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如往初的月光女孩

沈晚栀都理解。一个人的性格构建,与她的童年以及多种经历密不可分,她既然选择邹葵雨做朋友,当然就等同于接受了她的不完美。

1

“来,抱一下吧。”叶橙歌笑着伸开双臂,冲邹葵雨扬了扬下巴。

寒假接近尾声,即便是天蒙蒙亮的清晨,火车站台上的乘客依然很多,邹葵雨逆着攒动的人群走了两步,来到叶橙歌身前,和她拥抱。

这在旁人看起来不过是最普通的离别方式,但是对她们两个人而言,所代表的情绪远比脸上呈现出来的表情复杂得多。

“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见啦。”叶橙歌大力拍了拍她。

邹葵雨垂下眼睫,视线落到自己合拢在邹葵雨身后的两只手上,惊讶于拥抱一个人原来是这么简单的事。趁叶橙歌没注意,邹葵雨抽出袖口里的银行卡放进了她的背包。

那里面是给姐姐看病剩下的钱,还有她写稿、做兼职的报酬。尽管与之前叶橙歌给她的数额还有挺大差距,但邹葵雨想先尽力偿还一部分。

更何况,虽然叶橙歌不承认,但邹葵雨知道,她现在也很需要钱。

“好啦!”叶橙歌将她扶正,目光一一掠过沈晚栀、江川,最后又转回邹葵雨脸上,她爽朗地笑了笑,“现在想想,还挺庆幸初二的时候学校突然重新分班,这样好歹和你们同窗共处了半年,我不遗憾了,大家后会有期。”

她迈进火车,与车厢里已经落座的父母会合。隔着清冷的空气,隔着车窗,邹葵雨望着叶橙歌,觉得自己仿若在看一部色调灰暗的老电影。

因为剧本太过沉郁,每位演员都表情凝重。

火车在早间的寒风中呼啸而去,留下站台上怅然若失的送行人。太阳穿透云层,显现在天边,洒下几束金色光芒。

沈晚栀上前一步,站到邹葵雨身边,和她一起望着火车远去的方向,幽幽地说:“我们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呢?”

初听这句话,邹葵雨愣了下,她想了很久,一直等到她与沈晚栀、江川在地铁站分开,仍没有想到合适的答案。

她其实想说:“是我们所有人造就了这一切。”但又觉得,沈晚栀不见得能够承受这样的真相。

挥别他们,邹葵雨一直向前,走到地铁站台无人的角落站定。屏蔽门上映出她清瘦的面孔,进入初中还不到两年,她的面貌并没有发生多大的变化,但因为不幸的遭遇太多,那些忧愁严丝合缝地覆盖了她的五官。

这是一张充满负面情绪的、不快乐的脸。邹葵雨凝视自己,自嘲地弯起了嘴角。

开学后就要步入初二下学期了,她以要好好复习的借口留在了这里,连春节都没有回老家。年三十的下午,她去超市买东西,在速冻水饺的特价区翻来覆去地挑选,希望能找到离保质期稍远的种类,一旁的导购阿姨盯着她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从另一个冰柜里拿出两袋昂贵的鲜虾水饺递到她手上,说:“小姑娘,这两袋饺子从阿姨工资里扣,你赶紧拿走回家过年吧。”

邹葵雨怔了一会儿,把那两袋饺子推给那位心善的阿姨,跑了。

她家境贫穷,习惯了嘲笑和同情,却不习惯陌生人真诚的善意。

最终,邹葵雨从街角马上要关门的蔬果店买了两把蔫巴巴的韭菜和几颗鸡蛋,回了姐姐的出租屋。她和姐姐一起动手和面、调馅儿,包了皮薄菜多的韭菜鸡蛋饺子,就着窗外不时腾空的烟花,香喷喷地吃饱了。

即便是走到了这一步又能怎么样呢?

有谁会比她更惨吗?

邹葵雨想,有她帮大家兜着底儿,即便是沈晚栀遭受过委屈、江川的父亲入了监狱、叶橙歌失去优越的生活和宠她的青梅竹马,他们与自己相比,仍算是幸福的吧。

地铁来了,邹葵雨刚要迈步,从旁边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葵雨!”扭过头,她便看到了向她跑来的杨木易。

寒假开始之后,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见面。邹葵雨退出上车的人群,迎着他走过去:“你怎么来了?”

