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被害人

国庆长假,天渐渐凉了,有时早晨上勤的时候,都得披件警服大衣了。要是在以前,那海涛很少能在节假日休息,没想到这个长假却只被安排了两个班,还是在广场上勤。领导职务没了,现在是大头兵一个,又因为之前的问题还没查清,法制支队也没给他安排新活儿。于是他就这么优哉游哉地闹中取静,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

清晨,海城广场,秋风瑟瑟,游人很少。那海涛蜷缩在警车副驾驶的位置,把脚高高地跷在挡风玻璃前,一口一口地喝着水壶里的普洱茶。收音机里播放着轻音乐,阳光照在脸上,令人昏昏欲睡。这时,一辆警车停在他车旁,章鹏慌慌张张地下了车,敲响了他的车玻璃。

那海涛被吓了一跳,缓缓地摇开车窗。

“跟我走,来案子了。”章鹏一副急切的样子。

“来案子了,跟我有个屁关系?”那海涛撇撇嘴,又摇上了车窗。

“嘿!你怎么回事啊?”章鹏又敲响了玻璃,“是郭局让我来找你的。是刘牧的案子,刘牧的……”

一听这俩字儿,那海涛一把推开了车门。章鹏一不留神,被撞了个趔趄。

“你说是谁的案子?”那海涛披着警服大衣问。

“市南分局城中路派出所接到一个女孩报案,说自己被人强奸。刘牧就是涉案嫌疑人。”

“刘牧……”那海涛皱眉,“走,开你车去。”他说着就上了章鹏的车。

“你这岗呢,有人替吗?”

“狗屁岗,就是看花坛,让那些老头老太太搬走几盆没大事儿。”那海涛摆摆手。

城中路派出所辖区不大,2.6平方公里,有八个居民社区,两万余户,七万多人的常住人口。所长胡铮是那海涛的同学,因为脑袋大在学校被起了个外号叫“大头”。两人赶到的时候,胡铮没在办公室,正和一帮民警在院里忙活着。

那海涛到院里一看,好家伙,真够热闹的。只见一个蓬头垢面的大汉正站在派出所的屋顶,手里拿着一把斧子在大声喊叫:“我这个人是属于国家的,身上有卫星扩音器,心脏里有卡尔蔡司的镜头,七十二个省会的追踪器都在我身上。你们干什么他们都知道!”

他凑到胡铮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怎么茬儿,高科技人才?”

胡铮一看是他,摇头苦笑,“派出所不像你们,办的都是惊天大案,平时大都是些鸡零狗碎的事儿。这孙子是老病号儿了,又喝了点儿‘猫尿’,刚带回到所儿里就蹿上去了。”

“斧子哪来的?”章鹏问。

“后厨大师傅剁排骨用的,被他给抢走了。”

这时,两名保安攀着西墙上了屋顶,脚还没站稳,就让疯子几斧子给抡下来了。

“哎,那大名提,要不用你那预审策略试试?”胡铮说。

“扯淡,拿我开涮是吧?”那海涛撇嘴。

他想了想,伏在胡铮耳畔说了几句,胡铮就笑了,“就你丫鬼点子多。”

几分钟过后,等准备好了,那海涛一挺腰,走上前去,“哎,哥们儿,你怎么在这儿呢?”他装作惊讶。

“你谁啊?我不认识你啊。”疯子在上面喊。

“我老那啊,昨天咱俩还喝酒呢,你忘了?”他吸引着疯子的注意力。

“老那?”疯子诧异,“我……现在不能下去,他们……想害我!”

“谁想害你啊?”

“那些‘假便衣’,他们就在下面。”他认真地说,“他们一见着我就打,我手断过,鼻子也被打歪了。”他挺委屈。

“哪儿呢?我怎么没看见?”那海涛左右环顾。

“你看不见他们,他们都藏着。表面一套背地里一套,干事儿可损了。就在,这些人里头。”疯子大声喊着。

“谁啊?谁啊?”那海涛左右环顾,“你仔细看看是谁?我给你揪出来。”

“没戏,分不出来。那帮孙子可会藏了,说瞎话一套一套的,真的假的根本分不清。”

疯子被那海涛吸引了注意力,借此机会,那两个保安又摸上了房顶。他还没反应过来,两人就拽着绳子往前一兜,一下围住了他的腰。

“你们干吗!”疯子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兜下了房顶,那把斧子也甩出了手。胡铮赶紧上前,和大家一起将其制服。

“哥们儿,我们保证你的安全。要是查到谁是‘假便衣’了,你就报案。”那海涛上前拍了拍他的脑袋。

所长办公室里,胡铮给那海涛和章鹏沏茶倒水。

“怎么着,听说到法制了?”胡铮问那海涛。

“对,条件不错,有宿舍,活儿还不多。”那海涛大大咧咧地说。

“那以后我们送案子可方便了,找那队好使啊。”胡铮笑。

“没戏,我一大头兵,不给你丫走反托儿就是好事儿。”那海涛拿起茶杯,喝了一口。

“说说案子吧?怎么回事。”章鹏说。

“报案人叫陈梦,二十四岁,是海城芭蕾舞剧院的舞蹈演员,打110报案说被人强奸。我们让她上门报案,她还不来,非要见市公安局的大领导。没办法,就得劳你们大驾了。”胡铮说。

“怎么带出刘牧了?”那海涛看章鹏。

“我在电话里简单跟她做了个沟通,她自己说的。”章鹏回答。

“是那个刘牧吗?”

“牧野集团的董事长,还有第二个人吗?”

