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窝案

由于涉及被害人隐私,刘牧涉嫌强奸的案件并未公开。但消息却不胫而走,牧野集团董事长强奸夜店女、畏罪潜逃,一时间在网上网下满天飞。由于案件的主责在城中路派出所,胡铮倍感压力,而市局专案组也将追踪刘牧和寻找陈梦列入重点工作之中。转眼半个月过去了,时至深秋,满目金黄。这是海城最美的季节。那海涛发了几天烧,本想借此机会休个年假,治治失眠。却不料又一个案子来了,而且还是急茬儿。

专案组设在西郊分局的东坝河派出所,那海涛见到章鹏的时候被吓了一跳。几天没见,这家伙熬得脱了相,胡子拉碴不说,脸也浮肿起来。那海涛带着“家伙事儿”,煞有介事地往桌上一蹾。章鹏一看见他,差点儿就给跪下了。

“哎哟喂,我这可是千呼万唤,终于把那大名提给盼来了。”章鹏赔着笑脸。

“又什么事儿啊?整天借调、借调,你这是不想让我在法制支队混了?”那海涛撇嘴。

“他们那个小庙哪供得了你这么大的神啊,‘那大名提’属于全局。”章鹏奉承着。

“扯淡,甭跟我戴高帽子。”那海涛摆摆手,“直给吧,听说案子不小?”

“是不小,丢了价值三百多万的货,涉及五千多人,你琢磨琢磨。”章鹏一脸苦相。

“五千多人?你丫不会是让我挨个儿审吧?”那海涛皱眉。

“海城重点企业信科工厂的事儿,还涉及商业机密。我们已经搞了一个多星期了,拿不下来。这不,请示郭局就把您老给调来了。”章鹏笑。

那海涛看着他,预感到了案件的棘手。

“我知道你好喝茶,红的绿的花的都带了。那大名提,您喝哪个?”章鹏问。

“行了,我只喝‘高沫儿’,不像你这么腐败。直接去现场吧,边走边说,也能有个直观感觉。”那海涛雷厉风行。

海城信科是一家生产智能手机的企业,新推出的“信科A300”在全国热销。章鹏为了不暴露身份,驾驶着一辆地方牌照的车进入厂区。那海涛坐在副驾驶的位置,观察着周围的情况。

“这里是信科的制造工厂,占地400亩,有5个超大型的厂房。共有员工5322人,其中作业工人4805名。”章鹏介绍着,“在10天前,我们接到厂里的报案,说丢失了800多个手机摄像头,每个价值700元,总价在50万以上。后经过我们走访,这个数字还在扩大,经过厂家的盘库,现在丢失的货物已经不止摄像头,还有CPU和其他零件,总价已经超过了300万。”

“这个企业够糊涂的,丢了这么多东西,一直没发现?”那海涛问。

“是啊,管理非常混乱。他们的老板徐佳妮因为行贿的问题被纪委监委给留置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了这几次的盗窃案件。”章鹏说。

“调监控了吗?现场勘查了吗?”

“该做的工作都做了,但是工厂生产都是流水线,现在还不能确定是在哪个环节丢的。而且丢失时间不明,无法确定案发地点。最重要的是,监控也因为系统升级,无法调取。”

“明白了,所以只能‘生磕’了。”那海涛摇头。

章鹏将车停到了一座厂房前。那海涛下了车,仰望着这座巨大的灰色建筑,上面有一行红色的大字,“信科手机,走向世界”。两人迈步走了进去。

在厂房门口,设置有两个金属测试仪,里面并未开工,静悄悄的。

“按照厂里的规定,所有的工人上下班,都要经过测试仪的检测,而且他们的工装只有腰间的两个浅兜,很难将这么大量的货带出去。”章鹏在前面引路。

“有规矩,但执行得怎么样啊?”那海涛问。

“应该还可以,我们给主管和保安都做过笔录,说进入厂房的规矩,执行得一直很严。”

“监控呢?什么时间升级的?”

“应该是上个月的17号到21号。”

“记住这个时间,这是重点。”那海涛想着,“在案发之后,有没有员工离职?”

“有,一共十三个人。”

“都是什么原因?”

“合同到期未续约的有八个,主动辞职的有五个。”

“重点查那五个人的去向,还有个人资金财产情况。”

“明白,我去找经侦的林楠。”章鹏点头。

“但我觉得,真正的贼应该不会离开,”那海涛抬起头,仰望着厂房高大的屋顶,“他一定还在这里,按兵不动。”

“有思路了?”章鹏问。

“除了保安、工人之外,这里还有什么人?”那海涛问。

“还有十多名保洁。”章鹏回答。

“嗯,你给我拉一个表。将17号到21号这几天,在这里工作的保安、工人、保洁的姓名都拉出来。再重点查一下,这些人里有没有已经离职的。”

“好嘞,不愧是名提,进入角色就是快。”章鹏笑。

“少废话。哎,讯问室准备设在哪里?”那海涛问。

“就用东坝河派出所的讯问室,行吗?”

