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常识映像和科学映像
反映世界的两个不同视角

了搭建一些脚手架的时候了,然后再继续我们的探索,这样可以更好地理解什么是意义。这里有一件思考工具,它能为许多问题提供有价值的研究视角,可惜,本应人人必备的这样一件思考工具至今却只局限在了哲学的本土领域中使用。哲学家威尔弗里德·塞拉斯(Wilfrid Sellars)于1962年发明了它,旨在能够更清楚地考量:对于我们居住的这个世界,科学向我们展示了什么?常识映像是我们日常接触的那个世界,它包括固体事物,还有颜色、气味、味道、声音、阴影、植物和动物,也包括人和他们所需要的东西:包括桌子和椅子,桥梁和教堂,金钱和契约,还有歌曲、诗篇、机遇或者自由意志这些无形的东西。

然而,当我们将所有这些事物与科学映像中的那些东西,如分子、原子、电子还有夸克及其家族对应起来时,会出现哪些疑难问题呢?其一,真的有什么东西是实在的固体吗?20世纪初,物理学家亚瑟·爱丁顿爵士(Sir Arthur Eddington)曾写道:有“两张桌子”,一张是我们每天都触摸的固体的那张,另一张由原子构成,这些原子散布在一片空旷的空间之中,它们组成的与其说是一块木料,倒更像是一个银河系。有些人会说,科学想要说明的是,世上没有真正的固体,固体性质只是一种错觉。但爱丁顿没有走得那么远。其二,有些人会说色彩是一种错觉,真是那样吗?人类视觉确实只能看到介于红外线与紫外线之间的狭窄波段的电磁波,这种电磁波不含有一点儿带颜色的东西,原子也没有颜色,即使金原子也不是金色的。但从另一种意义上看,颜色当然不是一种幻觉:当索尼公司(Sony)说他们生产的彩色电视能够真实地显示出世界的颜色时,我们不认为这是在说谎;也没有人会因为宣伟公司(Sherwin-Williams)向我们兜售的各异彩色只是些涂料就以诈骗罪把它告上法庭。

那么钱币呢?目前,没有多少钱币是由银制成的,有的甚至连纸币都算不上。就像诗歌和诺言那样,它们不是物质,承载的是信息。但这就意味着它们只是虚幻吗?不,如果你因此就执意去寻找构成它们的分子,那你就错了。

塞拉斯(Sellars, 1962, p.1)有句名言:“理论上来说,哲学的目的就是理解最广泛意义上的事物是如何在最广泛意义上勾连起来的。”这是我读到的最好的哲学定义。科学家们并不特别擅长将我们常识映像中熟悉的事物转换成相对陌生的一些科学映像。物理学博士,请你告诉我颜色是个什么东西吧。根据你的理论,真的存在颜色吗?化学博士,你能为便宜货给出一个化学公式吗?便宜货当然(叮!)是存在的。那它们是由什么构成的呢?嗯,也许根本没有什么便宜货可言。但是这样一来,在一个便宜货和一个看起来像便宜货的东西之间有什么化学成分上的区别呢?

我们可以以这种方式一直追问下去,继续探索那些只有哲学家才会考虑去解决的问题,但现在还是让我们遵循塞拉斯的引导,暂时退后一步,去了解“这个世界上有两种完全不同的视角”吧。那么,为什么存在两种视角?或者,会存在多种视角吗?我打算先从科学映像入手,然后顺势摸索常识映像,并通过这种路径来尝试回答这些问题。

不管是细菌还是我们现代人中的一员,每个生物体在这个世界中都有一套对自己至关重要的东西,对于这些东西他们必须竭尽全力去辨识和抢占。哲学家们将支撑起存在的这一系列东西叫作“本体论”(ontology,源于希腊文的“事物”一词,想不到吧)。所以,每一种生物都有自己的本体论。它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作生物体的“环世界”(Umwelt,德语单词,意思是“环境”,想不到吧;Thure von Uexküll,1957)。动物的环世界首先是由一些基础情景构成的(Gibson, 1979),包括食物、配偶,它们要学会躲避,知道从哪里钻进钻出,从哪里观测外界的动静,要有一个容身之所,还要有一席立足之地,等等。

从某种意义上看,一个生物的环世界其实是一种内部环境,是一种“主观”甚至“自恋”的本体论,构成这种本体论的都是生物认为对自身最有用的那些东西,但这种“内在”和“主观”并非是从“可意识到”这个层面来说的。环世界其实是一个工程学概念:一部由电脑操控的升降机的本体论,是指在完成这项工作时需要它逐个完成的那一整套动作。(24)图勒·冯·于克斯屈尔(Thure von Uexküll)有一个研究就是关于虱子的环世界的。我们可能会认为,与我们人类的环世界比起来,海星、蠕虫或雏菊的环世界与那部升降机的本体论更接近,但事实上,这只是我们的常识映像。

与雏菊的本体论或者环世界不一样,我们的常识映像是明显的,也的的确确是主观的。世界是我们所在的世界,世界取决于我们。(25)与雏菊的本体论相同,我们的常识映像也是在经年累月的自然选择中成形的,并最终沉淀成了我们基因的一部分。有一个我很喜欢的例子,讲的是一只食蚁兽和一只食虫鸟的环世界到底有多不同(Wimsatt, 1980)。一只在空中搜寻单个虫子的鸟,为了追踪虫子飘忽不定的飞行轨迹,它的视觉就需要有很高的闪光融合率。鸟儿每秒可以看到比我们的肉眼所能捕捉到的更多的帧数,所以一部电影对它们来说就像是幻灯片一样一片片地切换展示。食蚁兽只需要分清蚂蚁出没的大致区域,然后用自己巨大的舌头一扫蚂蚁密集的地方。

哲学家们会说,在食蚁兽看来,“蚂蚁”是一个集合名词,就像“水”“冰”“家具”这样的词,而不同于“橄榄”“雨点”和“椅子”这类可以一个一个数清楚的词。食蚁兽在看到一大堆蚂蚁的时候会不假思索地用自己的舌头将它们一扫而光,根本不在意什么个体,正如我们在吃糖的时候也绝不会想,自己嘴里咀嚼的是一大堆糖分子。

我们的大多数常识映像并不能随基因遗传,它们基本上是我们在童年时代经过反复灌输保留下来的。词语对我们来说非常重要,有它们作为媒介,我们大量的常识映像才能够传达。但是,我们用词语区分世界中不同事物的本能、我们对说话的冲动,这些多少还是跟基因遗传有些关系的,就像鸟儿能定位飞在空中的一只只小虫,黄蜂总是要筑起蜂巢一样。面对妈咪、小狗、饼干,即便没有语法将它们编组成句子,这几个词仅作为标签,也能帮我们在常识映像中清楚地归拢出很多重要的范畴。如果不借助这几个词本身,你能清晰地搭建出便宜货、错误、许诺的意思吗?更不要说全垒打或者单身汉这类词了。之前通过仔细考量侯世达那些心爱的思考工具,我们已经展示出:词语怎样建构和修饰了我们的思想,怎样运用那些几乎无形的东西,那些天马行空、空口无凭、相互影响的东西,来丰富我们个人的常识映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