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的一大早,我就来到了县城汽车站。我搭上第一班开往老家镇上的客车,经过两个小时的颠簸,终于到了家乡的场镇。这天正逢赶集,大多外地打工的人们都在春节期间回到老家来过年,街道上人头攒动,拥挤不堪。商店里不是卖年货,就是卖鞭炮和春联,到处红红火火,热闹又嘈杂。我无心逛街,只在车站旁边买了点香、烛,放进从县城带回来的装着烟酒的口袋里,直接往老家赶。
步行一个多小时,我就到了村口。我抬头往父亲的坟地望去,远远看到父亲坟前有两个人影,会是谁呢?我没回老房子就直接往山坡上的坟地赶去。原来是幺爹江路带着幺婶来这里给父亲来上坟。去年春节后我在广东就收到幺爹的信说他过年时已经为父亲的坟地垒过新土,并焚香祭拜。
“哇,江冰?你怎么回来了?”江路远远就认出了我,他兴奋地叫道,“我还以为你会像去年一样不回家呢,你是直接从重庆赶回来的吗?”
“幺爹、幺婶,你们也来上坟的呀?太好了!”我也很激动,一边摸索着布满野草的小道过来,一边回答,“我两天前就到了重庆,住在县城的姨母家里,今天从姨母家赶过来的。”
“哦,你家的老房子是不能住人了,但你也可以来我们家住呀!”
“嗯。”我又问,“幺婶,小豆有两岁多了吧,怎么没有一起过来?”
幺婶“依依哇哇”地回应我,而我一句都没听懂,江路说道:“他不愿意来,他婆婆惯着他啦。江冰,你中午就在我们家吃饭吧。”不知道这是江路翻译的幺婶的话,或是他自己想说的。
“好。幺爹,婆婆身体还好吗?”我问。
“好着啦。”江路点燃了纸钱。我在外面看到的比如寺庙里的祭拜一般都不用纸钱和鞭炮,所以也就没有准备这两样。但老家一直保持着焚烧大量纸钱的习惯,他们觉得人世间有了钱以后就什么都有了,那去了另一个世界的人们也一定需要钱。
我把香、烛拿出来点燃后插进坟前的土里,然后硊下磕头。
我去年就没有回来给父亲上坟,这在老家的人看来,是大不敬的。还好有幺爹帮忙做了这些事情,才让这座坟显得不再孤寂,让人知道江家还后继有人。
“爸爸,儿子回来看你来了!”我拜着拜着,突然心里一酸,声音变得有些哽咽,“儿子不孝,去年也没回老家来看你!儿子以前很多都没做好,出去打工又混得很差,让你操心太多,今天,我总算取得了一点成绩回来看你了!”我打开身旁的口袋,取出一瓶还没开封的“五粮液”酒,使劲拧开,然后倒立过酒瓶就往坟前浇。
“爸爸,儿子给你带来了好酒,你原来身体健康的时候没能喝得上这个,今天,来喝个痛快!”我原本准备是把酒带回来送给江路的,却没想到触景生情把酒都倒到了这里。
幺婶在一旁抹起了眼泪。幺爹说既然我这两年来第一次回家给父亲上坟,也没带鞭炮,为了体现今天特别,他原本要在后面另外的老前辈的坟上放的鞭炮就一起挂在这里点放了。三串鞭炮同时点燃,鞭炮声响彻山谷,震耳欲聋。
鞭炮的巨响总算停下。不远处传过来一个声音问道:“是江冰回来了吗?”
“是的,”我顺着声音望去,“是谭叔吗?”只见谭叔从不远处慢慢向这边走来。谭叔是我父亲生前最好的朋友。我这时听幺爹说,谭叔每到春节都会到我父亲的坟前烧纸钱。
谭叔过来烧过了纸钱后,我就问他和谭婶现在的身体怎么样。
而谭叔则问我现在一个月挣多少钱。我知道老家的人们说话都很直接,他们会认为个人收入的差距就是个人全部价值的体现。但他们肯定不知道本地农民和沿海打工仔,普通工人与管理岗位者的收入的差距到底有多大。我感到不便直说,只是说比在家乡的收入好些。谭叔可能看出我有意在回避这个话题,但他又上下把我打量了我一翻,可能是觉得我在穿着等方面有了好的变化,说道:“不错!你一定很不错!”