“有证据吗?监控,目击者,床单,精斑……”

“不知道啊,那姑娘什么都不说,就说要面谈。我一想,这事重大,得把您老给搬出来。”章鹏说。

“能约到她吗?”那海涛问。

“报完案就关机了,但她单位离这儿不远。”胡铮说。

那海涛想了想。“胡铮,你让民警探探,看她什么时候方便;章鹏,给我准备笔记本电脑、打印机、钢笔、A4纸和印油,还有《被害人诉讼权利义务告知书》。这事儿别张扬,你当我记录员。”他安排起来。

“得嘞,那三斧子出马,我全力配合。”章鹏笑。

晚上八点,那海涛和章鹏带着一名女警,随胡铮来到了城中西街。胡铮往前指了指,不远处有个低矮的白色建筑,远远地就能看到门前“天鹅湖”的海报,那就是海城市芭蕾舞剧院。为了保护被害人隐私,那海涛和章鹏并未穿制服,在二楼的练功房里,他们看见了那个女孩。舞台很黑,中间只有一束灯光,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芭蕾服,正在台中间婀娜起舞。在舞台上还有另一个黑衣的男舞者,正在用一个巨大的黑袍裹挟她。她一次次地逃脱,又一次次被裹挟其中,在经历三次之后,她终于挣脱了束缚,摆出了一个天鹅的造型。

这是《天鹅湖》经典的段落,那海涛曾和齐欢不止一次看过。陈梦的表演很到位,她诠释的那个奥杰塔公主,在恶魔罗特巴特的诅咒下,变成了一只天鹅,只有在深夜才能变回人形。陈梦的条件很好,四肢修长,身材曼妙,完全符合芭蕾舞演员“三长一小一高”的要求,“开、绷、直、立、轻、高、快、稳”,表演也十分到位。芭蕾是用肢体语言诠释的诗歌,那海涛不忍打扰,直至她一曲跳完,才让胡铮把她叫过来。

“你是陈梦吧?”那海涛问。

“你们是市局的?”陈梦反问。

“嗯。”那海涛点头。

“谢谢你们。”陈梦伸出手。

那海涛与之相握,感觉那手纤细、修长、冷且干燥。

“在这儿……不方便吧。”那海涛提醒。

“去我办公室吧。”陈梦轻声说。

那海涛没弄明白,为什么陈梦要选择在自己的办公室。一般性侵类的案件,被害人为了保护隐私,都会远离家人、同事或朋友,但陈梦却反其道而行之。虽然过了下班时间,剧院的办公区依然有不少人,陈梦并不跟他们打招呼,带着那海涛他们进了屋。

在办公室里,那海涛和章鹏坐在她对面,随行的女警站在后面。桌上摆着一张她表演芭蕾舞时的照片,她摆出一个天鹅的造型,背景漆黑,身影洁白。

章鹏打开笔记本电脑,那海涛宣读了《被害人诉讼权利义务告知书》。陈梦显得很平静,她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脚下蹬着一双红色的高跟鞋,肤色在日光灯下显得苍白,消瘦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你们能替我做主吗?”陈梦问。

“无论是什么人,无论他的职位和地位,只要触犯了法律,我们一视同仁。”那海涛回答。

“嗯……希望真能如此。”陈梦点头。

“你之前认识他吗?”那海涛问。

“不认识。”

“不认识怎么知道是牧野集团的董事长?”

陈梦叹了口气,缓了缓情绪才说:“我们剧院不景气,一直没有演出,这半年除了基础工资,其他都发不出来了。没办法,我就到夜店去打工。哦,就是离这儿不远的‘夜归人’夜店。”她下意识地抬手指了指。

“做什么?”

“陪酒。”陈梦用手拢了一下头发,毫不避讳。

“做多久了?”

“不到一年吧。”

“什么性质的陪酒?”

“什么性质?”陈梦皱眉,“你是不是觉得,我是那种女孩呢?”她的眼里露出幽怨。

“对不起,我是在客观询问,请你如实回答。”那海涛说。

“我只坐台,不出台。”陈梦看着那海涛,眼里闪出一种光。

“嗯,”那海涛点头,“这么说,刘牧是你的客人?”

“嗯。”陈梦点头。

“说说具体情况吧。”那海涛冲她抬抬手。

“半个月前的周五,应该是晚上十点左右,经理说来了一个重要的客人,让我和几个女孩过去。他五十多岁,是很挑剔的那种客人,差不多选了两三拨吧,都没有中意的。后来点中了我,在那个‘888’的包间,他就让我喝酒。”

“之前坐过他的台吗?”

“没有。”

“你怎么知道他的姓名?”

“他给我拿了名片,就是这个。”陈梦说着拿出一张名片。

那海涛接过来看,上面印着,“牧野集团董事长,刘牧”。

“仅凭这个,能认定是刘牧本人吗?”那海涛问。

“他还开了一辆车,我记得车牌,尾号是四个8。”

“什么车型?”

“比较高级的那种奔驰,叫……迈巴赫吧。”陈梦说。

那海涛用手指点了点桌面,示意章鹏记下。

“说一下过程。”他用温和的语气问。

陈梦叹了口气,摸出一支女士烟,“对不起,可以抽吗?”她问。

“你随意。”那海涛抬抬手。

陈梦点燃了香烟,缓缓地喷吐了几口,回忆着,“刚开始他显得挺正常的,言谈举止穿着打扮都像个大老板的样子,他让我喝酒,自己却不喝。我问他玩骰子吗?他也不玩。气氛挺闷的,我就点了几首歌,自己唱。后来他问我是干什么的,我就说是跳芭蕾的,他似乎挺好奇的,就让我给他跳。在那个场合,我觉得很奇怪,就拒绝了他。他有点不高兴,就从包里掏出一大摞钞票,拍在了桌上。我有些犹豫,他就又拿出一摞。最后我就跳了,可笑吗?在那种地方。”她夹着烟的手有些颤抖。

“接着说。”那海涛说。

“他就在那看着,什么也不干,只要我停了,就又掏出一摞钞票拍在桌上。后来我累了,没注意把腿磕在了茶几上,才停住。但他还是不依不饶,继续拍钱让我跳。”

“他拿了多少钱,都给你了吗?”那海涛问。

“差不多两三万吧,我没仔细数,都在这儿。”她说着拉开抽屉,露出一摞钞票。

“然后呢?”那海涛问。

“然后他就结账埋单了,还要送我回家。我本来不愿意,但腿磕伤了,就答应了他。”

“除了腿磕伤了,有没有想认识他的想法?”那海涛问。

陈梦没马上回答,深吸了几口烟,把烟蒂捻灭在烟缸里。“嗯。”她点了点头。

那海涛看了一眼章鹏,示意他记下。

“后来发生了什么?”那海涛问。

“后来……”陈梦说不下去了,胸口起伏着,像在极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

“不要有顾虑,说出实情,我们会对你的隐私保密,涉及的案情也不会公开。”那海涛说。

“我租的房在翠屏西里,距‘夜归人’只隔着两条街。那天我喝得有点多了,迷迷糊糊的,坐在后座上睡着了。等醒来的时候,发现他根本没把车开到我家。”

“开到了什么地方?”

