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死者们

1

“那个时候我还在警犬队。有一天我跟着队长,带两条狗出警。宝山一家工厂死了个人,木棍打死的,凶器在现场,人逃了,让狗去闻一下。两个人两条狗一辆车,狗在后座,乖得不得了。地方很偏,我和队长都不认路,导航版本又老,小路上来来回回地开错,跟鬼打墙似的。”

轻风透进半开的窗,把一晚上熏了两包烟的车内空气稍稍搅和了一下,连烟匣里的灰都没吹起半分,就消失不见。大刘起了个故事的头,把腿盘到驾驶座上,左右扭动着肩背。

歪在副驾的小黄一下坐正身子:“你说的是抢哨兵枪那个案子?”

大刘笑笑,接着说:“我们足足绕了两个小时路才找到地方,太阳都落山了。可我们车停在厂门口不敢进,因为地上倒了两个人。狗在车里拼命叫,队长让我下去看情况。我跑过去,两个人都是仰天躺的,这里……”

大刘拿手在自己胸腹间画了一大块。

“这里全都是烂的。肉、骨头、内脏混在一块儿泡在血坛子里,死得不能再死了。这是近距离吃了霰弹枪子。我冲去厂门口的保安室,保安也死在里面,一样的情况。这个场面冲击力太强了,我们是因为木棍敲头案过来的,怎么能想到要面对这种情况?我们马上打给平台,打电话的时候还听见厂区里有枪声,平台让我们先在外面等着。后来的情况你也知道的,厂区里做现场鉴识的两车文职正撞见那家伙,残了一个,一等功,还有两个二等功。那家伙如果不是枪正好卡壳,其实那队兄弟一个都活不下来。其实我讲这个案子,不是说我当时看到死的三个人有多害怕,那更多的是震惊。这事儿是后怕啊,我和队长讨论过,如果我们没有迷路,早点到了,正和那家伙撞上会怎么样?我们都没有携枪,那家伙身上三把枪,凶多吉少啊。从那事儿以后,我就有点信命。”

“一个人死还是活,都靠的是命吗?那我们警察是干什么的呢?”小黄说着把视线投向那幢农民楼,依然没有异常。

“我们吗,也是命的一部分咯。就好比说啊,我们要是把许峰逮住,他伏法了,会不会觉得冥冥间自有因果报应?我们既算是这人间世法律的代表,不也是他命运里的一环吗?”

“盯了那么多天都没动静。”小黄撇撇嘴,打了个呵欠。

“轮到你说了,说自己的啊,听来的就没意思了。”

小黄沉默了一会儿,不知想到什么,脸上的倦意转眼间就褪尽了。她把自己这一侧的玻璃放下来,深深吸了口新鲜空气。

“杨那一次……”

刚开口大刘就一震,她说的是上海近10年来最戳心的杀警案子。

“你在现场?”他吃惊地问。

小黄没回答,继续说下去。

“那时我在写材料,听见外面走廊里有动静,还没反应过来门就被推开了。办公室里两个人,我离门近,老张坐在我后面。他手里举着刀,刀和身上都是血,已经杀了人了。”

“不说了,行了。”大刘想打断她。

“他看看我,说他不杀女人,让我走。我就走了。”小黄艰涩地咽了一口唾沫。

“他挡在门口,我贴着边蹭着墙,他把刀让让,我就弯着腰矮着脖子出去了,把老张留在里面。我没去老张的追悼会。我打了两次报告,要求不当文职,转到一线。所以我现在在这里。”

大刘伸手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照你的说法,老张是他的命咯,那我呢,是命里的一环?”小黄问。

“吃饼哦。”一个塑料袋从车窗外递进来。

“吃饼吃饼。”大刘一把接过来,分出一个塞给小黄。

后车门打开,路小威猫腰坐进来。

“来这么早,交班还有半个多钟头呢。”大刘说。

“想着早班就睡不踏实,醒得早就过来了。”路小威笑笑。

“干咱这一行得随时能醒随时能睡才行呀。”大刘咬下一块金黄色的葱油饼皮,满足地嚼着,还不忘伸出舌头舔掉嘴角的芝麻。他瞧瞧小黄,又说:“人得够皮实,心得够大。”

小黄低头吃饼。

“这家好吃,皮脆里韧,油不多不少。还有现磨豆浆。”路小威把豆浆拿给他们,然后问有没有新情况。

“许峰没回来过,他老婆也没出过门。”

路小威往车外探了探头,眺望目标屋外晾晒的衣物。

“昨天晚饭前米莲晾出来的,都是女人衣服。”小黄说。

“我来了你们就早点收工呗。”路小威缩回脑袋说。

“一班两个人,光你早到有什么用。来,你讲个故事给咱们解解乏。说自个儿碰到的吓人的事情,我们刚才一人讲了一个,挺提神。”大刘说。

“我这人胆子挺大的,没遇见过啥。”

“你胆大吗?”大刘看看路小威那张娃娃脸。

路小威笑笑,或许因为脸型,看起来总觉得腼腆。

“你是入行浅,否则胆子再大,也有寒心的时候。”大刘说。

前辈这么讲,路小威当然连声称是。

“非要说的话,倒有那么一件,里头被吓得最惨的不是我,是个货车司机。当时夜里两三点,那司机开夜路,看到前面晃悠悠骑过来一辆三轮车,安全起见就按了一声喇叭提醒。好家伙这一喇叭下去,车后头翻下来一个长发披脸的女人,跳到货车前面喊救命,大半夜的险些把司机吓出精神病。三轮车当时就跑了,女人到派出所里报案,我……”

笃笃笃,有人叩响了车窗。

“哟老大!