我在自己包里取了一条“红塔山”香烟送给谭叔。谭叔推辞不过只好收下,然后郑重地邀请我明天也就是大年初二要到他家做客,他们家每年都是这一天举办宴席大会亲友的。我想,我也可以以此为借口,逃离掉明天那所谓相亲对象的家宴,就同意了。
我随着幺爹地、幺婶又走了一面山坡给先祖辈上过坟后,就去幺爹家吃午饭了。我见到了婆婆,她泪眼婆娑地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地说:“小冰你瘦了,瘦了!”我其实根本没减重,只是在广东那边可能日照强一点,比以前黑了一点。
我对婆婆的身体状况还比较满意。
我没有提前想起给侄儿江小豆买礼物,就拿出一张百元钞票给孩子,小朋友高兴坏了,幺爹他们也直说给多了,最后还是让幺婶收了去,我又重新拿了一张十元的钞票给小豆玩。当时我们老家给小孩子发红包的风俗习惯,也才从几块钱的红包过渡到一十或二十元的时候,老家的人们在本地打工,一个月工资还停留在几百块的阶段。我现在自己一个月能挣到四、五千块,当然不会觉得这点钱多。
小豆出生后我就没见过两次,那时候他才几个月大。没想到我们叔侄俩还挺合得来,小豆很快就喜欢上了我。
小豆抱起一只黑猫来放在我身上,然后哈哈大笑,他以为我会害怕猫。我看到这只黑猫在我怀里却并不逃走,模样还挺可爱,就问婆婆这猫是哪里来的。婆婆说这猫是我父亲去世那一年,不知道是从哪里就跑到家里来的。还说这猫很奇怪,不吃肉,只吃饭。但它很会抓老鼠,还会跑到我家的空屋子里去逮老鼠,估计是吃老鼠肉吃得太多了,就不吃肉了。这猫既然要吃老鼠,那它就不算是素食的猫呀,对此我深感好奇。
小豆又过来把猫抓走,这猫居然一点不反抗,任由小豆折腾。然后小豆又瞬间把猫抛到地上,我忙招呼道:“小豆,轻一点!”我真怕他把猫咪摔坏了。小豆却哈哈大笑起来。猫咪落到地上时却叫也没有叫一声。
偶然间小豆摸到我外套的兜里面揣着的“大哥大”电话,碰到按键还能发出声音,非常好奇,就要拿过来玩。江路见了及时制止,说不能让小孩子把这么贵重的东西玩坏了。
幺爹说他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到“大哥大”的样子,问我这个一定很贵吧。我说是我们老板帮我买的,为了工作上方便沟通。我今天穿着姨母给我买的一套新的西装,显得比较有精神。
幺爹在和我交谈的时候,流露出了一些距离感。这其实不是我想看到的,我还对两年以前在与他在一个工地上做苦力时的情景,那时候的我们总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没有任何沟通上的障碍。
我问幺爹,他与当年工地上的小慧还有没有联系,他摇摇头,说从那个工地离开以后就从来没有见到过面了。我想,这些人也许都只是我们生命中的匆匆过客吧。
幺爹突然跑到家里给我拿出一封信来,说差一点忘了给我,是他去年出门打工前就收到了这封信,一直给我留在家里。
我一看信封上的字就知道是钱雅雯写的。
雅雯问我为什么不给她写信,她很怀念过去那段时光,不知道我现在过得怎么样了。她说她已经在本县的一所中学实习,教初中的语文课,这次她没有叙说更多学校的事情,而主要就在抒发一些工作上和生活上的感想,最后说希望我能写信给她。
我突然对过去的钱雅雯有了一丝怀念。但这只是我对当年学生生活的追忆罢了。读书时那种纯真的情感我再也不能体会得到。
