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希腊的内乱和衰落

第一节　雅典帝国的衰亡

【雅典和斯巴达的争雄】当雅典人战败波斯人以后迁回城中时，他们心境和眼光都骤然开阔起来，隐然以世界主人自命。这种态度是斯巴达人所不能容忍的。加以当日雅典文化盛极一时，斯巴达人见了，更是猜忌。斯巴达人原是一个尚武的国家，由许多村落勉强用武力集合而成。人民生性愚鲁，拘守旧习，行用笨重铁钱，藐视工商各业，除好勇狠斗外，几乎没有别种嗜好和职业。因此这两大城邦势同水火，而希腊全国亦就裂成两大同盟对峙的局面。斯巴达是守旧派的大本营，只有军阀中人享有特权；雅典是进步的党魁，民权政治的领袖。所以这两个城邦只是当波斯战争时暂时携手。战后六七十年间常常互争雄长，直到两败俱伤相继亡国为止。

【雅典帝国的成立】雅典人自从战胜波斯人以后，就和爱奥尼亚地方希腊的城市以及爱琴海诸岛组织一个同盟。凡入盟的城市必要供给经费或船只，一切归雅典掌管。同盟的金库设于提洛（Delos）岛上，所以有提洛同盟的称号。这个举动在猜忌的斯巴达人看来是雅典帝国主义的初步，当然难以容忍。

【雅典的民治】同时雅典政府中又有一个五百人的会议，势力渐大。这是一种反抗贵族的平民组织。从前梭伦并规定平民得充陪审官。凡议员和陪审官均得领薪水，以便可以专心服务。最后平民法院和议会皆享有立法之权。此外凡国内高等官职除海陆军总司令选举的方法外，都用拈阄法选出。因此凡公民都有充任高级官吏的机会。公元前四六〇年时，雅典人选举伯里克利（公元前四二九年卒）做总司令。他是世界上一个极有名的政治家，前后当权三十年，为希腊文化的黄金时代。

【雅典斯巴达战争】但是伯里克利始终主张和斯巴达开战。他劝国人从雅典到拜里厄海口造两条长城，以便遇到围城时市民可以逃往海上。此后雅典和斯巴达果然苦战了十五年，弄得双方精疲力竭，才罢兵媾和。同时雅典派去保护埃及的海军又为波斯所败，因此并和波斯媾和。这就是公元前四五九年到公元前四四五年间的第一次战争；因为两城邦的战事多在希腊南部伯罗奔尼撒（Peloponnesus）半岛中进行，所以通常亦叫做伯罗奔尼撒战争。

【第二次战争】当这个战争期间，雅典的文化和国势虽然都非常伟大，但是不满意它的人亦逐渐增多。斯巴达人仍旧恨它而且藐视它的文弱。科林斯的商人忌它的商业兴隆。提洛同盟中各岛又因同盟的负担太重，怨声载道。雅典在爱琴海北部的属地后来竟受斯巴达和科林斯的援助反叛起来。于是到公元前四三一年又和斯巴达起了第二次战争。雅典城屡受围困。城中又屡起疫病，市民死了三分之一。伯里克利亦于公元前四二九年染疫而死。于是双方战了十年之后又有第二次媾和之举。这是公元前四三一年到公元前四二一年间第二次的战争。

【雅典的陷落】不久斯巴达又因雅典海军攻击科林斯的殖民地叙拉古之故，再出兵去围困雅典城。当时小亚细亚的希腊人和爱琴海诸岛反受波斯人的怂恿，加入斯巴达方面反攻雅典。雅典的海军最后为斯巴达将来山德（Lysander）所败，拜里厄斯海口亦为斯巴达人所封锁。雅典本已无力再战，加以城中绝粮，更是无法支持，不得已于公元前四〇四年开城纳降。雅典长城和拜里厄海口都拆毁一空，残余的海军交给斯巴达，所有国外领土一概放弃，而雅典并加入斯巴达同盟为会员。科林斯原来要屠雅典城，终因条件已够苛刻，所以没有实行。

