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仪锦织布厂和纪家酱料

仪锦织布厂里响彻着错落有致的织布声,林婉仪走进纱厂,一个一个地仔细看工人们织出来的布,刘伯走到她身边,和她走了一圈,来到成品布面前。

刘伯拿起一匹布,对婉仪说:“太太你看,这批布纹理细密、平滑,没有凸头,这批布拿出去又是脱销了。”

婉仪满意地抚着面料:“老爷进的纱好,织出的布当然好,姚记布莊还跟我们进货吗?”

刘伯放下布匹:“进的,太太,昨天姚记布莊已派人来留下话,让我们今天就送十匹布过去。”

“哦,好,你也包好二十匹,我过两天和依依去凭祥,顺便带去,一会我把钱付给张海。”

“太太,在自己厂里进的货,又何必付钱呢?”

“这是依依的店铺,以后我把铺子交给她,她要按市场规则去经营,若现在做的是无本的生意,挣不义之财,那会有损铺子的财运,以后她还怎么把铺子做下去?”

“太太思谋远虑,早早为小姐做打算,难道是不想让小姐继承纱厂吗?”

“没有什么是长久不变的,何况又是正逢乱世,她又上有兄姐,若是让她倚着这家纱厂过活,那她以后的日子是堪忧的,争财产伤骨肉伤感情更伤手足,不争也罢。”

刘伯感叹:“太太人好心好,真难得,要是换了别的人,是断断不肯放弃这份家产的。”

林婉仪笑笑:“明天少爷就到纱厂来学做事,你在我办公室的隔壁收拾一间屋子出来,做少爷的办公室。”

刘伯连忙点头:“好,我现在就叫人收拾去。”说着叫了邓强、钱志恒两工人先停下手头上的工作,让邓强去收拾房间,钱志恒打包布匹。

林婉仪到财务室去,付了二十匹布的钱,便到自己的办公室来,拿起桌上放着的《彤州日报》。可是并未看得进去,前尘往事涌上心头:当年,她和韩仁川青梅竹马,仁川在南街她在东门街,却常常相约着去洗马滩玩,涉水往来于洗马滩,洗马滩上的每一颗卵石她差不多都知道它们是躺在哪儿的,晓是如此,她也还是学不会游泳。记得12岁那年她跟母亲到一家织布厂里,她被织布机吸引了,那么多的线有条不紊地来回穿梭,织出美丽的布。她吵着让母亲教,学会了织布她又学裁缝,她喜欢那一块块布在她的剪刀下任她主宰的感觉。每一次有了新的收获和新的裁衣方法,她都第一时间和仁川分享,慢慢地仁川不再满足只听她说了,他说他要去挣钱,他要有属于他们的织布厂。于是他们分别给人当学徒打工挣钱,每个月他们都拿出工钱的一半存起来,三年后他们有了自己的一间小织坊,刚开始织坊里的工人就是他们自己,两年后他们有了三个织工。而这个时候,仁川去她家提亲了,他们顺利结婚,婚后半年,他们的织坊工人增加到七个,慢慢地增到十个、十五个直到现在的二十多个。

他们的结合是彤州城的一段佳话,仪锦织布厂是他们爱情的见证。因为太操劳,婉仪一直未孕,是她作主给仁川纳曹家妹为妾的,曹家妹是她去乡下收棉纱的时候遇上的,她看她一个乡下妹子竟能伶牙俐齿地跟她讨价还价,便对她留心了,又见她模样周正,便问她是否愿意到城里给人做妾,没想到她竟爽快答应了。于是她们就成了姐妹,家妹年青体壮,很快就生了一儿一女,但女人一旦有了儿女,心眼也长了,这大概也是女人的通病,她本来就爱钱,而自己不是正室,担心儿女以后少分了家产,人也历害起来。常常没事找事地指桑骂槐,又想插手管厂里的事,又想从厂子里拿钱,厂里的一分一厘都是仁川和婉仪辛苦挣来的,家里每个人每月都有固定例钱,而厂里和铺子里是决不允许任何人去支钱的,所以她一分钱都拿不到,又激又恨,没事就指鸡骂狗捎带上婉仪,婉仪并不与她计较,心想也是家妹的到来让她怀上依依的,她终是感激她的。

报上大行航运公司又购买了一艘新船的消息吸引了她的目光,她想带依依去一趟越南,她在兴龙街和利民街为依依建了一栋新楼,想到越南买家具,顺便也购些布料,毕竟她在营街的云裳布莊若只经营自己织布厂织出来的布的话,品种就太单一了。而且她也想去看看越南的奥黛,在奥黛上寻求做新款旗袍的灵感。

