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寄给302宿舍的小小春讯

原来并不是所有人都需要经历过激烈的争吵才会疏远,有些离别明明是悄无声息、全无先兆的。

1

淅淅沥沥的雨声在耳边敲响,邹葵雨渐渐转醒。昏暗的光线模糊了房间里的摆设,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方。

洗手间里飘出很轻的说话声,细细分辨了下,是沈晚栀在讲电话。

邹葵雨并不是有意偷听的,但雨伴着那声音一起涌进耳朵里,意识自动识别出了沈晚栀所说的每句话——

“你走了之后,宿舍目前只剩我们两个人了。”

“对,学校觉得浪费资源,想把我们合并到别的宿舍去。”

“我其实没什么意见,反正葵雨那边的情况你也了解……”

“嗯。我妈妈现在调了工作职位,没那么忙了,我正在跟她商量要不要搬回家住的事……哎呀要迟到了,先不说了,橙歌,我得赶紧去把葵雨叫起来了。”

在沈晚栀慌张地冲出来之前,邹葵雨率先起了床。

她从容不迫地洗漱,收拾好书包,趁沈晚栀去洗手间梳头发时,顺手把挂在墙上的雨伞放到她的书包旁边,然后不发一语地出了门。

原本叶橙歌就是半路闯入她们宿舍的,在她到来之前,明明自己和沈晚栀的关系最好。她们虽然生活环境相去甚远,性格中却有着相似的因子。

邹葵雨一直觉得,身处这个巨大的悲剧旋涡中,沈晚栀一定是最理解自己的人。毕竟那些不甘、怨恼她都感同身受过,她应该对自己充满惺惺相惜之情才对。

但实际上,沈晚栀反而疏远自己,倒向了叶橙歌那一方。

从前,邹葵雨是不太理解白澈的。她不理解他为什么明明已经那么优秀,还总是在叶橙歌面前显现出卑微的姿态,她不理解他的不自信,他苦苦探索着去向叶橙歌世界的道路,费尽千辛万苦朝其迈进,却又总是止步在那扇大门前,矛盾纠结,自怜自艾。

不过现在,她隐约弄懂了,那个存在于白澈心中的所谓的两个世界的概念。

她和白澈,甚至可以加上江川,好似永远在追求不公平中的公平。而沈晚栀、叶橙歌、杨木易则更洒脱、更容易谅解,也的的确确更善良纯真。

更直白地说,他们为别人而活,而沈晚栀他们,只需要为自己追寻未来即可。

这或许并不能称之为贫苦和优渥的最大区别,但至少,这证明了他们如此不同的根本原因。

白澈比她和江川领悟得早,所以,他深知,即便找到了叶橙歌世界的门,也不能贸然闯入,因为他没有信心可以在那里生存。

假如邹葵雨此前联系到的那个娱乐公司负责人所说的话属实,那她此刻似乎明白了白澈甘心被胁迫的理由。

对方一定提供了让他成为叶橙歌那个世界中一员的方法,他为能够拥有那里的“居民证”而不惜放弃了自己原有的身份。

一脚踏进水洼里,凉意浸透帆布鞋,邹葵雨回过神,她不想评判白澈的选择是对是错,毕竟,少年时期,每个人都要为认清自己而付出或多或少的代价。

她只祈祷他别受伤,要平安。

邹葵雨心事重重地来到教室,杨木易全神贯注地趴在书桌前学习,周遭的喧闹全都被他有效避开了,那沉浸其中的神态真令人羡慕。

到座位后,她用纸巾简单擦拭了下鞋面,掏出手机放进桌洞,做上课前的准备。余光瞟到屏幕上有未读的微信消息,便拿起来看了一眼。

是程柚苏昨夜发给她的饭菜图片,下一条语音里,女孩子一贯的高声调透过声筒传了出来:“姐姐给我做了……”

邹葵雨赶紧点停,教室里的同学停止吵嚷,全都朝她看了过来,眼神充满探究。

她歉意地点点头,把手机放回桌洞深处。

接受为程柚苏做饭这项工作之后,姐姐变得开朗了不少。人在实现自我价值时所获得的快乐是无可比拟的。

如果这份关系可以良好地持续下去,邹葵雨也算是为她们找到了与程柚苏一家恩怨扯平的方式。

事情总归是要一件一件解决的吧?

