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年,党组织在各乡的好消息不断传来,工作开展良好,使在城的地下工作者们倍受鼓舞和激励,积极向工人和学生们宣传革命思想,让更多的人信仰共产主义,向共产党靠拢。
民国36年8月的一天,暑气未退,秋风微起,当晚月朗星稀,地下党组织召开秘密会议,传达了中共中央关于开展蒋管区农村游击战争的指示,目前全国各地的游击战争开展得如火如荼,建立了多个游击根据地。我们彤州也不能落后,要深入农村发动革命群众开展游击战争,建立以上八区为主向全县铺开的游击根据地。会后,易诚给大家带了大青山武装起义的好消息,让大家保护好革命火种,让革命火种如星星之火燎原。大家激动地讨论着革命的美好前景,外面传了两声猫叫,庞伟“噗”地吹灭了马蹄灯,易诚一个手势让大家分头从前门和后门的走。很快屋子里便空了,地下党员们消失在巷子里。放哨的同志见同志们已安全撤离,索性就点了一支烟悠悠吸着,坐在门口纳凉。一队警察跑过来,在他门前站住,往里看了看,喝问:“干什么的?”
他故作惊讶地说:“我,我就坐在自家门口吸支烟,坐坐,怎么啦?”
“里面有什么人?”警察怀疑地问。
他无辜地说:“我就一个人住,没什么啊,不信你们可以进去看。”
两个警察进屋去转了一圈,出来对他们的队友摇摇头,带头的一挥手,便跑往别处去了。放哨的同志吹了两声口哨,从巷子里不知何处传来三声口哨,两声应三声,“五”——“吾”,“我安全了”,这样的暗号,放哨的同志就翘起二朗脚悠然地继续吸烟。
依依和同志们散开走,没有遇上巡查的警察和保安队,她担心同志们,决心若有万一便拼命一搏,这时从不远处巷子传来五声口哨,她知道同志们都安全了,便从千总街口拐进南门街,并不进家门,而是走向关帝码头,现在十点多钟,还可以坐渡船到利民街码头。
关帝码头刚好处在平而河和水口河交汇处下游几百米的地方,在这里可以看到丽江河最广阔的河景,如平镜一般的水面倒影着翠竹,沙滩芦苇荡漾,翠鸟从芦苇里惊飞,斜掠过水面消失在对河的绿竹林里,远舟从天际缓缓驶来,使人仿如置身仙境中。而今近子夜的关帝码头,寂静中两三乘客在等渡船,四周一片虫鸣和轻轻的水响,给人寂静旷远的感觉。
依依站在码头上看着幽暗的河面,却警惕地嗅着周围是否有危险的气息,候船的乘客相互间并不认识,所以都不搭话,不一会又来了两个大婶,渡船从对岸驶来,慢慢靠岸。李吉不急不缓地从码头上走下,站在众乘客身后,船上的人上了岸,岸上的人才船,依依上了船坐在船舱里,看着双河交汇处广阔的河面,夜幕下暗幽幽的河滩,十多年前那个悲壮的场面已经淹没在流水里,看着了无痕迹却刻印在人们心中。
李吉最后一个上船,和几个男人站在甲板上,观赏夜中河景。今晚他过对河去和张勇、姚斌一起在公园里叙谈,其实真正目的是送依依过河,只是他没有和依依打招呼,也尽量不让依依发现他,那丫头机灵得很,发现他就会料到他是暗中保护她,以她强硬的个性是不会接受的。今晚的秘密会议很振奋人心也很危险,还好同志们都安全撤离了。
船“突突突”地驶到河心,圆月倒影在河水里,水天一色,船如行驶在天地间,水波荡碎了月色。依依想虹妈该带着忠民和小军睡了吧,她嘱咐过他们,无论多晚都不要等她。虹妈老伴在前两年去逝了,儿子儿媳嫌多她这一口吃的,回去从没有好脸色,她连睡的地方都没有,她便又回到依依家。依依一家一直侍她如亲人,忠民和小军便唤她奶奶,依依便是她女儿,依依的家也是她的家了,自子墨去后,依依与忠民、小军和她一起相依为命,依依在外工作,她在家照顾孩子持家,因为有她依依上班也放心许多。船靠岸,乘客们纷纷上岸,依依上岸,一眼便看到了李吉,李吉等着她走上来,与她打呼:“韩老师,这么晚才过河来。”
依依说:“今晚到学生家访,晚了些。”
李吉会意地点点头,和她走上码头看她进了家门才往公园走去。
依依进家见虹妈还没有睡,韩朝卫坐在厅里,依依说:“哥,你什么时候过来?我到对河去学生家访,回来晚了些,让你等久了。”
韩朝卫说:“我在兆林家和他喝了两杯,便过你家来看看你。”说着从包里拿出一叠钱,递给依依,说,“依依,给孩子和虹妈买好吃的,别省着。”
依依连忙说:“哥,我有收入,钱够用。”
朝卫把钱塞到她手里,说:“我知道你有收入,但现在是你一个人养着一家子,以后哥每个月都给你一笔钱,你不要拒绝,厂里的收入有你的一半,你却从没拿过,给你一点钱你还不要,哥心里怎么过得去?”