第二节　斯巴达的继霸和希腊的瓦解

【斯巴达的独霸】雅典想做希腊的领袖奋斗了几十年终于失败了。现在希腊全国中最强的城邦只剩一个斯巴达。斯巴达自从战胜雅典以后，就派出许多军队分驻各城，各城所受的压迫比从前雅典专制的时代还要厉害。斯巴达人在各城邦中往往用武力维护一种少数人当权的政府。这就是所谓“豪强政治”（oligarchy），来压制反抗他们的民主政治。在一部分城邦中这班豪强的举动往往轶出常轨之外，巧取豪夺，无所不至，对于政敌加以窜逐或暗杀，并没收他们的财产。市民到了忍无可忍之时往往起来革命，把豪强驱逐出境。因此希腊境内不但各城邦间常起战争，就是各城市中亦常起内乱。这是希腊史上最黑暗的一页，我们不去细述了。

【军队军阀和战术的变化】雅典和斯巴达战争经年，多数兵士因为从军很久了，所以当兵这件事就成为一种专门的职业。凡兵士为欲获得军饷而服务他国的叫做雇佣兵（mercenaries）。希腊青年在国内寻不到生活的机会，往往到埃及、小亚细亚和波斯诸地去投军。因此希腊有用的青年不但不能为本国效劳，反而去增益敌国的武力了。当伯罗奔尼撒战争时代，又有一班军事的领袖亦变成一种专门的职业。雅典产出不少的军人，最有将才的就是色诺芬（Xenophon，公元前四三五—前三五四年）。他于公元前四〇〇年时曾在小亚细亚地方统率军队帮助波斯王子去夺波斯王位。失败之后，他带领一万希腊的雇佣兵从波斯退归希腊。他后来著了一部《万人军远征纪》（Anabasis），为上古史学名著流传到今的一种。当时的战术亦很有变化。希腊人此时开始从东方引入许多新战具，如云梯撞机等都是。同时战船的体积亦扩大起来，船桨从三排改为五排，战斗力因此增加不少，旧日三列的楼船从此废去。当日战祸很烈，民生很苦，但是希腊人内部的争斗始终未尝停止，直到亡国后方才罢休。

【波斯为希腊盟主】波斯自和希腊战争失败以后，国势日形衰落。但自雅典被斯巴达战败以后，希腊的国力亦已大非昔比。于是波斯又因希腊内乱而得到一个复仇的机会。原来雅典的失败本是波斯用金钱接济斯巴达的力量。后来两国战胜雅典之后，因为分配战利品难均之故，又引起一个波斯希腊的战争。斯巴达竟于公元前三九九年侵入小亚细亚。相持六年之久，波斯终胜希腊人。斯巴达人此后不但放弃小亚细亚，且承认波斯为上国了。此后数十年间波斯常常操纵希腊各城的纷争，隐为盟主。斯巴达的衰亡，这亦是一个原因。

【斯巴达的衰亡】斯巴达的霸业约共维持了三十多年。但是治下的各城邦常起乱事，应付甚苦。后来底比斯（Thebes）和雅典联合起来反抗斯巴达武力的压迫。最后底比斯名将伊巴密浓达（Epaminondas，公元前四一八—前三六二年）于公元前三七一年在琉克特拉（Leuctra）地方大败斯巴达人。斯巴达王阵亡，兵士亦战死大半。斯巴达多年所享的威名就此扫地无余了。

【底比斯的失势和希腊的瓦解】但是底比斯十年间的得势全靠伊巴密浓达一个人的天才。当公元前三六二年伊巴密浓达阵亡时，底比斯的国势亦就随他同归于尽。原来希腊的城邦比较强有力的就只有雅典、斯巴达、底比斯等屈指可数的几个。现在他们终因互相猜忌互相残杀之故，弄得大家都达到精疲力竭的境地，再加以波斯武力和金钱的干涉，希腊大一统的希望从此断绝。一旦强邻压境，除俯首投降以外，再亦没有别种生路了。但是自从伯里克利死后六十年间，希腊的政治生活虽然日趋下流，而雅典人在美术上、建筑上、文学上、哲学上、科学上却继续的向前进步。这就是我们在前章中所说的希腊文化黄金时代的后期，现在略述如下。