“老大,你咋来了?”

“都在干吗呢,才看见我,这能盯住些啥?”

几个人都有些尴尬,好在李节不为已甚,挥了挥手,说:“行了,任务结束。”

“抓到许峰了?”路小威问。

“我是说监视任务结束,五天都等不到他人,多半是收到风声了,人手耗在这儿不是个事儿。”

“老大你专门来通知这个?一个电话不就行了?”

“我找他老婆聊一下,看能挖出点什么不。”

李节没走几步,路小威赶上来。

“老大我和你一块儿去,跟着学点。”

李节翻给他一个白眼:“我怀疑你小子在拍马屁。”

2

早晨7点半,镇上已经鲜活起来了。一扇扇窗户推开,刷牙声、锅碗瓢盆声、笑骂打趣声从里面飘出来。还有各种各样的招呼声,如果是在街道上,那是邻居间的;如果是在屋子里,那是租客间的—不同的方言或者不同口音的普通话。8点之前,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会从房子里走出来,去往附近的各家工厂上工,剩下女人和孩子度过他们自己的闲暇白日时光。这儿大概是上海本地人占比最少的地方之一了,因为近10年周边建起的许多工厂,本地人靠房租就可以拿到比从前种地多几倍的收入。

路小威落后李节半步,他们前方是一幢红瓦褐墙的农民房,四层楼里租着五户,安徽山东河南四川的都有。这片宅基地有小一亩,四层主楼外还建了副楼。副楼是间灰色平房,被一家人整租了,老公是浙江籍的电脑医生兼电器维修员许峰,江苏籍的太太不工作,名叫米莲。

屋前一片荒泥地,从前也许种过菜,还有个塌了一角的小木棚,经过的时候味道颇不好闻,应该养过鸡鸭。一个夹着包的男人从主楼里出来,迎面撞见李节和路小威,也不打招呼,径自从两人身边匆匆过去。

“是三楼的租客。”路小威对李节说,“但是这些天没怎么见到米莲和主楼里的租客互动,看上去不太来往。”

“镇子上像这种整租的不多,租金得贵一些。这要是心里有鬼,肯定不愿意和别人靠得太近。”李节说。

两个人走到副楼前,没有门铃,李节叩了几次门都没有回应。他瞧瞧路小威,路小威很肯定地说人在里面。

两个人绕着屋子走,旁边窗户开着,看进去像是客厅,靠窗一张方桌,米色桌布上摆了个梅瓶,里头插了花,红色的花配了几枝不知名的枝叶,似乎精心修剪过,客厅远角有沙发茶几和电视机柜,并没有人。走到副楼东头,窗户关着窗纱拉起,应该是卧室了,薄纱中间有空隙,看进去床上好像没人,但也看不太清楚。趴在别人家窗前太久总是不像样,两人便继续往屋后绕。厨房的窗户开着,远远就闻到一股香,灶台前一个女人用勺子从锅里舀着什么。屋里比外面高,她一勺把馄饨捞起来,看见窗户外面伸了个男人脑袋,吓了一跳。馄饨跌回锅里,溅起的滚水落进旁边的小火油锅里,嗞啦啦一阵响,她赶紧往后跳开。

“你们是谁?”她远远地问。

李节脸上也溅了几滴馄饨汤,咧着嘴抹掉,拿出警官证,从窗户伸进去。

“警察。找你了解些情况,麻烦开下门。”

米莲等油锅平了,先把馄饨盛出来,再往举在蒸腾白雾里好一会儿的手上瞅了一眼。

“不好意思哦,我来给你们开门。”

走回去的路上,路小威指着李节的脸说:“老大,你额头都红了,烫到啦?”

“没事儿,这馄饨倒是够香。”

“怎么像是鸡汤香?”路小威抽着鼻头说。

屋子的门打开了,围着围兜戴着袖套的长发女子站在门前,双手无措地交握,对着两位警官说:“是要跟你们走吗?”