依依只得收着,说:“哥,现在过河有点晚了呢,等渡船要久一点了。”
朝卫说:“兆林不缺船,我也不过河了,哥和兆林到公园去和几个哥们叙一叙,今晚我们聊一个通宵,很久没这么聚在一起了。”
依依想到李吉,便知道是张勇姚斌等人了,门外响起敲门声,虹妈去开门,是兆林。朝卫站起来,依依送他到门口,他们向依依挥挥手,便一人点了一支烟走上街头,依依看着他们去远了才关门。
这天傍晚秋雨连绵,有位老师告诉依依说效外不远处有家农户新收了红薯,想吃可以去买几斤。依依也想买二十多斤红薯放着给虹妈和忠民、小军周末煮来吃,便穿上雨衣骑上单车往效外驶去,农户都种红薯,有人上门买何乐而不为,还省了挑到集市上去卖的工夫,所以她到农家一问,大家都说我有,依依买了三十斤,放上车后座,骑上车出屯路来。到半路,在一丛竹子前有一小岔路,一个戴着斗笠的人从小路里拐出来,笑着向依依打招呼,依依一看是赵新,连忙下了车。
赵新四周看了一下,凑近依依跟前低声说:“我们党有位重要人物在狱中,要尽快营救,据可靠消息敌人会在这两天枪决一批在狱中的共产党员,我们要尽可能快地营救出他们,能救一个是一个,韩依依同志,这是党给我们的任务,哪怕流血牺牲我们一定要完成。”
“那位重要同志是谁?”依依问。
赵新说:“甘宇明。”
依依点点头,赵新便走开了。雨菲菲,人们戴着斗笠挑着担荷锄而归,依依骑着自行车穿过田中小径,很快驶上大路,回到利民街的家中。虹妈正在洗菜,依依提着红薯袋进来,把红薯倒在竹筐里,告诉虹妈明天可以煮来吃,便穿上围裙给虹妈打下手。虹妈说炒两个青菜就可以了,中午的鱼还有一大碟呢。不一会,忠民和小军也到家了。
秋天的夜晚有些凉,依依披衣起床,听着河上传来的摇橹声,思量着怎样去救狱中的同志。重刑犯是不能探望的,一旦有谁想去探望就会被怀疑是同党,不但救不了同志,连自己也陷入危险中。唯一的办法只有等狱中的同志出狱,那就只有在行刑路上,可是那样营救的成功率很小,而且牺牲也很大。秋雨入窗,依依把窗关起来,关窗的过程中她发觉这个时候她自己一个人的智慧非常有限,但是这事不能与任何人商量更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半点口风,她必须自己想出办法。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得不觉进入了梦乡。
次日下午晚饭后,她到公园里散步,往事历历在目,她没有时间去回忆和伤感,有什么办法能让甘宇明出狱呢?经过狮亭时,见兆林迎面走来,依依向他笑笑,他对她点点头,两人就要擦肩而过的时候,兆林站住问她:“依依,怎么啦?心事重重的。”
依依“啊”了一声,有点反映迟钝地说:“哪儿,没呀。”
兆林回转身跟着她走,边走边说:“咱们一条街长大的,你瞞不过我的眼睛,能跟我说吗?或许我帮得上忙。”
依依笑笑说:“我知道你们都关心我,谢谢!我真没什么事。”
“真没?”兆林看着她。
她笑着对他点点头,兆林想到她红八军的身份,心中了然,便不再问她,陪着她走到浴日亭又折返回来,送她出了公园。
迎着清爽的秋风,依依打了喷嚏,她头脑灵光一闪,对,病!让他病就好了。她要去找月罗开几粒药,吃了发烧,紧急送医院,那样她就有机会救他了。她得找个可靠的人给甘宇明送一杯水或者一些吃的,找谁呢?只有陆兆林了,她只能拿命去赌,赌陆兆林是信得过的。
她又折返往中山公园去找陆兆,走了不多久,远远地看见陆兆林往皇忠堂去。傍晚空静,皇忠堂前空无一人,依依追上去喊了声:“兆林。”兆林停住了,看向她。
依依在他面前站住,喘着气用只有他们可以听见的声音说:“你可以让狱中的一个人生病吗?”