我猜想,如果跟雅雯联系起来,并重新又建立起恋爱的关系,是不是我们就能回到从前去?不会。就算她什么都没有改变,但至少我已经变了。我看到了太多只有用金钱和物质才能解决问题的情况,我已经丢弃了过去太多不切实际的梦想与追求。
这时我又想到了我与钱雅雯的差距,文化和家庭背景差距都巨大。我想我得靠自己的努力取得收获和成功,也是可以与她进行对等交流的。我想出于对相互的尊重,我还得给她回一封信才对。
我们吃过午饭以后,我换了一身工作的衣服,就跟着江路在自家腐朽的老宅的房前屋后修缮忙碌。这仅仅是为了不让本已无人居住的房子年久失修垮塌掉,害怕会失去一种对家的寄托和怀念。我除了去江路家里吃饭和睡觉,一直忙到第二天半晌谭叔的儿子谭轩过来请我赴宴。
谭叔的家宴就布置在他家客厅和门口的院坝里。还没到吃饭时间,却坐起了几桌打麻将和扑克的人,好不欢喜热闹。我知道谭叔是一村之长,又很好客,自然今天来的客人特别多。
我跟着谭轩过来时就询问他的舅妈有没有来,谭轩答“来了”,我想谭轩在县城里读职高很少回家,恐怕也不知道家里曾经的一些传闻,觉得不便进一步细问。我对上次袁小丽的母亲为谭婶说给我和袁小丽说亲进行讥讽还耿耿于怀。好在这事儿也已经过去快三年了。
“哇,江冰,是你呀!”我才跨进院坝还没来得及去跟谭叔一家打招呼,一个麻将桌上就有人在喊起我来,原来是以前龙岗那厂里的工友汪正友。我很纳闷汪正友为什么在这里,他老家不在这边,跟谭叔家也没有亲戚瓜葛。
这时大家都顺着汪正友的目光向我看过来。马上我又看到了广东做厨师回来的王刚,他是谭叔的外侄,还有在重庆当保安的杨红星,他父亲跟谭叔是战友,杨红星没有打麻将,只是站在王刚身边看他玩。
我走过去拍了拍王刚的肩膀,问他什么时候从广东回来的,他回答已经有半个月了。
王刚问我现在在哪里工作,汪正友抢过去回答说:“在东莞呢!”汪正友又问我:“江冰,听说你在东莞的一个厂里当生产主管?你怎么不回老厂来看望一下大家?”我记得我只对夏军在电话里说过在东莞厂里的事情,没想到消息传得挺快。
我不得不走到汪正友身边去,笑着捏捏他的肩,也算跟他打了招呼。汪正友原来在广东那边与田大雷关系很好,但我与田大雷的交锋中最后占了上风,汪正友对我刮目相看,反而对我比以前更好了。
汪正友取一张麻将在手上盲摸一下,然后“呯”地一声又把这张不要的牌丢在桌上,“发财!”他一边出牌一边跟我说话,“江冰,听说你到东莞发财了?”
“和了!暗七对!”同桌的王刚叫道。
“哦,又输了。”汪正友遗憾道。他掏开钱包发现没了零钱,拿出两张一百元,牌友问有没有零钱,他对着屋里喊道:“小丽,帮我换一张一百元的零钱!”
只见袁小丽应了一声“唉”就从谭叔家客厅走了出来,这让我一下惊住了。袁小丽身材比较挺拔,脸蛋不大,但嘴唇却很厚。原来读书时还没觉得她的嘴唇有这么突出,现在却越长越像她母亲那样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变得像她母亲说话那般尖酸刻薄。
袁小丽也一下看到了我,脸唰一下就红了。我们相互并没有打招呼,她只是冲汪正友说道:“我只有70元零钱。”
“70就70!”汪正友把一百块钱递给了小丽,然后付给牌友160元。我们这地方打这样大筹码的麻将已经算赌得很大了。不过春节期间,外地打工回来的都喜欢打这种“大麻将”,意在表现自己的阔气,证明自己在外面找了钱。
汪正友对我说:“江冰,你来!我让你来打麻将,我今天手气太臭了。”
“我不打麻将!也打不好!”