“当时我不知道,到的时候才发现,在市北区银河大桥附近。”陈梦的声音很低。

“发生了什么?”那海涛放缓语气。

“他强奸了我。”陈梦抬起头,直视那海涛的眼睛。

“什么时间?”

“大约在凌晨。”

“说一下过程。”那海涛说。

“怎么说过程?要多详细?需要说细节吗?”陈梦的眼泪滑落下来。

“你要知道,你说得越详细,我们办起案来就越有底气。如果你觉得不方便,我可以让我们的女同事代为记录。”那海涛说。

“不用。”陈梦摇摇头,她沉默了一会儿,详细说出了过程。

“有目击者吗?”那海涛问。

“没有……”陈梦摇头。

“他在你的衣服上留下痕迹了吗?”

“留下了。”陈梦的眼泪流了下来。

“当时的衣服呢?”

“洗了。”

那海涛审视着陈梦,“他当时穿什么衣服?”

“穿一件黑色的西装,下面是……蓝色的牛仔裤。”

“戴手表了吗?”

“戴了。”

“什么牌子?”

“我不认识,但是那种表盘很大的手表。”

“腰带呢?”

“爱马仕的,‘H’很大。”

“还有什么细节,你好好想想。比如他身上还有没有其他的特征。”

“其他……我不记得了。”陈梦摇头。

“还有几个隐私的问题,得向你核实。比如,你那天穿什么内裤,是什么颜色?”那海涛说。

“哼……”陈梦冷笑了一下,她起身走到一旁的衣架,从一个棕色的书包里取出一个密封袋,“这是我当天的内裤,他应该在上面留下痕迹了。”她冷冷地说。

“好,我们会取样检测。一会儿你还得配合我们做个辨认笔录。”那海涛说,“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现在才报案?”他又问。

陈梦没说话,她低下头,沉默着,“你们觉得我脏吗?”她突然问。

“什么意思?”那海涛没懂。

“这个世界,没有谁是干净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可以践踏我的尊严。你们,真的能把他抓起来吗?”她看着那海涛,眼神又露出那种光。

“你不要害怕,如果刘牧真的涉嫌犯罪,我们一定会将他绳之以法。”那海涛一字一句地说。

“希望你答应的事情,能够做到。”陈梦看着,那表情无助又倔强。

回程的路上,那海涛摇开了车窗,夜风很冷,他点燃一支烟,默默地吞吐着。

“什么感觉?”章鹏开着车问。

“什么什么感觉?”那海涛反问。

“那个女孩啊。”章鹏用余光看着他。

“什么感觉不重要,重要的是证据、鉴定结果。”那海涛说。

“就算内裤上的精斑是刘牧的又能说明什么?她是有偿陪侍,拿了那么多钱,怎么能确定不是性交易?”章鹏说。

“只要违背妇女意志,就是性侵,你不懂吗?”那海涛看着章鹏。

“万一是个局呢?仙人跳。”

那海涛没说话,默默地抽烟。

“别忘了,刘牧还有政协委员的身份,要想传唤他,得先上报市局。再加上之前被检察院释放,现在这个当口……”章鹏摇了摇头,“可不是好时机。”

“那你的意思呢?逐级上报,等候指令。然后权衡利弊,从大局出发?”

“嘿,你别断章取义啊,我可不是那意思。那按你的意思呢?”

“我的意思是,回你的刑警队,开传唤,先办了丫再说。”那海涛表情认真。

“当真啊?”章鹏皱眉。

“废话,辨认结果都出了。不传他,怎么做DNA取样鉴定?”

“行,但咱得拐个弯,让胡铮申请传唤,这符合程序。”章鹏面露狡黠。

“掉头,回派出所。”那海涛拍着章鹏的肩膀说。

几个人行动迅速,在凌晨前已经办好了传唤手续。刘牧住在东郊的银湾别墅区,驱车半个多小时就到达了。这次行动章鹏耍了个把戏,美其名曰是刑侦支队配合城中派出所行动,由胡铮带队。这样就巧妙地把那海涛隐了起来。几个人没通过物业,径直奔向了位于别墅区中心位置的C3栋,几个月前,他们就是在这儿拿下的刘牧。记得当时这孙子穿着睡衣,被戴上手铐的时候浑身颤抖,被吓得就差尿裤子了。今天,还得再来这一出!那海涛发狠地想。

别墅是一栋三层的建筑,面积在五百平方米上下,地库能停两辆汽车。一般外出,刘牧都开着那辆尾号四个8的黑色迈巴赫。抓捕人员分为四组,一组开门,进门后负责一层的搜查,同时防止嫌疑人从地库驾车逃走;二组直奔二层卧室,负责重点抓捕;三组奔三层,负责抓捕,如二组得手,三组立即变任务为搜查;四组则负责在外围堵窗和机动。要说审人,章鹏比不过那海涛,但要论抓人搜查,刑警们可是手到擒来。准备就绪,章鹏一声令下,四组开始行动。

一个年轻刑警贴到门前,拨弄了几下门就开了,第一组率先摸了进去。他们穿着软底的警用鞋,进去的时候压住声响,几个人分别持枪奔向一层的门厅、厨房、卫生间和阳台,同时守住了车库的入口。二组、三组鱼贯而入,沿着楼梯分别上了二层、三层。四组则分散开来,呈网状隐匿在别墅四周。行动分工明确、配合默契,也就两三分钟的时间,各组就摸清了情况。

“二层四个卧室,没有人。”二组组长在电台里报。

“三组呢?”章鹏在电台里喊。

“三层书房、健身房、影音室、露台,没有人。”三组组长回答。

“地下酒窖、洗衣房、车库,没有人。”一组组长跑到章鹏身边说。

除了必要的警戒人员,刑警们陆续聚拢在一层大厅。章鹏叉着腰,有些沮丧。

“这孙子是不是闻见味儿了?”他歪着头问那海涛。

“车呢?车开走了吗?”那海涛问。

“没开走,一辆迈巴赫,一辆埃尔法,都在地库。”一组组长回答。

那海涛抬腕看表,时间已经到了凌晨。

“会不会刷夜去了,还没回来?”章鹏又问。

那海涛没说话,仰头想了想,“我看这样,这里留一组人,守株待兔。剩下的人分成两队,一队去他公司,另一队去他在香格里拉酒店的长包房。今晚务必得把他薅住!”