兆林低声问:“是谁?”
依依小声说:“甘——”她停住了,犹豫着要不要再说下去。
兆林点点头,早已知道她说的是谁,依依便也不再往下说。
一阵风吹来,依依“啊啾”了一声,对兆林说:“我过河去找大嫂开两粒发烧药。”
兆林说:“我也要过河去,咱就一起过去吧。”
他们往渡口走去,到渡口时刚好渡船靠岸,他们上了船,船驶往北岸,在粤东会馆码头上岸。天色擦黑街灯开始亮起来,他们就要走到青龙桥的时候,刘叶从码头上走上来,看见兆林连忙走过来说:“团长,局里有紧急通知要你赶快去呢,我正要去找你。”
依依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和兆林对视了一眼。兆林对刘叶说:“叫上阿新、阿晖、小赵、阿哲、阿继他们,咱们一起去局里。”又转头对依依说,“依依,你在蕹菜塘你的家里等我消息。”
依依点点头,兆林和刘叶匆匆走了。依依在蕹菜塘有一栋二层小楼,这栋屋子她没租出去,因为她比较喜欢这地方,过河来了她就在这里住。她往蕹菜塘方向走,半路上买了三个沙堆一竹筒槐花粉,到自己小楼前开了门进屋中坐,一边吃沙堆一边喝槐花粉。
她想:若她有个万一忠民也可以照顾小军活下去了,还有虹妈会和忠民和小军一起生活,相依为命,他们会迎来新中国的黎明,他们以后的生活会越来越好,伴着祖国一起长大。
她越来越不安,拿出手枪把子弹一颗一颗推上镗,她明白她心中这样的感觉,太熟悉了,今晚会有一些同志永远离开他们,她不能坐等,她要出去!她上楼去换上夜行衣,揣上手枪下楼来,却听到敲门声。她开了门,是阿新。阿新一闪进了门,反手把门拴上,大口地喘着粗气,依依连忙倒了一杯水给他,他接过缓了缓气息,把水慢慢喝了,压低声音对依依说:“今晚要枪决一批狱中的人,紧急执行,有姓甘的在里面,车已经出发了,大哥找了个借口要我出来告诉你。”
依依着急地就要出门,阿新却一把拦住她,说:“大哥会想办法救下他,但得有个懂医术的可靠的人候着。”
“潘月罗。”依依想也不想地说,又问阿新,“他们在哪儿?”