地铁站暖气很足,杨木易的脸颊因为刚刚的奔跑微微泛红,显现出少年的青春活力,他把落在肩下的书包带拉上去,淡淡地答道:“我每天都在市图书馆自习,想起今天你要送叶橙歌离开的事儿,就顺道过来看看能不能碰到你,没想到还真巧。”

邹葵雨情不自禁地侧头看了看他背上重重的书包,默默笑了。坚守目标的人虽然不容易被人理解,但也不容易改变,不容易动摇。

刚认识杨木易的时候,她曾觉得作为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他过得实在太枯燥乏味了,可现在看起来,单调庸碌的时光最难得。

他们坐在站台中央的长椅上,沉默地望着匆忙来往的行人。这是他们相处时的常态,两个人都早已习惯了。

“出租屋里冷吗?”半晌后,杨木易突然问了一句。

“还好。”邹葵雨轻轻应道,“虽然只有一组暖气片,但是房子小,所以还蛮暖和的。”

自从知道姐姐有严重的抑郁症之后,房东便不让她们住在那里了。杨木易凑巧在朋友圈看到他的小学同学搬了新家,旧房子招租,便帮她们联系了对方。

那是公寓楼里的一个单间,处于楼宇边缘,面积小,位置和采光也不好,但公寓有物业、门卫和保洁,安全又干净,再加上租金格外便宜,对邹葵雨而言无异于雪中送炭。

为此,她一直很感谢杨木易。

杨木易点点头:“如果哪里不方便你告诉我,我可以跟我那哥们说,我们小学有阵子一起去外面参加过考试,关系还蛮好的。”

“嗯。”邹葵雨点了点头。

杨木易观察着她的表情,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邹葵雨知道他想问什么,但她垂下头,故意避开了他的目光,起身道:“我要回去了,我姐还等着我买早饭呢。”

在她走了几步之后,杨木易在她身后道:“还没有……白澈的消息吗?”

邹葵雨假装没听到,坐进那辆刚好进站的地铁,将杨木易的问题远远抛下了。

其实原本共同经历了这么多,她和杨木易的关系理应更亲密无间的,但是没有。他们反倒疏远了彼此。因为,她向杨木易展露了自己的秘密——

白澈的失踪和她有关。

2

早上五点钟,天未全亮,邹葵雨便背着书包出了门。

昨天离开时杨木易问的那个问题害她几乎一夜没睡。她踏着清晨的幽静,缓缓来到离住处最近的公交车站。

天气很冷,浓雾围绕,明明都已经立春了,温度却丝毫没有回升,反而比昨天又低了好几度,像是春天忘记了按时来接班,因此触怒了寒冬。

邹葵雨将羽绒服上的帽子拉到头顶,不自觉地缩起了肩膀,她跺着脚遥望前方,随着呼吸,脸边萦绕起团团寒气。

不管白澈在哪里,她希望他没有受苦。邹葵雨懊悔地蹙了蹙眉头,她从没想过陷害白澈,造成这样的结局绝非她的本意。

早班车很准时,自门口的公交车站上车,邹葵雨瞬间被车厢里的暖气包围,她捏着一张写满字迹的便笺纸走到最后排的座位坐定。

公交车途经学校门前的那条马路,此前白澈经营的面包店如今换成了一家书店,邹葵雨的目光落在陌生的店铺名字上,顿觉恍若隔世。

明明是刚发生不久的事,但总觉得白澈仿若失踪了很多年。

手中的便笺纸已经被她捏皱了,那上面是市里一家娱乐公司的地址。整个寒假,她其实去找过好几次了,但每次都空手而归。

她从大厦一层的第一间挨个问完了21层楼,都没有找到这家登记在网上的娱乐公司,这让邹葵雨越来越感到自责。她真的太不谨慎了,没做任何实地考察,她竟把白澈发歌的那个网站交付了出去。

邹葵雨用力捶了捶自己的额头,因为觉得自己太愚蠢,她对于回忆当时的情形,充满了下意识的抵触。

寒假之前,叶橙歌曾给她一张银行卡,让她用里面的钱给姐姐治病。原本她安然接受了,可某天,她无意间从江川与沈晚栀的语音聊天中听到,那笔钱其实是叶橙歌为自己攒下的留学费用。