“行,按那大名提的指示办。兄弟们,听明白了吗?”章鹏问刑警们。

“听明白了。”刑警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行动。”章鹏一声令下。

抓捕刘牧的行动整整持续了一夜,牧野集团总部、牧野集团第二办公区、香格里拉酒店顶层的长包套房,以及刘牧律师、关系人的家,行动组掏了一个遍。仍一无所获。刘牧就像提前接到通知一样,人间蒸发,没留下一点踪迹。行动是开弓的箭,只要开始就没有回旋余地。章鹏和那海涛分头行动,连夜联系治安、网安、技术等部门,分别调查刘牧的乘车、乘机轨迹,旅店业登记,刑事、行政拘留记录,依然毫无结果。直到日上三竿,抓捕行动宣告失败。

“大爷的,这孙子去哪了?”章鹏蹲在早点摊的凳子上,面带懊恼。

“因为这点儿事儿就匿了、遁了,按说不至于啊……”那海涛用手有节奏地敲着油腻腻的桌子。

“事到如今,得向郭局汇报了。”章鹏叹气。

“嗯,主意是我出的,责任也由我来担。”那海涛端起碗,唏哩呼噜地喝完最后几口豆腐脑。把碗往桌上一蹾,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扯淡,你丫现在没现职,责任你负?哼……郭局信吗?你一法制支队的,能调动得了刑警?”章鹏摇头,“我看啊,咱们也别藏着掖着了,有话直说,就是想拿这个案子再把刘牧兜进去,于情于理于法都没问题啊。我想郭局也不会太为难咱们。”

两人正说着,那海涛的手机响了,他一看,是胡铮的来电。

“喂,大头,怎么了?什么?”那海涛惊讶,“好好好,我们马上过去。”他说着挂断了电话。

“怎么了?”章鹏问。

“城中派出所接到一名嫌疑人自首,说自己强奸了芭蕾舞剧院的舞蹈演员陈梦。”那海涛说。

“什么?”章鹏睁大了眼睛。

在城中派出所的审讯室里,坐着一个中年男人。他四十出头的年纪,面色白净,一脸的书生气。上身穿一件黑色的西装,下面穿蓝色牛仔裤,腰间系着一条大“H”的爱马仕皮带。

那海涛和章鹏端坐在他对面。那海涛昂着头,直视着他,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

“你是来自首的?”他问。

“是。”那人微微点头,躲闪着那海涛的眼神。

“叫什么名字?”

“我叫郝仁。”

“来自首什么问题?”

“半个月前的周五,应该是晚上十一点多,在市北区银河大桥附近,我强奸了芭蕾舞剧院的舞蹈演员,陈梦。”郝仁像背书一样地说。

“哎哟喂,够详细的啊。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全都齐。”那海涛点头。

“说一下陈梦的情况。”那海涛自顾自地点燃一支烟。

“女的,二十多岁吧,是个陪酒的。”郝仁边想边说。

“怎么认识的啊?”

“在歌厅里认识的,夜归人,她出我的台。”

“哦……”那海涛点头,“听说那消费可不低,你是干吗的啊?”

“我是……”郝仁想了想,“公司职员。”

“什么公司啊?”那海涛有节奏地弹着烟灰。

“牧野集团的。”

“哎哟,是不是刘总那公司的啊?”那海涛明知故问。

郝仁没说话,微微点头。

那海涛跷起二郎腿,拿出手机拨弄了一会儿,“嘿,你说自己是普通职员?”他盯着郝仁问。

“是……是啊。”郝仁说。

“那怎么新闻上说,牧野集团行政副总裁郝仁莅临指导……”那海涛一字一句地念着。

“嗐,都是虚名,我就是个打工的。”郝仁低下头。

那海涛拿眼瞥着郝仁,突然就笑了,“自首就自首,有必要穿得跟作案时一样吗?还是半个多月了没换衣裳?哎,章警官,你说这算是人赃俱获了吧?”他转头问。

“可不,估计从这到看守所,直通车了。”章鹏捧哏。

郝仁的手有点抖,陷入了沉默。

这时,胡铮推门进了审讯室,把一摞材料和一个塑料袋递给那海涛。那海涛把塑料袋放在桌下,看了看材料,心里有了谱。

“哎,郝仁,你也四十多岁的人了。知道自己犯这事儿的后果吗?”那海涛加重了语气。

郝仁抬起头,看着那海涛。

“以暴力、胁迫或者其他手段强奸妇女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情节恶劣并造成严重后果的,要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你做好准备了吗?”那海涛质问。

“我……”郝仁咬着嘴唇,“我那天酒后乱性,没控制自己。我认罚,我愿意给受害者赔偿。”

“哼,认罚。你态度是真不错啊。但你考虑到自己亲人的感受了吗?”那海涛翻着材料,玩起了政策攻心。

“看你的履历,也是个高学历的管理人才。在公司平时也是跟着刘牧鞍前马后吧?”他一语点破,“你老家在孟州,十八岁考到海城大学,学的是金融管理,高考成绩是你们县里的第一名。毕业之后又考了研,从小公司一步步干起,三年前到牧野国际任职,同年结婚,去年把父母也接到了海城。郝仁,本来按照这个轨迹,你的日子该是越来越红火。但如今你这么做,值吗?你对得起你怀着孕的妻子吗?你还有脸面对自己年迈的父母吗?”那海涛加快了语速。

郝仁如坐针毡,把两只手交叉在一起。

“我问你,你那天喝酒了吗?”那海涛问。

“我……喝酒了。”郝仁回答。

“喝酒怎么开的车?”