她拿过日历,想看看日子,却听到叩门声,抬眼看时却是柳素云。婉仪露出笑容,示意她进来。素云一进来就在她面前坐下,盯着她看,婉仪翻着日历,瞄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说:“看什么,我脸上没花。”

素云往前支着身子,老大不客气地冷笑:“神气啊,不声不响建了两栋楼,你家业越发大了,彤州城还有哪条街没你家房子,再去建几栋。”

婉仪放下日历:“我建房碍着你了?”

素云看着她摇头:“我说你傻,好好地却为韩仁川纳妾,这也还罢了,妾生了一儿一女,你却只有一个女儿,如今一下子建了两栋楼,是要为别人的孩子建房不成?”

婉仪握住她的手:“我知道你操心我,妾的孩子也是韩家的孩子嘛,再说了他们也叫我母亲,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分你我的,是曹家妹的到来让我有闲心静下来养身子,这才有了依依,多两栋房子住着宽敞。”

素云啪地一下反过手来打她的手:“你要做贤圣女子,没人赞叹你,到时候别来我面前哭。”

婉仪靠在椅背上笑:“难道我起早贪黑操劳这家织布厂,就不可以给我的依依买两栋房子?那两栋楼的房契是依依的名字,谁也拿不走,我要我的依依分家另过,不要在这家织布厂揾食。”

柳素云坐了下来,舒了口气看她:“这还差不多,不过你也太好人了,就这样把你和仁川辛辛苦苦创下的织布厂拱手送人啦?”

林婉仪好笑:“送什么人啊,真是的,曹家妹哪里管得了织布厂,韩朝卫是我带大的,我不会养出白眼狼,我劝你放宽心松松手,别什么都紧紧攥在手里,你攥得什么?攥得老公三妻四妾,孩子吵翻天。”

素云长叹一声:“我那老公哪像你的仁川,心里眼里就你一个,那杀千刀的,见着女人眼珠子都瞪得掉出来了,我不攥着点你叫我吃什么喝什么,幸亏我紧紧抓着到今天还有一间百货店和一间杂货铺,我的明霞和建威才有了遮风挡雨的地方,我们啊,各有各的难,外头看着光鲜亮丽的,哪知道我们心中的苦楚。”

林婉仪站起来,拉起她:“好了,咱们别尽说这些没用的了,我织了一批新花样的毯子,要不要去看看?”

素云忙说:“我就是来你这儿进一批毯子的,走走,看看去。”

她们来到厂子里堆放毯子的地方,婉仪展开一张毯子来看,只见毯子花式艳丽,是仿壮锦的花式来织的,图案花鸟虫鱼、人物都有,很有民族特色。素云一下子就被这些毯子吸引了,一连打开了三四张来看,当下就定了三十张,如今初春,毯子是好卖的。婉仪忙叫工人点好了打包给素云,因她是老顾客,优惠给她到云裳布莊去做一身衣裳。

素云把一张毯子展开来在身上比试,对婉仪说:“这批毯子的花样真的很好耶,如果把它织成布,用来做旗袍,那是很美的。”

一句话点醒婉仪,兴奋地握住素云的肩:“我怎么没想到?你这话提醒我了,谢谢!我这就让他们织。”

“你忙吧,记着今晚我们去看戏。”素云挎着包,去账务室交了钱,把毯子装上车走了。

婉仪去工间换上衣服,戴上口罩,到一架织布机前换了织线,便坐下来织。一边织一边看花式,她要先自己织好了,才能手把手教工人们织。工人们知道婉仪又要织新花样的布了,都纷纷跑到她身边来看,织工小颜主动承担起帮她看花样的工作,婉仪织了一小段,她就仔细地看花式,一边看一边告诉婉仪像不像,织到哪个花式,或者哪些花样织成了。织工们一边看一边记下手法步骤,这些亮丽的花样把织工们吸引住了,大家都忘了休息,直到看到婉仪织出一只鸟的式样时,才四散开,不过都已撑握了要领。婉仪知道她接下来的几天都要在厂里过了,她要把这些花式都织出来了才休息,便告诉刘伯傍晚的时候去家里告诉朝卫明天自己来厂里,刘伯答应着,也忙别的去了。