她把目光从面前的课本移至刚刚走到教室门口的沈晚栀身上。

前排的班长摇摇手与她打招呼问起芭蕾舞比赛的具体日期,还有人将手中的薯片送上去与她分享,江川更是早早就站了起来,笑容满面地迎接她……

曾经发生在沈晚栀身上的那些不幸随着真相的水落石出也一并了结,她回归了一个初中女孩固有的平凡生活:有友爱的同学、要好的死党、不错的成绩、优秀的特长……

她被认可和接纳进了大多数人的圈子里,不再孤单,所以,自己能给予她的微薄温情看起来是那么不必要了。

原来并不是所有人都需要经历过激烈的争吵才会疏远,有些离别明明是悄无声息、全无先兆的。

再见了,晚栀。

邹葵雨目送她走出自己的“心门”,回过头,四周空荡荡的。

终于,她只剩下了自己。

2

沈晚栀应该是最后一个知道邹葵雨搬出宿舍的人。

开学后,她们两个人的相处方式转变成了除非必要绝不说话的模式。虽然同住,但几乎不一起上下学。没有性格爽朗的叶橙歌在中间调剂,生性自卑的邹葵雨和习惯隐忍的沈晚栀反而更难冲破矛盾的障碍。

她们各自用敏感多思的观点将那障碍打造成了“铜墙铁壁”,可实际上,那不过是没什么抵抗力的薄纸一张而已。

但,她们谁都不愿意率先伸手触摸。

隔阂在沉默中越积越深,直到那个平常的夜晚,沈晚栀从学校超市买完日用品回到宿舍,却发现房间里的灯黑着。

离放学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邹葵雨没道理还没回来,满腹狐疑地打开门,沈晚栀看到原本属于她的那张床铺已经空了。

最初几分钟的震惊过后,一些细微的线索涌入脑海。

这几天,邹葵雨每天早上离开宿舍时,双肩包总是塞得满满的,中午也不见她回来吃饭。她想当然地以为她是回姐姐租住的地方了,她的猜测应该也不全然是错的,但那个背包里,一定装满了她珍视的那些书籍。

她是在提前搬运物品,只是自己没有察觉而已。

沈晚栀坐在床铺上,四下张望。奇怪的是,她竟在如此狭小的房间里感受到了无限空旷。何至于呢?

她猜不透。

就算自己误解了邹葵雨发那条朋友圈的缘由,又何至于遭到这种对待呢?

也或许,邹葵雨从没把她真的当作闺蜜吧,她的友好大概只是为了查明真相,如今,江川的爸爸被举报入狱,叶橙歌也跟着潦倒的父母远走他乡,她确实没有了留在这里的理由。

况且,邹葵雨最近又与程柚苏亲密无间起来,她哪还有时间精力放在自己身上。

但是即便她决绝地与自己划清了界限,沈晚栀仍然不愿意眼睁睁地看她泥足深陷。没有人可以在报复别人中获得真正的快乐,江川的教训还不足以使她警醒吗?

想到叶橙歌曾经为了阻止邹葵雨犯下大错,提前解救被挟持的程柚苏的往事,沈晚栀觉得,此时此刻,她也应该勇敢地站出来,拉邹葵雨一把。

哪怕在邹葵雨心中,自己仅仅是她曾经的室友而已。

302宿舍只剩下一个人,学校自然是不允许的,第二天一早,班主任就将沈晚栀叫到了办公室,下达了要为她转宿舍的通知。

“老师,不用麻烦了。”沈晚栀微笑着说,“马上初三了,我妈妈希望我回家住,便于监督我学习,具体的您也可以打电话跟她沟通。”

“这样啊……”班主任顺口道,“那行吧,我去跟校领导沟通一下。宿舍的话,你还是……”

沈晚栀抢先说:“老师,您放心,我今晚就搬走。”