“我……我没喝太多。”他改了口。

“夜店显示,你一共消费了2154元。回答我,你要了多少瓶啤酒?自己喝了多少瓶?”那海涛揪起细节。

“我……喝了……我记不清了。”郝仁摇头。

“给小费了吗?”

“给了。”

“给了多少?”

“得……一两万吧。”

“现金,支付宝,还是微信?”那海涛加快语速。

“是……现金,对,现金。”

“钱从哪提的?”

“钱……不是当天提的,具体哪天忘了。”

“开的什么车?”

“开的,是一辆老款的迈巴赫。尾号是四个8。”

“是你的车吗?”

“不,是老板的车。”

“老板的车怎么到你手里的?”那海涛越问越快,一句顶一句。

“是……是老板……老板当天让我帮他挪车,结果我就把他的车开走了。我那天心烦,就到夜店喝酒,喝多了,就干出这事了。真的,真的!”郝仁语无伦次。

“别停!继续说啊。”那海涛不依不饶。

“你侵犯她的时候,她喊了吗?”那海涛又问。

“喊了。”

“喊的什么?”

“大概就是救命什么的吧。”郝仁含糊其词。

“她当时穿什么衣服,什么裤子?”那海涛攻起了细节。

“穿……驼色的上衣,蓝色的牛仔裤。”郝仁气喘吁吁。

“内衣呢?”

“内衣……就是普通内衣呗。”

“从文胸说起,是黑色,还是白色?”

“是……黑色吧?”郝仁有些犹豫,下意识地看着那海涛。

“看我干吗?问你呢!”他拍响了桌子。

郝仁汗如雨下,“哦,是黑色。”他肯定。

“内裤呢?”那海涛继续问。

“警官,我都说了,我喝酒了,大黑天的我哪能看得那么清楚啊……”郝仁耍赖。

“没看清楚?那为什么受害人说,侵犯她的人是个变态,不光强奸了她,还扯掉了她的内裤。”那海涛说着从桌下拿出了一个透明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一个深蓝色的内裤,“是这条吗?”他大声问。

“是,就是这条。”郝仁赶忙点头。

“再问一遍,是这条吗?是深蓝色的吗?”那海涛把塑料袋放在郝仁眼前。

“是!是!我肯定!”郝仁点头如鸡啄米。

那海涛啪的一声拍响了桌子,“郝仁,你跟我这儿玩儿呢是吗?你把我们派出所后厨大师傅给强奸了吗?这是他的内裤!”他抛出了谜底。

他这么一说,章鹏没忍住,“扑哧”一下乐了,“我天,你小子还是重口味儿啊。”

“你不知道你家门口有监控吗?不知道我们可以通过刑事技术还原嫌疑人留下的痕迹吗?不懂DNA鉴定吗?”那海涛连发三问。

他这么一说,郝仁愣住了,眼睛直勾勾的,手足无措。

“说实话,到底怎么回事?”那海涛步步紧逼。

“我……”郝仁动摇了。

“还用我向你亮明证据吗?郝仁,我们不是第一天当警察了,你现在已经犯了伪证罪。包庇涉嫌强奸的犯罪嫌疑人,也要受到法律的惩处。我最后给你一个机会,说,到底是谁?”那海涛拍山震虎。

郝仁不说话了,默默地咽了口吐沫。

“行,不说是吧。那行,一会儿我就给你开刑拘,然后马上通知你的家属。先闹你个满城风雨,再定你的伪证罪。不是想跟我们玩儿吗?那好,我们就陪你玩儿到底!”那海涛说着站了起来。

“等等!”郝仁叫住了那海涛。

“怎么?”那海涛看着他。

“能给我一支烟吗?”郝仁说。

“烟我们有,但现在你还没资格抽!实话实说,从轻的条件除了自首之外,检举揭发也能立功。”

“唉……”郝仁重重地叹了口气,“我说,我是替人顶罪的。”

“替谁?”那海涛打了个手势,让章鹏记录。

“牧野集团的董事长,刘牧。”

“交换的条件是什么?”

“他给我三百万。”郝仁说,“我……也是鬼迷心窍了。”他沮丧地用手抱住了头。

“收了吗?”那海涛问。

“没有。”郝仁抬起头。

“陷得深不深?”那海涛又问。

“不算……深吧。”郝仁有点恍惚。

“如实供述,希望你还有救。”那海涛说。

经过简要的汇报,那海涛和章鹏走出了郭局的办公室。正值午后,窗外的阳光洒在楼道的地面上,让人觉得神清气爽。如果没有刘牧指使郝仁顶罪这个骚操作,仅凭陈梦的报案,是不足以认定刘牧的嫌疑的。毕竟陈梦做的是有偿陪侍,还收了三万一千多元的小费,刘牧完全可以辩称这是嫖资。但这孙子晕了,或者是在得知陈梦报案后慌不择路,于是才出了这个掩耳盗铃的昏招。郭局指令,改传唤为拘传,立即抓捕刘牧。现在要做的,主要是三点,一是尽快找到刘牧,将其绳之以法;二是固定证据,凿实相关人员口供,调取监控录像,走访目击群众,在抓捕刘牧后进行DNA比对;三是要保证陈梦的安全,防止刘牧狗急跳墙。

两个人边走边分工,还没出楼门就给胡铮拨打了电话,要求他尽快找到陈梦,将她保护起来。但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这个关键时刻,陈梦出走了。

在芭蕾舞剧院的办公室,那海涛见到了陈梦留下的一封信:

“我总觉得自己是株植物,永远都不想开口说话,在没人关注的地方默默生长,用一辈子的努力去延向触不到的天空。小的时候,我觉得这个世界是干净清澈的,所有的花都能盛开,所有的黑夜都会过去。但现在呢,这个世界这么肮脏,没有谁是干净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可以践踏我的尊严。芭蕾是诗,不是杂技,芭蕾为灵魂而舞,不为五斗米折腰。我不配继续留在这里,所以离开了。善良至上,罪恶受罚,希望你答应的事情,能够做到。——陈梦”。