“不行,距离太远,不接地气。”那海涛摇头,“这里有地儿吗?我是说在厂区里面。”

“这儿?”章鹏不解,“这儿方便吗?按规定,询问、讯问可都得留存录像的。”

“特事特办,你请示一下领导,如果能批准,我想把审讯室放在厂区里。随便找几间办公室就行。这个案子不是一个人能做的,肯定是个团伙儿。在厂里审讯,本身对嫌疑人就是一种压力。”

“明白了,我马上跟郭局请示。”章鹏点头。

经过请示,郭局批准了那海涛的建议。按照他的排兵布阵,专案组占用了工厂行政楼一层和二层八间朝北的办公室。一层四间办公室原有的家具被清空,其中两间作为审讯室,一间作为候问室,一间作为监控室。市局警保处的崔铁军送来了监控设备,又协助厂里的工人在屋里摆好了桌椅。简易的审讯室算是搭建完成。而二层的四间办公室则与一层的位置相同,里面并没有改动,只是清走了办公人员,防止隔墙有耳。

“局”做好了,就等着往里面带人了。下午两点,郭局来到了工厂,那海涛和章鹏就前期情况进行了汇报。

“这次的报案,针对的是丢失的五十万元零件。但刑警经过核实,被窃的物品还远不止这些。我分析,嫌疑人应该是一个或者若干个团伙,以‘蚂蚁搬家’的形式进行作案,而且已经持续了很长的时间。”那海涛汇报着。

“有怀疑对象吗?”郭局问。

“我走访了负责这个厂房的保安,他们一天两班,分白班和晚班。白班从早晨九点开始,到下午五点结束;而晚班则负责工人下班后的看库工作。在工作时间,保安是不允许空岗的,如果有外人进来,需要进行登记。我调阅了保安的登记本,在五十万零件被盗期间,没有外人进入厂房。厂里的负责人介绍,保安都是保安公司派遣的,与工人不发生横向联系。这个厂房一共有八十名工人,分两班倒,每个班四十人。发现零件被盗的时候,二班正在作业,所以怀疑的重点应该是上一个班,也就是一班的四十人。”

“四十人,你怎么下手?”

“四十人都在流水线作业,这条流水线长达几十米。从概率上讲,后面的工人嫌疑更大。但也不排除这四十人都知情,相互勾结。考虑到人数众多,您得给我配几个人。”

“专案组暂时不再加人了,你从刑警挑几个吧。”

“刑警?他们不懂审讯啊。”那海涛皱眉。

“这个案件的知情范围越小越好,不仅涉及商业秘密,还牵扯到其他一些问题,背景我就不多说了。”郭局点到为止。

那海涛看着郭局,无奈地点点头,“那就随便给我配个记录员就行。”

“预计几天能拿下?”郭局问。

“三天,您看行吗?”

“加快进度,上面催得紧。”郭局用手往上指了指。

那海涛稀里糊涂地立了个“三天拿下”的军令状,来之前还想走个过场呢,没想到一来就成了主场,还担了主责。那海涛没跟章鹏客气,拿着大茶缸子就沏了他的好茶,然后坐到临时审讯室的办公桌后,充满仪式感地将包里的“家伙事儿”——笔录纸、钢笔、印油、香烟等摆在了桌上。刑警队的小刘也架好了电脑和打印机,第一场审讯即将开始。

来的第一位是二班的班长,叫曲国栋。他三十八岁,国字脸、小眼睛,坐到椅子上双手交叉,显得很紧张。

那海涛展开《证人诉讼权利义务告知书》,开始宣权。曲国栋认真地听着,表情严肃。那海涛一边念一边瞄着他,揣测着他的心理,也琢磨着对付他的招数。听章鹏说过,这位很滑,遇事总说不知道,对被窃的案子也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于是,那海涛准备先跟他拍山震虎、来点硬的。

初审是预审双方的第一次较量,在这个阶段嫌疑人情绪不稳,预审员最容易施展审讯技巧。一旦过了这个阶段,或者嫌疑人“醒”了,就会事倍功半,陷入拉锯战。所以老预审都讲究趁对手立足未稳,先攻心夺气,杀他个下马威,“作为班长,出了这么大的问题,你该负什么责任啊?”那海涛质问道。

曲国栋一愣,没想到那海涛这么不客气,“责任……厂里已经扣我工资了,大不了降级呗……”

“降级?哼……”那海涛冷笑,“不懂法吗?回去查查,企事业单位管理人员失职是什么责任。”