邹葵雨和叶橙歌都走了,随之而去的是初中一半时间里经受的喜怒哀乐,她不想独自留在那个熟悉又陌生的房间里孤单回味。

回到教室,沈晚栀绕过关切地询问她“出什么事了”的江川,径自走到邹葵雨端坐的座位前。她展现出了自己最大限度的友好:“我不怪你。”沈晚栀轻笑着说,“你有你的理由,我都知道。希望你以后……”她停顿了下,“天天开心。”

“天天开心”四个字刺痛了邹葵雨。这其中明显的讽刺意味让她禁不住皱紧了眉头。但等她想要反驳时,发现沈晚栀已经离开了。

她在身后不远的座位上轻描淡写地同江川解释着她要搬离女生宿舍的事,邹葵雨没有抬头,但她仍然感受到了那些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什么时候走?”江川问她。

沈晚栀依然是那个云淡风轻的语调:“今晚。”

之后便有一些同学热情地主动表示可以帮她搬东西之类的,邹葵雨用意念关上了自己的耳朵。

沈晚栀看起来没有丝毫难过啊。

也对,她本来就巴不得自己赶紧走呢。她在电话里不是也对叶橙歌说了吗?她妈妈工作不忙了,她可以回归母爱的温暖怀抱了,哪里还需要自己这种关系不咸不淡的人来陪伴?

所以,邹葵雨此刻已经认定,自己没做错。

她做出这种彻底解散302宿舍的决定,不过是遵照沈晚栀的意愿而已。谁也不能说她无情。

当然,谁说什么也不重要。

整整一天,邹葵雨都能感觉到,杨木易有很多次经过她的座位时都想停下来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说。

他是个谨慎的人,大概在没想到能够应对可能出现的答案之前,都不会提问的。

晚自习放学后,邹葵雨坐着没有动,而是在沈晚栀、江川他们离开之后,转而去了操场。

操场角落的灯光很暗,站在亮光里的人们发觉不到她。但她可以清楚地看到宿舍门口发生的一切。

沈晚栀的父母都来了,女生宿舍楼下停着一辆白色汽车。

帮忙的人很多,沈晚栀存放在宿舍的东西被轻而易举地收拾到了汽车后备箱里,她笑着与众人寒暄,那笑容很陌生。

是同样的面容没错,但与去年冬天被宿管阿姨罚在操场跑步时她们相视而笑的样子全然不同。

汽车呼啸着远去。邹葵雨从暗处走了出来,冷不丁,看到了站在灯下的杨木易。

少年脱下了厚厚的外套,只穿一件轻薄的夹克。他望着她,却只是温柔地沉默着。

邹葵雨慢慢走上去,而后抬起头,对他微笑道:“冬天走了啊。”

错身的刹那,她的眼泪骤然滑落。

3

和沈晚栀划清界限之后,邹葵雨的心态一下子陷入了最混乱迷茫的阶段。

她把自己的圈子缩得越来越小,除了必要的学习课程之外,所有的闲暇时间都用来看书了。她常常一天同时看几本风格完全不同的书。

邹葵雨觉得自己需要指点,但身边并没有可以给她方向的人。

一天晚自习放学后,她意外地接到了叶橙歌的电话。

“听说你和沈晚栀闹掰了。”

这开场白还真是充满了明显的“叶橙歌”风格。邹葵雨停下脚步,坐到路旁的长椅上,回给她一个简单的“嗯”。

出乎意料的,叶橙歌没有大呼小叫,而是换上了一副了然于胸的口气:“就猜到你们会这样。”

这下换邹葵雨诧异了:“怎么猜到的?”

“你们俩都太别扭。”叶橙歌漫不经心地说,“还记得吗?读初一的时候,沈晚栀意外发现杨木易接近你只是想提高自己的作文成绩,因此在去科技馆时当众拆穿了他。为这事儿你们两个不是疏远了很长一段时间吗?”

邹葵雨不自觉地挑了挑眉,是有过这件事。她当时很看重和杨木易之间的友情,所以明知沈晚栀是好心好意,依然生气于她的多管闲事。现在回想起来,她突然觉得自己很幼稚,但仍然嘴硬地反驳:“根本没有关联性。”

“有的。”叶橙歌的语气变得正经起来,“你这些天是不是和程柚苏走得很近?不会又想做什么坏事吧?”