她大受震动,完全没想到叶橙歌竟为自己做出了那么大的牺牲。虽然早就下定决心以后会慢慢还给她,但知道这样的实情后,她不得不提前了自己的还钱计划。

为了获取更多稿费,她跑去网吧上网,通过各种渠道寻找约稿函,一个很偶然的瞬间,她看到了有家娱乐公司出高价购买原创歌曲的广告海报。

邹葵雨几乎是下意识地便想到了白澈。

她没有事先征询他的同意,主要也是担心事情没成反而要解释一大堆缘由太麻烦,所以就自作主张地将他发歌的网址给了对方。

邹葵雨那时天真地想:以白澈的个性,一定会很愿意赚到钱为叶橙歌提供帮助的。

此后因为忙着带姐姐治病,她便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等她想起时,白澈已经失踪了。

一开始,邹葵雨并没有往这方面想,但跟着大家伙没头苍蝇般地翻遍整座城市的过程中,她突然记起,白澈的妈妈在跟警方说明情况时,曾提起他写的那张十分奇怪的字条,以及他放在房间里的好几本写歌的本子也一并不见了。

她当晚便去了网吧,找到此前发送过消息的论坛,这才发现,自己很早之前就收到了对方的私信回复。

第一条是,感谢您的推荐,我们已尝试与你朋友联系,但未得到回复,如若方便,能否帮忙转告他回电我们?

第二条是,我们已经通过沟通,达成合作,再次对您表示感谢。

如果是正常的合作,没道理禁锢他的自由,剥夺他与外界联系的权利,所以,邹葵雨当即按照对方此前给她留下的联系方式打了回去,连身旁还站着杨木易都忘了顾忌。

对方接听后只冷冷说了一句,这是白澈自己的选择,是他亲自达成的交易。他们甚至让白澈接听了她的电话。

他对她说:“葵雨,不要报警,帮我保守秘密。”然后电话断了。至此,邹葵雨再也没有联络上他们。

邹葵雨感到难以置信,她觉得白澈一定被胁迫了,直到白澈的妈妈也放弃让警方寻找他的下落,她才不得不说服自己,目前的境况的确出自白澈本人的意愿。

可是为什么呢?到底对方给了白澈怎样的条件,才使他不顾一切放弃了人身自由?

是钱吗?

还是什么别的呢?

白澈此前已经退学,他的未来一片迷雾,他是不是为了急于证明自己才选择了这种危险的、不正确的方式?

邹葵雨不知道,但不管如何,这件事毕竟因自己而起。她一定要找到白澈,不仅是为了弥补自己的疏忽,还为了叶橙歌。

她想到送别叶橙歌时,她藏在眼底的失落和疲惫;想到叶橙歌将银行卡拿给自己的坚定;想到她带着她和姐姐去见那位有威望的医生,给她们重新建立起对未来的希望;想到她带她吃过的那顿丰盛的大餐,为她选购的衣服……

这个单纯善良的傻瓜。

她根本没办法再对她怪责,相反,她觉得被叶橙歌温暖过的自己充满罪恶。

车子停在站台边,邹葵雨下了车。

此前的几次造访已经证明那家娱乐公司在网络上的注册信息完全是虚假的,地址当然也是冒用的。但邹葵雨总觉得,对方选择这里而非别处,或许也有着其他用意。

邹葵雨仰望那栋大厦,不知道这些密密麻麻的小小格子间里是否藏着她要探寻的秘密,寒风推搡着她纤瘦的身体,在茫茫世界中,她显得那么弱小、微不足道,但为了朋友,她满怀勇气。

正在心中盘算着此行的计划,有人突然自背后拍了下她的肩膀:“邹葵雨?”

3

面前的女孩有一张可爱的娃娃脸,明媚的表情仿佛可以缓和阴霾天气带来的压抑萧瑟,尽管五官并不算突出,但那种光彩照人的神采足以令她变得特别起来。

这便是程柚苏了。

邹葵雨在微博上见过她的自拍照,美颜滤镜虽然加深了她的美貌,却无法展现她如此明朗富有活力的气质。

如果说她的脸代表着“不快乐”,那么程柚苏则是她的反面,她强大的纯真幸福能够感染别人。

就是这个美好的女孩,差点毁在自己手中。

邹葵雨通过她洁净的眼眸,似是看到了自己肮脏的心灵,她连与她直视的勇气都没有。“我不认识你。”她哑着声音说,费力拒绝被她的温暖覆没,心里还不忘吐槽真不知道为什么跑这么远还能遇到……

“可是我认识你啊。”程柚苏一把拽住邹葵雨的手腕,她比邹葵雨高出半个头,靠近时颇让人有压迫感。

挣脱不开,邹葵雨只好无奈地问她:“你想怎么样?”