“不用不用,屋里聊几句就行。”

米莲把两人领进屋,刚盛起的馄饨摆在餐桌上。她早饭正做到一半,问过两人不着急,就自去厨房把早饭继续做完。路小威眼尖,瞥见那碗馄饨的模样,汤上漂了一层亮晶晶的油,还撒了点点的葱花,实在是诱人极了。那股子香一整个屋子都能闻见,丝丝缕缕绕着鼻子打圈,要不是刚吃过饼垫了肚子,可真受不了。

“老大,这碗馄饨不得了啊。”他低声对李节说。

“怎么讲?”

“这味儿,还真就是老母鸡汤下的馄饨,奢侈。”他吞着口水说。

“瞧你这点出息。”李节批评完,也不禁咽了口口水。

嗞啦啦的油锅声从厨房里传过来,不知道米莲在烧什么。怎么会有人把早饭弄到这么复杂,一碗鸡汤馄饨还不够吗?

没多久米莲就端了个碟子从厨房里出来,里面是炸到焦黄的猪排和一片炸年糕。

路小威咂舌。

米莲看看桌上摆好的馄饨、猪排和年糕,又看看坐在沙发上的两个便衣,觉得有些难办。

“警察同志,你们吃过早饭了吗?”她只好问。

“吃过了。”那还能怎么回答?

“要不,你们先问,我过会儿再吃?”

那怎么行?馄饨皮要糊猪排要凉的,路小威想,但这儿轮不到他说话。

“您先吃,没事儿。这样,我们去外面抽支烟,一会儿再进来。”李节说。

两人出门又多走了几步,李节把烟分给路小威一支,点上抽一口,冲路小威扬扬下巴,说:“有什么感觉?”

“好在是出来了,否则看着她吃太遭罪。老大你猜猜馄饨是啥馅儿的?”

“没发现你小子这么贫。”

“欸欸,这真是我最深的感受了啊。一个人给自己做这样的早餐,挺少见的。这算是个特异点,对吧?”

“这点特殊又能代表什么呢?”

“只有特别爱吃的人才会这样吧。”

“我看你也挺爱吃的,你会这样吗?”李节问。

路小威摇头:“这也太麻烦了。嗯,所以不光是要爱吃,还得是对生活讲究的人才能这样。”

“你知道我的第一感觉是什么吗?”李节说,“我觉得像是一个特别贤惠的妻子给丈夫准备的早饭。”

“有道理啊,这么说来的话,她,她……”

路小威停了下来,烟夹在指间顾不上吸。他眼前浮现起米莲的模样,忽然间一拍巴掌,把烟都甩了出去。他连忙把烟捡回来,擦擦烟屁股塞进嘴里猛嗦一口,然后说:“她化妆了。”

“化妆了?这我倒没注意,就觉得这女的怪好看的,只是有点憔悴。”

“很淡的妆,打了层粉底,也画了眉毛,比较自然的那种。还有口红,她抹口红了!”

“有吗?”李节狐疑地问。

路小威重重点头:“有的,不是血血红的那种口红,接近正常嘴唇颜色,就是看起来更饱满有光泽。她这个算素颜妆,乍一看像是没化过,其实该有的都有。不过你说得对,她确实有点儿憔悴,这点淡妆遮不住,眼睛里也有红血丝,晚上没睡好的样子。”

“你小子倒挺会看女人。”

路小威嘿嘿笑了两声,说:“老大,这么说她不会真是在等许峰吧,许峰和她约好了今天要回家吃早饭的吗?咱们不会是……不会是有点儿打草惊蛇了吧?”

“不会的,许峰这几天都没开过手机,米莲的手机也监控着,你们又一直在这儿蹲守,他们肯定没联系过。就算他们早先就约好了,也不可能精确到几点几分。如果这顿早饭是给许峰做的,怎么也得等他到家了才下馄饨吧,可我们进屋的时候米莲就已经在下了。这下好的馄饨,差几分钟就不好吃了,整了那么一顿精细早饭的人,可不会犯这样的错误。所以这饭一定是她自己吃的。”

“可又是馄饨,又是猪排的,吃完她这口红不就白画了吗?”

“女人嘛,只要好看不怕麻烦的。”李节说,“不过她这妆算是化给谁看的呢?”

“会不会她觉得许峰随时会回来,但又不知道到底什么时候回来,所以一直化着妆?”路小威说。

“你老婆在家一直带着妆?”

“老大,我没老婆……”

“我和你说这老婆和女朋友可不一样。你见女朋友都是在外面,嗯你没和女朋友住一起吧?”

路小威想说自己没女朋友,但最终只是摇了摇头。

“对啊,你在外面约会女朋友的时候她都是化好了妆的,可是女人在家里又不会化妆,但凡脸上多点什么也只可能是面膜。”

“也有一种可能,就是她始终要把自己最美的一面给老公看,所以在等着老公的时候,哪怕在家里也一直带着妆。哈哈老大你这是什么表情,这是羡慕吗?嫂子她嘿嘿……”

“我没老婆。”

没老婆先前说得这么热闹?路小威在心里嘀咕。

“但我有过老婆。”

路小威不知该怎么接,索性不接。

“米莲这样算是梦想老婆了吧,”路小威说,“许峰舍得扔在家里不闻不问?我看他们两个多半还是有约定的,说不定再蹲个几天就能逮到人了呢。”

“这可是杀人案子,逮到就是死缓起,还忍不了这几天?唉,之前去挂坡村测DNA的那组人太不小心,肯定是泄露了。”李节猛吸了最后一口烟,把烟蒂扔在地上踩灭。

“如果米莲真觉得许峰随时会回来,那她应该是不知情的吧?”