“你监视我吗?”

“我可没那闲工夫。”叶橙歌停顿了下,微微叹口气,“葵雨,你就没想过为什么自己总是走到死胡同里吗?你都不反省一下自己吗?”

“我为什么要反省自己?我没觉得自己做错……”

“你别说话。”叶橙歌粗暴地打断她,“听我说完。虽然杨木易那种做什么事都喜欢讲究目的性的人我很鄙视,但像你这样,怀着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去交朋友的人,也实在让人喜欢不起来。之所以建立友情,不就是为了在对方那里获得休憩吗?如果心怀叵测,斤斤计较,互相猜忌,充满怀疑,那何必要假装亲密?”

邹葵雨久久没有回话。这些责备既突然又直白,她明知自己是错的,还是下意识地竖起了身上的刺:“你倒是够坦诚,可是,白澈呢?”

电话那头的叶橙歌沉默了。

邹葵雨知道自己伤到了她,她给了叶橙歌最有力的一击,本以为她会怒不可遏,没想到,片刻后,她只是轻轻笑了笑:“葵雨你看,我现在已经不会因为你这种无聊的挑衅而感到生气了。在白澈回来之前我会变得更成熟、更优秀。你就站在原地自怨自艾,继续以扭曲的心态推开每一个真心对你的朋友吧。我等着看你会不会后悔。”

电话挂断了,耳边恢复宁静,邹葵雨的心跳得很快。尽管叶橙歌的每句话都很不中听,但是她说中了。

全都被她说中了。

为了掩盖被戳穿的恼羞成怒,邹葵雨猛地起身,加快了回家的脚步。她走得越来越快,最后在夜色中奔跑起来。

穿过马路,转进小区,跑到单元楼下,邹葵雨跟刚好走出来的程柚苏撞在了一起。

她个子高,邹葵雨刚好撞到了她硬硬的肩胛骨上,疼得不自觉地惊呼了一声。

“哎呀!对不起!”程柚苏赶紧扶住她,拿掉她捂住额头的手,仔细察看了下,随后充满歉意地说,“红了一大块……”

因为姐姐,程柚苏成了她们住处的常客,邹葵雨已经习惯了每次和她相处就一定会状况百出的惯例,无奈地挣开她:“别管我。”

“那怎么行!”程柚苏梗着脖子,表情大义凛然,“我造成的问题当然要我来解决,你等着,我去去就来。”

她像个女侠般消失了。

大晚上的,她跑去干吗了?不过是被撞了一下而已,至于这么大惊小怪?

正在邹葵雨犹豫要不要溜回家之际,程柚苏已经跑回来了。

她气喘吁吁地把一只雪糕递给她:“快,冰敷一下。”

见邹葵雨没动,程柚苏一把将她摁坐在台阶上,自己坐到旁边,动作轻柔地掀开她的刘海,另一只抓着雪糕的手轻轻覆在邹葵雨额头上:“有点儿冰哦。”她提醒道。

只是有点儿冰而已,邹葵雨不以为然地苦笑。她自小到大承受的苦可比“冰”一下这种级别高太多了。

但她不想跟程柚苏争辩了,已经发生了很多不愉快,不如此刻就让她暂时放下所有,轻松一小会儿。

程柚苏折腾了半天,最后欢喜地拍拍手:“好很多了!”说着她把雪糕递给邹葵雨,“你吃吗?”

“不吃。”

“那我吃了哦!”她拆开包装袋,吸吸鼻子,毫不在意地吃着已经融化了的雪糕。

春日芬芳的夜色中又多了一丝奶油的清甜。邹葵雨终于忍不住问:“你为什么看起来这么快乐?是因为家境好,生活富足吗?”

程柚苏摇摇头:“其实哪有绝对的贫困或者富足之说,对于喜欢奢侈的人来说,多少钱都不够挥霍,而对于容易满足的人来说,能吃饱喝足就够了。”她笑着转头,“我觉得我属于那种所求不多,所以,对各方面都比较满意的人。”

惊讶于她深刻的思想,邹葵雨半天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才继续追问:“所以,你的意思是,如果不快乐就说明追求过多了?”

