇焕透过缝隙往里看,只见密密的黄榜上写满了同科进士的名字,还有不少是几年前中进士的人名也列在其中。究其原因,袁崇焕当然明白,这几年中对于大明朝来说可谓是多事之秋,一个月内换了三个皇帝:万历、泰昌、天启。

袁崇焕的个头不算太高,只得踮着脚尖、侧着身子,才勉强地把黄榜尽收眼底。他在寻找自己的大名,心急若渴。他只想自己的名字能出现在辽东一栏中,可惜没有。各部录用的名单都看了一遍后,他的心凉了半截。感到双脚有些发麻,变换个姿势,侧着身子,只见那黄榜被凛冽的寒风吹开一个角边,风一停,那角边则刚好复合在告示牌上,上面有一行字写道:

“袁崇焕,万历四十七年,授福建邵武县七品县令。”

一声叹息,发自肺腑的一声长长的叹息。前面站着的人都回过头来,怔怔地看着他,熟悉他的人都感到此人高远的志向落空了。他们忙围过来,劝慰道:

“袁进士,历朝进士并不都能人尽其材呀!想开些,邵武县偏僻了一点,但是,越是偏远之地,说不定越能干出政绩。这就像写文章,选个生僻的题目,固然难以铺陈、阐发,可是,一旦探幽寻微,语出惊人哪,很容易拔得头筹为考官所青睐。”

袁崇焕的脑子里一片空白。酸涩的表情尽显无遗。他紧闭双目,感到眼眶中有些潮润,多少次的失落都没有此次这么沉重。是啊,袁崇焕跨马驰骋的梦想将要实现时,梦醒了。他心中的目标是向北、向北,而他将要远行的方向却是向南、向南。南辕北辙的人何时才能达到心中的目的地?

……

袁崇焕整了整下摆的长衫,翻鞍上马,胸中一口憋闷长久的郁气徐徐地从口中吐出。

“佘三,我看咱们还是分开走吧。你从河北入河南、经两湖到达广东,先把夫人接过来,我一人前往福建邵武,从山东,沿水路至江浙,以免到了邵武后,还劳你奔往广东境地,山高路险的。”袁崇焕一边策马而行,一边对佘三吩咐道。

“袁大人,这万万不行,万万使不得,这一路上大人要是没个伴儿,万一有个好歹,就叫奴才万死也补偿不起。”佘三紧紧地随在袁崇焕身后。打眼往前一望,噢,果然到了一个官道上的分岔口。一条去路迤逦直往西南,另一条通向东南。隐约可见一道高堤横在平畴的尽处,估计那是运河的堤岸,岸上有如烟垂柳,青色隐隐。

袁崇焕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似乎在说,我一个人去邵武怎么会有好歹呢?平生仗剑独行的日子几乎每年都没有中断过,古人讲,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袁崇焕或许真的做到了。天下之大,何处是落脚之所?广东吗?不是,广西吗?更不是。苦读寒窗不就是为报效国家吗?“佘三,你还不了解我吗?”袁崇焕笑了一下,对眼前这个仆人,袁崇焕有着亲切感,两个人虽然是主仆关系,但情同手足。当年,袁崇焕的父亲举家从东莞迁到广西滕县时,在青峰溪的船上,两个人不打不相识。那时,佘三也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的武生,恰巧也坐在船上。小眼不停地来回转动,像是要寻找什么。袁崇焕何等警觉,只是这四目一对,袁崇焕就感到那人有图谋不轨之嫌。没过多久,佘三起身,屁股下面是一节钢丝软鞭,他轻拎手里,悄悄地向另一个穿绫挂绸的富商走去。袁崇焕估计到有事要发生,随即跟在后面。

佘三原以为摆脱了袁崇焕的监视,就胆大妄动起来,伸手向富商腰间的包袱摘去,手脚挺利索,待那富商惊讶地叫起来时,佘三一个纵身“通”一声就扎入澄澈如白练的溪水中。

“有贼呀,抓盗寇啊——!”

富商满脸痛惜之态,死死地扳着船弦,两片肥厚的嘴唇张得大大的,眼珠子似乎要蹦出眼眶。袁崇焕也吃惊这个强盗的身手灵活,但无论如何,他绝不会对此事不管。说时迟,那时快,袁崇焕一撩长襟,往腰后一束,趁船未稳之时已经凌波踏浪,鲤鱼跃水,直奔那强盗而去。南方人,自然是好水性。底气充足的袁崇焕一个猛子就游至盗寇的身边,伸手欲抓对方的头发,不想那佘三手中的软鞭直奔头顶而来。袁崇焕一个侧身,铁鞭抽打在水面,浪花四溅。

袁崇焕可恼了,猛地从水中窜起,双脚腾空的瞬间,一道水柱斜着冲向佘三的面门。佘三呛了两口水,咳嗽不停。袁崇焕终于抓住了他的头发,顺势一抖手,反背身子,就将佘三拽到船边。

船上的众人都惊叹袁崇焕的好身手,好水性,更对袁崇焕的为人直竖大拇指。

那富商直愣愣地看着佘三的空手,号啕大哭起来,满嘴的污言秽语骂得佘三抬不起头来。袁崇焕将佘三拖上船舱。只见佘三脸色发青,又有一丝同情。袁崇焕的家人端来了热汤。佘三喝下后,气色稍缓。富商在旁边又是撸袖、又是伸腿要和佘三拼命。佘三一语不发,任其辱骂。袁崇焕问道,年纪轻轻,为何干此营生?佘三无语,慢慢地指了指肚子,说道,有一整天没有进食了。

袁崇焕是个仗义的人,又叫人弄来饭食。佘三吃过后,悲痛地说,家无田地,替人帮佣,可是,半个多月了,还没有找到一份苦活。不是没力气,也不是偷懒,就是活太难找。为了活命,才上船想寻个富有之人,打劫一下,不想第一次出手就栽了。佘三的坦诚和羞愧也使得袁崇焕对他生出一份同情。他全然不顾富商的咆哮,只是搜遍了身上的银两,又向父亲要了五十两,对富商道:

“那褡裢中有多少银两?我估计不会超过三十两吧?”袁崇焕知道,越是富人出门在外越不敢带钱,看他那肥硕的体态,准是出来游玩的。

富商道:“什么?三十两?我是穷鬼吗?那里面还有十枚金币呢。”

袁崇焕冷笑道:“那好吧,这个人交给你了。你把他送到官府去,让官府治罪于他。”

“这,这,这地界前不着村,后不挨店,哪有府衙?”说着下意识地捂了一下绸袍下的腰间硬物。心想,这小子要是在半道上干掉我,岂不财命双失?连连摆手:“不,不,船家,我要靠岸,我要靠岸。”两只圆眼瞪着佘三,又望了一眼袁崇焕手中的银两。

袁崇焕说道:“拿去吧?”

富商摇着头道:“不,不不,我怎么好意思接受你的馈赠?破财消灾,破财消灾。”

佘三被袁崇焕的举止感动得热泪盈眶,他流着泪道:“敢问壮士大名?小人犯下罪过,壮士却不嫌弃,小人哀求壮士留下奴才,鞍前马后,当效死力。”说完跪在甲板上,叩头不止。

袁崇焕的父亲袁子鹏问明原委,知道眼前这个人本质上是个老实忠厚又重义气的打工汉,也是广东人,而且是离东莞不远的顺德县人,自然又多了一份亲近。遂萌动慈悲之心,就答应了。……

现在,袁崇焕要佘三分道而行。佘三怎能愿意呢?

袁崇焕见佘三执意不肯离开自己,便不再强求。双脚一踹镫,跨下枣红色的赛赤兔前蹄高扬,长嘶一声,箭一般飞去。主仆二人的身后一道尘土腾起,惹得过往的行人伫足凝望都疑心:

这二人肯定是京城中外出办事的厂卫,皆惊恐地躲在路边,大气也不敢出。

纵马狂奔一阵后,袁崇焕的心绪安宁下来,回首北望:山海关,我袁崇焕魂牵梦绕的山海关,我何时才能踏上那片热土?

袁崇焕低首自顾衣衫,不由得似笑非笑。本来一心想考武进士,偏偏二次不中,刚改文试,竟一举中第。难道大明江山不需要武将吗?

北京,大明王朝的都城,永远都是这样的天。从呼伦贝尔大草原上刮来的北风虽然渐弱,但空气依旧污浊不堪。那风中挟带的沙尘总会悄然落在街衢上匆匆行人的脸上、脖颈里,不时的有人站在路旁清理一下嗓眼里、鼻孔中的秽物,这倒成了一道街景,越发增添了这重要时刻的沉重与紧张的氛围。

立春已经过去十多天了,京城的百姓们对这初春时来自老天爷的恩惠尽管总是不大恭敬,但从表情上可以看得出,他们除了敢于大声咳嗽外,一句埋怨的言语也没有。因为,从皇宫中派出的锦衣卫队,马不停蹄在永定门、广渠门、安定门、德胜门、广安门绕全城奔驰巡行,任何一句针对上天的不敬之辞都会招来无端的训斥和责骂,甚而还会为自己的口无遮拦招来丢失性命的横祸。

坐落在东直门西侧的碧云饭庄自打去年开始,就显出门前冷落的迹象。店小二依旧无精打采地蜷缩在门厅里,透过遮风的幕帘向外窥视着路边的行人。稍有一阵回旋的风尘,便赶忙放下帘角,一声“这鬼天气”后,一口浓痰就从幕帘的缝中吐到街上,声音当然是低低的。

不巧,那一团飞溅的秽物在空中划了条弧线,“啪”的一声落在一位五十多岁的老者面前,吓得那人忙止住脚,朗声道:

“这是干啥?依我看,这碧云饭庄怕也支撑不下去了。”满口的山西话刚落音,里面的店小二忙出来,躬身迎道:

“哎呀,韩大人,这么久不来碧云饭庄了,想必现在有空闲了,快,快请进,请进。”店小二忙着上前搀着韩大人,嘴里还一个劲地唠叨:

“这样的天气,谁能想到韩大人您能来呢。过了大年以后,哎……您这样的老主顾怎么不来帮衬帮衬,我家老板头个晚上还提您老人家呢。”

这韩大人,可不是一般的人物。姓韩,名,字象云,山西蒲州人。万历二十年进士,授翰林院编修,在宪宗朝时即拜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明熹宗时又加少师太子太师户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官位很高,但主管的事项却和原来一样:三年一次科举院试都是由他全权负责,说重要也重要,说不重要也不重要。比如,韩的判卷笔下就决定着全国几百个举子及第、落选的命运,他的一句话就能影响那些皓首穷经的考生的前景。可是,任何一位有才学的人的最终定职还要会同吏部及其他大员的商讨报请皇上奏准。他知道,这近十年之中,流失了不少胸怀大志的青年,他时常为此而深深痛惜。但也从那中了进士的人身上感到疑惑,按理说,是金子放到哪里都会发光,可是那么多进士为何都没有在各自职位上展尽才华而青云直上呢?就他所了解的,原先秉质资深的莘莘学子在做了官后还有不少身陷囹圄的。他反而变得不自信起来。特别是有的人竟借重他的名义从事党派之争,他更是感到有些心寒,也因此,他变得沉默了,变得不敢再张口举荐了,这倒给了人以特持重的印象,似乎天下考官都应如此。

可是,惟独这一次,他有些后悔,后悔的对象就是已经踏上南去路途的袁崇焕。

碧云饭庄的老板早已从二楼的卧室下来,说实在的,在偌大京城开个饭庄若没有朝中大员的支持一天也干不下去。老板也是山西人,做得一手山西特色的好面食。对韩可谓服侍极周。前些年,韩一来,老板总是亲自下厨,在桌面把面团玩得飞转。这里有讲究,上下左右搓揉捶捏不能少于九千九百九十九下,然后,两手分开,抓住面团的两边,就这么一扯,上下飞动,千万条银丝根根可数,那长、那细、那韧、那柔,绝活呀!上好的羊肉,在油锅炸到外焦里嫩,辅以山西朝天椒、红干皮、杏黄籽、伴两棵大葱往锅里一烩,加些调料,盛到碗中,往八仙桌上一放,嘿,那味道、那香气、那色泽使人望一眼就馋涎欲滴。山西人就爱这个:膻、辣、韧。一双棱角分明的筷子往里一插,这么一挑,胳膊多长,面丝多长,人有多高,面条就有多高。底气不足的人,猛一口吸下去,那得防噎着。

韩心情好的时候常来,心情不好的时候偶尔来。他捋了一下黑白夹杂的胡须,刚想举手掸拍衣襟上的灰尘,店小二早过来,用一条白毛巾上下替他拍打,一会儿,又手脚麻利地端来一盆热水,道:

“韩大人请洗,韩大人请洗。”

山西老板说:

“韩大人,我这饭庄怕是开不下去了,客人日稀,而税监所要的数目又在涨,我确实到了负担不起的地步了。”

韩不置可否,他知道:大明朝这两年的税多了,数额大了。他隐约预感,明朝的繁荣兴盛过去了,特别万历初年的最光彩最辉煌的时期过去了。

他抬头看着支撑二楼的几根柱子,若有所思,靠近前面的那根已经残缺破损,而那靠后的一根却烂得更多,似乎有虫蛀的木灰沿着沟缝粘附在脱漆的朽木上,他不敢往后看,收回目光,劝道:

“看看还能不能支撑一段时间。说不定辽东战事一停,国家就会降税。”

“唉,韩大人,”店庄老板轻叹一声,说道,“韩大人,税高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物价也太高了。就拿面粉来说,前年是八两纹银,今年又涨到十一两,听说京郊种地的人大都失去了土地,都去皇庄做帮工了。地种不下去,……”

