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连环拳

彤州县是一座边陲小城,很多村屯与越南毗邻而居,平而河和水口河发源于越南,在洗马滩交汇成丽江河流过县城,像一条绿带绕城而过。彤州是西南大通道的主要通道之一,地杰人灵,山河交错,溪流众多,从上龙乡水垅流出来的上龙溪,溪水常年清澈,冬暖夏凉,一路蜿蜒曲折穿过彤州县城注入丽江河,从天空俯瞰上龙溪,它就象一条青龙般蜿蜒盘绕穿过彤州县城再注入丽江河,所以当地的人们也叫它“青龙溪”。

聪明勤劳的彤州人民在青龙溪两旁建房定居,因临溪取水方便,很多打铁铺都建在溪边,形成了如今的打铁街,人们用青龙溪的水碎火,打造出了有名的“青龙菜刀”。而我们的故事,就在这片土地上展开。

大概是民国十年左右,彤州发展成了繁华的边陲小城,很多粤商来这里做生意,粤东会馆就设在龙江街。而韩仁川却是土生土长的本地商人,妻子林婉如花容月貌,却兰心慧质,织得一手好布载得一手好衣裳。他们从小相识,两人相扶相携,辛苦经营十多年,到如今拥有一家织布厂,一家布莊,还有许多服装店,是当地有名望的富商,他们的小女韩依依正值芳龄。

是年(1929年)正值阳春三月,彤州省立第七中学中午放学,学子们从校门涌出,如放飞的鸟儿奔向四面八方。韩依依在最后一批同学的后面走出校门,她连跑带跳地走上彤州铁桥,要好好地欣赏一下初春的丽江,走到桥中间,她站住了。只见桥下江水绿如蓝,远望水口河和平面河在上游交汇,两河交汇处于4至8月份的洪水期,就会变得一黄一清,平而河一路流来经过的多是黄土坡,所以丰水季节都是黄色的;水口河一路流来经过的大多是山峰,除非是大洪水,要不它都是青色的,两河青黄交汇,从洗马滩河水就一半青一半黄一直流到中山公园,所以在它们交汇的地方人们叫它“鸳鸯河”。两河汇处河面宽阔,此时初春河水清澈,缓缓流下洗马滩,有一两艘鱼船从洗马滩上驶来,河两岸绿树丛中掩映点缀着红色的木棉花,真如一幅生意盎然的山水画。依依看得醉了,正午的日头有些热了,她想起自己还有事情要做,不能停留太久,便边走边欣赏两岸山色,几次差点和桥上的行人相撞,如此美丽山水,她不禁冒出一句诗“丽江两岸木棉红,鸳鸯河汇龙腾飞”,吟罢也不管是否对仄押韵,就只觉得这两句诗很贴景,不由得又拉长了声调吟诵。却突然发觉有一双目光正在往她这边看,她愣了一下,循着感觉看去,正迎上一张英气含笑的脸,一身军装英武豪气,她微怔了一秒,立即又把眼光移开,加快了脚步。

她快步走上桥头,还不舍地回转身看两岸山色,不自觉瞄了桥上的那位军人一眼,他还在原地,正盯着她看。她立即把目光收回来,没有像往时那样从龙江街回家,而是直接往前走路过水亭,拐进合龙街经过打铁街,路上买了一个饭凸,一边吃着一边往皇仓街去。

春日寒气未退,热气已生,最是容易犯旧疾,母亲的咳疾又犯了,常常晨起或晚间会咳很长一段时间,吃西药只能缓解一时半会,而每次西药服下三剂,母亲就显得很疲惫,而服中药并佐以膳食,母亲还显得康健,晚间和晨时咳得也少,所以母亲一犯了咳疾都是吃中药。依依的武术师傅隆志武会抓草药,前两日去乡下时说要替依依抓两副药来,所以今日她放学之后,就先到师傅家去拿药。

依依家境富裕,父母很恩爱,可是依依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还纳妾?后来虹妈告诉她,父亲和母亲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婚后两年母亲未有身孕,父亲不急母亲自己却先急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母亲便自己做主为父亲纳了一个乡下女子曹家妹为妾,曹家姝一入韩家就先后生了一子一女,儿子叫韩朝卫,女儿叫韩晓月,依依是他们之后才生的,因此比他们小两年。自依依懂事,便见姨娘曹家妹自持育有儿女,气焰嚣张,常常对自己母亲指桑骂槐,被父亲撞着了,父亲便会训斥她,而母亲却一直对她忍让,从不与她理论,她一骂起来母亲便借故走开,曹家妹以为受到母亲蔑视,又气又恼想开骂却无处使力,只得指鸡骂狗。韩仁川知道她粗俗,很多时候也念她为他生儿育女不与她计较,可下人们见她不敬当家主母,主父对她也不耐烦,对她也就有所怠慢,有时候她想使唤人竟然使唤不动。