“一般来说,不知情是大概率。被害人也是个姑娘,年纪轻轻被掐死了,米莲要是知道了能不怕?还能这样素手调羹?可是看她这个憔悴模样,是不是在为许峰担心?那样的话她会不会知道些什么呢?就算她不知情,也不代表不能提供线索。而且干我们这一行,往往就是大海里捞针,很多时候看着没什么线索,伸手搅一搅,指不定能蹦出个啥来。”

“老大,这些话,该不是你入行的时候,老前辈和你说的吧?那个时候没有天眼监控,也没有DNA鉴定吧?现在破案子,还真就不是大海捞针了呢。”

路小威笑嘻嘻地和李节犟嘴,后脑勺挨了一巴掌。

“道理就是这个道理,技术手段不是万能的。走了,进去了。”

米莲已经吃完早饭,她请两位警官坐双人沙发,先前他们就坐在那儿,可这次李节却坚决不同意,硬是让米莲坐沙发。客厅空间有限,李节向主人打过招呼,挪开小茶几,搬来两张餐椅和路小威一起坐到米莲对面,彼此相距不到一米—对陌生人而言是极具压迫感的距离。沙发宽大柔软,坐在沙发上的人却被逼迫得不能放松。无所适从之下,有什么问题也容易暴露出来。

路小威坐在餐椅上,发现这椅子比沙发高得多,对着米莲颇有些居高临下之感,心想姜还是老的辣。

米莲屁股沾一沾沙发又站起来,说要去给他们泡茶。

“不用了,我们也不是来做客的。”

米莲的紧张溢于言表,但目前这代表不了什么,老公至少5天没回家,大清早被警察找上门,紧张是正常反应。

“其实我们要找的是许峰。他是你丈夫吧?”

米莲点点头。

“他今天什么时候回来?”李节明知故问。

“我不知道他今天回不回来,他走了好些天了。”

“哪天走的?走的时候说什么了?这些天你们联系过吗?”

米莲坐得毕恭毕敬,双手十指紧扣,李节问什么她就答什么。她说许峰两周多前走的,说要出个长差,什么时候回来不一定。其间他们没有联系过,起先是许峰不接电话,后来是打不通电话。

“据我们了解,许峰是个电器维修员,有时候也修电脑,对吧?”李节说的时候身体略略前倾,和米莲又近了几分。

“他的客户就是附近居民,对他来说,超过10公里就算长差了吧,干什么活要出去那么多天,你不奇怪吗?”

没等米莲回答,李节又说:“我要是出差,我老婆一天能打我三个电话。”

李节明显感觉到了路小威的侧目,但他毫不在乎地往下说:“许峰离家那么多天,居然电话还联系不上了,你不觉得不正常吗?”

把这些问题砸出去的时候,李节紧紧盯着米莲,见她脸上勉强维持的镇定开始动摇,眉宇间的挣扎越来越明显,便又加了一句。

“到现在他电话索性关机了,作为妻子,你不担心你丈夫吗?”

这句话没问完,米莲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担心啊,怎么能不担心呢。我也想找到他,我也想他快点回来啊。”米莲垂下头,用手背拭去泪水。

李节有些失望。他觉得只差一口气了,但居然没有击破米莲的心防。他敢打赌面前这位不到30岁的美丽女子心里是藏着东西的,她甚至都没有回应许峰出差的不合理之处。女人的韧性就是比男人强,从哭泣到彻底崩溃失守之间的距离,比男人要远得多。不过这只是开场,他还没拿出真家伙呢。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找许峰吗?”

米莲的身体像是打开了一个开关,饱含着某种情绪的泪水不停地从眼眶里分泌出来,缓慢而坚定。她没有抬头看李节,保持着擦泪的动作,噙着嘴角,摇了摇头。

李节取出一张对折的A4纸,递给米莲。

“你看看,认得吗?”