“我……我也不愿意发生这事儿啊,我也是受害者啊。”曲国栋叹了口气,低下头。

“所以,得好好配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懂吗?”那海涛提高嗓音。

“懂,懂……”曲国栋点头。

“当这个班长多少时间了?”那海涛问。

“当了……一年了。”曲国栋回答。

“有没有觉得什么不对的地方?”那海涛设下疑兵。

“不对的地方?您指的是什么?”曲国栋问。

“监控失灵、灯泡儿不亮、设备损坏,都算。特别是,班里工人的异常。”那海涛观察着曲国栋的表情。

曲国栋下意识地避开那海涛的眼神,“异常……倒是没发现过。”

“这么长时间,天天在厂房里工作,就没有过异常?”那海涛反问,“哎,丢东西算是异常吧?”

“哦,那是,那是。”他点头,“之前你们已经问过我了,我都说了。”

“这么多东西,体积应该不小吧?”

“八百个摄像头,放一起体积不会很大。因为没有包装,也就……两个小箱子吧。”曲国栋比画着。

“当时是你报的案吗?”

“不是,”曲国栋摇头,“是厂里方经理报的。”

“怎么发现的?”

“我们负责的流水线,就是将零部件进行筛选组装。那天上班,我们像平常一样地进行工作,但刚干了一个多小时,就发现缺少摄像头了。后来一检查,少了八百多个。”

“之前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吗?”

“之前……”他吞吐起来。

“哎哎哎,忘了我提醒你的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那海涛用指关节点着桌面。

“有过,但是数量并没这么多。”曲国栋回答。

“之前报过案吗?”

“有的报过,有的没报过。”

“为什么?”

“怎么说呢……我们这个厂子,看似挺规范,实际上内部很乱。许多工人都是托关系来的,以前但凡碰见丢失零件的,只要数额不是很大,厂里都会‘内部消化’。其实在这次出事之前,我就想走了,只等着拿到月底工资,就递交辞职申请。”

“那你觉得,组里谁有可能存在问题?”那海涛看着他的眼睛。

“这个我可不敢乱说。”曲国栋摇头。

“你能保证自己没有问题吗?”

“我……能保证啊。我不会拿那些东西的。”他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你能保证,自己不知道谁有作案嫌疑吗?”那海涛又问。

“这个……我也能。”他的回答显得底气不足。

“好,那我也不逼你。这样,我们会向全厂公布举报邮箱和举报电话。如有知情,希望你能如实举报。刚才的《告知书》你也听清了,做伪证或者隐匿罪证应负相应的法律责任。明白吗?”那海涛加重了语气。

“明白,明白。”曲国栋连连点头。

“好,看笔录,签字。”那海涛说。

当天下午,专案组大张旗鼓地公布了举报邮箱和举报电话,充分发挥群众工作的力量,尽最大可能获取线索。从曲国栋开始,那海涛马不停蹄,连续审查了三名员工。三人说辞不同,均未提供有价值的线索,而且说话遮遮掩掩、似有顾虑。那海涛没有单刀直入,集中力量突破口供。之所以这么做,并不是他的能力不行,而是在做着一个更大的计划。

预审行里有句话,叫:人不怕多就怕少,意思就和外国名言“两人间的秘密是上帝的秘密,三人间的秘密是所有人的秘密”一样,参与犯罪的人每多一个,突破的难度就会降低一大块。那海涛想干的并不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直来直去的活儿,而是要通过“望闻问切”,发现病源、直抵病灶。经过这一天的试探虚实、围城打援,他已经基本确认了一个事实,那就是藏匿在信科工厂里的盗窃嫌疑人,绝对不是一个人,很有可能存在多个团伙。他们狼狈为奸、监守自盗,已将此行为视为平常。而保安、负责人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容包庇。这可能是一条完整的犯罪链条,如果经营好了,不但能打掉现有的盗窃团伙,还能一追到底,发现销赃团伙以及更深层的犯罪。那海涛在心里做了一个周密的计划,但在实施之前还不想贸然透露。这么做的原因有二,第一是厚积薄发、步步为营,防止嫌疑人提前“醒了”;第二也是有私心,他准备在郭局面前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憋个大的。

转眼间,时间已经到了第三天,郭局并没有像人们想的那样进行催问,除了章鹏对那海涛的按兵不动有些怨言之外,一切都在稳扎稳打地进行着。上午九点,在准备提审厂房负责人韩勇之前,那海涛重新查看了厂房的监控录像,之后又打开举报邮箱,阅读了新收到的线索,这才胸有成竹地推开审讯室的门。群众的力量是伟大的,他相信这句话。

审讯室的窗帘没有拉上,因为房间朝北,所以屋里的光线并不晃眼。那海涛坐在办公桌后,和颜悦色地看着厂房负责人韩勇。

韩勇刚过了四十岁生日,人长得高高大大,说起话来粗声大气,据说年轻时曾干过几年运动员。

“韩勇?”那海涛问。

“是。”他的声音并没想象中的那样高亢。

“这是第几次给你做询问笔录了?”