韩道:“别说那么多了,现在不叫皇庄了,应该叫官地才是。”说完,一抖衣袖径直踏上楼梯,木制楼板“咯吱”、“咯吱”地响。

其实,韩心里明白,从明宪宗开始,皇宫宦官的数目就增加了。皇室一年消耗的鸡、鹅、羊、猪的费用就是十几万两银子。宦官根据地位高低不等,一可占有私臣,二可借皇室的名义占有土地。原来那些地大多是抄没有罪的官员的,但现在,兼并之风甚盛。不兼并怎么行呢?仅仅是光禄寺的厨师就有八千人之多,加上挥霍浪费,穷奢极欲,皇庄的数目在孝宗、武宗时,仅仁寿、清宁、未央三宫的田亩数已达七千多顷,远的地方已达到河北沧州一带。虽说神宗即位之初,重用大学士张居正推行“一条鞭法”,国势颓废的时局略有舒缓,但也仅仅是十年期间。“天子以四海为家,何必设立庄田,与贫民较利?”的奏辞,非但没有获准,眼下兼并之风又要愈演愈烈了。自皇帝首开皇庄以后,诸王、勋戚、宦官、文臣、武将、以至豪门和僧侣,谁又甘落后?纷然竟起。现在是,“凡民间撑驾舟车、牧放牛马、采捕鱼虾之利,靡不刮取”,当年海瑞大人的话也是说给今天人听的。

韩心里烦闷,上了楼就拐向靠南临窗的一张檀木桌坐下。眼睛痴痴地望着窗外灰的天空,陷入了沉思:那个广西藤县来的举子袁崇焕怕是对我有意见了吧。不然的话,为何不辞而行呢?如果他了解内情的话,那第四十二名的袁崇焕就不会如此失礼了。或许不把他留在兵部是对的,对他个人而言就是保护他,但对国家急需的人才来说,又是一颗明珠投暗了。

店小二端来一盏热气腾腾的香茗,散发着诱人的清香,韩把盏在手,轻轻地啜吸一小口,徐徐咽下,思绪又拉回到去年的二月末……

万历四十七年二月的一天,正是各地赴京殿试的举子最辛苦的日子。北京城下了一场鹅毛大雪。这座大明朝的都城变得一片煞白,那些拥挤的房舍、繁华的街市、雄伟的宫殿、往日灯红酒绿的妓院似乎都因这场雪减少了许多生气。

韩的心态和天下举子一样,也是处在极其亢奋又紧张的时候。他知道,即使铺天盖地的大风雪也无法掩盖一个严峻的事实:明天要么成为富贵荣华、万人瞩目的新进士,要么背起来时的破行囊,再次踏着旧路回到灯光如豆的茅檐窗下继续苦读。这其中自然有不少人才受不了如此沉重打击而失意、颓废的,大多数的人是能够秉承儒家所倡导的“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宗旨。凭韩的经验,这踏雪巡视,微服私访总能发现一两个有真才实学的人。当然,各地官员私下递来的帖子已有几十份,不可不信,又不可全信,谁知道,这里有无猫腻?

韩披上裘衣,带上门童侍华,像往年一样,他要踏雪寻梅,这个“梅”就是既能傲雪寒又能吐清香的有卓异品性的举子。

侍华提着一个大灯笼,里面的烛火正旺,一大团黄晕把两个人的身影拉得很长。那行草体的“韩”字甚是扎眼,韩说道:

“侍华,不要提这盏!那不等于告诉人家底细吗?”一边说着又把一件灰黑色的棉袍从上至下把自己裹个严实。自顾嘿嘿一乐:

“这样既暖和,又能遮掩身份。”

侍华对自己的老爷总是恭敬有加,他本是韩外出巡视时在山东境内捡回的乞儿。当时韩见他脏兮兮的脸上有一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口音稚嫩,虽说叫“太阳”为“日头”的山东腔一时还听不惯,但依然把他带回府中。这小家伙果然伶俐,不到二年,京腔味十足了,而且还能说一口山西话。韩很是称心,为他取名“侍华”。

“老爷,就这盏灯最亮了。您这‘气死风’的灯罩是刚换上的,奴才就是怕老爷眼神不好,才……”侍华一边说一边上下搜寻,“府里上下灯笼都有‘韩’字。”

韩见他面露难色,说:

“看你脑瓜子挺灵的,不会去再买一个吗?”

侍华道:“不是奴才不想买,怕这黑灯瞎火,我跟老爷这样出去,若是被锦衣卫疑心是盗,那不惨了?”

韩眯着眼睛向外看了看,说道:

“时候不早了,本府还带得有腰印呢?”

侍华一拍脑袋。

“哎呀!这个小奴才倒忘了。”

巡夜的更夫敲了两下锣,“哐——”“哐——”沙哑的嗓音拉出长长的“二更了喽、子时已过、丑时来临、天下太平喽。”

韩冒着纷扬的雪花,冒了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侍华接道:“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

韩赞道:“你小子天资不错,昨天学过的就会背了。将来好生用功。”

侍华道:“老爷放心,我一定用功,成为一个饱学诗书之人,但奴才一定不去做官,就侍候您老人家一辈子。”

韩抚摸了侍华的厚毡帽,往下压了压,有些不满意道:“大明的子民万万不可失去上进心。”

两人站在珠市口与天桥接壤的过街楼车马道上,韩知道,这条靠近天桥的巷子里,大都住的是各地来的举子。看了几家,都是门户紧闭。侍华提着灯笼跺着脚。不时地用胳膊夹住灯笼吊竿,腾出双手直搓,呵着热气,吸着鼻涕,嘴里嘀咕道:

“老爷,还是回去吧,这深更半夜的,哪个举子不早已进入梦乡。”

韩笑道:“你不参试,哪里能懂?即使灯熄了,脑子都不敢休息呀。”伸手要取过灯笼杆,侍华忙往后退,“好,好,老爷看清路。”韩转身往胡同深处走。就着昏黄的灯光,他看到胡同口的墙上嵌着一块木牌,上面字迹脱落,“广东会馆”。刚拐过墙角,就听到里面有人声。“老爷,该休息了,都已经二更天了。”“哦?不,我再把这段温习一遍。”

接着,韩听到洪亮的嗓音传出最为他欣赏的一段话:“‘敢问夫子恶乎长?’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敢问何谓浩然之气?’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

“好一个‘我善养吾浩然之气’!”韩击节叹道。跨进广东会馆的漆门,掸了掸身上的落雪,手扣门环,略一使劲,见左间的房门上挂着棉毡帘子的底下有灯光现出,随即掀开毡帘,踏进屋子。

室内如春,屋里砖地的中央燃着一盆炭火,蓝盈盈的火苗,吐出焰舌,泛着阵阵热浪,将这不大的四堵墙之内的空间烘烤得十分暖和。一个身着棉袍的考生正站在临窗的桌子前,桌上的油灯地响。

韩和侍华掀帘而入所带进的凉风,让油灯的火苗飘忽乱闪了几下,那举子听得动静,猛地转身,直望着韩,眉头一挑,似乎对眼前的老者有所熟悉,只是想不起来。摊在桌子上的一叠文稿也被风掀翻了几页,飘在地上。

韩歉意地一笑,心中却暗想,这举子真正进入了临战状态,不待那举子问话,韩弯腰捡起几张,大致一瞥,一看题目:浩然之气的探幽发微。正待细看,另一位坐在西墙下的年轻男子兀地站起来,冲着韩道:

“喂,深更半夜的,你是干什么的?”说着就要上前抢韩手中的文稿。

侍华连忙道:“我们是巡夜的,深更半夜的还在不停地喧哗,不怕……”

韩心头暗暗高兴,作为科举试院的主事,他总是以为国家发现栋梁之材为己任的。

那举子一双眸子闪亮了几下,神情显得有些激动。忙跨前几步,想磕头下拜,嘴里却在问:

“您是,您是……韩大人?”

韩微微点头。

“韩大人光临寒馆,晚生失礼了。”

韩有些诧异,刚才的兴奋倏地消失了。这人认识我?难道府上的几十个帖子中也有他的一份?

“怎么?你认得老夫?”韩把手中的文稿放到桌上,轻轻地整理几下。

“略有记忆,晚辈这十年来,曾三次进京会试,有幸窥望过韩大人的尊容,只是今日一见有些不敢相认,晚辈感到韩大人额上皱纹又增多,胡子也变白了许多。”那举子说得很直率。

韩一抹自己的老脸:

“噢,你已经三次进京了,本大人有失察之处,竟真地想不起你是哪里来的?听口音,定是两广一带的。”

“晚生袁崇焕,字元素,广东东莞人,现系广西藤县举子。”那举子说着,不待韩上前,便站起身来吩咐西墙边那青年人“快给韩大人泡杯茶来!”说着又让出身后的一只圆木椅,道:

“韩大人请坐!”

韩本想上前把袁崇焕搀扶起来,见他自己已起,心想:我又没着官服,人家何必长跪不起,等着发话呢?

上下打量一番,见眼前的袁崇焕身材适中,“国”字脸,肤色较白,两道眉甚黑,鼻梁不高,虽谈不上英俊,但形貌中却有一股咄咄逼人的豪杰之气。或者说这就是孟子所谓的大丈夫之气。是一种富贵不淫、威武不屈、贫贱不移的品性。

“好,你也坐下吧!”韩感慨道,“古人说,板凳一坐十年冷,袁举人首尾相加、赴京参试正好十年,足见后生的求学艰难。请问袁举人的年庚?”

袁崇焕没有坐下。

“回韩大人的话,晚生三十有六。”

韩指着窗外,道:“寒窗苦读正好应验到袁举人身上。不过三十有六的岁数对国家来说可是正当年呀。大明江山代有人才辈出,说不定袁举人就是其一。国家急需人才,吏治急需忠正之士,以辅佐社稷兴旺之大事,就像这盆炭火,如要保持常温,必须不断地加些薪炭,说不定袁举人正是其中的即将为国燃烧的一块呢?”韩又指着那盆炭火,语气却由赞许转为沉重。

袁崇焕道:“承蒙韩大人谬奖,晚生是一心想为国效力,可惜晚生才力平庸,学无建树,有愧韩大人期望。这次会试金銮殿,晚生想,做最后一搏,如若不中,晚生将回原籍躬耕、办学堂、设私塾,从此……”

“这不行,袁举人,”韩道,“别说三十六岁,就是四十不惑之年也有许多举人为功名而奔走辛劳,古人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你离五十还相差很远呢?”

袁崇焕慊然一笑,道:

“晚生早在万历三十四年考中广西丙午科举人,弹指一晃十多个年头就过去了。”

韩也有些吃惊:莫非此人胸无点墨,怎么连考了十几年还考不中,我看他又不像老学究,只知死记书本的人。韩皱了皱眉头,说:

“袁举人能否把你的文章择其一二,让本府带回去浏览,也好替你斟酌。”

袁崇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忙感激地从桌上抽出三篇写好的应试之作,恭敬地递过去。

韩接过揣在怀中。正要起身离去,袁崇焕的仆人佘三刚好把茶水沏好,忙道:

“韩大人,喝口雪水茶吧。我们老爷今年可是第一次参加文举会试,还望韩大人多多照顾。”

这倒稀奇了,韩疑惑地望着袁崇焕,那眼神似乎在问:这是怎么回事?

袁崇焕点点头:

“晚生才疏学浅,却一心一意地想报效朝廷,但晚生的志向向来不在官场文牍之间,晚生实在想以武戍边,做个战场上的将士,以此为国家尽职尽忠。”

韩说道:“你以前……?”

袁崇焕道:“晚生想武举中第,直接奔赴边关,特别是辽东事紧,令晚生忧心如焚。”转身从桌子抽屉里又抽出一大叠文稿,“这些都是晚生研究辽东战事的心得。”

韩望着有些慷慨激昂的袁崇焕,情绪受到感染。是啊,国家急需将才,而大明朝的科举重文不重武,每期武科进士,所录的名额不及文科的三分之一。若是仅凭武术刀棒类的真才实学,那也能挑出一两个武功高强的人,可是这些人大都去了厂卫做捕快,做杀人用刑的帮凶。若是凭兵法战理的真才实学,那也能挑出一两个统领边关的将才,可是,那么多总兵将校总是在大战来临时少了几件克敌制胜的法宝。何况当今圣上对国库该拨给的军饷总是捂得紧紧的,完全看做是自家的私财,全然不顾饥饿的士卒,疲惫的边将。

韩动情道:

“袁举人知道今日朝廷里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情吗?今天是国难当头之日啊!”

国难当头?袁崇焕见韩脸色由刚才的赞许变得极为忧伤,忙不迭地问:

“朝中有何不幸?”

韩摇摇头,幽幽的眼神望着突突的火苗发呆。袁崇焕感到韩的眼眶里噙满了泪水。果然,两行浊泪从眼角顺着脸颊滚落下来,掉在炭火盆中,“嗤”地一声升起一缕青白的灰雾。

紧紧地攥着袁崇焕的几篇文稿的手也不停地抖动,韩悲愤道:“新年誓师的杨镐大败而回。朝中一片震惊,五万多明军死在女真人的马蹄下,我大明将士的鲜血染红了黑土地。惨啊,惨!”

