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父亲亡故后,维帕勒达斯发现,给人荫蔽休息的大树,其根部已被虫蛀空;债台高筑的财富沙滩,如今渐渐地在塌陷着。不削减社交活动,不降低生活水平,是无法维持生计的。关于古姆的婚事仅仅作为问题提出,对于解决它的任何意向,谁都缄默不语。最后,举家迁往努尔那卡尔,居住在加尔各答一个花园市场旁边的一所简陋的屋子里。

这所陈旧的住宅具有古姆迪妮所青睐的富有生命的环境。住宅四周盛开着姹紫嫣红的鲜花,种植着品种繁多的果树,还有畜牧园、祭祀小屋。一望无际的稻田伸向远方,近处有人声沸腾的集市。院内小花园里,她时而采集鲜花,装满篮子;时而用生枣搅和着盐、辣椒、椰子叶做成的有损健康的食物;时而捣碎坚硬的果子。或在七八月的雨季,从杧果树上摘下杧果。花园东侧有一条逶迤曲折的长廊,姑娘们在节假日聚集在那儿,她也偶尔加入她们的戏谑打闹的行列。窗户下水生植物翠绿欲滴,绿荫掩映下依墙的水池幽雅僻静。黄莺、云雀、燕雀、布谷鸟,浅吟低鸣或引吭高歌,委婉动听或清丽嘹亮。每日,古姆迪妮信步闲庭,采撷花朵。抑或端坐在河边台阶,任凭思想飞翔,做着白日梦;抑或孤寂地坐着,带着忧伤的神情,编织着什么。在那儿,适逢每个季节,每个月的自然节日,人们接二连三策划着庆祝典礼,从上年二月艺术女神节到本年三月洒红节之间,天晓得有多少节日要庆祝,人们像染织各种形状的艺术品,描摹着整个岁月。很难断定,那儿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赏心悦目的优雅。在分配鱼肉、膜拜赏钱、主人偏袒、为孩子护短等琐碎的事体里,令人厌恶的妒忌、挖苦、责备、侮辱层出不穷,屡见不鲜。而最令人头痛的是,日常忙碌中人们内心总怀着一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担忧,不知主人何时无故挑起事端,不知何时在大庭广众面前突然与人发生争吵。一旦发生争端,全家都会被闹得鸡犬不宁,古姆迪妮的心吓得怦怦直跳,母亲躲在屋内偷偷哭泣,孩子们吓得脸色发白,魂不附体。这一切幸运与不幸、痛苦与欢乐所组成的风暴,就是这个大家庭世界的经历。

古姆迪妮终于从类似梦魇般的生活中脱身,来到了加尔各答安身立命。加尔各答犹如一个辽阔无比的大海,但它哪儿有能解渴的一滴水呢?乡村有一张人们久已熟悉的天空和气候的面孔,乡村边缘有一座座浓密的森林。故乡有一望无垠的沙岸,涓涓流水的河道,闪闪发光的寺庙尖顶,逶迤远去的荒无人烟的原野,野生的灌木丛林。这一切缤纷的线条,五彩的色调,使那里的空间成为一个独特的空间,也成为古姆迪妮内心所拥有的空间。那儿的阳光也特别灿烂、光亮。在水池、在灌木丛、在渔船褐色的风帆、在滑腻碧绿的嫩叶、在柔弱的波罗蜜的绿荫、在彼岸淡黄色的沙滩里——那个空间融化着那一切色调和线条,勾勒成久已相识的奇特形态。而在加尔各答鳞次栉比的陌生的屋顶和围墙里,在那些生硬的、不柔和的线条打击下,那些散乱的寻常日子的天空和光线,仿佛以严厉的目光盯着局外人那般瞧着古姆迪妮;这里的众神似乎也不助她一臂之力,排斥着她。

维帕勒达斯挪过安乐椅,坐定说:“古姆,你感觉如何?”

古姆迪妮笑盈盈地说:“不错,哥哥!”

“你参观过博物馆?”

“嗯,我准备去参观。”

她鼓足了勇气回答说:“去参观。”倘若维帕勒达斯不是位男子,就会明白,这“去”字说得是极不自然的。其实,不去博物馆,她才感觉到自由,因为她不习惯加入外界人群的活动。在人群里她觉得十分拘束,手脚冰冷,眼睛不敢正视。

维帕勒达斯教她下棋。他是位下棋高手,在与古姆迪妮对弈中轻易取胜让他获得极大乐趣。后来,经过磨炼,古姆迪妮棋艺大有长进,以致维帕勒达斯与她对弈时,不敢怠慢轻敌。在加尔各答,古姆迪妮没有同龄女友,兄妹俩犹同两兄弟相处着。维帕勒达斯对梵文文学有着浓厚的兴趣,古姆迪妮向哥哥专心致志学习语法。自从读了《鸠摩罗出世》,古姆迪妮在对湿婆的膜拜里开始发现真实的湿婆——伟岸的苦行者,他应是女苦行者雪山女神乌玛的严酷苦行的财富;而在对鸠摩罗童子的关注中,古姆迪妮在圣洁的妙不可言的光芒照耀下,勾勒了未来丈夫的具体形象。

维帕勒达斯酷爱摄影,古姆迪妮也向其兄学习这门技艺,兄妹俩配合得天衣无缝,一位照相,另一位洗相。维帕勒达斯还喜欢射击运动。每逢节假日,他回故乡,怀着浓厚的兴趣练习射击,他把湖池里的肉豆蔻、拘舍草、贝壳等漂浮的水生物作为靶子,进行射击练习。他对古姆迪妮说:“古姆,你来试试看?”

凡她兄长喜欢的事,她都亦步亦趋地潜心学着做。她还向哥哥学习弹奏印度弦琴。她聪明过人,不仅学到了兄长所掌握的弹奏技艺,而且青出于蓝胜于蓝。维帕勒达斯往往赞叹道:“我对你甘拜下风,服输了!”

从童年时代起,她十分崇敬自己的兄长。兄长是她居住在加尔各答期间的最亲近的人,给予她无比的关切与抚爱。这样,她在加尔各答过得顺畅、舒坦。古姆迪妮天性内向,喜欢独个儿待着。像乌玛终年蛰居在雪山山巅,她也仿佛独居在坐落于喜马拉雅山麓的玛纳斯湖畔的古老净修林里。仿佛从降生起,她这位孤僻人就需要自由自在的苍穹、渺无人迹的地隅,在天地广袤的宇宙之间,她用全部身心膜拜着一个人。这种甘于远离周围尘世的心态,不适宜寻常姑娘的脾性,左邻右舍的姑娘们不喜欢她,认为她恃才自傲、冷若冰霜。因此,在乡间,她与女友们也相处得不融洽,关系不亲密。

父亲在世时,维帕勒达斯的婚事大致敲定,但在身上涂抹姜黄的礼仪前夕,姑娘发高烧,不幸死去。那时找人看了维帕勒达斯的星相图,获知驻足在婚姻地方的倒运星辰还没有消失。他的婚姻大事就这样耽搁下来。这期间,父亲溘然长逝。以后,适宜新婚的吉祥日再也没有降临维帕勒达斯的家宅。有一次,说媒人提出能够获取丰厚陪嫁费婚事的诱人的馊主意,但事与愿违。那天,媒人用颤抖的手把水烟袋慌慌张张地扔在墙角,夺路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