“葵雨,你后来为什么不理我了呢?”她忽闪着一双大眼睛,无辜地问,“我寒假里给你发了很多条私信,都没有收到回复。我一直在想,是不是……”

“打住。”邹葵雨伸手制止她,“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办,我看你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完,你还是发私信给我吧,我抽空会看的。”

说完趁她没反应过来,邹葵雨拔腿逃了。

生活已经够乱糟糟的了,如今,邹葵雨已经决定放下对所有人的怨怼,过崭新的生活了,那么她跟程柚苏当然也没继续保持联系的必要了。

邹葵雨并不是很擅长拒绝别人的人,她既没有沈晚栀那么能沉住气,又不似叶橙歌那样冷酷,她是处在中间位置的平凡人,感情的天平极其容易倾斜。

所以,她比任何人都狠辣,又比任何人都脆弱。她很矛盾,总是自省,总是愤怒,总是被感动,又总是处在崩溃边缘。

因此当她花费了三个多小时再次将那栋大厦事无巨细查了一遍,仍没有查到任何蛛丝马迹时,内心的失落瞬间淹没了她。

转出大厦的步行梯,仍然情绪低迷的邹葵雨再度看到了等在大厅里的程柚苏。

看到她,也不管她脸上有多不快,程柚苏就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我等你很久了。”

邹葵雨无奈地后退一步,拉开两个人的距离,她问她:“我们根本没有见过面,你怎么就能确定我是邹葵雨?”

“我们见过的。”她依然保持笑容。

“什么时候?”邹葵雨狐疑不已,她没有任何关于此的记忆。

程柚苏低下头,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耳边的头发:“我去你们学校偷偷看过你。”

“什么?”邹葵雨难以置信。

“你别生气啊!”程柚苏察觉到她表情的变化,赶忙摆着手解释,“我只是因为太喜欢你的文字了,所以想看看你到底长什么样子,你又从不在微博上曝照,所以我只好自己……”她抿了抿嘴唇,伸出一根手指头,弱弱地表示,“我只去过一次,而且是期末考试前,就匆匆看了你一眼而已。如果你不爽,我可以让你看回来。”

邹葵雨不可思议地望着她,这个女生简直幼稚到像个心智还未发育成熟的小孩子。她真不知道,拥有那种黑暗心思的父亲,是如何教导出这种女儿的?

邹葵雨不想和她深聊,因为实在担心会被同化。可程柚苏打定主意般锲而不舍地跟着她。

走出大厦,光线较之前更暗了,邹葵雨抬头看了看,云层压得很低,看样子要下雨了,她回头瞅着程柚苏,猜不透这个跟屁虫究竟要做什么。

见她看向自己,程柚苏揉了揉鼻子,说:“其实……我是迷路了。”

“那你干吗一个人跑来这里?这又不是商业街。”邹葵雨盯着她的眼睛,明明想要远离她,又总是不自觉地被她纯净的眼神吸引。

“呃……那个……”程柚苏结结巴巴道,“其实是我朋友要借我的相机拍照,但是我到了才发现自己没带储存卡,我怕她生气,就搜索了下附近的数码店。”她又抓了抓耳边的头发,“可能是我坐错了公交车……就跑到这里来了。”说着她把手机凑到邹葵雨眼前,“手机也没电了,我没带钱包,只能手机支付……不过,幸好我遇到你了。”

她眼神亮亮地朝着邹葵雨看过去,只见女孩默默翻了个白眼:“可我一点儿都不觉得幸运!”

雷声突然炸响,程柚苏猛地上前抱住了邹葵雨的胳膊,她明明比她还要高挑,胆子却小得不得了:“怎么办?打雷了!我最害怕打雷了!”

“打雷有什么可怕的?自然现象而已啊!”邹葵雨无奈地安抚她。

“我们会不会有危险?”她惊恐地看着劈到眼前的闪电,“我们快回家吧!”

“大小姐,车来了我们才能回家啊。”

“那车怎么还不来啊?啊,你不要躲开我,我真的很害怕啊!”

……

春天的第一场雨伴随着雷声和程柚苏夸张的惊叫声倾盆而下,回程的公交车上,程柚苏靠着她的肩膀睡着了。

这个女孩对任何人都毫无戒备,真不知道她是如何安然无恙长这么大的。

下一站就到她和姐姐的住处了,虽然有点儿担心程柚苏一个人能不能安全回家,但想到此刻是大白天,而且她人在正规的公交车上,待会儿到终点站司机师傅肯定会帮她的。邹葵雨便也释然了。

她轻轻挪开程柚苏的脑袋,慢慢搁在椅背上,而后悄悄起身走到后门,只待车一停就跳下去。

哪知道因为到站的急刹,程柚苏被惊醒了,她茫然四顾,忽然冲着正准备悄没声息地消失掉的邹葵雨大喊道:“司机叔叔等一下,我要和我朋友一起下车。”

天哪!邹葵雨的脸上凝结出一个扭曲的表情。

4

雨太大了,邹葵雨实在没办法狠心将程柚苏赶走,只好带她回了住处。

进了门邹葵雨才想到,姐姐之前在程柚苏爸爸的药厂工作,会不会早就认识她?把她贸然带回来,不会刺激到姐姐的情绪吧?

