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江南水韵:坠入凡间的精灵

杭州,林徽因的出生地。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是一座散发着浓厚文艺气息的古城。这位江南女儿自出生的那刻起,兴许就浸润了西子湖畔的诗情画意。

胡适誉林徽因为民国第一才女,或许很大程度上是陶醉于她的诗情。建筑学原本是林徽因一生为之孜孜以求的“主业”,业余写诗,对于林徽因而言,只是属于她的“副业”而已。谁能料及,正是一颗玲珑剔透的诗心,析出了林徽因独立于世的诗人情怀,成就了她美丽而浪漫的一生。

思汝忆汝……

时光流溢在杭州古巷的青石板路上,习习清风,依稀带着呢喃般的吴侬软语,似是在向人间倾诉着什么。森森万树,悠悠白云,一座杭州古城犹如一位久别重逢的故人,又宛如一块被时光打磨过的古玉,温润而清莹。

杭州古城里的里弄小巷不计其数,世事变迁,风云变幻,古城里的那条200余米长的陆官巷,那条曾留下过林徽因呱呱坠地之时哭声的巷弄,那条曾装着林徽因童年梦想的巷弄,如今,已经默然消逝于尘世了。

不见昔日那条宁静而古朴的巷弄,人们只能从西湖边的那尊林徽因的纪念雕像上找到些许的寄托。只缘雕像上散发出的隐隐约约的空灵,或又更让尘世里的那些追寻林徽因的人,平添几许难抑的惆怅和失落。

然而,当你被一个幽幽的历史符号所唤醒的那一刻,又会真实地感觉到,所谓“不以境寂而色逊,不因谷空而貌衰”确实是人之常情。

人们还在怀想着陆官巷的每一个角落,人们还在追忆一直铺向巷弄深处的那条磨得溜光的麻石板路,人们还在寻找林徽因留在巷弄里的童年时光。甚至人们还在想象着温煦的春风带着无边的凉爽;想象着一间老屋和沉睡在夕阳里的绿柳交相辉映;想象着一个俊俏的小女孩,从一幅江南水乡的水墨画里走来……

今夕何夕?历史穿越了深藏在老巷中的时空,谁能怀疑,一个随之而来的旷世美丽正与一条被时光淹没的老巷盈盈相拥。

清光绪三十年,即公元1904年。那一年杭州西子湖畔的荷花似乎开得特别娇艳,莲花朵朵,游人如织。淡淡的荷香随风飘溢,白荷红莲,交相辉映,让人眼迷心醉。而陆官巷里则一如既往的沉静,那条黛青色的麻石路,仍在冷幽无声的巷弄里寂静地守望着身边的生灵。

同年六月十日。陆官巷的一座老宅院里,进士林孝恂的长子林长民的夫人何雪媛正在分娩。这是她嫁到林家八年后的第一次怀孕生产,想到夫君平日里漠然的眼神,她的泪便慢慢浮上眼眶。但何雪媛一想到即将要做母亲,母以子贵,自此,自己或会在孩子父亲的心中金贵起来?满心的喜悦又悄悄地在她心底升起。院子里,一缸白莲正静静地含苞待放。

婆婆游氏指挥着产婆忙前忙后。婆婆曾生育两子五女,做母亲的经验十足。对眼前这个目不识丁又娇生惯养、不善于操持家务的儿媳,婆婆其实是一直隐隐不太喜欢的。但对即将分娩的儿媳,婆婆倒平添了几许怜爱和期待。毕竟是为林家添丁进口,何况还是长子的第一个孩子,游氏的期待当然更甚一些。但长民的第一个媳妇死得早,来不及给林家生个一男半女,这多少让婆婆游氏心存几许怨尤。想象得到,眼下何雪媛生下的如果是一个男孩,将是林家的第一个孙子,也是林家期盼已久的香火。即便是女孩,也会视为掌上明珠,因为,对于寂静了许久的林家老宅,那会带来喜气和热闹。