“没错!”程柚苏伸出手指,细数着,“你看你,有阅读和写作的恒心毅力,有独具一格的文字风格,有会做很多好吃的又十分爱你的姐姐,有要好的朋友,有欣赏你的读者,有崇拜你的我……这些令人羡慕的东西都是你个人持有的,跟金钱半毛钱关系都没有呢!”

吃完最后一口雪糕,程柚苏掏出纸巾擦了擦嘴巴,起身扔掉包装袋,双手叉腰总结道:“所以,重要的是心里富不富足。我的心里的确很富裕,快乐和幸福存了几大箱,你要吗?可以慷慨送你一些哦!”她狡黠地笑笑,“不过,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教我写作!”

4

虽然邹葵雨以一句“我自己都写得半斤八两,怎么教你”回绝了上次程柚苏提出的条件,但她并不是那么好打发的人,每逢碰面,她就要提起此事。

这场拉锯战持续了将近两周,终于不了了之。

然后,程柚苏又改换了其他策略纠缠邹葵雨,邹葵雨让她列书单给她。

“列什么书单?”邹葵雨觉得不可思议,“难道看书不是一件很私人的事情吗?每个人喜好不一样,根本没办法拷贝。”

“不不!”程柚苏摆手,认真道,“不是给我列啦,是给小学生列。你知道乡下有很多留守儿童吗?就是那种因为大人要出门打工挣钱,所以就把孩子丢给爷爷奶奶照管的小孩。当然啦,我并不是说爷爷奶奶不爱孩子,但毕竟年纪大了嘛!教育上能够给予的帮助还是很有限的,所以我想寄点书给他们。”

“你为什么那么爱多管闲事?”邹葵雨是真的表示不解,明明每天应付学习都觉得吃力了,她不知道程柚苏到底哪里来的旺盛精力?

“这些事做起来很简单呀!”她表情天真地说:“通过微博联系到当地的老师,然后把我看过的觉得好看的书打包起来,打电话叫快递员叔叔来取货,就完事了。也就跟把大象放进冰箱的步骤差不多!”

邹葵雨被她逗得哭笑不得:“可是做这件事的目的呢?能给你带来什么?”

“幸福感啊!”程柚苏神秘地笑了笑,“朋友,幸福可不是等来的,是要创造的,你要不要试试看?”

邹葵雨被她说动了。

尽管每晚做完作业,又要花费大量时间对照着曾经做的读书笔记,认真分析哪一本适合小朋友、哪一本不适合小朋友阅读时,也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但这种被填满的心情,令邹葵雨感到前所未有地充实。

最后,她精挑细选了五本书。

一本散文集、一本小说、一本名著、一本传记,还有一本漫画。

想了想,为了便于阅读,她又为每本书写了一千多字的引导和心得,以确保小孩子能看懂的直白语言分享了自己的见地。

在把这些交给程柚苏之前,邹葵雨望着包装好的包裹,不自觉地出了神。

她也经历过那种没有父母陪伴、没有书可读的小时候。其实倒也不是穷到连书都买不起,只是父母没有这方面的意识,总认为课外书都是闲书,当然不主张购买。邹葵雨又胆小,很少向家长提要求。

家里有一本不知从哪里得来的盗版《安徒生童话集》,被她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但凡有机会去城里,她就会躲进书店,坐在地上,津津有味地看一下午书。

有次因为读得太专注而忘了和父母约好见面的时间,还挨了好一顿骂。

那时候,没有人跟她讲什么书是适合她读的,她就单凭封面给自己的印象进行判断,乱七八糟的种类读了很多,用了相当长的过程才找到自己的阅读偏好。

那段如饥似渴跑进书店,在一排排高大的书架间,怀着茫然崇敬的心情没头苍蝇般来回穿梭的时光,邹葵雨也曾幻想遇到一位可以和她一起读书,抑或者说,引领她阅读的人。

而现在,她有了成为这种人的机会。

这几乎算是她第一次不求任何回报、不带任何目的、心思纯正地去做的一件事。她从前觉得,无偿帮助别人是对自己生命的浪费,但现在,内心涌现出的那份温暖的充盈感,那份几乎让她热泪盈眶的激动,她不知道该如何为它定义。

