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利福尼亚海岸的一家洗浴店里。
走廊的尽头。
换班的时间,一名端着托盘忘摘眼镜的女人,看见远处拐角冒出一个模糊的鬼影,正朝着更衣室走来。
他是有点神经错乱,蒸腾的水雾让他头晕目眩。往前往后踉跄了几步险些滑倒。在洗浴室里他总是单独洗浴,现在可没有人能上前扶他一把。为此他必须定住心神,然后替自己找一个靠背的墙面,好让身子慢慢蹲到地面。需等到不那么费力拽着浴帘使其歪扭的身体坐起来。再等等,试试能不能自己慢慢站起来。
他胡乱穿了几件衣服走出浴室。
她摘下眼镜,揉了揉眼。在去看那堵白净的墙面下有没有站过一个人。
他穿过空无一人的待客厅,在他脚底玫瑰色的大理石铺就的花纹上,留下几片不规则的水渍,逆着光。
他浑身瘫软,躺在上面。想找准躺在掘好的坟墓上面,是种怎样的体验。
看清了这是一位晕厥的男人时,她做出决定。还是摒弃多余的慌张和思考。既使穿着水粉的短裙,迈出垂涎三尺的大腿也不过份。
她正疾步走过来,把脸朝下的男人翻了个面,压在一条宽松的浴袍上面。这样好方便身单力薄的女人拖拽一个失去行动但依旧强壮的男人。
她拖拽着他,进了单独的房间。关上门,巧妙的收拾了狼藉。一条污渍斑斑的浴巾被混进要漂洗的衣物中。
料理完毕,她又开门进入。走到那个男人得以听清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时戛然而止,她停了下来。她需要知道他是不是有意图的在伪装。她盯着男人半展露的胸膛,忍住不去触碰那道撕裂的旧伤。伤口在注视中还在慢慢往外流血,女人准备用男人的衬衣按住创伤,差一个不小心就碰掉掩在衬衣下面的枪。
一把银灰色的手枪被巧妙的拿开。
女人小声惊呼,急迫的心跳声蔓延到胸脯,变成一道曼妙的起伏。几秒的晕厥给了男人清醒的间隙,准备伺机行动。
疼痛转而再次光临,打破沉静。痛得令人紧扣十指的缝隙。他伸向手枪的那只手,及时被一双纤弱的手阻拦。
这是个漂亮的女人,性感妩媚。自然不会轻易就让这么英俊的男人白白报废。
自杀无果,男人有些异样的神情。刚毅的外表掩盖着赴死的决心。
男人斥责。你说,你干嘛要救我。
如果有人要害你,就请他们来好了。干嘛要自己动手。女人问。做了亏心事,还怕鬼敲门。爷们戴绿帽子咋了,娘们有的是。在我这,你不用怕。
男人不领情,有点烦她。说,不用你来教育我,跟我扯上关系与砧板上的鱼无异。
呵呵,你有那么厉害。女人取笑完,不忘调逗。你要是哪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我看出门根本不用成天往腰里塞把破枪。
我他妈是个枪手,不是他妈佛祖。男人无语,有些气极了说,更不是猴王孙悟空。
那你知道为什么孙悟空会被压在五指山下五百年之久。女人处心积虑,抛出问题。
他摇头,心里在想快他妈别折磨我了。
离我近点说给你听。
杀手属实不能再多动弹,枕着眼前喋喋不休的女人递来的腿,为了方便看清她的脸,也为了瞅准时机要了她的命。在这之前,他得弄清楚这个女人出于什么样的目地,费尽心思来救他。
这个杀手抚弄着身上的伤。说来奇怪,这个女人一出现,伤势像是长好了的疤。不痛反而遭庠痒。
这个时候,杀手知道自己的勇敢会向卑劣的目光妥协,目光会带着自己穿越耸起的胸脯,点燃几簇夹在心房与脸庞,一些个格外娇嫩的火苗,犹如凛冬赠雪,飘来暗香。
5号。他说着。你是技师,怪不得。
别闹,听我讲完好不好。
你说你的,我睡我的。杀手顺带摸了摸女技师的腰。溜口笑道,夺命的刀。