茶几上有纸巾盒,路小威抽了几张递给米莲。米莲说了声谢谢,擦过手和脸,这才把A4纸接过来打开。

这是一幅打印出来的长发女子肖像,介于素描和照片之间,也许是画完再用电脑加工处理过的。画的是女子正面,鹅蛋脸大眼睛小翘鼻,应该是个美人吧,却画得工整而无神。无神是正常的,因为没人见过她活着的样子,如果画出神韵,那就失之主观了。

肖像从米莲手中跌落,她重新捡起来,放在面前端详。她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抖了抖纸,像是上面有灰似的,递还给李节。

“不认得,没见过。”

如果真的完全陌生,又或者是极熟悉的人,那么扫一眼就知道了,只有似曾相识,才需要认真分辨。李节把这点记在心里,此刻暂且放一放。

李节没有接画,摆摆手说:“这个放在你这里吧,如果你能想起来什么,哪怕是一点点印象,也请告诉我们。目前我们对她了解得太少了,我们知道的,是她穿着一身红衣,被人掐死后埋在坑里。”

米莲明显地抖了一下。

然而李节的话还没有说完。

“相信她在被害前进行了一定程度的反抗,因为我们在她的指甲缝里提取到了另一个人的DNA。”

他再一次把身体狠狠前倾,说:“是你丈夫的DNA,许峰的DNA。现在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找他了。”

李节的话像一记凶猛的勾拳,米莲情不自禁地向后仰。自然是无处可逃的,她坐在沙发外沿,靠背离得太远,连依靠也寻不到一个。

“怎么,这,许峰……”米莲发出一连串细碎的无意义的呢喃,她举起手挡在面前,腰塌了下来,仿佛要把自己蜷缩起来。

其实李节没说实话,到目前为止,还不能说这就一定是许峰的DNA。警方提取到了不属于被害人的皮肤组织,这必然是与凶手搏斗时挠下的。正巧有一个因盗窃被捕的犯人,验完DNA后发现和凶手有着极其相近的Y染色体,也就是说从生物学角度,这两个人在比较相近的代系中有共同的父系祖先,是同姓同族。警方把这一支许姓家族上溯三代全捋了一遍,所有有犯案嫌疑的人都测了DNA,一一排除,现在只差许峰了。而且,被害人死在上海,相同时间段,许峰也在上海,所以多半就是他了。但没测过就是没测过,逻辑推断不能代替事实证据,要是在法庭上这样说会被对方律师驳得体无完肤。可现在又不是上法庭,为了给米莲足够的压力,李节就这么说了。

“许峰这个出差很反常,我希望你不要包庇他,把所有的情况都和我们,和公安机关坦白清楚。”

李节以为这下肯定可以击破米莲的心防,让她交代出一些有用的线索,却没想到只猜中了一半。许峰是谋杀犯这件事对她的打击是显而易见的,她从震惊中挣扎出来以后,却还是坚持说自己并没有包庇许峰,也没有许峰的行踪消息。许峰出差显然不合理,他没解释,米莲也没有追问,背后的原因,却是这对夫妻最近正处在特殊状态中。

“我知道他就是随便找了个理由,但是我不敢多问。”

“你明明知道他外面有女人,这个出差很可能就是……都不问?”

“我怕一问,把事情挑明了,他索性就不回来了。”

“那你结这个婚图啥?”李节没好气地说了一句。也没法儿再多说什么,他不是来解决家庭矛盾的,也不负责疏导女性心理。说到底,他并不是无法理解米莲,在男女关系中这种鸵鸟心态很常见:明明已经失去,却还要假装一切正常来拼命维系关系。他只是气米莲出于这样的原因,无法给警方提供线索。

“你要知道,如果你们婚姻中真的存在这样一个第三者,我们通过调取许峰的通信记录,是很容易把这个人查出来的。希望这不是你为了包庇许峰而杜撰的。”

米莲摇摇头,说:“你们去查吧。”

李节却不甘心就此止步。鸵鸟心态固然常见,可是一个妻子明知道丈夫在和其他女人鬼混,还每天把自己精心打扮起来等丈夫回家,这份委屈受得也未免太大,简直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了。他还有一招可以试试,不过在使出来之前,最好把许峰在米莲心里的形象摧毁得更干净些。得让她知道受害人有多惨,知道她的枕边人有多凶残。当然这需要透露更多的案件细节,但这种“小错误”李节也不止犯过一次两次了。

“其实我给你看的画像也未必很准确,毕竟是通过头骨复原的五官。你是不知道,尸体被台风从土里翻出来的时候样子有多吓人。”

“台风?”

“是啊,一棵树被台风连根拔出来,结果底下有具尸体。”

李节开始描述尸体腐烂后的惨状,说因为没有查明女孩身份,她的父母家人肯定还在苦等她归来,说她骨龄测出来只有20岁,还没体会世界的美好就被许峰扼杀。米莲低着头沉默,她甚至有些呆滞,一定是被震慑到了,李节这么认为。他觉得是时候放大招了,然而突然之间,米莲放声痛哭。

米莲是在一瞬间涕泪横流的,她憋了很长时间,此时彻底崩塌,不顾忌所有的形象。她甚至都没有把脸遮起来,双手向前微微伸出,十指撑开,想要在虚幻中抓住什么,咧开嘴用最大的力气号哭。这哭声撕心裂肺,哭得简直要把身体里所有东西都吐出来,把一切都掏空掏干。

李节只见过有人死了至亲时才这样哭,那是万念俱灰,哪怕世界倾覆于她都无所谓了。他不禁回想自己刚才说过的话,到底是哪一句把米莲击溃到这种程度的?