一阵歌声从厨房传来,邹葵雨的思绪被打断,转头望过去。

她看到的是哼着歌儿择菜的背影。姐姐的背影。

虽然邹葵雨不知道那首歌的名字,但她知道,这是程柚苏常常哼唱的旋律。

她是一个如此快乐积极的人,又如此擅长将别人的生活填满。

邹葵雨觉得她明晰了,她愿意抛掉所有纷杂的思绪,以洁净的内心和程柚苏建立友情。她渴望她藏在身体里的那份仿若取之不尽的温暖。

如果能够获得那种力量,她愿意付出努力,将自己的思想清洗干净,重新审视周围的所有人、所有事。

所以,在此之前,邹葵雨不希望让那层与程柚苏的父亲之间的深层关系影响她们。就像上次叶橙歌提醒过她的那样,沈晚栀和杨木易一定在暗处紧紧盯着她呢。

他们担心自己会为了报复程柚苏的爸爸而做出什么傻事,也或许他们会为了阻止这种事的发生而率先告诉程柚苏,对她来说,邹葵雨是一个多么危险又恶劣的人,让她远离自己。

但现在,邹葵雨觉得,她能够坚定地告诉沈晚栀和杨木易,自己和程柚苏成为朋友的真正答案,并请他们放心了。

5

“我想借助她,找一找自己。”

邹葵雨说出了一个听起来令人难以置信的理由,她等着被质疑和嘲笑,但坐在咖啡馆圆桌对面的沈晚栀静静望着她,良久后,突然问:“为什么不选我?”

“什么?”

“我不能给你帮助吗?”

邹葵雨愣了下,随后垂下头,轻轻笑了:“晚栀,我知道你很善良,但是我们都太敏感了,但凡发生任何事,我们就会互相猜疑,所以,你不是合适的人选。”

沈晚栀盯着她,似乎要看进她的眼睛里:“杨木易也不是?”

“不是。”

“只有程柚苏是?”

“对。”邹葵雨坚定地点头,“只有她是。”

“那好。”沈晚栀不安地挪了挪身子,“葵雨,既然你已经说了我敏感,那么我就直接要求了,请你用一个理由说服我相信你不会去做类似于之前那种威胁恐吓的傻事。”

邹葵雨轻轻抿起嘴角,她回视着沈晚栀,温和地说:“你不觉得我能坐在这里跟你开诚布公地聊这些,就是理由吗?”

沈晚栀没有说话,邹葵雨继续道:“如果不是程柚苏让我有了一些改变,当然我现在还不确定这些改变是好是坏。但至少,因为她的出现,因为她的无理取闹和不按常理出牌,使我看到了关于人生的新方向。我想跟着她向前走一走,去亲自验证下,那条路的尽头到底有什么等着我。”

“万一走错了呢?”沈晚栀犹疑地问,“你不会因此更生气,也对程柚苏一家罪加一等吗?”

邹葵雨伸长手臂,隔着桌子将手覆盖在沈晚栀的手背上:“晚栀,你觉得到目前为止,我走过的路有哪一条是对的吗?或许我已经错过了很多次,所以也不在乎再错这一次。”

她起身,对沈晚栀说了最后一段富有哲学意味的话:“我密谋了那么久,惩罚了陷害姐姐、将我们送到绝境的浑蛋们。可是到现在才发现,报复带来的成就感太微小了,如果痛苦可以使人堕入沼泽,是不是也能够使人涅槃重生?我想试一试。”

这些话,但凡说给除了沈晚栀的任何一个人,邹葵雨都会羞愧难当,但她知道,即便沈晚栀敏感脆弱,对她充满不信任感,但她拥有旁人没有的共情能力,她能懂得她话中的真诚和哀求。

果然,她被打动了,沈晚栀柔声问:“我能做些什么?”