依依是个健康伶俐的孩子,林婉仪对她爱若珍宝,必为她计长远,婉仪审时度势,知道当今值乱世,男子尚且家身性命难保,何况女子乎,所以依依从小除了读书习字,婉仪还将她送去彤州城的武学世家隆志武处学武。韩依依的拳腿刀枪耍得娴熟,她外表看着文静娴雅,拳脚功夫却是了得,一般人轻易近不得她身边。

依依到了师傅家门口,师兄肖义书从门里迎出来:“依依,放学了,你的药师傅已经替你抓好啦,师傅新创了一套拳法,正等着你来一起教与我们呢。”

依依充满了好奇心:“真的,快快,去见师傅。”

两人进屋中,走到后院,四个师兄弟已经在院中站着了,见他们来了,都招手叫他们快到他们队伍中来,依依到阿昆旁边站住,肖义书站在排中的第一个位置。隆志武见人都到齐了,便站在他们面前,两手向外一展,示意他们散开,徒弟们见他手势,便向两边站开,每人之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

见徒弟们都站好了,隆志武以适中的声量开腔训示:“我自开馆以来,严守祖训,忠于朝庭忠于国家忠于祖宗,不媚上不欺下,恪守中道,练武强身,武馆鲜有收女弟子,但到我这一辈破了个例,在韩夫人再三恳求下,收了富家女韩依依为弟子,此女虽生富家中,却并不娇养,而是严守祖训,勤练武艺,寒暑不改,义书、阿昆、阿成、阿夏、阿建,你们当以依依为榜样,勤习武不懈怠。”

徒弟们都朗声说:“是,师傅!”

隆志武踱着步:“我前天去了趟乡下,在看乡亲们推磨磨米的过程中,琢磨出了一套拳法,叫‘连环拳’,可以连续前后左右出拳攻击,我先演示一遍,你们再跟着学。”

隆志武扎稳马步,前脚紧跟着后脚走,同时左右拳连续出击,扫脚、出拳,脚拳连击,叫人眼花缭乱,一时之间分不清拳和脚。肖义书跟着隆志隆学,刚开始时还能跟得上,有模有样,打快时他就分不清左手右手、左脚右脚了,一时间手忙脚乱。

依依眼睛转得快,一招一式她都看得清楚,师傅快她也快,师傅慢她也慢,侍隆志武把一套拳耍完,她也学会了。而其他师兄还看得一头雾水,隆志武知道徒弟们资质不一,便把整套拳法分解开来,一招一式慢慢教他们,教一遍再让他们自己练一遍,一套拳法教完,又整套连贯着再教他们一遍,连续三次,等徒弟们基本学会时已是晌午了。

隆志武自己也觉得累了,拍了两下手掌,对徒弟们说:“好,今天就练到这里,大家都学得不错,这套拳法要练熟了才能发挥最大威力,依依天份最高学得最快,大师兄肖义书教了两遍之后也学会了,还没记住的你们师兄弟之间互相指点传授,一定要把这套拳法练熟,出脚出拳都要快,才能让对方看不清你的套路,以出其不意取胜。”

徒弟们都说:“是,师傅。”

“现在去吃饭吧。”隆志武说。

阿成、阿夏、阿建还意犹未尽,一边耍着拳脚一边往厨房走。

隆志武叫住依依,说:“依依,你母亲的药我已替你抓来了,等你吃了饭,你师娘再拿给你,这几剂药呢最好再加些枇杷叶,但是乡下没有,我记得公园有几棵,你放学了去摘些来,每包加进去一钱,再煲给妈妈喝。”

依依忙说:“好的,师傅,下午放学了我再去公园摘。”说着向隆志武深深一躹,“谢谢师傅!”