韩不住地摇头,仿佛有深深的不甘心,又有不相信的意思。

袁崇焕跺脚长叹,悲愤得不能言语。

韩到底老成持重,忙道:

“袁举人,这是朝廷的机密。如若传出去,京师人心就会受到震动。好在满洲女真人已经撤兵。朝廷拟派熊廷弼前往安抚整治,或可有稳定边关之举措。你还要静心修为,准备明日的大考。”说着,站起身来,“你歇息吧,本府再到别处看看。”

袁崇焕听到外面已敲响“三更”,便不再挽留,谦恭地送走韩。到广东会馆的胡同时,韩语重心长地道:

“现今从文举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中了进士之后,可去兵部理事。”

这是一个了不起的许诺,如今,韩可以说就是袁崇焕的座师。这在考风不正的举试中,那是几千两银都难以买到的许诺。袁崇焕开口道:

“恩师慢走,恩师的教诲,晚生都记住了。”

韩一听袁崇焕改口,很是欣慰,抬手拍了拍袁崇焕身上,说道:

“善养浩然之气,国家定能中兴。”

说完,韩带着侍华消失在雪夜之中……

“韩大人,韩大人?”店小二的声音把韩从一年前的往事拉回到现实中。

韩收回目光,低头一看,一碗热腾腾的炸酱面摆在眼前。韩道:“这可是北京的特色?”

赶上来送佐料的山西老板熟练地把一条长巾往肩上一搭,双手一摊,无奈地说:

“韩大人,只好将就吧。从京郊皇庄强行摊来的面粉根本就没有筋骨,实在拉不出来。要不,小的给大人来碗刀削面?只怕也是一削一团疙瘩。”

韩摆了摆手,说:

“那就算了吧。”

山西老板感叹道:“唉,看来在不幸的日子中,任何人都是不幸的。韩大人,听说山东又闹大饥荒了,丈夫吃了妻子的尸体,母亲则有的易子而食。”

韩“啪”地一撂筷子,说道:“别瞎传!多长点记性。现在是什么时候,大明新皇上刚刚登基。”吓得店老板一声不吭侍立在旁……

血红的太阳落到西山后面去了,从山后散出的万千道晚霞把西山顶上那原来墨色、绛色、灰色的云朵,变幻成五光十色的织锦。跃马上了那一道高高的运河堤岸,袁崇焕突然感到身上的官服仿佛是一副沉重的担子在挤压他的肩骨,令他郁闷得难以忍受。霞光映着他刚毅的脸庞,像是镀上了一层血色。

运河的水从海河而来,沟通了黄河、淮河、长江直通浙江的杭州,这是一条南北通畅的水渠。

袁崇焕知道,江南的繁华富庶都是通过这条人工开凿的运河一点点地运到北京去,装点它举世无双的奢侈。

河中的行船首尾相接,船家的号子响彻云天,这号子虽然和老家西右江畔的调子不一样,但在袁崇焕听来,他都能感受其中的苍凉、悲壮和艰辛……

祖籍广东东莞的袁崇焕原来有一个相当不错的家境。祖父袁西堂是一个买卖公平的木材商人,父亲袁子鹏也算是子承父业,崇焕的叔父袁玉佩做过平乐府推官,还有一位党兄袁崇茂中过秀才。兄弟三人,二弟崇灿,三弟崇煜。虽谈不上人丁兴旺,但有此三男,袁家本应向富户迈进,可惜的是西右江的水竟是“一年三浑浊,两载十不平”。

在他十四岁的那年春天,祖父和父亲带着全家来到山清水秀的广西藤县,袁家每年在此采木加工放成木排沿江而下,经商的精明和务实很快地遭到当地人的嫉恨和排挤。当地官员对袁家加重税收,没有办法,原先放排的雇工只好辞退。袁崇焕本来一到藤县平南就在童子试上考中了弟子员,也就是秀才之后,马上遭到同学的攻击。在私塾里的桌子无端地由四条腿变成三条,走在回乡的路上,总会有一两颗来历不明的石子打中自己的后背。

“父亲,”终于有一天,袁崇焕鼓足了勇气开口道:“孩儿不想再上学了。”

“不上学?那不行,孩子,袁家将来最有前途的就是你,你看崇煜的脑瓜子也机灵,你若不思进取,会给弟弟带来什么影响?事情再难总会过得去,就是我袁家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上学。”

袁崇焕本是孝子,对父亲的话向来言听计从,惟独这一次,袁崇焕嘟囔着小嘴,憋得脸通红,忍不住地说:“他们天天骂我广东佬!还合伙起来欺负人。”

袁父沉默了半晌。看着长子稚气未脱的容颜,心里十分后悔举家南迁:孩子懂事了。

“父亲,让孩子去放排吧,反正家里人手不够,孩儿也有了一把力气。”袁崇焕诚恳地请求道。

“不行,”袁崇焕的母亲从厨房中走出来,一面解下系在腰间的围裙,一面向袁父投去制止的眼神,“孩他爸,……不求功名倒也可以,但也不能从事这危险的行当,孩子这么小,身子又弱,万一有个好歹……”袁母双眼一红,似乎说不下去了。

袁崇焕道:“母亲,就让孩儿去吧。”他想,刚来到藤县的时候,他就听私塾的老师讲,此处并不是求学之地,他真想回到广东东莞的老家去,诅咒、嘲弄、攻击等等都使自己再也不能安静地呆在学堂中。

“母亲,孩儿大了,我需要去做活,我更想有时间练习生疏的武功。”说着,袁崇焕挥动着胳膊。“母亲,我自己感到,学文不是孩儿的惟一选择,练好身体也免得当地人欺侮咱们。”

在学堂所受的委屈,他向来是放在心里的,从不对父母说起。

“不行,孩子,你必须回到学堂,家里千难万难,有我们做父母的顶着。”母亲一转身,又回厨间操持去了。袁子鹏不再说什么。

整整缠了父母三天,直到袁崇焕把在学堂的遭遇和先生的话一一告诉父母时,袁子鹏才对伤心不已的妻子道:

“我看,还是遂了孩子的愿望吧。”

此时,作母亲的又能说些什么呢?

辍学后的袁崇焕一面跟着绑扎木排,一面研习武术要义,他东借西凑了几本武学书,便带着弟弟崇灿、崇煜和几个邻居的孩童练起武术来。

岁月更迭,时光流逝。袁崇焕武艺大长,好在他放排的西右江两畔完全是民俗尚武的生活环境,这对袁崇焕有很大的影响。

万历二十六年的仲春,祖父袁西堂和父亲袁子鹏终于接了一笔大买卖,要把一大批木料放排到达官南镇。说是从官南镇再转旱路运往北方,这笔木材生意的成功与否对袁家的能否振兴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本来,袁崇焕是要跟去的,恰巧,袁崇焕的叔父袁玉佩特地从平南推官任上卸职休养,他就利用这段空暇从广东来到广西藤县看望家门里的人,当他得知袁崇焕弃文习武,并从事买卖木材行当时,大为光火,没头没脸地训斥了袁崇焕一番:你这是在荒废了自己。

叔父袁玉佩毕竟是官场中人,袁崇焕第一次感到了天下还有那么多的事要去做。袁玉佩又说服了袁崇焕的祖父和父亲,两人早就想让袁崇焕重归课堂,当即留下袁崇焕,只带着老二崇灿前往。

袁崇焕没有办法,只得留下。谁知,这一留下,倒是捡回了一条性命。

在袁家西厢房内,袁玉佩做了私塾先生,一时间,周边邻里的几个年纪相仿的孩子都集中到这里,上午学文,苦读“四书”“五经”,下午练武,南拳北腿的功夫,刀枪剑戟的招式都得到了系统的演练。袁崇焕的身子硬朗了,学问长进了,武艺也提高了。

一天,袁崇焕正和少年死党谢尚政、洪安澜在村头的空地上讲习武艺。谢尚政的一个孬动作一下子把洪安澜摔个狗吃屎,谢尚政兀自大笑不止,一边拉着袁崇焕,一边指着洪安澜的样子,说道:

“崇焕哥,你看安澜,样子多可笑。”

袁崇焕却拽出了自己的手,绷着脸道:

“尚政,你的动作是不是不规矩?哪能乘人不在意的时候,就来个黑狗穿裆呢。”

受到袁崇焕的指责后,谢尚政脸红了,连忙跑过去,扶起洪安澜。洪安澜却说:

“崇焕兄,不能埋怨尚政哥,你想,若是真的在两军阵前,敌人可不管你注意力集中了没有。你不是经常说,‘兵不厌诈,人无固定的战法’吗?没事,尚政哥,我们再来。”

袁崇焕望着憨厚的洪安澜,心里暗暗赞同。他有时经常把洪安澜和谢尚政作比较:谢尚政比较机灵,脑筋活,鬼点子多;而洪安澜呢,却憨直实在,有股韧劲。这些人和自己都是志同道合,形成了一个以自己为中心的小群体。自从私塾退学之后,在这一带,还真的没有几个人敢小视他们,袁崇焕有种满足感。

从袁玉佩的口中,袁崇焕了解到大明朝的形势。他知道,他正生活在边患严重,国家多事的时代。他出生的那年,刚好离戚继光、俞大猷在广闽边境剿灭倭寇不久,他对倭寇在东南沿海大肆杀掠愤恨不已,对戚继光、俞大猷等英雄人物崇拜得五体投地。而此时,他又了解到,在大明朝的北部,有一个女真族,就是宋朝时专和大宋皇朝打仗的金人后代,正在东北一带悄悄兴起,并且把势力由苏子河流域向南扩展至佟家江(浑江)流域。首领叫努尔哈赤,正雄心勃勃地想吞并大明江山。袁崇焕心目中的英雄岳飞成了他效法的榜样。

但是,若要效仿岳飞精忠报国,必须武艺精进,而且熟知兵法。因此,袁崇焕硬是缠着袁玉佩叔叔教他们《孙子兵法》,而袁玉佩却提出个条件,那就是经书和兵书同种,必须要每天做一篇文章,把习文、习武心得记录下来,袁崇焕答应了,这下可难坏了谢尚政、洪安澜等人。袁崇焕就悄悄地对他们说:

“不要担心,我可以多写一篇,谢尚政抄一抄,弟弟崇煜可帮一下洪安澜。”

一晃半年多过去了……

深秋时节,右清江的水由浑浊变得澄澈了,母亲老是念叨着崇焕他爸和老二崇灿。

“焕儿,”母亲何慧贤对正在扎腰束带的袁崇焕说,“这几天,娘的眼皮跳得厉害,你祖父、父亲和二弟此去已有半年多了,应该回转了,眼见得门前的乔木都已叶落枝枯了,娘很担心。”

“母亲,”袁崇焕劝慰道,“孩儿估计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回来。”他心里还有急事呢!今天正好是全休,他早已约好了几个死党在村头的沙坪坝上,讲习演练攻城守城的阵式,何慧贤摆摆手,“去吧,去吧。”径自回到正屋,手燃佛香,在瓷制佛像前祈祷起来……

几位少年死党正玩得起劲。

谢尚政面对洪安澜的防守,急得满头是汗,袁崇焕在一旁看着,暗自发笑。谢尚政把云梯从东面的沙墙上刚搭下去,洪安澜的炮手就很快转到这儿,嘴里叫道:“开三炮!”

谢尚政对袁崇焕使了一个求助的眼神,袁崇焕以手示意在东南处的一个坡形上,可做第一攻击点。别看洪安澜是个闷葫芦,也是茶壶煮饺子心中有数。立刻派弓弩手死守。袁崇焕看了半天,对谢尚政说:“孙子曰:地形有通者,有挂者,有支者,有隘者,有险者,有远者。我可以往,彼可以来,曰通;通形者,先居高阳,利粮道,以战则利。可以往,难以返,曰挂;挂形者,敌无备,出而胜之,敌若有备,出而不胜,难以返,不利。我出而不利,彼出而不利,曰支;支形者,敌虽利我,我无出也;引而去之,令敌半出而击之,利。隘形者,我先居之,必盈之以待敌,若敌先居之,盈而勿从,不盈而从之。险形者,我先居之,必居高阳以待敌;若敌先居之,引而去之,勿从也。远形者,势均,难以挑战,战而不利。凡此六者,地之道也;将之至任,不可不察也”。

洪安澜听得一头雾水,怔怔地望着袁崇焕,“崇焕兄,你这篇孙子曰,是兵法第几章节?我怎么没听说过?”

谢尚政说道:“笨水牛,此为第十篇也。”说着把城周围的东西两面的小旗尽数收起,插到东南角上,“此谓先敌而胜也。”

洪安澜没有办法,只好也求助于袁崇焕,不解地问道:“这就算胜了?”

袁崇焕笑而不答,神情似乎还停留在那沙制的城池中,谢尚政用手一拨拉,叫道:

“那当然胜了,崇焕兄支的招儿还有不胜的?你这个笨水牛,我这儿集中了九面红旗,九面黑旗,又在东西各插了蓝、白九面小旗,你是孤城一个,焉能守得住?”

洪安澜急了,“周围尽是你的小旗,我手里还有一大把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没。我也会插旗。”说着,快速地在已被谢尚政弄散塌的沙土上“唰唰”地插几十面小旗,随手把谢尚政的彩旗悉数拔去,扔在一边。

这下又轮到谢尚政急了,“哎——,你怎么这么无赖,明明是我胜了吗?”一抬手就抓住了洪安澜的脖颈,“我叫你扯弄,你这个笨水牛!”