“不管男孩女孩,平安就好,平安就好!”婆婆不停地安慰着儿媳。在婆婆温柔的目光注视下,何雪媛的疼痛似乎减轻了不少。

其实,在等待着儿媳生产的婆婆,也开始焦虑不安起来,她静静地走到用布帘隔开的神龛跟前,在香炉里轻轻插上了三炷香,然后双手作揖,虔诚地对着观音菩萨念念有词。香烟袅袅升起,檀香瞬间弥漫了整间屋子。何雪媛从淡淡的檀香中,依稀感觉到了头发斑白的婆婆正跪在神龛前,凝视着送子观音那无比光洁、慈祥的脸,她似乎听见婆婆在默默祷告:“慈悲的观音娘娘,请保佑母子平安,请赐我一个孙子吧!……”

“瓜熟蒂落,到了时辰,孩子会落地的,菩萨也会保佑你的……”婆婆又回到儿媳妇身边柔声安慰。

何雪媛在心里暗暗念叨着,祈求着,迎来了一阵接一阵排山倒海般的剧痛……终于,那一刻来临了,她听到了婴儿的那一声响亮而清脆的啼哭……

她仰起汗津津的脸,用仅存的一点气力问产婆:“男……男孩……还……还是……?”

不等何雪媛问完,产婆笑脸吟吟相告:“恭喜恭喜,是千金。好漂亮的一个千金!”产婆似乎刻意提高了两分嗓音,好让何雪媛的婆婆也听见。

有人这样说过:“或许上苍为了平衡,既然给了林徽因一个十分优秀的父亲林长民,那么为她安排的母亲何雪媛只能是平凡而又平凡的女性了。”(引自陈学勇《林徽因的一生》)这个有趣的“神论”,对于我们理解林长民、何雪媛和林徽因,多少也是一个说辞。天不遂人愿,惟亦不绝人愿,平凡而又平凡的何雪媛,毕竟也给了林家一个交代,她彻底释放了。她来不及再想什么,浑身一下子绵软下来。历经了生命里的一场生死大劫,实在太累,她迅即就沉沉睡过去了……甚至没来得及看一眼自己拼尽全力生下的女儿。

院子里的一缸白莲一夜绽放,清香四溢。

平凡的何雪媛绝对想不到,虽然,她没为林家生下期盼已久的男孩,却为夫君诞下了前世的情人。灵气逼人的女儿赢得了一家人的疼爱。然而,更令她想不到的是,自己的女儿长大后能抵万千儿男!一代旷世奇女之生前身后,自此让世间多少须眉男子魂牵梦萦?

几天后,婆婆游氏抱着襁褓里的女婴来到丈夫的书房。已荣升为祖父的老学究林孝恂细细端详着爱孙。虽为女婴,但小脸蛋粉妆玉琢,尤其是一双黑葡萄般的眼睛,那么纯净、晶亮,直透着一股灵气。这女婴简直就是她父亲林长民的翻版,五官神态,几近如出一辙。而林长民又长得极像其母亲游氏。祖父抱着初生的婴儿喜不自禁,顺手从书架上抽取了一本线装《诗经》,翻到《大雅·思齐》,老人家轻轻吟诵起来:

“思齐大任,文王之母,思媚周姜,京室之妇。大姒嗣徽音,则百斯男。”

“大任端庄又严谨,文王父母有美名。周姜美好有德行,大王贤妻居周京。太姒继承好遗风,多子多男王室兴。大姒嗣徽音,则百斯男。我的第一个孙女就叫‘徽音’吧。‘嗣’即继承的意思,‘徽音’即美德、美誉也。”老进士久久凝视着爱孙,意味深长地又说:“当然,更希望我们家‘徽音’作为林家长孙女,能做弟弟妹妹们的表率。”听得出老进士所言的另一层意思,那便是寄希望于儿媳妇,能像周文王的妻子大姒一样继承美德,不断为林家添丁加口。

自此,这美丽而富有文化内涵的“徽音”二字,便独属于这个林家长孙女了。毋庸怀疑,美丽和内涵,一直是人类文化属性中最为重要的两者,而这两者之天衣无缝的完美结合,则实在是可遇不可求的美事!今人看来,林孝恂在故纸堆里找来的两个字,于林徽因,不期成了名副其实的写照。已经不止于是一个现代文学史上让人仰望的文化概念,林徽因,也应该是中国文化中的一个破天荒的美谈!