林婉仪自小就喜欢织布,她觉得织出五颜六色的布匹就像画画一样,把美丽的图画织成布,也是一种美的享受。她一想到新花样就来织布,织工们一见老板娘坐到织布机前,就知道又有新样式的布了,所以仪锦织布厂的布匹很好销。

今天素云一句话提醒她出新花样,她和素云今晚的戏是看不成了,免不了又遭她一顿数落,等织完壮锦样式的布,她一定休息几天,让素云陪着她看好几天的戏。

这批布做出来的旗袍必定在彤州城里热销,必竟壮锦图案做成的旗袍从来没有过,织成了布,她还要到金龙、逐卜去访一访老一辈留下来的服饰,将民间服饰的特点移栽到旗袍上,那不就成了她云裳布莊的镇店之宝啦。婉仪越想越兴奋,等仁川回来了,她也趁着带依依去越南旅游之机进一批棉纱。

再说韩朝卫去理发,到荣兴理发店时,见有人正在理发,他不免要等一等。店家见是韩家的少爷,连忙客气地把椅子扫了又扫才让他坐下。朝卫指定要荣师傅理,荣师傅理发的手艺,那可堪称彤州城第一,到他店里来理发的多是富家子弟,人一多,后来的可要等着了。

正在理发的那位青年瞄了一眼朝卫,嘴角上弯,露出不屑之色。见朝卫优雅地翘起脚看报,喉咙里象被什么东西哽着了一般,非常不舒服,带着鄙薄的语气说:“韩大少爷别来无恙啊,听说你可是上了苏州的大学来的,你可是我们这里的大学士了,你回来多少也有小半月了吧,怎么没在衙门里谋个差使?”

朝卫象没听见一般,眼皮都不抬一下,他听出那是纪家的少爷纪常兴的声音,他家是做酱料生意的,彤州这里盛产山黄皮、龙眼、酸梅等热带水果,龙眼加工后就是名贵的桂圆,山黄皮经腌制加工也是上好的配料,他父亲多年摸索酿制,自创出一套腌制酱料的手艺,他做的酱油、海鲜酱、各种果酱是一流的。彤州城里城外、十里八乡都买他家做的酱料,若是买了别的家,口味可是差了一成,所以说起纪家酱料,没有不知道的。他很佩服他的父亲,可是这纪常兴享受着父亲挣下的家业,养尊处优,傲骄得很,但他也有他的长处,父亲的手艺他全学到了,还能另辟奚径,用中药调出更合大众口味的酱料来,而且还做得一手好菜,做菜时还能根据自己的口味自配一、两样配料,口味独特,他那帮酒肉朋友常常品着他炒的菜竖起大拇指大加赞扬,养成他骄傲自大、目中无人的脾性,做人很是托大。韩朝卫是个好青年,只是生母曹家妹粗俗,他就瞧不起他,街上遇见了总要嘲讽一两句。刚开始朝卫和他打了一架,被林婉仪关在屋子里上了三天《诸子百家》,从此以后他看到纪常兴,就把他看做透明的,不存在。

常兴见朝卫对他的话没反映,面上有些挂不住,要知道这可是荣兴理发店,在哪儿丢脸都行,在这儿可不行。于是阴阳怪气地说:“哦,我竟忘了你可是仪锦织布厂唯一的继承人,就算是庶出也还是捡了便宜了,自小便养在韩太太身边,知书识礼,去读了大学来。”

韩朝卫知道不回他一两句,就算今天出了这店门,他也还是找他撤气的,便淡淡地说:“纪少爷好手艺,我就是掂记着你家的酱油才一毕了业就赶着回来的,你们家可有了新出缸的酱油,我在外面也学得了两个菜式,想用你家的酱料炒两个菜给我两个妹妹吃。”

这可是夸他了,纪常兴心里受用,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你可不懂,酱,要陈年的才好,味醇,你也不用亲到我店里买,我回去就让小伙记给你送上门去。”

朝卫连忙说:“谢了谢了!”

荣师傅瞄了韩朝卫一眼,颇有深意地笑了笑,心里暗说他有涵养。

朝卫一说起他两个妹妹,便让常兴想起了韩依依,这可是朵带刺的玫瑰,美则美矣,却是碰不得。

荣师傅用刷子把他前后左右的碎发都扫干净,拿下圈布,常兴站起来,付了钱。朝卫站起来就要坐到他的位子去,常兴却拦在他面前,和他面对面站着。

常兴说:“我说你这做哥哥的,也该约束约束你的妹妹,你瞧你家韩依依,彤州有名的大美人,却张牙舞爪的,打架能把男人打哭了,美人就该有美人样,娇滴滴羞怯怯,温温柔柔的,她这么个样,将来谁敢娶她。”

朝卫笑着:“你敢,你想娶她。”

常兴大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把他拉到座位上坐下,转身走了。

荣师傅帮他围上围布,问他:“韩少爷理什么样的发式?”