洪安澜顺势一翻腕,化解谢尚政的拳路,跟着一猫腰,用头把谢尚政拱个大丫叉,嘴里气哼哼地说:

“不能玩,就别玩,赖皮精,再敢喊我笨水牛,看我不揍扁你。”

谢尚政身形瘦弱,灵巧超过洪安澜,但若比起笨力气来,还真不是洪安澜的对手。他就势一滚,翻坐到袁崇焕的身边,委屈地拍打身上的灰尘,带气道:“崇焕哥,你看他,动不动就犯牛脾气,说着说着就来真的了。我再也不跟你玩了。”拿眼死命地瞪了一下洪安澜。

袁崇焕看着胸脯起伏,面色涨红的洪安澜和畏缩在身后的谢尚政,忽然想起《岳飞传》中岳飞、牛皋、汤和等兄弟结拜的事。他站起来,对二人说:

“尚政,安澜,我们都是习武者,又参研兵法,听叔叔说,国家北境有险,大明朝迟早要受到女真人的侵犯。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我们可不能在进业习武中闹意见。刚才,尚政弟的胜利不算胜,真正打起仗来,可以说,阵无定式,水无常形,还有一个最关键的,就是人心要齐,士气要盛,动作要猛。”

看到身旁有一枝树干,袁崇焕随手捡拾在手中,指着这一片废墟道:

“安澜老弟动作迟缓了些,当对方演阵欲攻时,要及时察到敌方意图,所谓兵贵神速,战机瞬息万变,稍纵即逝,不能有丝毫犹疑。”

洪安澜脸涨得更红,一个劲地点头。

“好了,今天就演到这里,”袁崇焕总结似地收住话头。沉思了一会儿又接着道,“最近,我正在看《岳飞传》,岳飞是抗金英雄,一生精忠报国,我们大明朝的先臣于谦也是个英雄,力主抗击瓦剌,并护住京师,大败敌军。眼下建州女真的势力也逐步强大起来,成为明朝东北的边患。我想,或许过不了多久,我们就要和女真人打一场大战。说不定,将来我们弟兄都应征入伍,为国效力沙场。因此,我想,我们兄弟不如义结金兰,成为生死知己,到那时若同在边关,应当相互帮衬,共建大功,你们看如何?”

洪安澜兴奋地说:“太好了。”

脸色也恢复正常,拱手对谢尚政道:“尚政兄,你赢了,小弟脾气不好,请不要见怪,我这里给你赔礼了。”深深鞠了一躬,“小弟去买些香。”

“不必了,”袁崇焕阻止道,“古人有插草为香,拢土为案,我们也这么办,关键是盟誓之后,要按誓言去做。”他心里很喜欢这个憨直的农家年轻人。

谢尚政想:拜兄弟就拜兄弟,要不是文武全才的袁崇焕的提议,我才不和那笨水牛拜什么兄弟呢。对洪安澜的道歉,谢尚政的白脸飘过一丝红晕,很快就消逝了,尖着嗓子道:“我听崇焕哥的。”说着也装模作样地走向田梗去拔一些粗硬的茅草,一走动,身上的褡裢中有叮当声响,连忙下意识地用胳膊肘捂住。

袁崇焕则俯身在地上,用手掌拢起一个三尺多长的沙土平台,捧着细沙均匀地撒在平台上,一层又一层,足有三指厚。

插好草茎,三人就跪在平台案前,一通誓言过后,袁崇焕与谢、洪二人互拜回拜,然后说出各自的换帖和岁庚。

袁崇焕道:“安危共扶,甘苦同尝。海枯石烂,死生不渝。”

谢尚政接着说:“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天地为证,生死结拜。”

洪安澜抓耳挠腮,嘴里嘟嚷道:“小弟说什么好呢?好词都被你们说光了,小弟说什么好呢?”

用手揩了额头的汗珠,一甩道:

“我们兄弟,今天结义,碎尸万段,在所不计。”长吐了一口气,“我的妈呀,可憋死小弟了。”

袁崇焕哈哈大笑,“想不到,安澜老弟的腹中,也还是有点文墨的。”说得洪安澜有些尴尬腼腆,不好意思,脸色复又红涨起来。

兄弟三人刚结拜完毕,突然从村里的巷口传来弟弟袁崇煜的哭声,哭声凄恻,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袁崇焕吃了一惊,三人连忙向前迎去,在村口正好与浑身鲜血淋漓的弟弟相遇。

“三弟,出了什么事?”袁崇焕急切地问。

袁崇煜哽咽地断断续续说:

“大哥,大哥,父亲他们回来了,可是二哥,二哥,……”袁崇煜说不下去了。

袁崇焕仔细把三弟从头到下检查一遍,更是吃惊:

“三弟,这血,你身上这血……”

“我没事,这是二哥的血,我刚才抱着二哥,二哥已经不能睁开眼来看小弟了。”

仿佛晴天里一声霹雳,袁崇焕被打懵了。他一把推开怀中的三弟,心急火燎地往家中飞奔。

刚到门前,就见门前站了很多乡人,祖父、父亲、叔父都站在那儿,脸色铁青,村民们面色凝重,仿佛对袁家的事情寄寓着同情和悲伤。

“祖父、父亲……?”袁崇焕招呼一声,看见两位老人泪流满面,特别是祖父袁西堂,这位神情一向铄的老人变得苍老了许多,银白的胡须在秋风中抖动,他伸出颤抖的双手心疼地搂住长孙,眼泪“叭嗒叭嗒”地落在袁崇焕的脸上。父亲在一旁哀叹不已。

撕心裂肺的哭喊一声一声从屋中传来,听得出,那是袁崇焕母亲何慧贤的哭腔。

“母亲!”袁崇焕离开祖父颤抖的怀抱,转身奔进正屋,一眼便看见悲恸欲绝的母亲满脸被散发遮盖,嘴角处还有鲜血渗出,正跌倒在家里供奉的祖堂的八仙桌下。

袁玉佩在旁边站着,眼神痴愣地望着南墙根下在一堆乱草中躺着的二侄子袁崇灿。

“二弟呀!”袁崇焕扑过去,将满身血污的二弟抱在胸前。“你醒醒呀!睁开眼看看哥哥。”

袁崇焕紧紧地攥着二弟冰凉的手,失声痛哭起来。

从袁玉佩口中,袁崇焕知道了事情的大概。这都是官南镇的千户所卫总的暴行。

原来,当袁家祖孙三代历经千辛万苦将四方多木料运到官南镇,准备转旱路,用车马转手再运时,官南镇的千户总刘忙带着十几个士卒正在码头一一巡查,催交税款。官南镇属于漓江州的境界,离桂林郡很近。实际上,袁家父子乘木筏沿浔江、西右江顺流而下时,早在藤县税所就交足了税款,可是,刚出藤县不久,一入漓江,在桂林郡境内又交纳一笔不菲的税,原先以为带齐了足够的盘缠,眼见得吃紧了。

袁西堂精于算计,他就担心,这木料一去广西境界,踏入广东地界时,少不了又得上税,没办法,他只得趁着一个夜黑风紧之时,喊醒袁子鹏,带上撑竿手把木筏悄悄地沿江放去。原以为,这样可以躲过官南镇的稽查,可是木筏刚到官南镇时,就见浩淼的水面上早已有三道钢索横拦着江面。钢索离水面约摸一尺多高。船都过不去。更不用说木排了。

江面上雾气渐散。那几条黑亮的钢索像是几只饿虎正在等待美味的早餐。

水流甚急,等撑住筏杆时,木排的前端正撞上钢索。顿时,两岸上的房舍中亮出了灯光,千户总刘忙拔出刀剑呐喊着就冲下堤岸。

“他妈的,无商不奸啊,想趁月夜风高溜走,都上来,再不上来,老子可要射箭了。”千户总刘忙是一副公鸭嗓子。

袁西堂心里暗暗叫苦:完了、完了。原想躲过这个关隘,绕过官南镇,再从那边的河边上岸,虽说没有码头,但找几个人手总是可以对付的。这下惨了。“千总老爷,我们是广西来的木料商人。这儿是急于北运的优质木材,恕我等赶路急了些,因为日期催得紧呢。没有来得及白天报官,可是,千总老爷放心,我们这木矿税是早就交齐的了。”

“别他妈的嗦,快上来!”刘忙接过一个火把朝河中一掷,火星飞溅,火把投入河中,听得见“噗”的声响,正好落在木排的左前方一米远的河中,一道白烟随雾而散。

袁西堂久跑江湖,带着笑意喊道:

“千总老爷,税确实交过了。请打开钢索,让我等过去,时间不饶人哪,听说这批木材是要运到京城修什么宫殿用的。”他想用上面的势力来压一压对方的咄咄逼人的气焰。

“好啊,你还敢威胁老子不成,在官南镇的地界上,敢威胁老子的还没出生呢!来人,给老子放箭。”

“请别放箭!我们上去就是了。”袁西堂看看躲不过去,只得喊,“小本商人,容我等上去搭话解释。”话音刚落,就听站在身旁的孙子袁崇灿“哎哟”一声,“扑通”跌落河中。

“出人命啦!”几个船夫在凄惶的惨叫声中,接二连三地跳河救人。其时,袁西堂已经跨步上岸,就着不明不暗的晨光,他惊惧地一转身,看不见身后孙子袁崇灿的影子。

袁子鹏正在那边把两排木筏并拢,连忙奔过来,“狗日的,老子跟你们拼了。”说着拿起一杆长篙,纵身一跃,跳到岸上。

刘忙千总一看这阵势,也呆若木鸡,忙制止:“谁叫你们放的箭?”不由得后退几步。

船工抱着袁崇灿冰凉的尸体也上了岸。袁家父子顿足捶胸,呼天抢地了一番。依袁子鹏的意思,就要告到官府,严惩凶手。见多识广的袁西堂哽咽道:

“孩子,这里不是我们家,没有熟人,即使搭进钱财,怕也不能逮住凶手,莫如我们回去吧。”

兵荒马乱的时局,只能产生民不聊生的结果。好在袁氏父子天一亮就处理了手中的木材,转为旱路运走。在交接手续的过程中,木矿税被悉数扣除得一干二净,这官南镇可不管你交过没交过。

按生意场上的行话,这趟木材生意算是做砸了。本来在广西做生意赚的利头到这会已经折了老本。过去虽说经过层层盘剥,剩下的还能糊口,而今呢?……

袁崇焕心如刀绞,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猛地发一声长啸,旋风般地跑向卧室,从墙上取一把勾镰刀,往村外冲去。弟弟袁崇煜不甘落后,也抄着一把菜刀紧跟其后。

全家人这才慌了神,袁西堂了解长孙的火爆脾气,如干柴遇烈火一般。一把扯住袁崇焕的衣襟,死也不放手。袁玉佩劝道:

“崇焕,万万不可胡来,千里之遥,你能报个什么仇?事已至此,怒也无益,家中这么大一摊子事,将来靠谁?”

祖父袁西堂道:

“若要出人头地,还需走仕途之路。古人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孩子,你一心想报效国家,整日习武,荒废了学业,怕是到头来一事无成。”

父亲袁子鹏道:“现在说这些有何用?”

一句话提醒了全家,草草地殓葬了二弟后,袁玉佩也将回归任上,临走时对袁崇焕道:

“不如跟我到平乐府去,那里离藤县较近,你远房表舅林翔凤在平乐府蓟镇做督粮推官,翔凤既懂军事,也擅长武艺。早晚从教,或许将来有望做袁家的最有希望的人。”

袁崇焕伫立船头,逆风而下,心绪久久难以平静。

运河上的雾气渐疏渐淡。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从西北角涌起的乌云把早晨还是湛蓝的天空抹成了一片灰色。和暖的东南风中似乎夹杂着雨意,袁崇焕丝毫没有回舱的打算,别人也懒得问,如果说此时袁崇焕对大明朝有了更深刻的认识的话,那还为时尚早。在他看来,只不过是吏治有待澄清而已。

万历年间的前十年是大明朝的一代名相张居正辅政时期。这个从湖北江陵来的进士,在经历嘉靖、隆庆的衰微时期后,终于在神宗朱翊钧登基初年担任明廷首辅。年青时的政治生涯磨炼出他能敏锐察觉朝中弊政、感受到明朝的气息正由强劲的律动走向颓废的衰微。当时的进士们大都陶醉在吟诗作赋的悠闲生活中时,他却专心致志地攻读史书,总结历朝兴亡盛衰的经验。联系现实的社会民生问题,力图解决日益尖锐的危机,振兴衰弱的王朝,穆宗隆庆初年,他入居内阁当大学士,其雷厉风行地革除弊政的举措,一下子把大明朝带入了最辉煌的时期。

其政绩灿然可观。

一是澄清了吏治,张居正创立“考成法”考核官吏,具体办法是:由中央各部衙门,把拟办的公事登记造册,分别制定一式三份收发文簿,用以留底、备注和送内阁查考,严立限期完成公职。按月考查,每年总结,二年后,县令以上职员务必到京师述职。以此作为评定官吏勤惰的依据。重在言行相符,一切以功实为准。“立贤无方、惟才是用”,即使和尚、道士、衙卒只要有可用之才,都可以破格提拔重用,不受资历、毁誉和爱憎的影响。“大臣子弟,不宜与寒士争进”。对皇亲贵戚宁可赐与财富,不能轻授职务。“事权归一,法令易行”。严格权限,把军政大权都归于内阁。“锄强戮凶、剔奸厘弊”,反对宽容姑息、玩忽职守,造成了上尊朝廷、下守法制的作风。

二是增加财源,面对土地兼并日益严重,瞒产偷税的情况,通令全国实行丈量土地,实施一条鞭法,做到“粮不增加而轻重适均。国赋既易采纳,而小民如获更生”。把力役合并田赋征收,一律缴纳银两,扭转了征粮大量减少,收入下降,国库枯竭的危机。几年整顿,储备的粮食可用十年。