后来,林徽音易名为林徽因,又是何故呢?改徽音为林徽因,那已经是20世纪30年代的事情了。

那时候正是林徽音(因)的文学创作鼎盛时期,诗作频频发表,不巧,当时上海也有一位擅写花边文学的男性作家林微音,林微音系江苏苏州人,文字功夫不浅,也算当年上海滩中海派文人里的一个人物。林微音当年在文字江湖中主要吆喝红男绿女的故事,其较为知名的作品是中篇小说《花厅夫人》和《白蔷薇》。林微音与新月诗人兼出版家邵洵美过从甚密,曾在邵主办的《金屋月刊》《时代画报》等刊物上发表过小说。

不过,林微音实在不成器,其让后世诟病之主要原因系因其染上了抽鸦片的恶习。由于一些事情的不如意,林微音的鸦片瘾渐渐上了身而不能自持,本来他在经济上并非十分宽裕,如此便愈发陷入窘境中。而更让当年上海文字界不解的是,林微音居然接受了汪伪汉奸政府的津贴,充当汉奸的喉舌。鲁迅甚至骂其为“最低能的一位”“叭儿们中的一匹”。

林微音和林徽音,仅一字之差,但“微”和“徽”在字形和读音上确实极其相似,读者经常张冠李戴。报纸杂志也难免把他们的名字相混淆。为了避免引起误会,林徽音不得不考虑改名。1931年10月5日,林徽音在《诗刊》第3期上首次署笔名“林徽因”发表诗作,徐志摩则在《诗刊·叙言》中附带作声明一则:“本刊的作者林徽音,是一位女士,《声色》与以前的《绿》的作者林微音,是一位男士,他们二位的名字是太容易相混了,常常有人错认,排印亦常有错误,例如上期林徽音即被刊如‘林薇音’,所以特为声明,免得彼此有掠美或冒牌的嫌疑!”徐志摩的言论看上去不偏不倚,实则和林徽音一唱一和。

但从徐志摩的声明中,似乎读不出林徽音改名的事实,声明只是在强调两者的区别!林徽音本人也感觉到了徐志摩这份声明的分量尚还不足以消除人们可能产生的误会,于是后来才干脆将名字改作“林徽因”,以彻底摆脱无谓的麻烦。林徽音为此专门做了说明:“我倒不怕别人把我的作品当成了他的作品,我只怕别人把他的作品当成了我的。”民国才女的口吻里虽然不乏俏皮处,但言辞间尽显一片自信、高傲之心。

从此,林徽音便改名“徽音”为“林徽因”,“林徽因”三个字,也从此铸成了中国文坛上的一块永远的丰碑。

永远的杭州城,永远的林徽因,永远如诗如画的人间四月天!钱塘江的潮水一浪接着一浪地拍打着这座古城,那是在为一个精灵般的婴儿诞生人间而欢欣。

随着白莲绽放而降临人间的那个江南女儿,似乎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浸染上了人间天堂的天然诗情;从杭州城里走出来的那个江南女儿,用自己的情,用自己的爱,用自己美丽的诗歌,自我塑造了一个不朽的概念,那便是“20世纪中国的才女”。如今想来,林徽因的生母,一位缠着小脚的女人,许久都没有从自怨自艾中走出来的何雪媛,当年或还浑然不觉,自己的女儿就是坠入凡间的精灵!

无疑,林徽因的降生,为杭州陆官巷里的一座古宅深院带来了更多的笑声。多年以后,人们从林徽因的诗作《笑》里,似乎又发现了诗人为笑而来去,为笑而坦然面对人生的那份悠然的情致,诗人笔下的《笑》,洋溢着她的那份天真而纯情的愉悦:

笑的是她的眼睛,口唇,

和唇边浑圆的漩涡。

艳丽如同露珠,

朵朵的笑

向贝齿的闪光里躲。

那是笑——神的笑,美的笑;

水的映影,风的轻歌。

笑的是她惺忪的卷发,

散乱的挨着她耳朵。

轻柔如同花影,

痒痒的甜蜜

涌进了你的心窝。

那是笑——诗的笑,画的笑

云的留痕,浪的柔波。

(原载一九三一年九月《新月诗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