“第三次了。”

“知道规矩吧?应当如实提供证据、证言,做伪证或者隐匿罪证应负相应的法律责任。”那海涛抬了抬手里的《告知书》。

“知道,知道,”韩勇连连点头,“我肯定说实话。”

那海涛把《告知书》递过去让他签字,“18号晚上,你在哪儿?”他单刀直入。

“18号?”韩勇犹豫了一下,“我……在家啊。”

“几点到的家,之后去过别的地方吗?”

“晚上六点?应该是那个时间到的家。之后……哪儿也没去。”

“你年薪多少?”那海涛换了个问题。

“警官,这与我们厂的案件有关系吗?”韩勇不解。

“如实回答。”那海涛不客气地说。

韩勇看他这个态度,面露不悦,“没必要这么和我说话吧,我也不是犯罪嫌疑人。”

“哼……”那海涛微微一笑,“我怎么知道你不是犯罪嫌疑人?”他一下就把话给顶上了。

“我……”韩勇语塞,他看着那海涛的眼睛,两人一下就对视上了。

预审交锋,眼神是最直接的武器,一旦对上就要分出胜负。那海涛的眼神像钩子一样,紧紧锁住韩勇的眼睛,似乎想把那里的一切秘密都尽数掏出。不过短短几秒,韩勇就受不了了,他佯装打哈欠,避开视线。

“我……一年也就是十三四万吧,年终奖有一两万元。”韩勇回答。

“嗯。”那海涛点头,煞有介事地让记录员记上,“你爱人的工资呢?”

“我爱人的也要说?”他皱眉。

“说。”那海涛盯着他,眼睛都不眨。

“她……没我多,在电信公司上班,干前台。全加起来不到十万吧。”韩勇回答。

那海涛用手指节敲了敲桌子,示意记录员重点记录。

“这和案子有什么关系吗?”韩勇问。

“你家住房面积多少?”那海涛又问。

“住房……”韩勇看着那海涛,“五十多平方米。”他下意识地回答。

那海涛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打乱对手的思路,随机发问,“一家三口住一个大一居,是不是挤了点儿啊?”

他这么一问,韩勇不自觉地咽了口吐沫,“不挤,我在房子里打了个隔断,一家三口,还住得下。”他的声音虚弱下来。

“没想过改善一下吗?比如……买一套更大的?”那海涛问。

“没有。暂时还没有。”韩勇摇头。

“哦——”那海涛拉了个长音,点了点头。

“警官,你到底想问我什么啊?直来直去吧,我这个人不喜欢藏着掖着。”韩勇绷不住了,提高嗓音说。

那海涛知道这是他在给自己壮胆,其实他越是这么做,就越是暴露出内心的惶恐。对待这种人,最恰当的方法就是迂回包抄,虚实并用。

“在这次发案之前,你们厂一共发生过多少起盗窃案?”那海涛问。

“这我可不知道,我也不是厂长,只负责这个厂房。”

“你是哪年进的厂?”

“我是……五年前进的厂。”

“说一下你进厂之后的经历。”

“刚来时,我被分在厂办,负责一些行政类的工作。之后就下了车间,一直干到现在。”

“详细说说下车间的经历,比如,你一共在哪几个车间干过?”那海涛显然有备而来。

“刚开始我是在一车间,当工人;之后转到三车间,任组长;去年到的这个车间,任车间负责人。”

“嗯。”那海涛点头,“韩勇,据我们调查。信科工厂这几年连续发生了多起盗窃案。现在掌握的几起,分别是两年前在一车间发生的一起,三车间发生的三起,还有如今你所在车间发生的这起。你不觉得,这些案发时间和你任职的时间有些重合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重合的人多了,凭什么怀疑我?”韩勇大声反驳。

“你知道三车间发生过盗窃案吗?”那海涛问。

“知道是知道,但我也不是警察,没法证实啊。再说了,也不光是我一个人知道,全厂人都知道啊。”韩勇解释。

“那为什么你刚才说不知道呢?”那海涛叮问。

“我……”韩勇知道自己中了圈套,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那海涛心中暗笑,知道这孙子掉进了坑。好的预审堪比演员,提气、变脸,不光要自己扮好角色,还要带着嫌疑人入戏。那海涛凭借对韩勇的审前调查,做出了“拍山震虎”“旁敲侧击”的审讯策略。与人交锋的第一个眼神和第一句话非常重要,开门见山、使用尊称、高高捧杀、推心置腹、蔑视不屑、重点突击、鼓励褒奖……不同的方法将决定使用不同的审讯策略。在一般情况下,对待性格内向、身体较弱的人,推心置腹、鼓励褒奖会比较有效;对待知识分子、担任领导职位的人,使用尊称、高高捧杀能奠定比较好的沟通基础,也便于“撤梯子”;而对待性格外向、身体健壮的人,蔑视不屑、重点突击则屡建奇功。这都是预审员多年经验的总结。