米莲已经很久没有倒头就着、睁眼天亮的日子了,她总是在天色迷蒙时醒来,离睡下去并不太久。许峰还在的时候,她醒了也不动,甚至不睁眼睛,只是听着自己的心跳和枕边的呼吸,那呼吸常常过于轻柔,这让米莲知道,他也是醒着的。两个人谁都不说话,直至窗外鸟雀声渐起。许峰走了以后,米莲一个人在床上熬,觉得时间漫长得毫无指望,只好起来,开始一天。

她对着镜子化一个多小时的妆,脑子里什么都不想,木木地一寸一寸打磨自己。梳头时她偶尔会觉悟,原来梳着的不是自己的头发,是接起的别人的青丝……假装那是真的。她把长发梳成马尾,别一个细巧的蝴蝶簪,穿起粉色的针织衫配过膝裙,出门蹬8厘米高的细高跟鞋,一边放张国荣的歌一边重读三毛的书,用美宝莲亚光06色号的口红,拥抱时吻他左脸颊……所有的一切重归旧时规制,假装她不曾有过自己的想法,不曾改变过,不曾有过那个夜晚。

可是他终究还是走了。

“我要出个差。”那天早晨他说。

米莲僵在那里,她一直不敢去想会有这一天,但当它到来的时候却像面对一个等待已久的噩耗,无力挣扎。那晚她在坑外说,可不可以重新开始,可不可以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许峰答应她了,坑里躺着的那个答应了吗?

“几天,也可能几周。”许峰接着说。

“会回来吗?”米莲原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坐在床沿目送许峰离开,忽然又燃起希望。

“嗯。”

曾经,米莲在家是不化妆的,许峰走后,她就开始化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被各种各样的物质覆盖,从而获得一种虚幻之美,一种明知是伪装的期待。米莲当然希望自己更美丽,可化妆并不能让她有自信,她会这么做,更多是因为精致妆容很花时间。

一个人在家,浸没在无边无际的时间里。米莲必须填满每个时间角落,一旦空出一丝一毫,她就禁不住要去思考:那个女人是谁?许峰为什么要杀她?许峰干什么去了?许峰真的会回来吗?这个家还有未来吗?不,不不,完全不可以去想这些。

米莲大概会在六七点的时候化好妆,然后花上一两个小时去做早饭,吃不完就倒掉,不留到下一顿。吃完饭,她从厨房开始做所有的清洁,然后买菜,做午饭。吃完得要下午1点了,再次清理厨房,晾洗衣服,插花,读书,修指甲或做其他杂事,然后做晚饭。在这期间如果困了,就去床上昏睡,不脱衣服,直挺挺往被子上一倒,让柔软包裹自己一小时。天黑以后是最难熬的时间,夜晚会让她想到许多东西,她强迫自己待在电视前面,免得到处找酒喝。

这天早上米莲5点半炖上鸡汤开始化妆,7点进厨房把猪排先锤后腌,剁完馅儿包馄饨,再把鸡捞出来把馄饨下进锅里。做这一连串事情的时候她照旧心不在焉,所以对她来说,李节是一瞬间出现在窗口的。她吓了一跳,但这倒像是身体做出的自然反应,没真的吓进心里去,因为她的魂本来就不在。直到一张证件伸进窗户,那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说他是警察。

那晚之后,米莲当然不可能没想过这种情况,但她不会细想,临到门前就绕开;倒是和许峰相关的事情,尽管米莲也不敢想,每次只是蜻蜓点水,可是点一下点一下,心湖上涟漪不断。不是说许峰那些事儿更重要,恰恰相反,一个活生生的人死了,这是天大的事情,米莲压根儿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这是在她认知之外的,哪怕在事情发生前的一分钟,她都想象不到自己将进入一场怎样的绝境。关于她和许峰,可以想的东西太多了,比如许峰的心为什么不在了,自己有哪些地方做错了,所以她要控制自己不去深想;可关于那个至今仍不知姓名的女人的死,说得更赤裸一点,关于谋杀,她是无法可想,那是一个不可触摸的黑洞。

然而在这个早晨,在鸡汤馄饨的雾霭中,黑洞被一张警官证推到了她的眼前。米莲无路可逃,就像是那个夜晚,同样没有任何预兆,转瞬间被逼入绝境。是的,她又想到了那个夜晚,她甚至看见了,在白雾中浮现出来了,那垂下床沿的头发,那苍白的面孔,那双睁开了的眼睛。她忽然感到一阵恶心,深深吸气,低下头开始盛起馄饨。等一碗馄饨出锅,米莲掩饰好表情,才能和警察答话,把他们请进屋里。