“程柚苏,我忽然想起……”邹葵雨扭身抓住程柚苏的胳膊,想把她拽出去,但听到开门声的姐姐已经从厨房里探出头来。

三个人面面相觑,几秒钟后突然同时开口——

“我知道!你肯定是邹葵雨的姐姐!”

“葵雨,这是你同学吗?”

“姐,那个……”

大家的声音缠绕在一起,变成了一句听起来很奇特的话,她们忍不住笑起来,这反倒冲淡了初次见面的尴尬。

确认程柚苏和姐姐互不相识,邹葵雨暗暗松了口气。

时间虽已接近中午,但因为下雨光线依然很暗,邹葵雨一边蹲在洗手间里洗刷弄脏的白色帆布鞋,一边竖起耳朵聆听厨房里不时传来的谈话声。

程柚苏已经在这里待了一个多小时了,邹葵雨原想借把伞给她就得了,没想到她却把自己当成她们的老熟人一般,毫不客气地表示:“我等雨停了再走。”甚至还理所当然地询问,“能不能在这里吃午饭?”她委屈地解释,“我早上走得太着急没来得及吃早饭,早就快饿晕了。”

姐姐无视拼命摆手使眼色的邹葵雨,应下了。

两人高高兴兴地搭伴做起了午饭,你洗菜我切菜,你炒菜我递盘,配合得相当默契,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程柚苏竟能把姐姐频频逗笑。

邹葵雨狠狠刷着手里的鞋子,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不知道的还以为程柚苏才是姐姐的亲妹妹。

说来也怪,其实姐姐从前也常与沈晚栀和叶橙歌碰面,但她们从没有表现出如此刻这般的亲密,邹葵雨完全无法理解,程柚苏究竟拥有什么神奇的能力,可以使精神无比脆弱的姐姐看起来健康又……温柔。

“你这样切太慢,而且咬起来不够脆。”她轻声对程柚苏道,随即亲身示范,“你看,像我这样……”她把黄瓜放在案板上,用刀背拍裂,随后切成块装盘。

“哇!”程柚苏恍然道,“原来拍黄瓜就是这么来的。”

宛如白痴……邹葵雨忍不住又翻了个白眼,她刷鞋的力道更重了。

程柚苏在房间里唯一的一张方桌上摆好碗筷,回头冲洗手间的方向喊道:“葵雨,吃饭啦!”

因为这句呼喊,邹葵雨的眼眶忽然热了。

小时候,她在外面玩得忘了时间,直到正午,各家各户传出饭菜的香味,姐姐便会站在家门口对着巷子大喊:“葵雨,回来吃饭啦!”

那些温暖琐碎的日常跌入时间长河里,成为记忆中闪耀的粼粼波光。

坐到桌前,邹葵雨才发现,今天的午饭比以往丰盛多了。三菜一汤。虽然没有大鱼大肉,但每一道菜里都体现了用心。

西红柿炒鸡蛋、蒜薹炒火腿、凉拌黄瓜和紫菜蛋汤。

邹葵雨觉得有些心酸,因为即便姐姐费尽心思想要维护她们待客的礼貌和体面,但这在生活富足的程柚苏眼中也算不上什么吧?

“天哪!”

邹葵雨和姐姐听到程柚苏的惊呼,一起朝她转过脸去。

“不好吃吗?”姐姐紧张地问。

程柚苏把头摇得犹如拨浪鼓一般:“太好吃了!”她用筷子挨个扫荡了每道菜,口齿不清地说:“我都要被这个味道感动哭了。”

“你能不能别这么夸张?”邹葵雨倍感无语。

程柚苏一脸无辜:“我没有夸张啊,我说的都是实话。”

之后就这几盘素菜,她诚挚万分地发表了五分钟的赞赏,直夸得邹葵雨和姐姐目瞪口呆。

因为有程柚苏在,一顿平常饭吃得竟像是什么派对一般热闹,放下碗筷的那一刹那,她将邹葵雨和姐姐摁在桌前,主动承担了洗碗的责任,风风火火地去了厨房。

那个逼仄昏暗的小房间,因为那个哼着歌儿的女孩变得明亮起来,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邹葵雨失神地望着程柚苏,她的快乐将出租屋的每一处都填满了。

姐姐碰了碰她的胳膊,轻声说:“她真可爱啊。”

邹葵雨回以苦涩的笑容,如果姐姐知道了程柚苏的身份,还会觉得她可爱吗?