那海涛有节奏地用手指节敲桌子,声音虽然不大,但足以引起韩勇的注意。这就是预审行里的“点拨指”,同时也是重点突击的前奏。

“韩勇,今天已经是对你的第三次询问了,之所以还是询问,说明我们还没把你列为嫌疑人。《证人诉讼权利义务告知书》你已经签过三次了,做伪证或者隐匿罪证应负相应的法律责任。这一条不用我重复了吧?”那海涛再次拿起了《告知书》。

韩勇没抬头,沉默着。

“啰啰唆唆地说了这么半天,我怎么就没听见你一句实话呢?”那海涛不再用点拨指,啪的一下拍响了桌子,“说!你18号那天几点到的家?”

“我……”韩勇声音发颤,不敢作答。

“不说是吧?那我告诉你,根据你家小区车管系统的记录,你的车是晚上十点入的库!”那海涛提高嗓音,“你五点下班,十点才到家,这五个小时你去了哪里?”

韩勇抬头看着那海涛,眼神茫然。

“第二个问题,你和你的妻子,每年的工资加在一起不超过三十万元。我问你,你怎么能买得起城中区的房子,而且还是一百五十平方米?”那海涛继续突击。

“那……那不是我的房子。”韩勇辩解。

“那是谁的房子?”

“我岳母的,并没挂我的名字啊。”韩勇说乱了,本想辩解却变相承认了。

“但为什么付款是用你妻子的账户?而且这笔钱的来源,是你同事曲国栋的表姐张翠霞?”那海涛腾地站了起来,几步走到韩勇面前,“你以为这个世界上有完美的犯罪吗?你以为自己不说,别人也不说吗?知道法律上的从轻有什么条件吗?自首、揭发检举、主动退赃,这三条你不珍惜,别人也不珍惜吗?”他使用“离间”,在“别人”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警官,你听我解释,事情不像你想的那样。”韩勇慌了神。

“还有第三个问题,为什么盗窃案件的发生时间总与你任职的时间重合,是你自己说,还是我帮你说?”那海涛俯下身体,凑到他的近前。

“我说,我说!”韩勇声音颤抖,豆大的汗水布满了额头。

“说!第一次是什么时间?谁是主谋?有谁参与?哦,曲国栋的事情就不用说了。”那海涛继续“离间”。

“唉……”韩勇深深呼出一口气,“我现在说,还算自首吗?”他抬头望着那海涛,眼睛里的对抗和焦虑已经一扫而空,转变为一种茫然的求助。

“小刘,如果他配合,就重起一份笔录。算他自首。”那海涛转头对记录员说。

“好,谢谢警官,谢谢。”韩勇擦了一把头上的汗,“我能问问,曲国栋都说了我什么吗?”

“他说什么我没义务告诉你,但我把丑话说在前面,推来推去是自欺欺人,要想争取从轻就必须端正态度。别把自己身上的责任往别人身上推,实话实说才能有从轻的机会。”那海涛一语双关,看似透露了许多信息,实际上是巧布疑云。

“嗯,我明白,明白。”韩勇点头。

那海涛在心里暗笑,继续板着脸。

“我承认,一共参与了八次,但我并不是主谋,主谋是……”他停顿了一下,咽了口吐沫,“是厂里的方经理。”

“方博?”那海涛问。

“是的,这次也是他报的案。”

“为什么?贼喊捉贼吗?”

“是盖不住了。许多人都知道是他干的,而且曲国栋还扬言要举报他。”

“所以他就贼喊追贼,想堵住别人的嘴?”

“是的。但其实曲国栋也不干净,我在三车间的时候,他跟我一组,也干过两起。”韩勇说。

“说一下具体的数额和作案时间。”那海涛又用手指节敲响了桌面,记录员在电脑前噼里啪啦地打起字来。

十分钟后,那海涛拿着韩勇签字的笔录兴冲冲地走进监控室,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他给章鹏打了电话。章鹏告诉他,郭局正在厂办的会议室里听汇报呢。那海涛立功心切,小跑着来到会议室,门都没敲就闯了进去,一进屋正看到一个女孩拿着一大摞材料,在跟郭局汇报。

