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看起来像守望者

最近这几天,我的创作灵感被奇怪的锁——缚在这幢白色的鸽楼里。白天,我那盛气凌人的弟弟会带着他深夜写好的烂稿子,有时是凌晨过来砸我的门。

有一次是在太阳还没露头的早晨,我睡的正沉。湿冷的秋雨在窗外飘荡了一夜,睡梦中我又将头埋进被褥。可能是因为我的鼾声碰壁蛰伏在耳朵里,压根没给外面咚咚的敲门声留有旁听的余地。睡眠的开关好像变得十分繁琐,近乎诡秘,仿佛召唤着睡眼惺忪的我慢慢靠近。然后只听到哧啦一声,眨眼的功夫,我就被吸入进去,在貌似光年的隧道里擦掠穿行,身体被量子纠缠分解成23对排列复杂的染色体。为了避免撞上其它不明传输的介子吧。

片刻间,我被自己的睡眠传送到了不知道还属不属于我的梦境里。梦境中,我意外看见一位酷似梵高的男人,他可能碰巧站在我能观测到他一举一动的角落里。我和他的面前呈现出一片开阔的麦田,麦田里到处都有成群结队的孩子——他们嬉戏,奔跑,吵闹,跳跃。

孩子们本能的看了我一眼,看的我好像形同虚设,未尽此生。接着,这位梵高像是什么都看在眼底,却满不在乎的挤进满是孩子群的麦田里,去着急惊讶于麦子们竟没有一棵被孩子们赤裸的脚掌碾倒的、孩子们瘦弱盈盈的身体竟没有一个被厚实的麦堆绊倒的。

我在这位梵高包扎过的耳朵后面不紧不慢的跟随着。如果他觉出我的存在不是枉然,说不定就会回头看我,就会发觉偷偷跟在他身后走的这位斯文蹩脚的青年,走的如何吃力难掩。像只刚孵化出来的幼鸟,压根不知探头探脑的潇洒付出的代价,何其凶险。不知教量会叫一切武装进化。好斗的雄鸡会有敢和雄鹰搏弈的一天。

那些被我很小心却不经意踩倒的麦穗,总是要等到这位梵高把脚踝抬离地面与我隔开有段距离时才开始像是喝了生发水疯长不止的野茅草似的,直长到鼻梁及眼的高度,草籽硬硬的往下飘坠。白茫茫的看着真叫人觉得浑身刺挠,仿佛沾上手指就会见血的长弧叶片,在风中呼号,各自摇曳。优美如同健壮的旗手。

我抻直衣领,遮住脖子。眼睛尽量不挪开这位梵高受伤的另一只耳朵,谨慎的往前跟着,脚下踩着的麦茬发出清脆的声音。他继续不紧不慢的往前走着,低着头。偶尔会有几个调皮的孩子围着他跳,对着他忧郁的面容傻笑,仿佛笑他并没有世俗想象中那么苦恼。我猜想这位梵高,可能也乐意在孩子们面前抬起那颗苍老的头颅,报以在缤纷世界鲜少看到的某种恬静的微笑。

我望着身畔扭滚的麦浪,斜阳垂照,阵阵芒光折射。好像他要找寻的是个脚步最轻灵最从容最容易让人找不见的孩子。好像他早已想好要给自己的人生定个什么基调。

绝望的色彩,还是希望的线条。绞链一样,维系着向死向生的两条甬道。

再往前行,应该就走到了守望者必须看守的地方。这位梵高接受了他的盘问。几句充满大人味又兼顾着孩子气的闲聊。这位梵高镇定的像个吟游诗人回到阔别的田园故乡。守望者不再多问,他知道这位梵高选择了一个固执的方向,怕要一愁莫展的走下去。走到这里说明他已经没有了回头的欲望。

我欲跟着。唯独怕跟丢了,怕找不见一眼望见尽头的转向。折断的茬口越来越密集,脚踏的脆音越来越响亮,像是疾走在碎石坡上。不料,一根尖锐的麦茬戳破了鞋底,如锋利的针头一下子钻进了皮肤,扎入血管。突破了所有屏障,咬噬着脚掌的软肉。脚底开始生痛。接着,瘫软的双脚不断有渗透的液体流淌出来。又很快被黑色的土壤所吐吸,慢慢地,金黄的麦田最终变成了红色的高粱,顶着长长的穗须。我听见孩子们笑着被诡异的旋风卷走,这位梵高抛舞着颜料板盒用心作画,无力去思考了。

在我渐渐模糊快要闭拢的眼帘。回头的这位梵高,摇身变成了悬崖上,一只孤飞的喜鹊。

砸门的咚咚声,最终将我惊醒。

麻木的审阅完他写的稿子,没有读后的感言。我有些知道了当年的知青为什么下放、劳动光荣可能意味着劳动改造。而我身为哥哥,没能以身作则,真是不好意思再当着弟弟的面直言不讳的说这说那。那感觉就像喝了五杯温吞水,稀释完酸梅汁照样寡淡无味。

我不忍看他的写作状态被我的心不在焉给搪塞住。不觉我又重蹈起盲目自信的鬼样子,拖着游魂一般的身体,东翻西倒搜遍。一时,我倒寄希望我仍保留着初学画画时画的那几张用线条堆砌起来的素描画像,用一堆粗细撇直的线廓企图捕捉“静物”的灵动、“动物”的抽象。希望能给到他一些知难而退,或者引以为戒的启发吧。

再过几天,我还得习惯他写完稿子不问时辰,不管好坏,必会亲自砸门问候。

在吗!在吗!

肯定的疑问:是我在,我马上就来。

祛除了复杂多虑的思考。脑海中晕旋出一片空白,这片空白对于我弟弟来说是冲动。对于我来说是丧失了想要寻找什么的欲望和行动。

贪婪的影子也从我脚下溜走了。

梵高呢。梵高有梵高的梦境和星空。

那么,梵高有梵高的真我和虚空吗。

我问弟弟,弟弟不解。

我问蓝笛,蓝笛困惑。

那我为什么还要陪同你们去周游世界,完成你们娱乐家的梦想。

他们迟疑了,旋即又清醒过来。

不不不,是艺术家。他们声色并茂的更正我。

弟弟安慰我说,哥,你好生休息。别忘了我是你兄弟。

我点头说好。维系了天性和血缘。

蓝笛脑子活泛,爱讲个真理。她说,你是你,我是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哪来那么多废话。

我不服,但我也赞同。我不知道是谁阻挠我恶怼她的真理。可我着实想说,天杀的,欠收的。

我没能去机场送行,告别更像是豪快的爽约。三个星期后,接到弟弟从北冰洋打来的电话。说蓝笛在该死的破冰船上撞上了冰山,快要死了。

我没再多问,要了那艘破冰船的联络方式:挑战号。冒险旅游专用。根椐信息,我转拨了几通电话,找到科考队的熟人,打通好关系。接到通知时,我是有些犹豫的,但想到人生在世,有无遗憾何必为难呢。我收拾妥当,立马就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