三是整顿军事,特别是北方蒙古贵族和南方沿海的倭寇骚扰不断,杀掠无尽的情形下,提出“赫然奋发、足食足兵、以御强敌”的主张。对北方的鞑靼贵族,以武力为盾、辅以外交手段,互惠通市,许以封职,造成“军民乐业,不用兵革”的外部环境,对沿海倭寇,重点打击,分段设寨,修整兵船,严申海禁。造成戈链连云的阵势,肃清多年外患。

在政通人和的背景下,戚继光、李成梁、王崇古等一班将才把守四方,工部尚书潘季训,将泛滥成灾的黄河、淮河治理得服服帖帖。水退后的荒地给灾民开垦,张居正免其税三年,越南传入优良稻种后,大米产量大增。养鱼的水田中,疟蚊大减。桑、棉等经济作物在黄河流域、长江中下游一带,年年丰收。在万历的初年,北京、南京、扬州、杭州等繁华的大都市,一时间成了世人注目的中心。

当然,这一切功劳应该归功于时间。神宗接位时只有十岁,一切都听母亲的话,而两宫太后都很信任张居正,尤其是神宗生母李氏。皇太后对张居正的为人为官佩服无比,称他是朝中的股肱之臣。而政治上权力极大的司礼太监冯保又和张居正关系融洽,对其言听计从,一切奏章无不顺利通过。张居正权威朝臣,办事极顺。可惜,张居正于万历十年逝世。二十岁的青年皇帝明神宗朱翊钧追夺张居正的官爵,将他家产充公、家属充军,将他长子逼得自杀。做了皇帝,神宗感到如鱼得水似的得以自由遨游。年青的神宗终于勤奋起来,但他勤奋的终极目标不是国势的强盛,而是不可抑制的私欲和贪婪。按照他的想法,就是要将天下的财富都集于皇室。如果他不是皇帝,他肯定是一位成功的商人。

嗜利的神宗贪多的最有效办法便是加税。他所加的税不收入国库,而是收入自己的私人库房,称为“内帑”。即由宫中掌握的“内库”。

大批没有受过教育,因残废而心理上滋生不同常人心态的太监们作为皇帝的私人征税代表,四面八方的出去收矿税。住宅、商店、作坊、田地,只要下面有矿藏,都要交矿税。

结果,天下骚动,激起了数不清的民变。这些御用征税的太监权力极大,自然强横不法,擅杀和拷打地方文武官吏。只要和矿税有关的呈报,神宗一律批准。

实际上,缴入内库的只有十分之一,太监克扣的是十分之二,随从瓜分的是十分之三,流氓棍徒乘机向良民勒索的是十分之四。

神宗又是懒惰的,除了饱吸鸦片烟后,在有关矿税的奏呈上写下同意照此办理的御批外,对其他的政事问得极少或是干脆不问。

大学士王家屏上奏说:一年之间,臣见到天颜只有两次,偶然的一些建议,也和别的官员的一样,皇上完全不理。

一时间,众臣纷纷上奏指陈时弊,言辞甚为严厉。都如拳头砸在棉花垛上,软绵绵的。无声无息。

首辅叶向高奏称:六部尚书,只剩一部有尚书了,全国的巡抚、巡按御史、各府州县的知事已缺了一半以上。中外离心……祸机不测……举天下无一可信之人,而自以为神明之妙用。

臣恐自古圣帝明王无此法也。

神宗吸饱了鸦片,已经火气全无。这样的奏章如果落在开国的太祖、成祖的手中,叶向高非被杀头不可。但神宗心知肚明,只要有钱可刮,给大臣讥讽几句,甚至骂上一顿,都无所谓。吏部侍郎冯琦奏:“自矿税使出,民苦更甚,加以水旱蝗灾,流离载道,京郊近地,盗贼公行,此非细故也。中使衔命,所随奸徒千百……遂令狡猾之徒,操生死之柄……五日之内,搜括公私银已二百万。奸内生奸,例外创例,不致民困财殚,激成大乱不止。伏望急图修弥,无令赤子结怨,青史贻讥。”

凤阳巡抚李三才奏:“陛下爱珠玉,民亦慕温饱,陛下爱子孙,民亦恋妻孥。奈何崇聚财贿,而使小民无朝夕之安?近日奏章,凡及矿税,悉置不省。此宗社存亡所关,一旦众叛亲离,土崩瓦解,小民皆可为敌国,陛下即黄金盈箱,明珠填屋,谁为守之?”

给事中田大益奏:“民间丘陇阡陌皆矿也,官吏农工皆入税之人也,公私骚然,脂膏殚竭,向所谓军国正用,反致缺损。……四海之人反唇切齿,而冀以计智甘言掩天下耳目,其可得乎?……夫天下至贵而金玉至贱也。积金玉珠宝若泰山,不可市天下尺寸地,而失于天下,又何用金玉珠宝哉?”

……

照理说,大臣们的言辞够苛刻的了。然而言者谆谆,听者藐藐。神宗对这些批评甚至痛骂全不理会。“疏入,上怒、留中不报”。神宗对这些大臣的讥讽之语连理都懒得理、罚都不想罚,但是,直至临死之前,他的拼命搜括的作风丝毫不改。在女真族强兵压境之时,神宗再度借口用兵,又一再增加田赋,实际上所有的财钱都堆于内府,发霉变质了也没有用到辽东战事上。

吏部尚书李戴奏:“今三辅嗷嗷、民不聊生;草木既燃尽,剥及树皮;夜窃成群,兼以昼劫,道中相望,村空无烟。……使百姓坐而待死,更何忍言?使百姓不肯坐而待死,又何忍言?矿税使(太监)指其屋而挟之曰‘彼有矿’,则家立破矣;‘彼漏税’则囊立倾矣。以无可查稽之数、用无所顾畏之人,行无天理王法之事。”

户部尚书赵世卿上疏言:“天子之令,信如四时。三载前尝曰:‘腾心仁爱,自有停止之时’。今年复一年,更待何日?天子有戏言,王命委草莽。”

神宗照旧不予受理,让满肚子的怒气随着鸦片的浓浓白烟一点点飘散在乾清宫中。对宫中的财宝,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满足感。他感到血液中的声音都在召唤着他贪利务得。他仿佛就是躬耕于陇亩的老农,在一升麦种下土之后,他长日巴巴站在田头算计着:这一升麦种到了秋天说不定长成一斛、一石的又硬又好的小麦。他衰弱的眼神,整日的精神都集中在这上面。万历四十八年七月二十一日,天交五鼓,东方既白,日渐出,红霞渐浓。突然有一颗耀目的晨星从日旁下坠,自西流东,直犯日中。

戒备森严的紫禁城乾清宫暖阁中,形容憔悴的神宗,只有依靠汤药来维持生命。他已经有半个多月不进食了。在这半个月间,他每天都让监天官上奏天象,今天,他睁着的双目、仔细辨认着由贴身太监曹于汴拿着的奏呈。“五鼓,紫微星犯太白于东南”。

神宗皇帝躺在冰凉的床上,头一歪,便不省人事。御医们手忙脚乱一通后,神宗才苏醒过来。在场的文武大臣有英国公张惟贤;大学士方从哲、韩;尚书周嘉谟、孙慎行、李汝华、张向达、黄克缵、黄嘉善;侍郎孙如游等。

屋里静得如同黎明前的黑夜。忽然,神宗的神智有些清楚,他睁开死鱼目似的眼睛,向周围扫了一遍,最后落到方从哲的脸上。神宗感到大限将至了。鸟之将亡,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有气无力地道:

“招皇太子——,招——皇,皇太子——!”

英国公张惟贤不禁老泪纵横,他是喜极而泣。总算等到神宗的这句话了。方从哲使劲地点头道:

“皇上,皇太子就在乾清宫外,从昨夜就一直在乾清宫外摆下香案,替皇上焚香祝愿呢。”

神宗缓缓地点了一下头,道:

“难为我儿了。”

门终于开了一道缝。兵科给事杨涟,御史左光斗,东宫太监王安等人陪伴在皇太子朱常洛的身边,一副拼死一保的架式。当太监曹于汴出来宣旨时,杨涟激动得跪地叩首,铮亮的前额竟叩出血迹,鲜血浸染了地面的方砖。

大臣们怎么能不激动呢?十五年的抗争,赢得了太子之名,三十多年的等待,终于名正言顺地由太子继承大统了。大明江山后继有人了。左光斗伏地“呜呜”地大哭起来。

皇太子朱常洛倒显得痛不欲生。他领着儿子朱由校等连续几天来入宫探望,均以圣上无旨而被挡在宫外,朱常洛知道,他一出生就是个错误,就是神宗厌恶排挤的对象,但毕竟血浓于水,他与神宗是父子,有着戚戚的骨肉之情。显然,慑于父皇的威严,他还是忧心如焚,在不敢抗争中,从早到晚眼巴巴地在宫阶下,顶着凄清的月色,冰凉的露水,彷徨不安地等待着消息。至于摆案烧香,那是左光斗、杨涟的主意。

朱常洛被引入乾清宫的暖阁中,他低着头,临近神宗的病榻时,紧趋几步,后面的儿子们也效仿他们父亲模样“哗啦啦”地跪在地上,一直延伸到阁门外边。

“父皇。”朱常洛饱含热泪,哽咽着说不下去。

神宗摆摆手,阻止了这位向来被自己嫌弃的皇长子。他的眼光似乎变得极为清澈,从朱常洛的头顶向后望去,他在搜索什么。神宗知道,他自己对这位皇太子欠下了太多的父子的情义。神宗朱翊钧于万历六年结婚,十六岁的少年天子懵懵懂懂地就被引入洞房。孝端皇后祖籍浙江余姚,生于北京,是锦衣卫指挥使王伟的千金。她既有江南女子的秀美,又有燕赵姑娘的端庄,而且为人正直、性情温柔、知书达理,从不计较个人得失,素以孝顺著称,深获神宗生母孝定皇太后的欢心。可是,美中不足的是孝端皇后在婚后久久不孕。经查,有严重的妇科疾病,不能生育。这成了宫中、朝中的一块挥之不去的心病。

神宗的生母更是焦急万分。俗话说母以子贵,儿子做了皇帝,可若儿子无后,岂不是给宫中册立皇太子留下问号?慈圣皇太后对儿子倒是越发管得严了,先让他熟悉政务,由冯保、张居正辅助。

慈圣李太后有一件事是非常感激冯保和张居正的。她本是穆宗的选侍,生神宗后封为贵妃,神宗即位,尊号慈圣皇太后。按旧制,天子立尊原皇后为皇太后,有生母称太后者则要加征号以别之。这时太监冯保和张居正合议,来个双凤并尊。廷议过场后,原皇后尊曰仁圣皇太后,神宗生母尊为慈圣皇太后,前者居慈庆宫,后者居慈宁宫。因神宗年幼,张居正又请慈圣皇太后移居乾清宫,直接教帝起居。因此,神宗自小就对母亲管制下的生活感到忧心忡忡。有时,神宗读书不勤,慈圣皇太后要罚他长跪乾清宫外。每天早晨五更未及,当效讲臣(皇帝的老师)进讲时,无论神宗醒还是未醒,即令太监扶起,用凉水洁面。呼曰:“帝起矣!”有一次,神宗在西城欢宴,行酒令,令内侍唱新辞新声。内侍没有听从,神宗拔剑击之。左右劝解后,神宗就割去内侍的头发。此事传到慈圣皇太后的耳中后,立召神宗,大斥之。张居正具疏切谏,令神宗起草罪己诏书,御礼又召神宗,令长跪,数其过,神宗泣涕请改,这事才算罢了。

这一切都在神宗的骨子里留下了对母后和张居正的怨恨。至于光宗一事,更是令其欲罢不能,心中暗恨不已。

万历九年冬的一天早晨,天气清爽。神宗修完功课后,神情很好。照例前往慈宁宫拜问母后。事竟凑巧,这天李太后去宫外拜佛,只留下宫女翠鹂在宫中守制。翠鹂自幼入宫,一直在慈宁宫侍奉太后,长大后出落得眉清目秀,姿色迷人。平时含笑少语,手脚勤快,很是博得李太后的欢心。

神宗在母后房中转悠了几圈,刚要出来,恰逢翠鹂端着清水而进,或许是一大早就起来忙碌的缘故,那翠鹂两腮酡红,高高挽起的袖口露出有红似白的肌肤,紧扎着的束腰带上,丰满的胸脯微微颤动。神宗一见,顿时有些魂不守舍,竟直直地看了好大一会儿。翠鹂一见皇上立在面前,忙不迭地放下满盆清水,捋下袖口,掸了灰尘,就上前问安。一张洁白的瓜子脸,潮红剔透。灵巧的鼻翼,透明的耳垂,婀娜的身姿,纤细的体态……

“咦,”神宗暗暗生奇,平日倒也见过,感到相貌平平,没想到,这才几天,就出落得亭亭玉立,秀色可餐。神宗忙伸手挽起这个叫王翠鹂的宫女,问道:

“你是哪里人?”