她回笑,擂起粉拳捶了他两下。扭着小腰,荡开攀上的两只手掌。抻了一抻右边的腿,好让他重新躺好枕着。说,刚刚我说哪了。
不知道,就从孙悟空为什么会被压在五指山下说起吧。
说出来不怕你笑俺傻。悟道。悟空的速度在佛祖的博爱面前一无是处。说完很有些大义凛然的看着他。
此话怎讲。杀手笑问,觉得这个女技师傻的正直,有点意思。暂且放弃了了结她的居心。
猴急耍不了金箍棒,女技师开导起杀手来。要知道,凡是人与人之间的争斗需要靠武力取胜的,速度是重中之重。
速度慢自然怕被冷落呗。杀手深以为然的答复,女技师很不满意。
女技师眼也不眨就赏了杀手一颗凿栗子。好让自己有底气接着往下编。
凭借速度取胜是一种。她捧了捧耳根两边黑直秀丽的长发,想了又想,说,是一种驾驭不得,驯化不得,驱逐不得的软弱形态。就像。
她怪自己看多了村上春树写的小说,一时间找不到模棱两可的词继续往下胡诌。
杀手觉察出女技师在这道混淆视听的关卡上有意滞留,遂发出一阵爽朗偏又不怀好意的笑。急忙忙替这位有点纯情的女技师说道,就像阴盛阳衰,扬长补短。我心领神会,烦请老师傅赐教。
这出损招整得女技师霎时有点无地自容的感觉,要不是这个杀手长的太好看,要是换成中用不中看的种子杀手,那真是如芒在背,狠不得玉石俱焚啊。
这个不太冷酷的杀手正静静臆想着女技师双唇紧闭,眼波留连的样子。开始了他的杀手生涯,第一次想入非非中。
嗡嗡嗡,嗡嗡嗡。
幻想破碎。
不知道从哪个地方传来手机的震动音。
还在震动中。
女技师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你的手机,怎么不接。杀手撑起身子,佯装严肃的问道。
我找找。她也跟着起身。
她在帮他把挺阔的肩膀扶正,背垫着那件揉成团状的窄腰的浴袍。印花的袖口又沾上了几块血渍。
这个杀手享受的温馨照料不比花钱的服务差。多多少少,无关强权,无关屈服与妥协。让他想起一些莫名遥远的事情。
像母亲的慈爱,又像姐姐的包容。
别找了,他自责似的摇了摇头。说完,杀手缓慢抬起身子,艰难的挪动了几下屁股。挪开的地板上有一部手机,待温热散去,振动停止,窜流的空气突然变得凝重。
你是便衣,还是卧底。
面对这个英俊的男人认真的提问,不像是杀手自投罗网的挣扎。
这个冷静迷人的女技师,觉得在这个男人身上看不到一丝一毫的颓废。他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像杀手的杀手。可他现在的一言一行都像极了杀手的一举一动。
她很难过。后来,她在升迁的表彰大会中屡次提到:只有一次。她是身不由己,言不由衷的,在替一个杀手感到不值。
抱歉,你的枪在我这里。女技师考量着手中紧握的那把银色的手枪,哀怨的说道。我是一名卧底。
这个即将面临逮捕的杀手并没有发出愤怒的呼嚎,也没有求饶的意思,更没有眼泪博得某些人的同情和审判。
女警接过杀手递还的手机。有些后悔暴露了身份,使这个男人在绝对正义的施压下刻意安分律己。
道上的规矩。男人低头倾诉,盯着地板未擦干的血迹,有几道干硬的暗红色的结痂。杀手有三种命,一种是用来抵的,到时才能给。一种是用来欠的,什么时候还,有人说了算。另一种是用来,男人不往下说了,仰头看着枪口的眼神迟疑了。伤口的阵痛重返体内了。
女警与杀手拉开两米的距离,枪口垂落。咳血的男人扯出一个扭曲的微笑。感激的说道,还有一种。就这一种,我还是听将死之人说的。当时没觉得这会是我的命。现在我信了,真可笑。
杀手用颤巍的声音说着。女警不时要注意窗外的情况,还要留意眼下会有什么突发状况。只要窃听器窃听到能够辅助警方确认——就是这个男人开枪射杀警方的保护证人,是整个枪击事件的导火索。浮出背后的组织是早晚的事情,警方希望加紧杀手的配合,意味着随时可以实施押捕行动,嫌疑名单上的犯罪头目都在警方的监视之中。