尽管告诉了自己要镇定,但一开门,米莲还是觉得手脚都没处放,掌心都是细汗。她借着做早饭的理由逃回厨房,想有个对策,脑子里却一团乱麻,回过神才发现猪排炸过了头。好在两位警官给了她独自吃早饭的时间,其实是一口都吃不下去,但总得要有力气应付这个局面。她强迫自己嚼了三个馄饨,咬了两口年糕,猪排是实在吃不动了。她本还有一些渺茫的指望,可是警察劈头就问许峰的下落。

米莲对着警察撒不了谎,心跳得厉害。她勉强招架着,许峰的确说自己去出差,她的确不知道许峰什么时候回,也的确联系不上许峰,都是真话。当然,有些事情她不会讲。李警官问担不担心许峰,米莲担心的可不只是许峰,她的心头压了一座山。她并不是因为忧心而流泪的,也不觉得自己在哭,她只是一颗被压出了汁液的烂果子。

然后李警官就递过来一张纸。

米莲本不知道纸上是什么,一打开就像被电到。一幅长发女人的肖像。这还没什么,但她拿反了。她看见的是一张倒着的女人的脸。

画掉在地上,她弯腰去捡,趁警察看不见的时候大口喘气。然后她把画举在面前,挡住自己的脸,挡住两位警官的视线。画得和真人并不完全一致,但米莲当然知道这是谁。米莲觉得自己面对的境况真是残酷之极,那晚的经历不可直视,但她现在不得不把这不可直视之物举着,离鼻尖几厘米远,一切的细节都清清楚楚展现出来了:黑色的头发,惨白的脸,尖锐的吸气声,耳边的求救声……她承受不住,觉得下一刻举着画的手就要发起抖来了,连忙甩甩纸遮掩过去,把画还回,两只手塞到大腿下面,说不认得画中人。

接下来的时间更是煎熬,她听着警察重复着她知道的事情:红色寿衣、掐死、埋尸坑,然后她听见了一个指向许峰的铁证—DNA。

我不想听这些了,米莲想,我想昏睡过去,想喝醉,或者索性把我抓走枪毙掉,别叫我再面对这些。

但是她一定要说些什么,否则怎么解释许峰的突然离开?所以她说了怀疑许峰有小三的事。反正画像都有了,DNA也验出来了,警察迟早会查到她的身份,她和许峰的关系瞒不住,米莲半放弃地想。或许两个人不是情人那么简单,否则许峰为什么要杀她?总之警察会查出来的,都交给警察吧。

然而两名警官依然没有要走的意思。我真的不知道许峰在哪里,这句话米莲说了好几遍,似乎警察并不很确信。让这一切赶紧过去吧,她在心里祈祷着。忽然,她听见了一个奇怪的词。

台风?

刚才面前的李警官好像在说,尸体被台风从土里刮出来?

惊讶之间,她不禁问出声来。

“是啊,一棵树被台风连根拔出来,结果底下有具尸体。”

可是哪里来的台风?

现在是5月初,而上海每年要到7月份才会有台风。

米莲的世界静默下来。

……

……

……

米莲的心脏在收缩,整个人在收缩,她不是坐在沙发上,而是身处浩渺的空虚中。所有的声音暂时消失了,她往某个方向急跌,在那儿有一个念头,关乎一个真相,前一刻似乎还处于不可抵达的另一端,突然之间闪现到面前,把她整个心灵撑得满满当当,没有任何一个角落能够逃脱。

轰然炸响,那是她心脏瞬间泵出的血液,是她难以置信的情感,是她被粉碎的理智,一起拍击在脸上。

不是今年!

而那个夜晚只过去了一个多月,日子她记得清清楚楚—3月16日凌晨。

那张肖像就放在米莲身侧的沙发上,画中人与记忆里刻骨铭心的脸并不完全相同。并非是面部复原的误差,而是这压根儿就不是同一个人!

她说服自己,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把那个夜晚抹去,让生活重新开始,重回旧时轨迹。她觉得许峰要杀人一定有他的理由,如果有罪孽,那么就两个人一起担着,死后一起下地狱吧。于是她不说不问不想,贪恋尘世时光,沉醉梦幻泡影。

然而许峰竟不是第一次,他早就杀掉了一个人。所有的自我欺骗在这刻被击得粉碎,一切努力和牺牲变得如此可笑,更可笑的是,她刚才竟然还觉得看画像是件很残酷的事。在米莲的心中,许峰的形象曾经是不可动摇的,是仰望之天是承载之地,所以哪怕发现他谋杀一个陌生女人,米莲也会想,也许是女人的错,那是一个恶人,许峰是不得已,被逼到了墙角吧。可是他还不得已杀了另一个人吗?两个都是那么年轻的女孩子!