一直待到下午三点,程柚苏才准备离开。

跟她道别后不过五分钟,门再度被敲响了,邹葵雨和姐姐狐疑地对视一眼,便听到程柚苏弱弱的声音:“葵雨,我不记得去公交车站的路了……”

无奈之下,邹葵雨只好穿上外套,送她出小区。

雨后的空气湿润洁净,但温度还是很低,冷意不减,身边的程柚苏时不时地吸一吸鼻子,活像个可怜兮兮的跟屁虫。

走到站台,邹葵雨刚迈步上去,便被身后的一双手猛地一推差点儿跌到,她抓着一旁的公交站牌稳住身子,回头怒视程柚苏:“你搞什么鬼啊?”

“对不起对不起!”程柚苏举起双手,紧张地解释,“我刚刚滑了一下,下意识地往前扑才……”

笨死了!邹葵雨凝视着袖口上蹭上的一片褐色铁锈,努力压制着内心的怒气,她咬牙切齿地嘱咐她:“你就在这里等21路车,别到处乱跑!”她把几枚硬币拍进程柚苏的掌心,错身而去。

她只想赶紧离开程柚苏,最好永远也别见到她了……

“那个……”身后再度传来弱弱的呼唤,“葵雨!”

她故意不理会她,但听到程柚苏追过来的脚步声时,邹葵雨忍无可忍,回头吼道:“干吗?”

程柚苏吓得呆了几秒钟,才小声问:“姐姐有工作吗?”

“有没有关你什么事?”

“如果没有的话……”程柚苏绽开明朗的笑容,“我想给她一份工作。”

5

程柚苏所说的工作其实是她的私人厨师。说得更直白一点,她想聘请邹葵雨的姐姐为她做中午饭,并且送到学校去。

理由是她妈妈做饭实在不好吃,然而食堂的饭也很不好吃,她想干脆把每天午间贡献给学校附近各大饭店的生活费拿出来给邹葵雨的姐姐。

用她的话说:“这样,姐姐既有了工作,我也有了好吃的,甚至还有了时常与你见面相处的机会,一举好几得呢!”

邹葵雨听得差点儿当场吐血,臭骂了她一顿便走了。

要不是因为程柚苏真的看起来单纯无害,邹葵雨很难不认为这是她对自己的羞辱。可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在她跟姐姐复述完那家伙奇怪至极的想法时,姐姐竟然深思了一会儿,表示想接下这份工作。

邹葵雨原打算搪塞一下就完了,谁知姐姐完全较了真,每天催她去问程柚苏,哪天可以开始工作。最后她实在没办法,只能拉下脸面去给程柚苏发了微博私信:傍晚有时间吗?有事想和你聊。

她秒回:好呀好呀!在哪里?

那欢快的语气像是完全没有将上次公交车站被邹葵雨责骂的事儿放在心上,邹葵雨反倒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最终,她们约在了一家离两个人所住的地方都不太远的甜品店见面。

邹葵雨有心理包袱,又丢不下面子,抛不开尊严,坐在位置上扭扭捏捏了半天才说出一句:“我问过我姐了,她……她觉得……就是……”

“姐姐同意了是不是?”

根本没等她把话说完,程柚苏就兴奋地捂住嘴巴,两只眼睛笑成了月牙状。虽然邹葵雨很欣赏她化解尴尬的不凡能力,但是,她这种夸张如戏剧表演的处事方式实在让她难以适应。“你能不能淡定点儿?安静地等人把话说完!”

“好啊!”程柚苏放下双手,乖巧地望着她,“你说吧,我听着。”

面对这张笑得犹如微笑大使般的脸,邹葵雨组织语言的神经系统猛地一滞,她什么都说不出并且也不想说了。她伸出食指,在空气中焦躁地点了点,随后道:“开学之后,我姐就可以上工。具体要求你说一下吧,还有……工资,你打算给多少?”