“问完了?坐,先坐。”郭局抬手,示意那海涛坐下。

那海涛一看这姑娘,认得。正是省厅的心测专家,方小罗。

那海涛心里一揪,顿觉不妙。

“根据测试结果分析,盗窃案件的主犯是信科工厂的副总经理方博,他纠集韩勇、曲国栋等人,以相同手段多次进行作案。”方小罗语气温和,不急不缓,但在那海涛耳畔,却像响了个炸雷。他没想到自己多日经营,竟被方小罗提前摘了果儿。

“粗略统计,涉及本案的有二十人之众,其中直接参与作案的已经排查出六人,还有另外四人有其他‘信号’出现,我认为不排除他们有别的犯罪行为发生。同时,沿着这二十人的测试结果,可以继续扩大战果,破获其他的盗窃案件。这方面就需要预审专家的支持了。”方小罗很客气,转头看了那海涛一眼。但在那海涛看来,这无异于挑衅。

“海涛,你审查的情况怎么样?”郭局问。

“和她说的一样。”那海涛有气无力地回答。

“你们俩认识吧。”郭局说。

“认识,方专家对我进行过测谎,但还不知道结果怎么样呢。”那海涛说着怪话。

“废话,你要是有问题,还能站在这儿吗?”郭局瞪了他一眼。

那海涛心里憋屈,却觉得自己还有撒手锏。经过刚才对韩勇的讯问,他已经掌握了部分赃物的下落。原来在最后一次作案之后,由于章鹏等刑警迅速赶到,嫌疑人未能及时将赃物转移到厂外,赃物很有可能还藏在一个“隐秘的角落”。于是那海涛准备“一鸣惊人”,露露自己的实力,却不料他刚想张嘴,方小罗又开了腔。

“还有,我在心测中发现了嫌疑人藏匿赃物的地点,在发问‘厂里’‘厂外’的时候,被测人的信号均体现在‘厂内’。而在进一步的心测中,我们发现并查获了此次被盗的全部赃物。”方小罗说着站起身来,朝着会议室的东侧一指。

那海涛望过去,在不远处的地上,放着一个鼓鼓的编织袋。一瞬间他就颓了,满心的希望都像气球里的气,噗的一下就泄了出去。

“嫌疑人每次作案之后,都会把盗窃的零件藏匿在厂房之中,之后趁人不备,再转移到厂房西侧那辆叉车之中。开叉车的司机叫付晓东,会提前将一个编织袋粘贴在叉车底部,之后借运货之机,将赃物转移到厂外进行销赃。所以即使厂房设有金属测试仪,也防不住‘内鬼’。”方小罗边说边走到那个编织袋旁,在郭局等人的注视下,拉开了编织袋的拉锁,里面果然装满了被窃的手机摄像头。

那海涛再也绷不住了,他没再说话,转头出了会议室。章鹏见状,赶紧追了出来。

“干吗啊,海涛。”章鹏想拦住他。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既然请了心测专家,还找我干吗?真拿人不当人啊?我是你们丫刑警的碎催吗?”那海涛气急败坏。

“你这是怎么说话呢?我可没这个意思。”章鹏解释。

“那你是什么意思?给我配一小孩儿,就当甩手掌柜的了。等我劳心费力地把嫌疑人拿下了,刚想汇报,这位摘果儿的就来了?是,预审解散了,没人拿我们当回事了,但你们丫干事儿也别太绝啊?我告诉你,章鹏,这是最后一次,以后有事别再找我!”那海涛说着狠话,一把甩开章鹏的手。

“哎,海涛,你闹什么情绪啊?”郭局推开门,也追了过来,“一会儿还有几个重点嫌疑人要你审呢,准备准备,和小罗配合好。”

“对不起,我这肚子疼得厉害,可能是来例假了。领导,既然案子已经有眉目了,就让章队长亲自上手吧。我得去趟医院,哎哟……”那海涛佯装疼痛,几步就出了厂办大楼。

摄影棚今天清净,或者说这几天都清净。里面空空荡荡,一个剧组都没有。老范歪在沙发上玩“二打一”,那海涛坐在小餐厅里,自斟自饮。不时有火车经过,震得桌子嗡嗡地颤动。

桌上摆着炸花生米、拌萝卜皮和一盘窝头片臭豆腐。那海涛心不在焉地嚼着,目光茫然。

“嘿!”章鹏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抽冷子拍了他一下。弄得那海涛一口酒差点喷出来。