“北标。”阿新说。
依依说:“你赶紧去找我大嫂,然后找条船到邻近小连城对岸那儿等我们,我去接应兆林。”
阿新点点头,对她说:“小心。”就出了门。
依依在屋里呆了三分钟左右才开门出来,她要等阿新走远一些才出门,以免被人觉出异样。
陆兆林接到紧急枪决犯人的通知愣了,但只能执行,一路上他都在想怎么救人?他在脑子里过了一千个办法却没有一个可行,行驶着的车颠簸了一下,他呼吸了一下,一个词跳出脑海“胸腔”。他手捂住胸口,在哪儿?从哪个地方到哪个地方,离心脏多少公分?他闭上眼睛,让思想有片刻和缓,心中祈祷:依依,尽快找大嫂,找安全的地方等待手术。
到达刑场,虽是夜晚灯光却把这里照得如同白昼,陆兆林举枪对准甘宇明,一声令下,他一枪中的,甘宇明倒下了,其他的人也在枪声中倒下。依依藏身在灯光不能及的草树丛中看着同志高喊着“中国共产党万岁”一个个倒下,心在滴血。他们都撤走了,刑场上变得寂静,黑暗中裹着血腥,让人毛骨悚然。依依记着陆兆林枪下的人倒下的位置,飞快地跑过去把他背起来,迅速离开刑场。
黑暗是最好的屏障,加上树木的遮掩可以很好地隐藏,她仔细地听着四周细微的声音,不断变换方位。她熟悉到达河边的路,很快水气传入鼻孔,到了。一条船上的灯光闪了一下,依依飞快了跑过去,上船。月潘和阿新迅速从她背上接下人,船迅速离开河岸,逆流而上驶往水口方向。
依依倒在甲板上虚脱似的喘气,好大一会,只听船舱里传出“叮当”一声,子弹取出来了,月罗麻利地缝针、包扎。依依从甲板上坐了起来,月罗从船舱里出来,蹲在甲板上从船沿边伸手进河里洗手。庞伟和冯林安顿好了伤员,也出甲板上来坐。夜色中好像已经到了七里滩头,黑暗中谁也没有说话,月罗挨着依依坐下,握住她的手。
冯林从船舱里伸出头来对她们说:“你们到船舱来休息一会吧,到水口边境还有一段路呢,今晚你们都很累了,我和大哥轮流开船。”
船不是很宽,船舱里有了甘宇明,就躺不下多个人了,而且依依和月罗哪里好意思真躺下休息,她们在船舱的前沿对坐,背靠船篷闭上眼睛假寐,但依依实在累得够呛,竟然真的睡着了。
凌晨三点的时候,船进入了水口境内,依依竟然自己醒了,她侧头出船舱活动了一下四肢。舱内的甘宇明动了一下睁开了眼睛,看着如豆的马蹄灯微弱地问:“我这是在哪儿?”
大家见他醒了,都高兴地笑了,阿新从他旁边坐起来,揉着眼睛说:“你可醒了,我们把你从鬼门关救回来,费了好大劲呢。”
月罗说:“子弹离心脏三寸,依依把你从刑场背到船上,跑了三里多地,因为时间紧急,要救你我们来不及也不能知会太多同志,没有人接应她,她一口气背你到船上,差不多要虚脱了。”
宇明说:“谢谢!谢谢同志们!”
庞伟说:“我们送你到越南去疗伤,伤好后再从越南到香港回内地。”
宇明点点头,投以他们感激的目光。
月罗说:“你刚手术,不要说太多的话,闭上眼休息吧,我们现在到水口了。”
甘宇明闭上眼睛休息,前面一条船上有人向他们举着马蹄灯,庞伟说:“那是王威和阿洪,他们来接应我们了,我们带着甘首长上那条船去越南,你们就坐这条船回去吧,路上小心。”
依依对他们说:“当年你们没有去越南,而是去了红区,现在却真的要去越南了。”
庞伟感慨地说:“以前我们是逃命去的,现在我们是共产党员的身份护送同志过去的,我们执行党的任务去,开心、自豪,与当年不可同日而语啊。”
“是啊,你们路上也要小心。”依依由衷地说。
两条船靠近,那船上都是庞伟以前的兄弟,庞伟和冯林用担架抬着甘宇明过去,甘宇明挥手向依依他们作别,依依也向他们挥手,心里说:“珍重!平安!”船驶进越南河域,消失在黑暗中。
人生总是那么奇妙地兑现曾经的愿望,庞伟他们进越南与越南共产党会晤,交涉调养甘宇明。甘宇明养伤最少也要两个月,这两个月庞伟他们已经熟悉越南了,也许他们之中会有一些人不会回来,或许他们送了甘首长到香港后,会在北方继续党的工作,总之,他们是不会再回彤州了,聚散终有日,互相珍重吧。
依依和阿新掉转船头,三更天,露水重了,依依的头发都打湿了。月罗让她进船舱躺一会,她和阿新开船,这一路回去顺流而下,会很快到彤州的。依依听说,用手擦了擦头发,进船舱里躺下。
淅淅的水声像一首催眠曲,波浪荡着船只像摇篮,依依进入了梦乡,梦里红旗招展,祖国取得了胜利,新中国诞生了!漫长的黑暗过去,迎来了辉煌的黎明,子墨在红旗丛中向她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