“我爸妈每天给我一百块生活费,扣除我的一些基本开支,我再稍微节省一下,给姐姐每月两千块工资可以吗?”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不过,我没有余钱买菜了……我不挑剔的,吃什么都可以!”

物价高,如果想做几个营养搭配完善的菜品,这些钱其实非常不足,但想到姐姐买菜不可能只买一人份的,多做出来的基本可以填饱她们两个人的肚子,更何况,有事情做,大概对姐姐病情的恢复更有帮助。

“行啊,那就这么说定了。”她站起身,“晚上还要看书呢,赶紧回吧。”

“等等!”

“你不是说你没什么要求吗?”邹葵雨有些不满地呛她,对待程柚苏,她的耐心总是显得分外不足。

“不是……”她小声解释着,“我只是想知道,姐姐叫什么名字?”

邹葵雨顿了下,虽然给姐姐看病填写病历时常常要写到她的名字,但是她已经很久没有叫出这个名字了。那个被称之为“姐姐”的女孩子,因为这个身份失去了被惯宠的资格,被迫挑起家庭责任的担子。“邹馨雨。”末了,邹葵雨又补了一句,“康乃馨的馨。”

尽管内心对于姐姐和程柚苏的相处充满不确定,但回去的一路上,邹葵雨内心还是莫名燃起了一些希望。她想到最开始因为发生在身边的种种而产生强烈怨恨的自己,她被逐渐扭曲的性格和心理,在经过身边人的温暖洗涤后,怒波终于渐渐平息了。

所以,对姐姐而言,说是仇人也不为过的程柚苏,如果能用她的快乐明朗替换掉那些藏在姐姐心底的负面情绪,她是不是就能够真正地健康起来?

约莫是在生活的重重迷雾中遇到了难得一见的曙光,邹葵雨的心情好了不少。还有不到一周寒假就结束了,她忙于寻找白澈,手上的功课落下了不少,正好背着的书包里有还没完成的寒假作业,看了看时间还早,她转头步行去了杨木易常去的图书馆。

天气晴朗,午后的阳光有了春日的暖意,邹葵雨步伐轻快,对于即将与杨木易一起度过的下午格外期待起来。

但是当她转进市中心宽阔的街道,横穿马路,难掩兴奋地冲进图书馆,努力克制着狂奔的脚步,轻轻慢慢地来到自习室时,邹葵雨一眼看到了坐在角落的少年。

只不过,他不是一个人。

坐在他身边的女孩身穿白色的毛衣,玉兰般清雅的面孔掩在乌黑的长发里,她歪着头咬着笔思考,一旁的杨木易笑了笑,自然地伸手拿过她面前的习题册,解了起来。

那女孩,是沈晚栀。

6

快开学了,睡前,沈晚栀给叶橙歌发了条微信语音,问她转进新学校的手续都办妥了没有。

她回得很快,声音一如既往地明朗,她告诉她新学校建在市郊,依山傍水,环境好得不得了,虽说周边没什么可以玩的地方,但城市本就不大,开车到市里不过十分钟而已,倒也不觉得不便。

沈晚栀忍不住笑道:“那你正好修身养性了!”

“那可不行,白澈说了,让我好好做自己,所以我得秉承一贯的火暴行事方式,等他回来。”

但是白澈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这对所有人来说都是未知的答案。沈晚栀不想继续这个伤感的话题,转而问她:“对于新生活还适应吗?”

“也没什么不能适应的。从前我好面子,总觉得不能让大家看到我的落魄。现在人到了别处,方圆几百公里没人认识我,我反而自在多了。”她得意地笑笑,“而且这边比起我们生活的地方落后太多了,即便我们家已经家徒四壁,仍然算是优越的。”

“那就好。”沈晚栀也笑了,“你一定要过得开心啊,橙歌。”

“行了,别只说我了,你和江川现在还好吧?舞蹈比赛准备得怎么样了?”

“一切都很顺利。”沈晚栀弯起嘴角,“你别说,被人亏欠的感觉还挺好的。”

“什么呀!沈晚栀,你是受虐体质吧?”

“哈哈,很晚了,不和你聊了,睡觉吧!”沈晚栀发了一个晚安的表情。

谁知叶橙歌却突然急道:“等一下等一下,你快看朋友圈,我们万年不出现的邹葵雨同学竟然发了自拍照。”

这的确是件新鲜事,沈晚栀好奇地点开。

那是一张在街边拍摄的照片。角度不好,反将邹葵雨瘦削的脸颊衬得圆胖了些,背景的玻璃窗上贴着最新上市的图书宣传海报,沈晚栀看了一眼作者的名字,才明白她为什么会拍这张照片。

那是邹葵雨最喜欢的作者,他的每本新书,她都会买来放在枕边,每晚都要看着入睡。

所以这是在书店拍的吗?沈晚栀仔细看着,总觉得那些玻璃门里的桌椅十分眼熟……她想起来了,这是白天她和杨木易见面的图书馆自习室。

邹葵雨的那张照片里,仔细辨别的话,甚至可以看到她和杨木易的身影。

这会是一张随意拍摄的照片吗?