第三节　希腊文化的发展

【雅典继续做文化的中心】当时希腊境内虽然连年战争秩序大乱，但是雅典城中却仍旧不失为一个繁盛的城邦。原来自从公元前六〇〇年以来雅典的工商业就逐渐发达，到此时已有二百年的历史了。雅典是当时地中海中商业的中心。农业虽因战争频仍逐渐衰替，工业和商业却仍旧非常繁盛。雅典富人在雅典组织空前的大银行，握古代世界金融界的牛耳。银行家的富有在当时名声极大。有钱的富人既有资产又有余暇，所以他们能够专心致志于所谓文化上的工作，这或者就是雅典文化所以能够继续发达的一个大原因。

【普拉克西特勒斯的雕刻】美术中的雕刻自伯里克利以来已经经过许多变化。男女的雕像已不像从前那样板滞严重了。这其中最有名的雕刻家为普拉克西特勒斯（Praxiteles，公元前三三〇年前后死）。他所雕的大理石像比从前的格外自然、格外生动。菲狄亚斯所雕的神像冷酷而威严令人生畏；至于普拉克西特勒斯的作品就态度娴雅令人生爱了。

【绘画和透视法的发现】自从木版画的风气风行以后，有钱的人家都可以得到美画来点缀住屋了，因此艺术就受私人奖励，而绘画的进步亦就一日千里。当时雅典有一个绘画家阿坡罗多鲁（Apollodorus，约在公元前四〇八年以后），开始注意到凡光线往往射到实物的一边，受光的一面非常明亮，背光的一面颜色模糊。从前绘画人物都是平面的形象，没有神采；现在用明暗的方法表出人物的立体，就变为跃然纸上的美画了。后来又发现图上后面的人物应该比前面的画得小一点，因此显出前后深浅的层次来，这就是现代绘画学上所谓透视法的起源。

【思想的变化】生在伯里克利死时的雅典青年总要觉得自己所生息的是一个百事冲突的时代：国外有城邦和城邦间争雄的冲突，国内有贵族和平民间争权的冲突，甚至他们自己的内心亦有旧观念和新思想的冲突。当他们幼年在家中时，以及后来在私塾中和剧场中时所见所闻的神祇，都是和人类一样，有种种喜怒哀乐的情绪。但是当他们私塾毕业之后去听诡辩派讲师演讲时，他们忽然听说神祇的有无和神祇的容貌，都是疑问，不能确定。无论如何，所谓神祇决不是和荷马诗中所述的一样。诡辩派中人这一类的论调渐渐把雅典青年的思想改变了，因此希腊人的思想上和宗教上就不知不觉的开了一个新纪元。

【苏格拉底】当时怀疑派中的领袖是一个贫苦的雅典人，名叫苏格拉底（Socrates，公元前四六九年生）。自从第二次伯罗奔尼撒战争以来，他那丑恶的面貌和褴褛的衣服，在雅典街上早已无人不知。他欢喜全天徘徊于市场热闹的地方，随便和路上人谈话，向他们提出许多难以回答的问题。他的谈话往往弄得听者满腹疑团，心绪大乱，因为他对于雅典人向来视为当然的事物大部分都加以怀疑。当时雅典人料不到这位贫苦石匠的儿子实在就是希腊天才的结晶。他虽然胸襟淡泊，并无升官发财的志趣；但是他一生所最关心的却是国家。他以为国家既然由公民组织而成，所以我们如要救国，先得要纠正公民的心理，使他们能够赏识德性和公平，成为一个良好的公民，那国家的政治才有修明的希望。他既然抱了这种见解，所以他天天徘徊于雅典城中的街道上，逢人讨论，希望可以教导他们能够明白他们自己和人生的目的。他虽然不想以神道设教，但是他是一个极其诚笃深信神道的人，自己觉得负有一种崇高的使命。他的声名天天增大起来，甚至特尔菲的卜辞亦以他为希腊最伟大的宗师了。他当时有许多门人，其中最伟大的一个就是柏拉图（Plato）。但是当时一般人不能了解他的目的和高尚的努力。他们以为他所提出的种种锋利的问题把旧日的信仰根本动摇了，这是“离经叛道”，于是雅典人就于公元前三九九年以贻误青年的罪名控他，他就昂然到案，提出一种有力的而且名贵的辩诉。后来法院终究判他死罪。当他在狱中时，依然和门人及朋友谈笑自若，终于某天晚上当他们的面服毒草汁自尽。