隆志武说:“不谢,吃饭去吧。”

依依三步并两步,跟在师兄们后面进厨房去吃饭,大家边吃边聊着当下的时局,世道不安稳,还是乡下好,阿建说练熟了这套连环拳他就回乡下的家里住几天,顺便给师傅挖些春笋来。依依想着赶紧给母亲拿药回去,要不今晚她又得咳了,便三下两下吃完了饭,向师娘问了安,拿了药就走。

依依回到家,家里已用过午膳,依依一旦错用膳时才回来家里人都知道她已在隆家武馆用过饭了,所以家里也不给她留饭。她到家就直接去母亲屋里,林婉仪见她回来,高兴地拉着她问今天隆师傅又教了什么功夫,午饭可吃得好?依依说师傅新创了一套拳法,很灵活可以近搏也可以反击、偷袭,还在母亲面前耍了两招。婉仪见她武功有长进,心里甚是宽慰,她知道自己的身子,她坐月子时被曹家妹算计落下病根,只怕不能陪女儿长久,所以必须为她做长远打算,让她熟读诗书的同时,足能自卫。

依依把药从包里拿出来,交给母亲,又想起师傅的嘱咐,忙说:“妈妈,这四副药分两天煎,早一副晚一副,师傅说了还要再加一钱的枇杷叶,等会我放晚学了再去公园摘,添进去了再让虹妈给您煲。”

婉仪宽慰地笑:“妈妈这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熬药不急在一时,你快躺下眯一会,等下又要去上学了。”

依依打了半天拳,确实累了,脱下鞋就躺在床上,但是困意已经过去,要睡是睡不着了,不过躺躺也好,可以去去乏。

婉仪知道她睡不着,也正好趁这个时间与她说说话,便坐到床边,给她盖上毯子。依依见母亲在身边,很安心,闭上眼睛又睁开,侧过身向着母亲问:“妈,爸是不是又去扬洲了?”

婉仪点点头:“是啊,厂里需要再进一批棉纱,扬州那边的纱好,只是路远些,他去了也有几天了,还要再过五天才能回来。”

依依不禁担心:“听说往北去一路都在打仗,我很担心爸爸。”

婉仪叹气:“唉,哪里不打仗呢,你以为我们这里就太平了,全国都打了,我们怎能偏安一隅,可生意还是要做,饭还是要吃,再危险,我们的布也要织,纱也是要进的呀。”

依依心中有一个问题一直不敢对任何人说,如今母女俩在屋里无人,便带着满腹狐疑问婉仪:“妈,仗打了那么多年,共产党在打,国民党也在打,打日本我们双手赞成,但国共两党,哪一方是正确的?”

婉仪有些意外地看女儿,宠溺地握着她的手,颇有深意地说:“依依自己观察,哪一方为祖国为人民为劳苦大众打仗,哪一方就是正确的。”

依依压低了声音说:“共产党。”

婉仪轻轻“嘘”了一声:“自己知道就好,不要与人说,路是要自己选,勇敢走下去,终有一天会看到光明的,快睡吧。”

依依眯了眯眼,侧过身来拉着婉仪的手:“爸爸出门进货去了,厂里又得靠妈妈了,爸不是有意让大哥历练吗?妈怎么不让大哥多去厂里走走?春天早上和晚上您都咳得难受,您一咳起来,我的心就悬着。”

婉仪轻轻地拉起依依的手:“不碍事,你爸爸虽说让你大哥历练,却哪里放心他啊,他那个妈是怎么样你懂,把织布厂交到他手里,那曹家妹会三天两头去厂里支账,有多少给她支,厂里还管着二十几个人吃饭呢,你别担心,有刘伯帮着呢,妈不累。”

依依闲上眼睛,小寐了一会,就起来要上学去了,婉仪也要去织布厂,便和她一起出门。曹家妹坐在院子里嗑瓜子,见她们经过,斜着眼瞄了她们一眼,恨恨吐了一口瓜子。婉仪当做没看见,依依心里哼了一声,暗说她粗鄙无礼。婉仪握了握她的手,暗示她不必与她计较,没必要。韩朝卫却从屋里出来,喊了婉仪一声“太太”,婉仪向他笑笑,停住脚对他说:“朝卫,你大学毕业了也不找事做,天天呆在家里也不是个事,你今天出去理个发,做身衣服,明天跟我去厂里吧,下次你爸再去进货的时候,你得跟着他去,路上互相有个照应,不能总让你爸一个人出门在外,进货搬货找人都一个人支应着,多累啊,你大了,要慢慢学着帮你爸。”