如果镜头里都能出现她和杨木易,那邹葵雨没道理看不到他们吧?为什么没有进去打招呼?

沈晚栀不想过度解读好朋友的心思,但是,她根本无法控制自己不深想。

总觉得邹葵雨意有所指。犹豫了半天,沈晚栀还是给邹葵雨发了条微信,她小心翼翼地解释着与杨木易见面的来龙去脉——原本她是去图书馆找芭蕾舞剧的鉴赏类书籍,结果正好在自习室碰到了杨木易,想到寒假作业里有几道题还没解出来,便顺便向他求教。仅此而已。

发过去这些内容,沈晚栀长长呼了一口气。

等了好一会儿都没有等到邹葵雨的回复,她便睡了。直到第二天早上醒来,她下意识地拿过手机,被对话框里赫然出现的一行字惊住了。

晚栀,你向我解释这些用意是什么?在你心里,我是猜妒心这么强的人吗?

呃……沈晚栀没有料到会引起邹葵雨的不满,她反而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了,思虑很久,最终只是回应了干巴巴的三个字:对不起。

邹葵雨再没有回复她。

因为这件事,寒假余下的几天里,沈晚栀一直深感郁闷。

她不是多事的人,多此一举解释那些,本意是为了化解和邹葵雨之间的误会,但她不懂,为什么偏偏起了反效果?

但平静下来想一想,她又分外懊恼起来。

她怀疑邹葵雨意有所指,而邹葵雨怀疑她别有用心。她们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交付对方,怎么能称之为好朋友呢?

还有一天就要开学了,进学校之后,她要首先找邹葵雨解开这个误会。叶橙歌已经离开了,如今宿舍里只剩了她们两个人,她希望她们能愉快地度过之后的初中生涯。

毕竟,不美好的记忆已经那么多了……

只不过,唯一让沈晚栀感到担心的是,邹葵雨太不容易猜透了,她不像叶橙歌那么藏不住喜忧,她总是关起心门,让旁人自行猜测。

猜错了会惹她不屑,猜对了,大概也不能说出口。

不过沈晚栀都理解。一个人的性格构建,与她的童年以及多种经历密不可分,她既然选择邹葵雨做朋友,当然就等同于接受了她的不完美。

沈晚栀用了好几天说服自己忽视与邹葵雨之间横生的隔阂,但开学当天,她在宿舍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邹葵雨。

去到教室,江川来座位前与她打招呼,沈晚栀心不在焉地听着,眼神却不时地飘向窗外。

晚自习已经快要上课了,不知道为什么邹葵雨还没出现。

“你在等人吗?”江川克制着内心的几分不爽,“该不会是等杨木易吧?”

沈晚栀这才发现杨木易好像也不在,她的目光掠过杨木易的座位,回转过来,发现江川的表情沉了下来。她无奈地皱了皱眉:“你别乱想乱猜,我只是在等葵雨而已,她没有回宿舍放东西,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哦!她啊!”江川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道,“我刚在校门口碰到她跟一个女孩在一起,聊得很开心的样子。”

很开心的样子?沈晚栀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邹葵雨开心的表情了。她想象不出那样的画面,心中却渗出了一丝失落的情绪。

“那女孩总觉得有些眼熟,但想不起是谁。”江川把手机解锁递到沈晚栀面前,眼神狡黠,“所以,我偷偷拍了张照片,你看看认识吗?”

沈晚栀斥责江川的不礼貌,但她朝手机屏幕看了一眼便认出来了——

是程柚苏。之前叶橙歌拿走邹葵雨的手机,扒出过与她互相关注的程柚苏的微博账号,那里面有女孩晒的自拍照。

可是,怎么会呢?邹葵雨明明最痛恨她了。叶橙歌还曾告诉过沈晚栀,邹葵雨找人恐吓过程柚苏的事。

看着照片里她们亲密无间的样子,沈晚栀感受不到一丝友好,只觉得不寒而栗。

“葵雨……”沈晚栀喃喃出声,“要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