“怕什么,输了我给!怎么样?”汪正友很热情的样子,“我不是说你付不起呀,我知道你挣的钱比我多。我只是想让你帮我换一换手气。”
王刚对我说:“江冰,没想到才两年不见,你就能在那边能挣到大钱了!”
“别听正友胡说。”我解释道,我本来就不喜欢打麻将,看到汪正友这种故意显摆的作风更让我反感,只是说道:“我真不打麻将。你们玩开心!”说完就进屋会主人去了。
我没再理会汪正友和一桌牌友的期待,也没空来关注同学袁小丽,虽然今天的袁小丽并没有流露出以前那种高冷的神态。
我进到厨房给正在忙碌的谭叔和谭婶问安。看到厨房只有我们三人时,我就轻轻问谭婶汪正友怎么会在这里。谭婶问是不是在打麻将说话声音很大的小程,说那是小丽的男朋友,是袁母娘家人介绍的,说小程的家离县城近,又在广东打工找了钱,家里还修起了楼房。还说他们也是去年才到对方家上的门,但男方这一年都在外面打工,今年春节过来准备要把袁小丽一起带到广东那边去,只是小丽一家还没拿定主意。
谭婶才说到兴头上,这时我怀里的“大哥大”电话突然响起,我伸进外套里面把手提电话拿出来一看,原来是姨母打来的。
“江冰,你怎么还没回来?”
“我在谭叔家里,他们家里今天客人多,有些吵,姨母,你有事儿吗?”
“你不回来参加陆春梅家的宴席吗?我不是给你讲过的嘛。”
“我回来不了的,姨母,要去,就你一个去吧。”
“你们的事情,你不去,我去干什么。你说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下午回来吧。再见,姨母。”
谭叔、谭婶见我在用“大哥大”通电话,两人就在一旁耳语:“没想到江冰这两年在广东混得不错呀!”谭婶见我打完电话就对我说:“江冰,当年你和小丽那事儿,真不好意思。都怪我没处理好!”
“不,没关系的——”
“我听到哪里有电话声音响?”没等我说完,汪正友突然就走进厨房来,“哇,江冰,你有大哥大呀,我拿来回一个电话行不行?我只有BP机,上午就有人呼我,一直还没找到一个电话机啦!”
我把手提电话递给他。汪正友拿着就到外面回电话去了。
他为了打电话,把一桌牌友都凉在了一边。
汪正友打完一个电话后准备归还,突然想起个什么事儿,又道:“我再打个电话!”说完拿出一张名片拨了一串电话号码。
他打电话时声音很大。“阿东呀,开年的时候装配车间还招新人不……女的……是新手……她是我女朋友……帮个忙吧,工资低一点没关系……哦……喂!喂!喂——怎么挂了?”汪正友遗憾地放下手提电话,只能还给我。
谭轩过来问我:“冰哥,我可以用一下电话给一个同学拜个年吗?”
“可以的,”江冰递给他,“是女朋友吧?呵呵。”谭轩被笑红了脸,拿着电话到一边去偷偷拨打。
大家见到“大哥大”这新玩艺儿非常好奇。袁小丽的母亲也在现场,不知道她以前有没有见过这个东西,但看得出来她看我的眼神已经发生了变化。
王刚又拿我的电话去打给杨老板问哪天回广州上班。本村的周大伯想给在上海打工没回家的儿子打个电话,但拿着手提电话却不会使用,汪正友很热情地过来帮忙。
直到开席前“砰砰砰”的鞭炮声响起,“大哥大”电话才还到我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