【史学的进步】希腊人思想上的变化在当时的史学上亦很显著。当时出了一个很伟大的新史学家，这就是修昔底德（Thucydides，公元前四七一年——死时不可考）。他是西洋第一个科学化的史学家。希罗多德在前一代所编的历史中，以为民族的盛衰纯出神意；至于修昔底德却和现代史家相同，要从人世间寻出事象的原因。相隔不过三十年的工夫，这新旧两大史家的信仰竟相去这样的远！修昔底德的历史到如今尚为西洋散文杰作的一种。

【柏拉图】柏拉图（公元前四二七—前三四七年）为苏格拉底的最有天才的门人。他把他的先师对于人类性理和责任问题的讨论用一种问答体的文字录出来。这种问答体的《语录》（Dialogues）充满了美丽精深的思想，到如今还不失为世界学术上的一种奇书。我们读了可以想见当时雅典人讨论真美善等等问题何等的自然而随意。《语录》中最有名的部分就是描写苏格拉底的辩诉和他将服毒时向门人从容讨论灵魂不灭的情形。他服毒时从容不迫，并说他的精神决不致和他的肉体同归于尽。苏格拉底自己并不曾著书立说，我们现在对于他所知道的情形，大部分从柏拉图的《语录》中得来。

【亚里士多德】柏拉图门人中最伟大的一个就是亚里士多德（公元前三四四—前三二二年），他后来名誉很大，几乎超过他的先师。他得着许多门人的帮助著了许多书，几乎包尽学术上一切的科目——政治学、伦理学、经济学、心理学、动物学、天文学、诗和戏曲等。他的著作如此丰富，他的学识如此渊博，所以在欧洲中古时代的大学中差不多以他的著作为唯一的课本，就是到如今西洋人亦还是以世界上唯一的学者推重他。无论如何，西洋学者的著作能够享受这样长久的尊崇，除了他恐怕没有第二个人了。

【希腊的灭亡】柏拉图的《语录》中有一篇最有名的叫做《共和国》（Republic），这是一本讨论政体的书。最可注意的一点，就是当他讨论政体时，他心中所抱的见解始终脱不了城邦的窠臼；他始终没有见到当时的大问题实在是各城邦如雅典、斯巴达、科林斯和底比斯等相互间的关系。他始终没有了解凡是一个团体，无论他组织得怎样严密，总是不能绝对离群而索居的，非得和它的四邻敦厚睦谊不可。希腊人对于这一点始终没有见到，所以他们始终不能建设一个联邦式的国家，始终互争雄长直到亡国为止。当时曾经亦有过一个雄辩家和政治家名叫伊苏格拉底（lsocrates，公元前四三六—前三三八年）。他竭力鼓吹希腊人应该排除乡曲的私心和畛域的成见，一致向同胞效忠，以便团成一个民族，抵抗外来的异族。但是希腊各城邦始终不肯放弃他们独立的地位，因此一旦马其顿（Macedonia）人崛起北方，率兵压境，希腊全境就只有俯首受命。后来罗马兴起之后再夷为罗马的郡县。

【总论】希腊境内各城邦的互争雄长、战事迁延固然足以促短他们政治上的寿命，但是亦足以激起各城邦对于文学和艺术的力争上流，终至产出西洋古代最优美的文化。伯里克利时代固然是西洋文化史上一个伟大的时代，但是随后的一个时代还要伟大。在雅典城中当时的人口最多不过二万五千人或者三万人，竟产出这许多伟大的美术家和思想家，真是世界史上罕见的现象。他们的名氏到如今还在世界人类的记忆中，而他们所有的成就亦是西洋史上最光荣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