“在我找到答案之前,远离我,别插手任何事,给我一点作为朋友的信任和支持。”邹葵雨倾身,隔着桌子给了她一个有距离的拥抱,“再见,晚栀。”

离开咖啡馆,邹葵雨脚步轻松地走进四月春阳里,她已经很久没有过如此迫切喜悦的心情,就像……就像孩童时期,她软磨硬泡获得了跟着爸爸去城里的机会,为了少买一张票,爸爸勒令她穿肥大的裙子,在大巴车上全程弓腿扮演一米二以下的小朋友,通常走出车站时,她的腿已经麻木得失去了知觉,但因为内心雀跃无比,全然感受不到丝毫痛苦。

只要跑进那家书店,闭塞的山村,脏兮兮的街道,逼仄昏暗的房间,困住她的层层围墙全都瓦解,世界变得广袤无边,她纵身跃入知识的海洋,成为其中微小的水滴,随着巨浪翻滚、跳跃、飞扬。

是的,邹葵雨在这个暖洋洋的午后,激动得浑身颤抖。

她这才弄清楚,自己因为“复仇”而忘记许久的初心。她努力学习离开山村来到这里的初衷,她的姐姐主动辍学,担起生活重任的寄望。

邹葵雨,你这个笨蛋。

她在心中痛骂自己,付出那么多努力,难道不是来寻找自由和天空的吗?难道不是为了创造一个更广阔的未来的吗?

想到自己这些日子里的所作所为和那些被她浪费掉的时间和精力,邹葵雨只觉得羞愧难当。

幸好,她及时止损了。

猛然间踏入光明世界的邹葵雨,急于向别人分享自己激涌的情绪,也很希望别人因为她的最新见地而受到积极正面的影响,她想到一个人。

邹葵雨蓦然停在街角,她掏出手机,开始给白澈发短信。

之前不过是抱着想要知晓他安全与否,弄清楚他莫名其妙消失的原因,但现在,邹葵雨的心态发生转变。

她想告诉白澈,贫富之差根本不是他和叶橙歌之间的障碍,他心中的那道屏障不是任何人设下的,只是他自卑的幻觉。所以,他不需要逼迫自己向任何人证明,他需要的,不过是自我肯定。

那条短信,邹葵雨洋洋洒洒写了很长一段。最后她用了一句非常有力量的句子结尾:能毁灭你的只有你,能拯救你的也只有你。

消息发送成功,邹葵雨心灵的疆土仿佛又扩大了几平方米。

现在,她能更清楚地看到心底那些存放已久、布满尘土的纸箱了,那里面放着贫苦的童年、对父母的怨怼、由不幸经历造就的仇恨、因为敏感自卑的性格而不断滋生的怨妒、每一次被残酷现实推进谷底的痛苦……

现在,邹葵雨鼓足了勇气,决定把那些沉重的箱子一个一个搬出去,焚烧掉,看着它们灰飞烟灭。

她相信,并且十分坚信,她能做到。

但邹葵雨忘了,命运最爱作弄自以为是的人。

6

白澈晚了好几天才看到邹葵雨的短信。他每周只有一次拿到手机的机会,而且是在别人的监视下。虽然对方不关注他的收信内容,但对于发出去的每个字、每个标点符号都要管制。

这是最初就达成的条约,所以,他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手机的使用时间只有二十分钟。他首先要跟妈妈视频通话,告诉她自己平安健康,没有任何危险,这也是对方让他使用手机的初衷。

毕竟,如果长时间不联络家人,不让家人了解他的安全,很有可能会招来警察。

白澈愿意配合他们,除了因为这是合约的条件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他跟对方的诉求是一样的。

他也不希望把事情闹大。他想安静地,在这段消失无踪的时间里,用心创作,成为了不起的自己。

成为叶橙歌了不起的朋友。

只有这样,他才能坦然走进属于叶橙歌的世界,做她形影不离的伙伴。

这段时间,叶橙歌发给他的消息并不很多,她不是善于抒发情感的人,所以,不会像邹葵雨那样写出长长的富有感情、令人深思的劝导,她的短信真的很短,大多都是问他在哪里,吃得好不好,安不安全,什么时候会回来……