曹家妹一下子站起来,手里的瓜子掉了一地,看着婉仪张了张嘴又咽了回去。朝卫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撸到后脑,头发确实长了,都盖到脖子了,连忙说:“我这就理发去,依依妹妹,你想买什么跟哥说,哥出去顺便给你买回来。”

依依转过头去向他笑:“我什么也不缺,你理发去吧,我上学去啦。”拉着婉仪往大门走。

见林氏母女出了大门,曹家妹就立马跑到韩朝卫跟前:“朝卫,她真的让你去管织布厂了,嘿,韩家就你一个男丁,不让你管让谁管,她就是正室的太太,没生男娃也是白忙活,最后家产还不是在咱们这一房啦。”

韩朝卫不耐烦地翻眼向上:“妈,您磕您的瓜子去吧,或是找你那些三姑六婆打麻将去,我还要出去做头发呢。”

曹家妹见他不耐烦,火气就上来了,一把拽住他:“你在太太跟前得了好,就忘了你亲娘了,你可是我怀胎十月生的,没我哪有你这王八羔子,如今你能去厂里管事了,我手里没钱了,你先给我支一些用用。”说着就向朝卫伸着手。

朝卫一下子打下她的手:“你没钱跟爸要去,我管不了你有钱没钱,总之不许你到织布厂的账房去,也不许你见刘伯,更不能见张海,要不我就让人跟着你,不许你跨过青龙桥。”

曹家妹大吼一声,对他又抓又打:“杀千刀的,忘了亲娘的儿子,我不过张嘴说要几块钱,你就说狠话,不让我见管钱的张海,你个没良心的,今天别想出这个门。”

韩朝卫一见她这样,吓得又闪又躲,好不容易挣开她的抓挠,便急忙往后退避,绕过廊柱又拐过院中小凉亭,曹家妹又喊又叫地追着他,他绕了两圈才跑到门边,连忙一溜烟地跑出门去。朝卫连接跑出了好长一段路,才气喘吁吁地停住脚,看看后面曹家妹没追来,松了一口气。他无奈地一甩头,却看见林婉仪和依依母女俩相依相偎正在走上青龙桥,脸上的神色便缓和肃正了,幸好他是跟在林婉仪身边长大的,要是他从小就在曹家妹的屋里养,还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样子。韩晓月是被曹家妹要死要活留在身边养的,瞧她现在,书也读不成,一天到晚跟着那些有钱人家的小姐们学着穿衣打扮、逛街跳舞,父亲回来见她一次就训斥她一次,唬得她只要听见父亲的脚步声就吓躲进生母的房里。

他最后悔的是太太坐月子时没有看护好,让生母半夜进屋去打开门窗,让太太受了凉,落下咳疾,每到春天便咳得历害。他出外读书放假回来中药西药也买回一大堆,可太太的咳疾就是不能根治,想来她是为这个家太过操劳了,又太牵挂依依,以致咳疾刚好了又犯,反反复复一年也难得好几回。他往康平街走,想理个新潮的头发。

依依和林婉仪在丽江茶楼斜对面的小巷子口站住,依依笑婉仪:“妈妈说话变得真快,刚刚在屋里还说不让大哥帮看织布厂,一出屋马上又跟哥说让他跟着您来织布厂了。”

林婉仪理了理她的头发:“妈妈不想让你为妈担心,妈想了一下,你哥虽然不是我亲生的,但也是我养大的,我教出的孩子我知道是什么样子,他不会让他那个亲妈胡来的,再说织布厂终归是让他管的,何必拦着,而且我的依依离了韩家离了织布厂也照样生活得很好。”

依依举起拳头:“对,我要自力更生,独立自主。”

林婉仪整了整她的衣领,推她:“嗯,去吧,上学去。”

依依向后退开两步,向林婉仪摆摆手,便小跑着去。婉仪看着她迷人的背影,轻咳了两声,用帕子握住嘴。丽江茶楼里姑娘唱曲的声音一阵接着一阵地传来,东北华北的炮声已经响了几年了,那里的军民在浴血奋战,而这里日夜笙歌,民众还在做着安稳富贵的黄粱美梦,这就是偏安一隅的悲哀啊!她不能让她的依依过这样的日子,做这样的黄粱梦。

一阵风吹来,她又咳了两声,她平喘了一下子,转身走进巷子里,往仪锦织布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