那个老家伙早就认出我来了。我伪装的那么好,还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说到这,男人不再犹豫,决定和盘托出。给此次荒唐的枪击事件画上圆满的句号。他在女警温柔的俯视下吐露初心。
表面上我是他的护理师,值得信任。可阴暗里我是他亲手调教的边缘杀手。就是那种见不到血光,人群里就永远藏匿着杀手。他最欣赏我的地方,就是满足于追逃与猎杀的维稳现状。就是说,我没有一个确定方向的路途。
你知道吗,现在,我终于同那个老家伙一样把向死而生当作金盆洗手了。你可能要问我,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雇主呢。你没问,可能也因为你也想我解释给你一个人听。我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我杀死我的先生。我也不想再叫他老家伙了。老家伙这个绰号太难听了。认识他的人也有叫他前辈的。
那天,他接了个电话,谈到金盆洗手的事宜。我就知道是我出手的时候了。在先生还没得那种怪病前,他时常提醒我,说月光里逃生,血光里死去,地狱里超生。是杀手的选择。先生的意思是让我早点帮他完成解脱,死在自己人手上,算是给自己积德。金盆洗手就是一个迅号。他朝我点头,默许了我扣动扳机。
女警安静的听着,杀手在供述。前情其实她也早已了解。所谓坏人,也有变老变善,稀里糊涂的时候。警方知晓半年前作为保护证人的前辈。前辈也只是道上恭送的称谓。
他在枪击不久前才被诊断为患有阿尔茨海默症,这个你知道吗。女警为了宽慰杀手,放出一些不忍看他纠结于雇主情缘的线索。
我知道。杀手承认,这并不能改变什么,反而加深我的罪孽。
那你知道他为什么要挂掉那么重要的电话。
不知道。
因为那个电话是针对你的。
是先生透露的,我不怪先生,是先生糊涂了。
你在外面的仇家不止一个。
因为被我结果的也不止一个。很多是为了先生,有些是为了别的。
但没有一个是为了你自己而选择这种方式的。
我不想听你说这个。
好,不说这个。说说先生最后的遗言。
先生只说了一个字。
嗯。
他说了跑,让我。
我现在也想放你一条生路。
我跟你回警局,做你的线人吧。
为什么。
因为,杀手开始喜欢上了一个卧底。
好样的,你还有救。谢天谢地,我真为你高兴。
女人走进几步,想给这个男人一个拥抱。
男人拒绝了。说,我需要一张床。
于是女警笑着在杀手的额头印上一个晚安吻。
杀手闭上了眼睛,享受着如久旱逢甘露般的香唇,蓦然觉得,往昔经历都很值得,痛苦变成了幸福。
女警搀扶着杀手起身,俩个人步履蹒跚。向敞开的大门外,警车的包围中,一直走进庭廊深处某块抬高的石阶。他们拾级而上,翻过栏杆。
他们想离海岸更近一些。背靠着背,聆听大海呼唤浪子的声音。
翌日,警方在专栏杂志上刊登:
卧底的艰辛,杀手的坎坷。是我佛渡我的慈悲,还是金盆洗手的约定。
一个月后,医院登记处。有位穿着清凉夏装的女人推着一辆轻便轮椅走出檐下的遮影。轮椅的皮革刚刚还承受着臀部的压痕,内里的棉絮肯定还蕴酿着那个曾经是杀手,如今是警方的线人,往后可能成为她的爱人专属的体温。
他们期待下次依旧能像昨日那样,肩膀挨靠着肩膀,沐浴在阳光的海岸中,一起推动着轮椅。
彼此都明白,这辆空荡的轮椅,它的前任主人,正在逐渐成为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