那海涛看着信,觉得这封信似乎是留给自己的。“希望你答应的事情,能够做到。”他仿佛看到了陈梦那无助却倔强的表情。

“她是什么时候走的?”那海涛问。

“报完案以后,没多久就走了。我们问过剧院,她请了一个月的探亲假,走的时候提着箱子。”胡铮说。

“查她的通话记录,看看是不是受过威胁。”那海涛在办公室里踱着步,“哎,刘牧怎么知道她报案了?”他不解。

“我哪知道。”胡铮摇头。

那海涛来到陈梦的办公桌旁,看到垃圾筐里装着好几个纸团。他俯身拿起一个纸团,打开一看,上面用红笔写着“婊子,快滚出我们剧院”,他又拿起一个,上面写着“请不要玷污芭蕾的圣洁”。

“这是……”那海涛回头问胡铮。

胡铮耸耸肩,“还能有谁,那些同事呗。”

那海涛把纸团丢回到垃圾筐,看着桌上摆着的那张照片。陈梦摆出一个天鹅的造型,身姿很美。那海涛犹豫了一下,把照片放进了自己的包里。

又是黑夜,万籁俱寂,有人说以凌晨为界能划分人的理性和感性,那海涛深以为然。过了凌晨,他依旧辗转反侧,于是便开了一瓶凉啤酒,把两片褪黑素送进嘴里,但耗了半天,也没有效果。他满脑子都是陈梦的表情和脚下那双红色的高跟鞋。他索性披上了衣服,出了家门。

凌晨的街头安静寂寥,洒水车经过,空气是潮湿的。那海涛缓缓地走着,觉得很疲惫。近期发生了太多的邪事儿,有无数个碎片在等待拼接。他不知不觉地走到一间快餐店的门前,这里和派出所一样,24小时营业。他要了杯咖啡,靠在一个高背椅上向外看着。快餐厅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冷清,流浪汉和夜不归宿者将这里视为乐园。他们与服务员达成了一种默契的平衡,互不侵犯,有时还会协助做些收拾垃圾的工作。那海涛默默地看着,习惯性地揣测着他们背后的故事,而他们也在默默地看着那海涛。

那海涛喝完咖啡,刚想离开,就听到手机在响,低头一看,是一个陌生人在加他的微信。他刚想拒绝,突然看到了上面备注的两个字,“刘牧”。他立刻清醒了,却没有马上“接受”,而是拨打了章鹏的电话,要他立即做好追踪的准备。布置完之后,那海涛稳了稳情绪,才加了好友,同时打开了手机的录屏功能。

“嘀嘀嘀……”刚加完好友,对方就要求视频通话,那海涛没再犹豫,按下了“接通”。

那人果然是刘牧,只见他穿着一身灰白色的衬衣,表情阴沉傲慢,似笑非笑。

“那警官,刷夜呢?”别看刘牧是个大老板,却是一嘴的市南口音。他草根出身,白手起家,身上有浓浓的江湖气,这些年凭着底层的油滑和狡黠一步步登高,在海城商界有“草莽人士”之称。

“刘总,你在哪儿躲着,干吗这么怕见我们啊?”那海涛问。

“没躲着啊,现在不是见你了吗?”刘牧说,“哎,我真希望咱们之间别有那么多的误会和怀疑,就像几个月前在饭局上一样,谈谈理想,聊聊人生,多好啊。”

刘牧之所以有那海涛的电话,是因为在上次抓捕刘牧之前,为了探听虚实摸清情况,那海涛曾奉命潜入刘牧的饭局。

“你现在在哪儿?”那海涛问。

“我在哪儿,你管不着。我今天找你,就是想跟你说说那件事儿。”刘牧正色。

“哪件事儿?你事儿多了。”那海涛撇嘴。

“哼……你们这帮警察,是不是看见比你们混得好的,就心里难受啊?非要把我往死里整?”

“甭说废话,要心里没鬼,就别当缩头乌龟。”那海涛使用激将法。

“哼……就因为一个小娘儿们的诬告,你们就大张旗鼓地到处坏我。这不是报复吗?”刘牧皱眉。

“你可以自证其清啊。开个记者会,介绍一下情况。”那海涛说。

“我可没跑,我是临时有事出个差。”刘牧辩解。

“别扯淡了。我看那下三烂的事儿就是你干的。行啊刘总,身体不错,荷尔蒙分泌过剩。”那海涛故意激他,同时给章鹏发出信息,要求尽快定位。

“我告诉你,我是被冤枉的。那个女的陷害我。”刘牧板着脸说。

“凭什么这么说?她为什么要无缘无故地陷害你?”

“我怎么知道,成功者就是会被人嫉妒的。再说了,你以为我会对一只‘鸡’下家伙?”

“半个月前的那个周五,你去没去过‘夜归人’?”

“我去过啊。”

“找过陈梦当你的陪侍没有?”

“找了啊。”

“你给她小费了?”

“当然,我能白让人家劳动吗?我们要尊重劳动者啊。”

“之后你送她回家,然后在车上强奸了她?”

“没有。”刘牧矢口否认。

“你怎么证明自己没有?”

“你怎么证明我有呢?”刘牧有些激动,“我今天跟你视频,就是想告诉你,我是被冤枉的,请你们不要不依不饶。哎,或者你这样,让那个小娘儿们跟我对质,她敢吗?”

那海涛不知道陈梦的出走是否与刘牧有关,于是便岔开了话题,“你跟她发生过关系吗?”

“当然没有。我有洁癖,不会招惹这种女人。”刘牧不屑,“那警官,你知道有多少女人往我身上扑吗?我能看得上她?笑话。你是不是觉得跳芭蕾的女孩就纯洁啊?扯淡。什么高雅和低俗,在舞台,在歌厅,不都是看女人大腿吗?”

“那你觉得,她为什么举报你?”那海涛故意拖延时间。

“为了钱啊!像她这种女孩,为了钱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敲诈,勒索,报案,再私下调解。你是警察,不用装傻吧?”刘牧说,“我承认,我睡过的姑娘不少,但那又能如何呢?我们是各取所需,等价交换。现在的女孩都很现实,物质、相貌、权力,都想拥有。她们远比你们想象的复杂。当然,她们也会对男人产生依赖,从生理的角度来说,只要上了床,女人就开始分泌催产素,所以动不动就想以身相许;而男人呢,分泌的是睾酮,考虑的是爽不爽。这是雄性动物的本能。所以成功者,交配的机会就多;失败者,就丧失交配的权力。这是自然法则啊。”他大言不惭,“哎,你不觉得,这件事蹊跷吗?如果真是我半个月前性侵了她,干吗最近才报案?”