你很难在那些简短的问候中窥察到思念的痕迹,但白澈知道,这已经是叶橙歌能够表现出的最高限度的重视了。

自相识到现在,他们总是朝夕相伴,如今的分别倒像是一个成长的分割线,给两个人更多时间静思和重审彼此之于自己的意义。

白澈倒也觉得没什么不好。

虽然每每想起来还是觉得宛如影视剧中的狗血桥段,但他还是渐渐接受了“被囚禁”的现状。

换句话说,他乐此不疲。

再也没有什么额外的压力打扰他,他住在一栋宽敞的房子里,三餐丰盛,作息规律,环境幽静,乐器、书籍及各类音乐设备一应俱全,只要写出十二首令对方满意的歌,他就可以得到丰厚的报酬。

当然,那些歌曲要冠上别人的名字。

但那又怎么样呢?作品在问世的那一刻与创作者本人几乎就已经没有关系了。为作品诞生付出努力的过程才是具体且有实感的,他已经从那些迸发的灵感火花中得到了足量的酬报。

写谁的名字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这个探索创作极限的时段里,他重新认识,并肯定了自己。

白澈需要这种肯定来抵消生长环境带给他的无法摆脱的自卑。这才是他与叶橙歌之间最大的障碍,如果不清除这些,他永远都无法靠近她,成为她那个世界里的人。

哪怕他选择了一种在邹葵雨看来十分冒险的非正常路线——成为一名知名唱作歌手的枪手。他签署了非常严苛的保密条例,在作品问世之前,不可踏出这座房子半步。

虽然跟妈妈说时依然采取了半真半假的处理方式,只强调是一次闭关创作研修体验,但妈妈仍然是不同意的,但最后她考虑到白澈辍学后面临的就业前景,再加上他对写歌的强烈渴望,还是应了。

如今,白澈已经完成了四首歌的创作,对方相当满意,对他的态度更客气了。其实,那位歌手之前也一再地对他表达了歉意。他解释说:当初为了考虑周全,交代带他过来的那几个人务必要蒙住白澈的眼睛。结果因为那些人都是些粗鲁的打手,没过多思考,就选择了最简单的“打晕”方式。这个不妥当的行为,歌手说会给予白澈应有的赔偿。

白澈欣然应允。他倒是很喜欢这位歌手,因为演艺圈为他构建的“音乐才子”设定,他只能艰难地扮演着,但他并不暴戾,也很有自知之明,最好的一点是,他喜欢用“钱”解决问题,并且给得很大方。

白澈需要钱,之前他只想用这些钱送叶橙歌出国,完成她的留学心愿。但现在,他变得贪心了,他想要和她一起出国。

那样,他们就可以远离一切家庭纷扰,互相监督、共同努力,奔向明亮动人的未来。

他只要想一想,就感到动力十足。

所以,他倒是十分赞同邹葵雨所说的那句,能拯救你的只有你。

白澈甚至有点儿惊讶,这个印象中总是一脸隐忍和怨怒的女孩,是经历了什么才有这种深刻的顿悟?

照例将叶橙歌发来的短信都看了一遍之后,白澈又返回到邹葵雨发给自己的那条短信上,她说她准备带姐姐回家去质问父母了,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丢掉存在心里的沉重箱子。最后,她郑重地表达了自己的愿景——希望不管他在哪儿,都能安全健康,也希望他和她一起加油,去直面所有磨难,再也不当逃跑的胆小鬼。

白澈有些不解,邹葵雨不知道自己的境况吗?

他在春节第一次跟妈妈联络时,就已经拜托她去告诉叶橙歌,自己得到了一个绝好的作曲进修机会,因为对方要求保密,除了父母,他不能联系任何人,所以这期间,请她照顾好自己,不要担心,他会尽快回来。

看来叶橙歌没有告诉朋友们啊,该不会又和邹葵雨闹不愉快了吧?白澈微微皱了皱眉,那家伙最受不了和朋友冷战了,希望自己不在的日子里,她能过得很快乐,不孤单。

这样就好了。

“到时间了。”负责看护他的黑西装男人,对白澈威严地点头示意。

白澈将手机还给他,男人离开前,照例反锁了房门。

他望着门锁,表情安适,不管隔着几道门、几把锁,都禁锢不了他思想中的大千世界。

等出去之后,白澈希望自己能有机会亲口告诉邹葵雨:不要去别处寻找自由了,自由其实一直藏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