“你欺人太甚了吧?还追这儿来了?”那海涛怒视章鹏。

“还喝上了,报备了吗?”章鹏一屁股坐在对面,抓起一把花生米,自顾自地吃起来,“还以为你去了医院呢,怎么茬儿,食疗?”他笑着问。

“别扯淡,有事儿说事儿,没事儿哪凉快哪待着去。”那海涛不耐烦地摆摆手。

“不至于吧?就因为下午的事,受伤了?那大名提也是玻璃心啊?”章鹏又捏了块萝卜皮放在嘴里。

“想看笑话是吧?行,看吧。”那海涛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冷冷地盯着章鹏。

“我没时间看你笑话。案子还没完呢,你不能这么任性。”章鹏说。

“你不会不知道吧,十年前的那个案子,不就是因为省厅那帮搞测谎的过于相信数据,才造成了冤假错案吗?血压、脉搏、呼吸、皮肤电,是能证明一个人的生理反应,但仅凭这些就能测出人心?哼……我可不信。”那海涛连连摇头。

“你误会了。郭局让方小罗过来,并不是不信任你,而是想让工作同步进行。”章鹏解释。

“同步进行?笑话。我看啊,预审这行是该消亡了。”那海涛叹了口气。

“预审这行可消亡不了。从古至今,抓了人就得审讯。”章鹏说。

“嗯,这倒是。”那海涛点头,“哎,听过夜审潘仁美的故事吗?”

“小时候在评书里听过,但都忘了。”章鹏说。

“潘仁美,《杨家将》里的大奸臣,因陷害杨家父子被八贤王和寇准绳之以法。但入狱之后,却拿不下口供,无论寇准怎么审问,他都矢口抵赖,拒不认罪。他是多难审的人啊,女儿是贵妃娘娘,如假包换的皇亲国戚,对付他只能智取。于是寇准就做了一场大戏,他首先让人从宫里带回一瓶御酒,把御酒交给了狱官,让他给潘仁美在初更时刻送去。初更是几点,按现在的时间差不多是晚上八九点钟。潘仁美喝了酒,头昏脑涨酩酊大醉。其实那根本不是什么御酒,而是一壶药酒。等他醒来的时候,已是深夜,突然被两个青衣人手持锁链押着就走。一路上都是牛鬼蛇神,小鬼在油锅里炸人,仿佛进了地狱。青衣人将他带进大殿,正中坐着阎王,旁边站着判官。看到此情此景,潘仁美抖如筛糠,认为自己已下了阴间。阎王发问,你是否陷害忠良,如不直言,油锅伺候;而判官呢,则手持生死簿,说他阳寿未尽,如能悔改还可还阳。于是潘仁美说出实情,招供画押。此时鼓敲五更,天光大亮,牛鬼蛇神散去。面前的阎王和判官实际上是八贤王和寇准。潘仁美自知被骗,但面对招供画押、铁证如山,已无法抵赖。”那海涛边说边比画,意犹未尽。

“这不是封建迷信、坑蒙拐骗吗?再说了,历史上也没有这段儿啊,都是评书里编的。”章鹏说。

“你先别管是不是编的,就说这故事,是符合预审原理的。你看啊,从宫里带回御酒,这是为了放出风声、制造影响;让他喝药酒,是为了迷惑敌人、虚实并用;凌晨提讯,是以逸待劳、攻心夺气;青衣人、牛鬼蛇神、阎王、判官,是建立‘人设’,制造情境。而审讯的过程也堪称经典,提气、变脸、入戏,阎王要将他下油锅,这是红脸儿,负责拍山震虎、重点突击;判官给他讲道理,说如能悔改还可还阳,这是白脸儿,政策攻心、留有余地。红白脸儿一唱一和,一个拍一个揉,最后拿下口供。这不是一台好戏吗?这不是一场好预审吗?”那海涛感叹。

“哎哎哎,你这话题可扯远了啊。我找你可不是听你胡喷的。”章鹏抬手抢过了那海涛的酒杯,“你电话一直关机,郭局联系不到你,才让我来找你。我们在举报邮箱里,发现了一个情况。”

“什么情况?”

“走,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章鹏说着站了起来。

“我们在举报邮箱里,发现了一个情况。”在副局长办公室里,郭局将一张打印有内容的A4纸递了过去。

那海涛接过去,注目观看,最上面的一行标题写着,“关于对信科集团财务总监申捷行贿问题的举报”。

那海涛认真地看着,举报的内容十分详细,列举的事实大都时间地点明确。

“申捷是信科集团总公司的财务总监,两年前曾在这家工厂任负责人,之后被调到总部。信科集团的董事长徐佳妮也因为经济问题被抓了。”郭局介绍着。

“因为什么经济问题?”那海涛问。

“省监委的案子,执行的留置,现在还在审查中。”郭局说。

“和工厂盗窃案有关吗?”