“你怎么知道她报案的?”那海涛问。

“这个……无可奉告。”刘牧轻笑,“给你讲个事吧。以前我去内蒙古,参观过一个现代化的屠宰场,屠宰的过程是全机械化流水线,淋浴、击晕、宰杀、放血、去头去蹄、剥皮,只要羊一进去,出来就成了肉制品,肉片、肉块,一气呵成。过程一点都没觉得残忍,反而很高科技。在里面呢,有四头澳大利亚的领头羊,它们的任务就是将羊群引入流水线,然后再回去给下一拨引路。久而久之,这几只羊都出了心理问题,屠宰场的人还要想方法给它们做心理疏导。呵呵……”刘牧笑了起来。

“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我是想问你,在这个过程中,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谁是被害者,谁是作恶者,谁是助纣为虐者,谁又是始作俑者?”刘牧盯着那海涛。

那海涛没说话,琢磨着刘牧的意思。

“这个社会仇富,嫉妒成功者,自己得不到的也不希望别人得到。一个商人,性侵了一个柔弱的女孩,然后你们警察秉公执法,将商人送进监牢,是不是这样你们才能有成就感?或者说,这样才符合你们想象中的逻辑?”

“警察办案,一切讲证据。重证据、轻口供,是我们的原则。”

“唉……”刘牧叹了口气,“我曾经啊,也相信这个世界是好的,也相信黑白善恶泾渭分明。但慢慢地,你就会明白,黑白对立、正邪对立、好坏对立,认为万事万物都有非常清晰的两极,只是最初的幼稚而已;这个世界其实充满着灰色地带,为人处世也要学会灰色的哲学,事物的两极,其实不过正面反面的整体,可以相互转化,正就是反,反就是正。”

“太高深,我听不懂你说的意思。”那海涛不为所动。

“哼,那警官,该说的我都说了,其他的你自己琢磨吧。”刘牧说着就挂断了视频。

那海涛赶紧回拨,却发现对方已经把他拉黑了。他拨通了章鹏的电话,章鹏说经过技术追踪,刘牧已经不在海城了,但具体在哪儿,还没有追查到。那海涛气愤地跺着脚,在黑夜里咒骂着。

次日清晨,那海涛和章鹏来到了海城足球场。清晨下了一场小雨,座位上湿漉漉的,球场空空如也,只有一两个清洁工在远处扫着地。

“你说刘牧有多次来这儿的轨迹?”那海涛问。

“是的,同时陈梦也来过这儿。”章鹏说。

“什么意思?”那海涛不解。

“两人的轨迹多次在这儿重合,每一次都是有球赛的时候。”章鹏说。

“会是巧合吗?”

“哼……除非两人都是狂热的球迷。”章鹏撇嘴。

“这意味着什么?”

“起码说明,两个人都没说实话。”

“嗯……”那海涛点着头。

“昨天他用的是虚拟IP地址,很难查到。哎,我还查了那个女孩的轨迹,不简单,有多个开房记录。”

“有和刘牧一起的吗?”那海涛侧目。

“没有,都没登记过同房人信息。”章鹏想着,“这事儿邪了。报完案,被害人躲了,没定罪,嫌疑人也遁了。哎,刘牧找你什么意思啊?投石问路?自证清白?”

“我觉得还有第三层意思,那就是混淆视听,浑水摸鱼。哎,那个郝仁怎么着了?”

“又挖了挖,替罪羊一个,没什么价值。等明天再过一堂,就放了吧。”章鹏说。

“盯着点儿他。”那海涛提醒,“哎,工业化流水线屠宰羊,每天杀戮众多生命,但引导羊群进入流水线的领头羊可以不死。我问你,在这个过程中,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谁是被害者,谁是作恶者,谁是助纣为虐者,谁又是始作俑者?”那海涛问。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章鹏一头雾水。

“要想获得答案,咱们还得先找到陈梦。”那海涛说。

根据陈梦的日常生活轨迹,那海涛和章鹏梳理出了几个重点位置,分别是芭蕾舞剧院、大树咖啡厅、夜归人夜店和沪上餐厅。

在芭蕾舞剧院,章鹏找到了陈梦的领导,艺术总监、团长吴天骄。吴团长四十出头,是位很有风韵的女性,国家一级演员,省里著名的芭蕾舞表演艺术家。谈起陈梦,不免一声叹息。

“这个孩子的天赋很好,是个跳芭蕾的好苗子。能从老家到海城立足,也是有颇多艰辛的。但很可惜,她在这个大城市迷失了,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吴团长轻轻摇头。

“为什么这么说?”那海涛问。

“还用我多说吗?你们警察都了解的。如果不是考虑到她的业务水平不错,我们团本来是要开除她的。芭蕾舞是神圣的艺术,我们不想因为她的所作所为让我们整个团蒙羞。”

“这么说,同事之间也有非议?”

“当然了,芭蕾舞团也是个小社会,同龄的女孩都存在竞争关系。因为陈梦的私人原因,大家平时都躲着她。唉……”吴团长叹了口气,“举报信都写到市里了。”

在大树咖啡厅,那海涛坐在店主的对面。店主叫骆江平,是个温文尔雅的中年人。他戴着一副金边眼镜,开这个咖啡厅前曾是某大学的副教授。

经过简单辨认,骆教授从十二张照片中认出了陈梦。

“对,就是她,很安静的一个女孩子。”骆教授说。

“她经常来这儿吗?”那海涛问。

“说不好,一周能来两三次吧。”

“你和她交流过吗?”

“交流过,挺好的一个人,但似乎有点忧郁。”

“怎么讲?”