“回皇上,婢女是陕西米脂人氏。”王翠鹂轻启娇唇,那淡红的唇膏勾勒出两片适中的樱唇。轻启之间,竟是燕语莺声,一口碎米排就的玉牙,这一切都让神宗感到龙体亢奋。他知道,母后不在慈宁宫中,尽管皇家规制,贵为天子的人是不会临幸低贱的奴婢的,但此时,青年天子的豪情占了上风,情欲使他无所顾忌。

“退避!”他令门前站着的几个跟班太监躲开,伸手揽住翠鹂的腰身笑道:

“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三国时的美貂蝉不就是米脂人吗?你就是貂蝉第二。”

说完,抱起翠鹂走入慈宁宫的侧房,他知道,那里就是宫女们的住处。一边走,一边用手不停地在翠鹂的酥胸上搓揉不已,喃喃地道:

“多好的名字,‘两个黄鹂鸣翠柳’,朕今天就要你‘一行白鹭上青天’。”

王翠鹂在宫中久了,对眼前的一切,她虽然紧张,但更多的是感到幸福。这真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她紧闭双目,任由神宗抚摸,渐渐地娇喘起来。神宗龙颜大悦,皇后美是美,可是太端庄了。每次房事,都是沐浴更衣,妆粉施朱,哪有这宫女性本天成!他俩互相宽衣解带。

神宗紧拥着翠鹂雪白而丰满的诱人胴体,喘着粗气,就把翠鹂压在身下。亢奋过后,神宗意犹未尽,复又折腾再三。从此,每逢慈圣皇太后做佛事时,神宗总是不约而至,两人如胶似漆,颠鸾倒凤。

终于,有一天,贴身太监冯保在神宗喝完龟草汤后,悄声说:

“皇上,那个王都人,那个,那个叫翠鹂的宫女怀孕了。”宫女在宫内流行称为都人,是一种轻谩的叫法。

神宗脑袋一晕,甚是后悔,身为天子,竟在都人身上种下龙种,这天子之身份岂不掉价?他矢口否认道:

“大胆,朕哪里认识什么王都人?”他想,自己临幸宫女一事,他已经严令跟班太监不许声张。他涨红着脸道:

“冯公公,朕向来遵守宫中节制,再说,朕有必要去和一位宫女私通吗?那王都人是否有孕,是和谁有孕,朕一概不问。你去吧,朕还要批文呢!”

神宗以为矢口否认就能把事情遮掩过去,他想,反正朕是天子,虽说贪图一时快活,但那个翠鹂是否有勾引朕的嫌疑?想到那翠鹂在床笫间的浪态,越想越是这样。好啊,宫女果然都是贱坯子,这才几次,就急不可待地用怀孕来要挟朕了,朕就是不同意。谁再敢乱嚼舌根子,朕就把他给废了。

翠鹂的身体变化,自然逃不过李太后的眼睛。她叫过翠鹂仔细垂询了一番后,竟拍掌大笑起来。

“翠鹂,你若真能为皇家生个男孩,就是大功一件啊。皇后久不怀孕,这让哀家挂念不已,这下好了,以后要静养身子,宫里的事,你就不必做了,哀家要皇上收你为选侍,待生子后,再赐封号。”

翠鹂道:“奴婢叩谢皇太后。”有了皇太后撑腰,翠鹂感到心满意足,若真能生下龙种,传宗接代,我也不就是未来的皇太后了吗?

万历十年春的元宵夜晚,慈圣皇太后特意请神宗到慈宁宫陪宴,席间,她拿出一个鼓腹的酒樽,就他私幸宫女一事旁敲侧击。神宗支支吾吾、闪烁其辞,或有意躲开,或答非所问,或干脆缄默不语。慈圣皇太后的脸“唰”地就撂下了,厉声呵责道:

“身为天子竟然没有承担责任的勇气,怎么去承担天下之责?大明后宫中,有谁敢把你将母后身旁的宫女弄成怀孕的事说出来?”

说完,一摆手,“拿《内起居注》!”

执事太监连忙捧出早已准备好的《内起居注》。

神宗光顾自己性事快活,却没有想到,皇帝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起居饮食、吟诗作批,都是国家大事,都有专人及时如实地记录。他私幸宫女翠鹂一事,当然也就明明白白地写在《内起居注》中。

慈圣皇太后的“杀手锏”果然奏效。事实面前,神宗脸色骤变,闷闷不乐地自语:

“朕一时冲动,哪想到会有这么巧的事?”

慈圣皇太后一见神宗答应,显得很高兴,她语重心长地对神宗道:

“为娘年纪大了,还没有孙男,男者,宗社之福也。母以子为贵,现在翠鹂肚里怀的是吾儿的精血,岂能分什么等级和地位,不要以为她是身份低下的都人,就觉得面子有何不妥。”

一番话语意在打消神宗的虚荣心和等级观念,实际上,她自己不就是穆宗的选侍,因生神宗才贵为皇太后的吗?论出身更是低微的民女。因此,她不能允许有人因此而蔑视自己的尊严。

更何况已有太医把脉出那王都人所怀的是个男孩,这才是大明朝的希望所在。

神宗有如在母后的监视下吃了一只苍蝇一样,心中总是作呕。但他是没有选择的余地的,只好点头默认,被迫追封王翠鹂为恭妃,移居景阳宫,自此,再也未临幸过。

恨屋及乌。恭妃产下皇子时,举朝祝贺,惟独神宗对王恭妃鄙弃的态度丝毫未减,并波及皇子朱常洛,总感到,这个孩子根本不是他意中的继承人,当皇太后下诏庆贺时,神宗却“一切恩礼俱从薄”。

现在,神宗执着朱常洛的手说:

“朕继承……祖宗大统,历今四十八年。久因国事焦劳,以致久病不起,辜负了先帝的重托。”

他饱含愧疚的眼神,有气无力,留下遗言:

“皇儿,你已正位东宫多年,尽管朕对你疏于教导,但诸位大臣和司礼太监协心辅佐,你会尽心务国,遵守祖制。”他看到朱常洛后面的皇孙朱由校,才想起头几天大臣们还上奏,赶紧册立皇孙,如今朱由校已有十六岁,应该册封了,他说:

“皇长孙,宜及时册立,进学修业。”

说了许多话后,神宗汗涔涔的,道出了最后一句遗言:

“朕崩后,宜将寝陵造大,宫中什物都是朕生前所爱,金丝皇冠和皇后的点翠金龙凤冠应放在一处。”

言毕,头歪,驾崩了。

朱常洛悲恸一番后,令方从哲、韩等人按礼制葬了神宗。他心里当然怨恨父皇,他出生十五年后才被册封太子之号。究其原因,只因神宗偏爱的郑贵妃生下皇子朱常洵。神宗属意朱常洵,幸好有大臣们力争。而今,一切都由自己了。然而,朱常洛又很感激神宗,成年之后,神宗在生活上尽量满足了儿子的要求,特意下诏,为朱常洛在全国选妃,一时间,朱常洛的身边美女如云,其妃子之多,创下了有明以来的最高纪录,除太子妃郭氏外,还有才人王吉力懋,贤妃刘氏。才人王妃生下了朱由校,贤妃刘氏生下朱由检。之后又有懿妃、敬妃、赵选侍、王选侍,以及两个同姓李的选侍,庄妃东李、康妃西李。

朱常洛的身体完全被酒色掏空了。

登基不及一个月,就卧病在床。此时,神宗的郑贵妃为了使光宗朱常洛忘掉自己为了儿子朱常洵夺太子位一事而产生的嫉恨,连续选派八个美女环伺光宗左右,适逢光宗病体难支,又难耐美色之渴,才进食了红丸,随即一命呜呼。

继位一个多月的光宗驾崩后,太子朱由校登基,他就是天启帝,明熹宗。

……

宫廷一向是派别斗争的漩涡。一朝天子一朝臣。朱由校是由东林党人拼了性命扶上去的。因此东林党人入阁受到重用,大获全胜。但是,生性怯懦的明熹宗自有乐趣所在,就是做木活玩蟋蟀。

朝廷纷争的内情,袁崇焕只是听听传说而已,至于其中详情,他哪里能知道呢?

此时,袁崇焕正在渡过黄河,向南进发。

掐指算来,袁崇焕离京已有二十多天了。

袁崇焕凭着船桅兀立,来往的渡船上的梢公正唱着嘶哑的船工号子:“你晓得天下黄河几十几道弯,几十几道弯上,几十几条船,几十几条船上,几十几个船工齐把船儿来扳……”这边刚唱完,那边就接上调,“我晓得,天下黄河九十九道弯,……”

声音粗犷,袁崇焕仔细听了一阵,感到这苍凉的乐曲中,虽然没有家乡右清江的号子来得清澈、宛转,但究其本色是一致的,无奈而悲壮。似乎,这黄河上的船夫曲更能显出人与自然的搏斗中,人的渺小和弱势。

袁崇焕感喟地想:人的一生就如同这九曲黄河一样,命运多舛,捉摸不定。是啊,谁能把黄河的玄妙看个清楚透彻呢。

迎来送往的船只上,人们喧哗不止。

突然,一个巨大的漩涡急速游来,不偏不倚,正好裹住船头,或许是船工正沉浸在黄河曲中默想呢,一不小心,手中的船桨猛地失去了阻水,顺着水流的急势,竟飘上水面。船头顺势掉头,打着转儿随水而荡,上下剧烈颠簸,都能听到船板的榫卯间传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一船人的脸色在瞬间就变得煞白,人们惊呼起来。

袁崇焕一个趔趄,差点仰躺在船板上。他一躬腰,身形前扑,就势抓住帆绳,才站稳身子。

船老大立在船尾死死地把住手中的橹,想稳住船身。情急之中,用力甚猛,耳听“喀嚓”一声,稳舵的粗橹一下折为两截,一截拿在手中,一截顺水飞去。袁崇焕随手拿起船板上的一根粗长的船篙(它是用来撑船离岸和靠岸时用的)双手高举猛地插向船尾的激流中,额上的青筋突出,双目圆睁,手腕上骨节在作响。失去了方向的木船在原地打转,竟是没有向下游冲去。此时,两个船上的客人都惊呆了。

缓过神来的船夫们这才拼命地挥桨,溅起浑浊的河水喷洒在袁崇焕身上。袁崇焕感到船身轻微晃动后,眼送着那个巨大漩涡渐去渐远,这才长吁了一口气。

荡船的人都投来敬佩的目光。

船老大双手抱拳:“壮士,真有神力。”说着掏出身上的几两碎银,“真不知如何感谢壮士,这点心意务必请壮士笑纳。”

袁崇焕笑道:

“船家,为何如此多礼?能同船渡河,就是前世修来的缘分。”

“壮士,听口音,你不是此地人?”船老大疑问,“看壮士身手又像是行家?”

袁崇焕哈哈一笑,“我家离此地怕有几千里之遥。我少时就曾在船上做过船工,不过,那不是撑船,而是放排,放木排顺水流出深山,人立木排上,手持长篙,遇有险滩急流,全凭手中长篙。有时四两拨千金,有时真需要一柱擎天力。”

船家深深一揖,“敢问壮士尊姓大名?”

袁崇焕道:“莫不是还要感谢不成?我不出手,船翻桅断,我不也是跟着跳进黄河洗不清吗?说不定,大家都会因此遭殃,我纵然识点水性,也不能独活,本来嘛,缘分使然。”

船家一再强求,袁崇焕如实相答。

船家一脸虔诚之态,记取了袁崇焕的大名后,竟久不撑船,喃喃自语道:

“袁壮士说得对极了,十年修得同船渡,袁壮士,咱们就是有缘啊,不如,结为兄弟,壮士意下如何?”

袁崇焕毕竟是进士及第,见这个船家粗朴中含有真诚,心里也想答应,可是,总感到彼此间似乎缺少什么。正迟疑间,仆从佘三从船舱中睁着的双目,叫道:

“袁老爷,出了什么事?大惊咋呼的!”揉了揉眼,“刚才船身怎么啦?一扭一扭,把我扭醒了。”

袁崇焕就此打趣道:

“佘三,你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吗?刚才你差点就在梦中喂了河中的鱼虾。”全船的人都笑了。

一场有惊无险的虚惊成了乘客们的话题。

佘三看见袁崇焕身上的泥水点点,疑心是刚才欺身到袁崇焕身边的船老大所为,忙上前质问道:

“喂,船家,我家老爷身上的泥水是怎么回事?撑船也不悠着点,坏了我家老爷的行装,你给赔呀!”

船老大听着主仆二人的对话,不知袁崇焕的真实身份,自顾抹了一把脸上的污水,对袁崇焕道:

“怪不好意思的,这里的行船都是家父置办的,家父才真正称得上黄河上的老梢公。凭着一生的积蓄,和这时阴时晴的黄河结下了不解之缘。我只是偶尔来帮着照看一下,对驾船略知一二,但看得出,末技不如袁壮士。既然壮士身怀技艺,想是自幼习武所成,我就不高攀了。我本是一介布衣,曾乡学参试,屡屡不中,遂生退意,接过家父的职业。可惜,技不中用,要是家父在此,早就躲开了那危险的漩涡,免却大家一场惊吓。”

说完,复归舱中,捧出一个木匣子,对众人道:

“这船费就……”拿出一颗锭银递给乘客,道歉说:

“送还各位,送还各位,给各位压压惊。”

有的人摆手拒收,也有几位豪绅模样的人接过揣在怀里,似乎还在气咻咻的。

“程本直对各位赔礼了。”那船家对全船的人又是深深一揖。

袁崇焕闻此人言语,果然是个读书之人。说出话来,谦逊周详,极尽礼数,遂暗暗自责:人家一片好意,让我给拂去了。本来,出门在外,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何况自己又是喜欢结交有为的仁人志士?看来,这个叫程本直的,虽然外表粗陋了些,说不定也是位侠义耿直之人。哎,错过了就错过了。但愿以后还有机会。

专注地看了一会儿,木船靠近了南岸,程本直铺好搭板,一一送客人下船。嘴里还在赔着不是。因为马匹行李的关系,袁崇焕和佘三最后下船。

程本直谦恭地道:

“袁壮士,一路走好!若有复返的机会,本直一定邀壮士去家中小憩。今日,本直见壮士行色匆匆,怕是还有险途尚须跋涉,恕本直不能远送,袁壮士一路走好!”