“现在还不知道,但我觉得应该有某种关联。”郭局说。

“徐佳妮是海城商界有名的交际花,光整容就花了上百万。她的经济问题也是被匿名举报的。我们和省监委联系过,举报者留的是一个尾号为1144的号码。”章鹏说。

“甭问,无机主登记,而且只打过这一个电话。”那海涛说。

“嗯。”章鹏点了点头。

“老总被抓了,工厂内部的监守自盗也被举报,再加上财务总监……哼,看来举报者是意图明确,精确打击啊。”那海涛感叹。

“是啊,这个案件很复杂。不排除有人想借咱们的手,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但有举报咱们就得调查,发现违法犯罪问题,咱们就要打击。但咱们不能糊里糊涂的,而要看看这个案件背后藏着什么。”郭局说,“其实省厅早就接到过类似的举报,申捷已经进入我们视线,只不过没有这次匿名举报的线索明确。经过省厅领导与省监委的沟通,决定将这起案件交由我们办理,方小罗同志也是为此来的海城。所以,从严格意义上讲,她和你不算是同步进行,而是交叉进行。她办的是职务类犯罪,你办的是盗窃犯罪。明白吗?”

“嗐,郭局,这个您不用解释。”那海涛装作大度地摆摆手。

“都被气得来例假了,我还不解释解释?”郭局笑。

他这么一说,章鹏也忍不住笑了。

“你是海城‘四大名提’的徒弟,是预审行的骨干和精英。‘那三斧子’也算名声远扬、威震四方了吧。现在预审支队合并,但并不意味着预审消亡了。在当下,预审这门手艺需要被更多民警掌握,需要在实战中发扬光大。警务改革的目的不仅是将直属单位做精,更重要的是让民警一专多能。我让你去法制支队任职,也是为了让你能将预审的火种传递下去,海涛,你懂吗?”郭局严肃地问。

“懂。”那海涛惭愧地点头。

“给你个任务。”郭局说。

“是。”那海涛立马站了起来。

“带个徒弟。”

“啊?”那海涛一愣。

“方小罗,做你的记录员。”

“她?郭局……”

“这是命令!”郭局说,“她来海城挂职一年,主要学习预审,是个好苗子,别给带歪了。”

“这……”那海涛还想说些什么,但郭局已经转开了眼神。

“赵利,刘牧,有进展了吗?”郭局问章鹏。

“近期发现,赵利的轨迹曾出现在西郊,我们还在追踪中。刘牧在陈梦报案之后,曾经跟海涛视频通话,但经过追踪,他使用的是虚拟IP地址,我们分析他应该逃离本市了。”章鹏汇报。

“最近怪事很多,你们得重视起来,看看相互之间有没有什么联系。信科集团是海城的重点企业,与之相交的有省里、市里的不少部门,如果申捷的行为证实了,估计会产生裂变效应,弄不好就会引起一场‘地震’。既然省厅把任务交给咱们了,咱们就办好。不要分你的、我的,要通力协作、形成合力。这个专案,我是第一责任人,你、章鹏和方小罗都是成员,听明白了吗?”郭局拿话点那海涛。

“听明白了。”那海涛和章鹏异口同声。

在监控室里,那海涛看着方小罗心测的回放。在录像中,她正在给工厂盗窃案的一名嫌疑人心测,套路和预审截然不同。对于心测,那海涛也略知一二。心测是舶来品,最早在欧美国家产生发展,中国20世纪80年代初建,90年代摸索,至今也不过三十年的历史。心测不同于预审,讲的不是与人心的博弈,而是通过血压、心跳、呼吸、皮肤电等几个基础指标,利用心测图谱来判断被测人供述的真假。

在画面里,方小罗说话温和,不急不缓,对被测人循循善诱。心测必须自愿进行,在征得被测人同意的基础上实施,这一点与预审的强制性截然不同,所以难度更大。

“这姑娘还算沉得住气。”那海涛微微点头。

“省厅最年轻的刑侦专家。仅凭这一个嫌疑人,就带出了十五个知情人的线索。当你徒弟不冤吧。”章鹏说。

“别,我是她徒弟。”那海涛撇嘴,“申捷的案子一共涉及几个人?”

“目前掌握的还有三个。”章鹏翻开材料,“一个叫何轩,男,三十二岁,申捷手下的员工,经过调查发现,除了大宗行贿之外,一般的小‘动作’都由他来完成。最近的一次,是他向一个叫陆海明的政府人员行贿。陆海明,男,四十岁,海城市西郊区政府秘书处的处长。”

“秘书处的处长……还会不会牵出更多的人?”那海涛皱眉。

“哼,已经牵出一个了。其他的,就得看你的了。”章鹏说。

“牵出了谁?”那海涛问。

“西郊区的区长,廖长远。”章鹏回答。

“哦。”那海涛点头,“政府部门人员,咱们能直接审吗?”

“郭局都安排好了,申捷、何轩咱们自己来。陆海明、廖长远,咱们主审,纪委监委参与。专案组设在刑侦支队,离‘三室’近。我专门给您腾了一个单间,没问题吧。”

“要阳面儿的。”那海涛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