韩朝卫看着镜中的自己,想着自己明天到厂里学管事,应当庄重些,也不能太书生气,便说:“理个三七分的发型吧。”

“好咧!”荣师傅说着,拿起工具,“唰唰唰”地理起头来。

朝卫理好头发走出理发店,到东街去逛了几家服装店都不满意,想起自己母亲裁剪工艺也是一流的,自己布莊里的成衣也是很好的,何必舍了自家去看别家呢。

他往营街走去,路上也有不少家服装店,看了却还是不甚满意,到云裳布莊时,看到许多顾客大包小包地出来。掌柜兰姨看到了他,忙招手叫他:“朝卫,来啦,快进来坐。”

朝卫进店里去,看着各种女装和旗袍,想找一套满意的西装,他知道母亲的手艺,如果今天在自己家的店里找不到一套满意的西装,那他就只能回去翻衣柜找旧的穿了。衣架上的一套西装吸引了他的目光,他走过去上下里外看,兰姨走到他身边:“要不要试试?”

朝卫点点头,兰姨取下西装递给他,他拿进试衣间,穿上身竟如为他量身定做一般。走出试衣间,兰姨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不错啊,大少爷,这套衣服就是你的,帅!”

朝卫站在镜子前,左看右看:“兰姨,这西装上身,我不显得稚了吧?”

“对,成熟,稳重了。”

朝卫挺直身板看着镜中的自己,朗声说:“好,就这身了。”说着进试衣间去把衣服换下来。

兰姨满面含笑地帮他把西装打包,笑问:“少爷是要到厂里去学着做事了?”

朝卫笑吟吟地点头,兰姨把包递他,说:“恭喜少爷!只是咱们这店里的规矩也不能坏了。”

“知道。”朝卫说着掏出钱夹,把票子数给兰姨,兰姨接过,对他道声“好走。”朝卫出了云裳布莊,往家里走去。

朝卫知道自他懂事起,父亲就对他说凡是败事的,无不先从家里头败起,因此他们家的厂子、店铺,对家人和顾客一视同仁,即使是家里人到店里去买东西,哪怕只是个针头线脑,也要象顾客一样付钱,决不能白拿。家里每人每月都有固定的钱发放,这笔钱在织布厂的收入中支出,由刘伯掌着,谁要是用超了,就只能等下个月了。云裳布莊布料花式多衣服款式新潮,兰姨铁面无情,家里人要是欠了账她都会要到家里。他的生母曹家妹就被兰姨到家里要过一次账,父亲知道了把她好一顿说教,从此她再也不敢欠钱了,却常常抱怨韩家抠门,在自家厂里、店里拿个针头线脑也要付钱。父亲这么做就是为了不让自家人在自己店里、厂里无底线地拿东西,生意再好,也禁不住家人不断地从店里搬东西。

他虽然在太太跟前养着,却是太太允许每天下午和生母呆在一起,所以生母和嫡母于他都熟悉亲切,但他更喜欢亲近嫡母,自己的生母和嫡母相差得实在太大了,如果一直跟着生母,他书都读不下去,只会一天到晚算计着个人得失、享受玩乐,就象现在的晓月一样。如今他可以有头有脸地在彤州城交游,结交青年才俊,全是嫡母悉心教导。

到家了,他到自己屋里把衣服挂上,此时却听见敲门声。他一边走出去开门一边想到底是谁,门开时却是一个纪家的小伙记阿详,手里拿着两瓶酱油,说是纪少爷叫他送过来的。

他这才想起刚刚在理发店纪常兴说过要给他两酱油做菜的话,他以为他只是说说,没想到他真的送来了。这便是做生意之道:所言不虚,言出必行,信字第一,质量当行。这是他必须向他学的。

他连忙付钱给阿详,并说:“谢谢你家少爷!改日我在酒楼请他吃饭。”

阿详接过钱,说:“不客气,你的话我带给少爷。”说着便走了。

他把酱油放到厨房,便推车上街买菜,今晚他必给两位妹妹做一桌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