袁崇焕还礼道:

“程乡学太客气了,崇焕何德何能让程乡学谦礼有加,适才一险,不过是急中生智,加上些笨力气。若是你高堂在此,诚如程乡学所说,就定会绝无此险。”

佘三催促道:

“赶紧上岸吧,离邵武不知几千里呢,依小人看,这以后的路越来越难走,不如雇轿前往吧。”

袁崇焕没有答理,和程本直告辞后,却仍然久立岸边,心头不能平静。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袁崇焕每当行进在险峻的大山、湍急的恶水之间时,总会默念屈原的这句诗。

黄河水浊浪翻滚。耳际还响着不绝的轰鸣声。袁崇焕感到脚下的堤岸在微微颤动,而那河水的喧嚣也似乎是从地下传上来的,不自觉地,他随着有节奏的涛声吟咏起来,说实在的,这是袁崇焕出京后所吟的第一首诗,题为《黄河》:

河水奔流去,喧腾万马声。

源从天上落,性本地中行。

独处真须激,清来自太平。

济川吾有愿,击楫动深情。

吟咏到“济川吾有愿,击楫动深情”时,不觉得口出其声。

正在撤板的程本直眼睛一亮,高声叫道:

“好诗!袁壮士,与本直心有戚戚焉。壮士想必是听说了吧,镇守辽东的熊廷弼将军又被革职了。”

咦,这位船家不只是个文人,还挺关心国家大事。但一想到熊廷弼将军,他是满肚子的怒火,为何这样的忠臣不被重用呢?

袁崇焕翻身上马,在京师翰林院的一年中,宫中的事情发生了很多很多,他懒得去过问。东林党人和浙江的党人互相攻讦,彼此拆台,他也懒得去问,他只想誓死雪耻。眼见得辽阔富饶的黑土地被女真人蚕食鲸吞得差不多了,他却按捺不住心中的焦虑。

任马驰骋或慢行,袁崇焕的面色凝重,袁崇焕的思绪远远地又飘回到京城,飘回到满腹经纶的老将军熊廷弼的身边。他是多么渴望,能随着熊将军,杀敌于国境之外……

初访熊廷弼时,正值杨镐三路丧师,辽东形势岌岌可危。袁崇焕参加完殿试科考,在等待朝廷发榜。街谈巷议间,他隐约感到东北吃紧,到底吃紧到何种程度,他捉摸不透。

熊廷弼字飞白,江夏人,举乡试第一。进士及第后,擢巡按辽东。为人有胆识,知兵事能文能武。任职期间政绩斐然,兴屯田足军食,修城堡固边防,连神宗皇帝也下诏表彰他“在这数年,杜馈遗,核军实,按劾将吏、不事姑息,风纪大振!”后被擢升为大理寺丞兼河南道御史,然而熊廷弼并未赴河南道上任,而是留在京城参与边疆军事的谋划,对这位功高卓著的大将,袁崇焕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要是亲耳聆听他督辽的高见和教诲,该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啊!

怎么去呢!他想到座师韩。从韩欲言又止的话中,袁崇焕推测到此时的大明朝不仅仅是边境烽火不熄,更在于朝廷内部的纷争。他不明白:韩的连篇累牍的描述,与自己期望的报国之志有多大的差距?难道神宗不册封皇孙就是朝廷的阴影?韩对袁崇焕厚爱有加,这使他感激涕零,但若整日把心思都放在这些无聊的琐碎虚礼上,即使中了进士也是荒废了学业。报国的含义变得扑朔迷离。

袁崇焕试探地问:

“韩大人,京师街谈巷议中,学生听到了一些杨镐兵败的事,似乎人心不稳!”

韩的眼神立时增添了一丝忧虑。他点点头。“出师盛大气贯如长虹,败绩亦惨颓势如山倒。”

“韩大人,辽东到底如何?”袁崇焕急切地问。

韩道:“辽东完了,萨尔浒,萨尔浒,我大明朝八万将士捐躯沙场。”说着泪满眼眶,“朝中对此争论不一,但杨镐的性命要丢,皇上已下令逮捕杨镐,立即处死以谢国人。”

袁崇焕疑惑地问:“八万明军怎么败得如此之惨?”

韩摇了摇头,“老夫哪里懂什么战事?原来的辽东已被熊廷弼将军整治得井井有条。可是朝廷偏偏换将,临阵换将,兵家之大忌。”

袁崇焕等不及了,直率地问:

“熊老将军现在何处?”

韩道:“他能在哪?赋闲京师,这下好了,杨镐的烂摊子还得由他收拾。”

“学生想去拜访熊老将军,座师能否引荐?”袁崇焕按捺不住,“学生呆在京师也是无聊,不如多了解一些辽东情形,万一文举不中,学生还想跟着熊将军去守辽东。”

韩点点头,“崇焕,你的志向甚好,只是战事复杂,恐非一人之力所能左右。不过去拜望熊老将军,老夫是可以引荐的。”

那是一个下雪的日子,袁崇焕尽管手脚冰凉,但心里暖乎乎的。他带上佘三几乎是一路小跑着,来到坐落在西大街钱粮胡同的熊廷弼的府第门前。看着佘三的脸冻成紫茄般的颜色,袁崇焕道:

“佘三,看来你还不能陪我生活在京城呢!等放了榜后,不管中与不中,你都回广西吧,家里也缺人手,我一个人能够照顾自己。”

佘三道:“那不成,夫人叫我不离你左右,我是不回去的,你到哪,佘三跟到哪。”抹了一把脸上的冰霜,笑道:“您别尽说我,您的脸色也不好看,我的手指还能活动,而您的手指都有溃烂之处了。我挺抗冻的。”

两人正说着,熊府的大门开了。公差戴着耷拉棉耳的灰布帽,探着一个头,问道:

“你们是干什么的?”一脸诧异地望着这两个身份不明的人。

“我们是拜访熊老将军的。”袁崇焕比划着,从内衣中掏出韩的名片,就要递过去。

公差道:“将军有吩咐,今天一律不会客。”

袁崇焕连忙道:

“晚生是进京科考的举子,这里是座师韩大人的名片。”

公差头往里一缩,道:

“不行,别说韩大人,就是首辅方从哲的片儿也不行,都是一班只会吹阴风,点歪火的家伙。”

“哎,”袁崇焕跟着往里挤,“烦你通报一声。见与不见,等熊老将军回了话。”又掏出一两碎银,道,“权且当做跑腿费,晚生不是高攀而来,只是仰慕熊老将军,希望跟着将军奔赴辽东,尽守土之职,逞匹夫之勇。”

公差掂了一下碎银,懒洋洋地说:

“噢,为战事,投奔我家将军,也好,你等着。”

时辰不大,差人出来把袁崇焕引进前院的大厅。

堂内烛火通明,香烟缭绕,迎面的墙壁上高悬着青铜宝剑,尖锥头盔和护身胄甲,香案上,摆放几碗烈酒,味道极重。气氛肃穆而庄严。

袁崇焕闻到酒味,心想,此时猛喝一口,该是何等惬意。

熊廷弼神情肃穆地走出来,冷冷地注视了袁崇焕一会儿。

袁崇焕行过跪拜礼后,熊廷弼把韩的名片丢在桌上,指了指紫檀木制的八仙桌边,道:

“袁举人请坐。”

“晚生不敢,”袁崇焕谦逊道,“晚生虽是文举出身,但心系武举。可惜连着二次都没能考上,久仰将军高名,心想,若今日还不能进士及第,就随着将军奔赴疆场,恳请将军满足晚生的愿望。”

熊廷弼道:“袁举人有此报国之志,甚好,今日辽东……一言难尽啊。”神情甚是哀戚忧伤。

袁崇焕下意识地点头。

熊廷弼接着道:

“今天是我大明朝的国耻日,萨尔浒,萨尔浒……”语极悲伤。

袁崇焕凝思片刻,诚恳地问道:

“老将军,座师韩也在谈及萨尔浒之战,情绪激动,想必此役大明伤动筋骨。”

熊廷弼怅然长叹:

“恐怕以后再也难以驯服女真人了。他们的首领努尔哈赤久经历练,兵精马壮,将成为大明的敌手了。”

熊廷弼对女真人可谓了如指掌,如数家珍般地道出了女真族的来历和他们的首领努尔哈赤。

努尔哈赤这个名字也就深深地印在袁崇焕的脑海中。

说来话长,努尔哈赤,姓爱新觉罗,出身于女真三大部中的建州女真。在和海西女真、野人女真相互争夺更大生存空间的战斗中,建州女真几经迁徙,最后在浑河流域一带定居下来。

这里土质肥沃、适于农耕,同时又接近汉地,便于接受汉族先进的经济、文化。通过向明朝朝贡和互市,与明朝的关系极为密切,他们输出毛皮、东珠、人参、蜂蜜、松粉等特产,换取明朝的铁锅、铁制农具和耕牛,经济得以迅速壮大。

对女真内部的纷争,明朝总是采取扶弱抗强,总体上欺侵与凌辱占着主导位置。年轻的努尔哈赤的祖先帖木哥儿在处于弱势时,就曾被明朝任命为建州左卫指挥使,一旦强大后,就被削弱了。努尔哈赤的家道衰落后,他就采集松粉、人参来往于建州和抚顺。因此,懂蒙汉语言,喜读《三国演义》。

万历十一年(1583),努尔哈赤的祖父和父亲在战乱中被明军杀死。他便继承父亲遗留下来的十三副铠甲,武装部众;设立牛录,每十人为一单位,各出一箭,以一人为头目,满语称牛录额真。在女真各部的兼并战争中,努尔哈赤的势力日益强大,又在牛录的基础上设置了固山(汉语为旗)。从开始的黄、白、红、蓝发展到镶黄、镶红、镶蓝、镶白。努尔哈赤是八旗的最高统帅,八旗旗主满语称固山额真,由努尔哈赤的子侄担任,各旗还有甲喇额真、梅勒厄真、牛录厄真。他们“出则为兵,入则为民”。“无事耕猎,有事征调”。努尔哈赤作战英勇,首先征服了帮助明军杀害他父、祖的仇人尼堪外兰部,相继歼灭了邻近的栋鄂部、浑河部、苏克素护河部、哲陈部、完颜部、鸭绿江部,势力大增。这引起了女真内部的恐慌,海西女真扈伦四部纠集了长白山、蒙古科尔沁等部,拼凑三万人马合围努尔哈赤。努尔哈赤并不惊恐,说,“敌兵虽多,杂乱不一,纯属乌合之众,擒贼擒王,专杀头目,必能全胜。”果然,此役大胜,建州女真的势力控制抚顺以东,长白山、鸭绿江南侧的广大地区。从此,努尔哈赤声名大震,他在赫图阿拉继汗位,建立国家,定国号为金。

在三十多年的征战中,努尔哈赤深知羽翼不够丰满,根基尚未巩固,不敢流露出对明朝有丝毫的不满,仇恨记在心里。他愉快地接受明册封的建州卫都督佥事和龙虎将军。那时的朝中,惟有熊廷弼上书神宗注意建州女真的势力,一旦强大就会尾大不掉,养虎不成,反被虎伤。但是,神宗控制下的明王朝却像一个醉生梦死的贵妇、沉湎于财物的贪占欲望中。神宗疑心熊廷弼是要军饷,动用国库、甚至内帑,这无疑是割他的心头肉,榨他的肚里油。不仅不同意熊廷弼的干涉政策,还以辽东无战事为由,调熊廷弼入京,赋闲于家。

光阴在一寸寸流失,努尔哈赤的势力和地盘在一天天地增强和扩大。建国称汗后,努尔哈赤像一只等待猎物出现的饿虎,静静地等候着机遇的到来,冷眼寻找南下的时机。

这一天终于来了。

万历四十五年(1617),金国天命四年。天违农时,辽东已干旱两年之久。女真人四处流浪,牲畜草料日紧,而大明朝依然敲诈如故。饥饿使女真人抛却了对大明朝的恐惧,生存唤起了女真人对大明朝的仇恨。是年四月,草木枯黄,眼见又是一个挨饿受冻的春季来临。努尔哈赤终于点起了征服的欲望之火,以七大恨告天,发兵攻明。

七大恨是:一、明朝杀害了金国的二祖,实际上就是努尔哈赤的祖父,父亲;二是,明朝向来袒护金国的仇敌哈达;三、明军越界出兵,帮助金国的仇敌叶赫攻打金国;四、明军时常越过边界,扰我疆域,金国根据誓约把一个越境的人杀了,而明朝勒索金国交出十个人来把他们杀死,用来报复;五、明朝造成了金国的老女改嫁——叶赫部落的一个王公本来答应将十四岁的妹妹嫁给努尔哈赤为妾,但是,明朝却一直施加影响,未能成行,二十年后,那三十多岁的老女却改嫁给蒙古王子。这完全是出于明朝的授意;六、明军越境移置勘定好的外界,抢夺金国人的人参、貂皮;七、听信叶赫部的谗言,经常写信谩骂侮辱金国。

努尔哈赤打着七大恨的旗号,从八旗中征募军队二万人,分两路袭击抚顺地区。建州女真的铁骑无情地踏碎了明金安宁的边境生活。一周之内,横扫大小村庄五百多个,掳走人畜三十多万。一时间,大量的难民流入关内,到处是凄惨的哀号,到处是失魂丧胆的神情,一队队原本生活富足,过着平静生活,不再有任何过高奢求的百姓背井离乡、颠沛流离。