“唉……漂亮女孩啊,就像一只小鹿,经过幽暗的森林,不知道有多少野兽在窥视着她呢。所以漂亮的女孩都忧郁。”

“这个比喻……”那海涛笑着摇头。

“她打扮得很朴素,似乎不想受到别人的瞩目。每次来的时候,就在那个地方喝咖啡,看书。”骆教授指了指一个靠窗的位置。

大树咖啡厅装修得很别致,门前有一棵大树的木雕,一直延伸到屋顶,形成一个巨大的“树冠”。许多文艺青年进进出出。现在很流行这种“书吧”,既能阅读,也能小憩,书香与咖啡香相得益彰。

“她每次都什么时间来?”

“每次……”骆教授想着,“下午的时候居多,有时傍晚也来。”

“近期见过她吗?”

“没有。得有一周多没来了。”

“你这里还提供快餐呢?”

“唉……”骆教授叹气,“现在经营困难,要是不搞多种经营,光靠卖书,这个小店早就倒闭了。”

“好好的教授干吗不当了?”那海涛笑。

“呵呵,象牙塔太无聊了,一眼就能望到退休,我不想那么活着。”

“嗯。”那海涛点头,“哎,我请教您个事儿啊。工业化流水线屠宰羊,每天杀戮众多生命,但引导羊群进入流水线的领头羊可以不死。我问您,在这个过程中,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谁是被害者,谁是作恶者,谁是助纣为虐者,谁又是始作俑者?”

“呵呵,这是个寓言吗?说实话我听不太懂,”骆教授笑,“但也许讲这个故事的人是想说,真正的作恶者,其实并不在这个故事里。”他一语点透。

“嗯……我明白了,”那海涛点头,“谢谢您。”

傍晚时分,正是“夜归人”夜店生意好的时候。那海涛和章鹏叫来了和陈梦相熟的陪侍小姐王静。她显得很不耐烦,边说话边抽一根细长的女士烟。她浓妆艳抹的,一看年龄就不小了。

“这儿都管她叫Lisa。”王静说,“她……算是个很招人的女孩吧。”

“怎么招人?”那海涛问。

“就是很会陪客人,很知道男人心理啊。”王静吸了口烟,“现在这个行业不行了,姿色好的都去当网红、带货去了。要不是没出路,谁还大晚上的跑这儿喝酒熬夜啊。客人的质量也差,跟前几年不一样了,要不就是上岁数的,有怪癖,要不就是特会玩儿,折腾死你。但找Lisa的,都还行。”

“为什么?”那海涛问。

“清纯的容貌和修长的大腿,夜场最缺的就是这种邻家小妹。看着心动,扒光了销魂。”王静撇嘴,“也挺会装。她有那股劲儿,又是跳芭蕾的,她越是拒绝,男人就越是上赶着,她越是不出台,男人就越砸钱。唉……我是学不了她啊,你们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骚吗?那就是清纯到底。”王静笑。

“你看看,上面有没有经常来夜店的客人。”章鹏拿出十二张照片,让王静辨认。

“这个,老找Lisa。”王静一下就指出了刘牧。

“你是说,他和陈梦熟悉?”那海涛问。

“当然,他每次来都点Lisa的台。他是个大老板,出手不凡,我们都嫉妒得要命。我劝过她,男人啊,不能吊太长时间,长了就厌了,不如趁着有新鲜劲儿搂笔大的。她就是不听啊。”王静摇头。

“你知道她现在去哪儿了吗?”那海涛问。

“不知道,我们除了一起坐台,很少有私人联系。她已经好久都没有来了。”王静回答。

在夜店的监控室里,那海涛调取了关于陈梦的录像。在录像里,陈梦与见到的样子截然不同。她打扮得十分艳丽,正坐在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身边。男人伏在她耳畔说了些什么,然后俯身摘掉了她的一只红色高跟鞋。男人拿起红酒瓶,往那只高跟鞋里倒酒,然后举到嘴边,一饮而尽。

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那海涛感觉有些琢磨不透了。

在打烊之前,那海涛和章鹏赶到了沪上餐厅。进门的时候,有个残疾人乞丐在门前乞讨,他穿着一身肮脏的黑色棉服,面前摆着一顶帽子,里面装着一些零钱。那海涛看了一眼他腿的姿态,就知道是个假残疾。

餐厅装修得很雅致,走高端路线,菜品都价格不菲。他们找店员辨认了陈梦,店员们都对这个女孩印象深刻。

“这姑娘经常来,穿着很讲究,气质也很好,一看就是有档次的人。”一个女店员回忆着。

“她每次都什么时候来?”那海涛问。

“晚餐吧,六七点钟的样子。每次都是坐在这个靠窗的位置,点的菜也都相对固定。”

“什么菜?”

“熏鱼,八宝辣酱,香干马兰头,再要一碗阳春面,一百块出头的样子。”店员记得很清楚。

“最后一次来是什么时候?”章鹏问。

“最后一次……应该能查到,她那天点了一瓶很贵的红酒。”店员说着回到柜台,操作了一番后,将一张水单打了出来。

章鹏接过一看,有些惊讶,“哎哟,消费这么多,不过了啊?”

那海涛凑过去看,水单下面的金额是九千八百二十九元,用餐的时间是在报案的前两天。

“秃黄油拌饭,清炒蟹粉,五粮液炒草头,一瓶奔富707红酒。”那海涛默念着。

“那天她几个人用餐?”那海涛问。

“就她一个人。那天她很奇怪,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一个人喝完了一瓶红酒,走的时候醉醺醺的,我还问她需不需要帮着叫车……”店员说。

那海涛望着窗外,缓缓地坐在陈梦常坐的位置上,“点菜。”他对店员说。

“哦,您吃点什么?”店员问。

“熏鱼,八宝辣酱,香干马兰头,再要一碗阳春面。”那海涛说。

“点什么菜啊?不刚吃过饭吗?”章鹏不解。

“你别管。”那海涛又把视线移到窗外。

生活中似乎有太多人需要寻找,赵利、刘牧、陈梦,或者还有齐欢。但生活又有太多的不确定性,出现,离去,新生,死亡……那海涛感到心里很空,那种感觉无法言喻。他望着窗外的黑夜,不禁想起了那天的舞台,一束光打在陈梦身上,她在台上婀娜起舞,一个黑衣的恶魔正在用一个巨大的黑袍裹挟着她。她一次次地逃脱,又一次次被裹挟其中,她挣扎着,哀号着,最后变成了一只天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