抚顺守将李永芳被二万多八旗辫子军围了三天三夜,城内原本屯粮不足,饥荒动摇了军心,只好投降。前来增援的总兵官张承荫急急地从清河、东州、马根卓三地调集一万多人围剿金国兵马。谁知,善于用兵的努尔哈赤却示弱起来,带兵放弃了辽东重镇抚顺,待张成荫率军进入空荡荡的抚顺城时,哪知努尔哈赤轻取辽、沈屏障清河城后,突然急速回师,如同天降般地又铁桶似地围住了抚顺。免不了的一番血战。可是一贯养尊处优的明军哪见过飞马而至的辫子军呐喊着从四面八方围拥过来的不要命的情景,万余明军成了下锅的饺子,全军覆没,抚顺沦陷。明军在沈阳、抚顺、清河一带构筑的固若金汤的辽东防线成了豆腐渣防线,成了聋子的耳朵——摆设,而且还全部都落入金国人的手中。

努尔哈赤的铁蹄震撼着大明王朝的江山。临时在辽边担任督守的大臣杨镐,脸色煞白,手足无措。龟缩在沈阳城内,眼巴巴地看着金国军队烧杀抢掠,不敢出城半步。

初战告捷的努尔哈赤胃口大开。他手举各色令旗,指挥着八旗子弟往来冲杀。他终于可以领略到扬眉吐气的快感。过去的岁月不堪回首,当他每次亲领浩大的马队晋京纳贡时,他的心中侮辱感都增加一分。现在,他要一点点地剥去那些堆积在心中的屈辱。北京城内的殿宇高大、辉煌,明皇宫的礼仪使他陶醉、迷恋。心气极高的努尔哈赤不时地将北京和自己的都城赫图阿拉做比较,他对北京神往得很,迷恋得很。

万历四十七年的新春刚过,在朝廷使臣的不断催促下,杨镐由临时代理被正式委派为辽东经略,率领明军十八万,叶赫(建州女真人的世仇)兵二万,朝鲜兵二万,分四路大军在辽阳誓师后全线向金兵压过去。

但阴霾的影子从出征的第一天起就跟随着这位万历八年的进士。在仪式中,有道程序是杀牛祭旗,可是总兵官马林的那把屠牛刀年久生锈,砍了三刀才把牛头割断。杨镐的随从爱将刘招损喜好表现,称自己有把会飞的好兵器铁木槊,愿为官兵们试一试身手,结果没走两个回合,刘招损将铁木槊往空中一抛,那把重槊也飞上天去,可就是没有飞回到刘招损的手上,而是落在地上,槊头槊柄分离,槊头还砸伤了杨镐的坐骑,差点把杨镐掀翻马下。

倒是西路军的总兵官杜松是明军的勇将,他平时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脱去衣衫,将上半身的累累刀枪的疤痕向人夸示。在出兵的仪式上,他又脱去衣衫,在城中游街,博得满城百姓的鼓掌喝彩。

根据杨镐的部署,明军兵分四路,直扑努尔哈赤的都城赫图阿拉。

西路由杜松指挥,出抚顺关;

南路由李如柏指挥,出清河;

北路兵出开原,由马林指挥;

东路由刘指挥,兵出宽甸。

杨镐坐镇沈阳,为四路总指挥。杨镐,字京甫,号凤筠,河南商丘人,做过知县,后又爬到右佥都御史,是个庸懦昏愦、骄躁寡谋的碌碌之才。虽说是文官,但握有重兵,经略一职,其地位、权力俱在总督、巡抚之上,由一个文人节制三军,这是明廷中的新章法。因为文才武略的大将一旦统率三军后,就会滋生拥兵压主的歹念,没有像杨镐这样易于统驭。

面对数倍于己的明军,努尔哈赤是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任你几路大军,只攻其中一路。

明军出师不久,天降大雪。

西路军指挥杜松因厚雪封山,道路泥泞,行军困难,请求暂缓师期。军情报到沈阳时,杨镐面无表情,不知到底进退如何。一会儿看看天象,一会儿翻翻兵书,耽误三天时间,才突发灵感,责令杜松兵贵出奇,兵贵神速。明军怨声载道,如此恶劣的气候,大都从内地遣派来的江南士兵怎么受得了?加之平日就缺乏训练,猛地调到东北边境,经过这么一冻,自然损耗了不少人马。

杨镐再令出击,辅以军法来胁迫。杜松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出发。他本是喜好自吹自擂的人,又没有什么城府,但执行命令起来,倒是不折不扣,全然不顾其他三路阳奉阴违,表面上高谈大军行进速度极快,金兵已经望风而逃之语,实际原地安营扎寨,静候金兵到来。

北路指挥马林更是吹嘘说:大军已望到金兵的大旗,不日即可决战。

萨尔浒,正是在经过艰难行军后,杜松的暂屯地。四周都是缓坡,鉴于明军冒雪行进,冻伤增多,杜松命令在此小憩,草草地安置了几门钢炮,便生火取暖。一时间,烟雾腾腾,直上云霄。远在百十里外的金兵不用尾随侦探便清楚地知道明军所在。

努尔哈赤精明,立即亲率八旗主力,全力奔赴萨尔浒,准备决战。

杜松还是有一定的军事才能的,当他得知金兵全数奔向自己时,急忙修书杨镐,让他催促其他三路昼夜兼程改变原定行军路线,赶来决战,毕其功于一役。只有歼灭了努尔哈赤的主力,才能把金兵的气焰灭下去,他做好了死守的准备。

清晨,太阳跃出东方,光芒万丈。茫茫雪原,红妆素裹。两军对峙,旌旗飘扬。

金兵的牛角号四处吹响,明军的战鼓震天价的响。杜松本想死守营寨,静候援军到来再开杀戒。他立于马上,看到金兵并不冲下雪坡,心中得意,渐渐生出了莽勇喜功之心。

“来,给金兵放几炮!”杜松命令道。下马后,亲自点燃炮捻。只听“轰轰”几声炮响后,金兵的阵脚还真的一阵骚动。火药落处,雪花飞溅,夹杂着泥土、石块。

杜松“哈哈”大笑。

一个参僚悄声说:“杜将军,金兵的人数合起来,不过六万多人,和我大明军相差无几,如果等其他三路一齐来攻,到时候,那胜敌之功岂不由四人均摊,而且,我们西路立功最小,人家会说,要没我们援军,杜松是不敢投入战斗的。”

杜松白了那个参僚一眼,默思一会儿,想想也是这个理。特别是东路总兵官刘向来以为自己是明朝第一大骁将,打过缅甸、倭寇,曾率兵入朝参战,和东洋小矮鬼交锋过,威名震海内,他所用的镔铁刀重一百二十斤,马上抡转如飞,天下称为“刘大刀”,他的大刀比关羽的八十一斤青龙偃月刀还重三十九斤,单手举起过一张摆满了酒菜碗筷的柏木大桌,在大厅中绕行三圈,脸不红,气不喘。如果要等到刘率部前来,即便胜了金兵,自然又免不了听他吹嘘:

若没有我刘大刀在空中飞转,杜松还只是个小松鼠,只会捡拾点果实吃。

午时三刻,杜松见努尔哈赤的军营毫无动静,便径自回中军营喝了一大罐烈酒,算是把晌午饭时的遗憾给补上了。热酒下肚后,杜松就不是冷静时的杜松了。雪地上凉风一吹,体内的酒劲冲上了头顶。兴奋的杜松打了赤膊,再次露出引以自豪的全身伤疤,翻身上马,大嘶一声:“杀尽金兵!”挥舞双刀,督逼明军弃炮而出,与金军血刃肉搏。

静观势态的努尔哈赤转忧为喜,他正思考用何计诱使杜松放弃营栅呢?此乃天亡明军。手中的令旗一举,四围高坡上的金军冲下缓冲地带,杀向明军。

杜松的行为是以己之短,克敌之长。明军以步兵为主,而金军则是马背上的悍铁骑,战场上,深雪及膝,金军骑兵如入无人之境,挥刀左砍右杀,而明军行动迟缓,疲于应付,狼狈不堪。正在两军交锋之时,突然天昏地暗,数尺之外就什么也瞧不见了,身影迷朦、不辨身份。杜松又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下令全军高举火把,这等于为自己点起的倒头灯。明军在明,金兵处暗,明军照亮了自身的同时,也就是成了金兵的箭靶子之日。努尔哈赤急唤弓箭手列阵前沿,箭头如雨,激射明军。可怜明军连敌人的身影还没有瞧见的时候就命丧箭羽之下。一时间,惨叫连天,尸横雪野。努尔哈赤的儿子代善和皇太极各统一旗在左右两翼侧攻。杜松一时应付不过来,飞箭至,杜松身中十八箭,倒地毙命,主帅阵亡,明军树倒猢狲散,阵脚大乱,六万明军全部覆没。

此时,北路总兵马林尚距萨尔浒三十里,听得西路失守,转攻为守。可是,努尔哈赤集中兵力全攻马林坚守的尚间崖,用缴获的火炮猛轰尚间崖。马林在匆忙之中,阵式还未列好,就被金兵冲开一个豁口。混战中,马林乔装打扮,夺路南逃。慌乱中,连个信也没告知东路总兵刘。努尔哈赤在刘的必经之地,专等包刘的饺子。这个地方叫阿布达里冈、地形复杂、易于埋伏。而刘哪里知道两路明军都已覆亡,远远听到散乱的炮声,还以为是大胜的明军在试炮庆贺。他率部大摇大摆经过伏地时,金军四面合围,尽管刘砍杀了数百金兵,也终于逃不出埋伏圈,最终力竭倒毙马下,金兵愤怒之极,举刀乱砍,刘成了一堆肉酱。

十多天后,杨镐才知三路师败,急令李如柏的南路军立即撤退。李如柏本来就老奸巨猾,出师晚,行动慢,接到撤退的命令,立马掉头,往沈阳急奔,回来的速度是前去的两倍之多。尽管如此,金兵数千人(按努尔哈赤的命令留作监视的)在大将武里堪的率领下,在呼兰山一带巡逻。受到萨尔浒胜利的鼓舞,武里堪也不甘示弱,决心打掉这支南逃的溃军。他设计在山道旁的白桦树林中,让人策马飞奔,马尾上都拴着树枝,搅得雪尘飞扬。李如柏不知是计,连忙掉头向西南逃窜。而那条路山势陡峭,山路狭窄。武里堪见明军中计,率军从后追杀。

明军争相逃命,相互践踏,死伤惨重。

噩耗传到京城,正在绞尽脑汁如何敛财的神宗脸色突然变白,如同一张纸,他经受不住如此打击,“哇”地吐出一口鲜血,立马感到,他不久就要撒手归西了。

内阁首辅方从哲等人也是惊骇异常,不待神宗传令,即派人羁押了杨镐。不及一天的功夫,圣旨到,杨镐被立即处死,着熊廷弼去镇守辽东。

而后不久,神宗再下旨,竟是问陵寝之地的事,满朝默然。

这就是韩和熊廷弼念叨中悲愤不能自抑的萨尔浒之战。

袁崇焕周身血液奔涌,他耸身而起,跪拜道:“如蒙不弃,晚生愿意追随熊将军去赞画辽东。孙子兵法说,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善藏者潜于九地之下。萨尔浒之败,尽管事出偶然,但将帅不精研兵法是其最根本的败因。”

熊廷弼悲怆地点头,以示赞同。他默默地端起一碗酒,举过头顶,袁崇焕会意,也端酒平放胸前。他望着熊廷弼的嗫嚅颤动的嘴唇,不由得眼圈潮红。

熊廷弼用低沉的声音道:

“我大明王朝的将士呀……”就再也说不下去了,把头顶上的酒轻轻地倒在案前的香灰中。

过了片刻,熊廷弼哽咽道:

“你们都是忠勇的灵魂,可惜遇上了昏庸的主帅。现在,杨镐虽被处决,而你们却永远埋葬在白山黑水的遥乡陌土之中了。我熊廷弼此去,还要仰仗各位英灵在天佑我,过上三年五载,等打败了金国,再接尔等英灵归乡。”

说着,呜咽了起来。

袁崇焕将碗在空中划了几道弧线,把酒泼散在香雾中,案台前,砖地上……

袁崇焕伫立岸边,凝神北望,一动不动。佘三在一旁干着急,“唉,我家主人这是怎么了,都离开京师,过了黄河,转悠着,转悠着,这又回来了。难道不想去邵武赴任了。如果想从军,干吗还参加科考,直接入伍不就得了。”他噘着嘴问道:

“老爷,大公子,我的袁大人,时候不早了,我看,我们还是再渡黄河回京师算了。”

袁崇焕勒马而立,约摸过了半个多时辰,或许是让岸上的风吹久了,止不住咳嗽一声,身子连动也不动,听凭佘三在一旁尴尬地候着。

佘三真急了,牵过袁崇焕的战马,“不行,这样不行,这样走,驴年马月也到不了邵武,老爷,要知道,您迟去一天,说不定就有许多百姓蒙冤受苦呢。”拉着马头,硬是牵着马缰绳,下了河堤。“折腾啥?走了回来,走了回来。”

袁崇焕恋恋不舍地回首翘望滚滚黄河,对佘三道:“你想想,熊老将军心情现在该是怎样呢?”

佘三反驳道:“朝廷不是派他去守辽东了吗?怎么好端端又被调回来呢?”

“哎,朝廷不用栋梁之才,导致今日的惨败。”袁崇焕愁云满面,“上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