一个多月来支撑着米莲的—对自己和对丈夫的认知、给生活戴上的假面、对未来的幻想,甚至是对过往岁月的回忆,在此刻炸成一团飞灰。米莲忘了警察,忘了自己身处何方,崩溃痛哭。哭许峰,哭自己,哭这个世界。她到底活了些什么玩意儿啊。

两名警官有点被吓到,一个人把自己掏空似的哭,哪怕是他们也很少见到,简直五脏六腑都要翻出来了。李节犹豫了好几次,还是站起来轻轻拍米莲的背,帮她舒缓情绪。米莲把身子折在膝盖上对地干呕,大口喘息,耗尽了所有力气,动静终于慢慢小下来。路小威把一团纸巾塞到她手里,米莲握住纸巾,把脸在里面埋了一会儿,踉踉跄跄站起来去卫生间。

米莲再出来的时候面色惨白,妆当然是都不见了,鬓边的头发湿漉漉地贴着。

“还有什么问题吗?”她在沙发上坐下,往靠背上一倚,活死人似的问警察。那些情绪如洪流在她心头冲刷而过,带走生机和气力,留下鸿沟般的痕迹。她并不解释刚才的失控,随便警察怎么想吧。

两名警察互相看看,一直主导问话的李节率先站起来,说感谢你的配合,如果有许峰的消息要第一时间通知警方。他又问是否可以取走许峰常用的梳子和鞋做化验用,米莲同意了。她没有细想为什么警方确认了DNA还需要化验,此时一切于她都无意义,警察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米莲坐在沙发上一动都不想动,她给警察指了梳子和鞋,看着他们装进密封袋后告辞离开,甚至都没有礼貌性地送一送。

警察走时没带门,阳光从半开的房门照进来,在地上晒出惨淡的白影。米莲呆了很久,才慢慢站起来,拖着步子去把门关上。

她握住门把向回收,却没有拉动,有一股力在与她相持。她愣住,还没等她想明白,那力猛一拉,把门从她手中夺了过去,反方向拉得大开,露出站在后面的李节。

“不好意思还有一件事想问,”李节满脸笑容,一双眼睛却紧紧盯着米莲,“桂府你去过吗?”

“没有。”米莲摇头。

“徐汇滨江那儿的一个小区。许峰有提过那儿吗?”李节提醒她。

“我听都没听说过这个小区。”

李节点点头,说:“那打扰了。”

“李警官。”这一次,却是米莲喊住了他。

李节回头,脸上露出期待的神情。

“你给我看的那个画像,那个女孩子,她是什么时候……遇害的?”

“应该在2008年的6月。”

9年前,米莲想。那时,她还没遇见许峰。

米莲崩溃痛哭的时候,路小威一动都动不了。他像过电一样,指尖是麻的,脊背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这就对了,他想,这就是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8年前的那个夜晚,18岁的实习警路小威被报案的女孩紧紧抱着哭,尴尬得像只受惊的鹌鹑。当时他警校还没毕业,哪见过这场面,站在那儿僵成木头,任由警服上被蹭满了眼泪和鼻涕。这无着无落的哭声,穿透8年的时间,在这时重现。

米莲真的只是因为自己嫁给了一个杀人犯而哭吗?这哭来得突然,仿佛所有的情绪酝酿发酵过,再拧成一股爆发出来。这好一场哭之后,米莲没有做任何解释,似只是为哭而哭。8年前那个不知名的女孩,在大哭一场后,也放弃了报案,就此消失在路小威面前。相似的哭声,相似的结束,好像庞大的能量宣泄过后,再也无力他顾。路小威知道这只是错觉,他能猜到8年前的报案女孩为什么最后放弃,而米莲则肯定有她另外的故事。之所以有这样的错觉,是因为这两个相隔8年的不同女子之间,有着神秘的共振。这感觉是没有逻辑的,但米莲的哭的确让路小威切身接触到了这种共振。作为刑警,路小威明白不能依赖直觉,他主动向李节申请,加入这起就算侦破了也是技侦拿首功的重启冷案,就是因为这个案子,和耿耿于怀了8年的夜半报案女孩之间,有着让他无法忽略的线索联系。

女孩当时是被货车司机送来派出所的,那阵子警力特别紧张,除非是什么重大案情,一般的打架斗殴或家庭纠纷,都是让他这个值了一个多月夜班的实习警顶在前面。那是二月份,女孩穿了件特别奇怪的大红色中式单衣,发着抖被司机扶进派出所,脸白得像一朵雨中的茉莉花。刚进接警室,女孩还是惊魂未定的样子,路小威怕吓到她,轻声细语问她发生了什么事,结果女孩一下子扑到他身上放声大哭。这一哭就是大半个小时,其间女孩对他的问题基本无法回答,在断续的接近自言自语的呢喃中,刨开“太可怕了”“妈妈”“想回家”这些无意义的话,他只听见“差点死掉了”“他掐我”这两个可能涉及暴力刑事犯罪的信息。路小威推不开女孩,只好红着脸任她抱着,强作镇定问司机发生了什么。司机说三更半夜自己的车正开在路上,迎面三轮车的后厢翻下来这个女孩子求救,三轮车跑了,女孩求他陪来派出所。骑三轮的是个穿深色衣服的年轻男人,具体样子没看清楚。

司机还要赶路,在派出所待了半小时,留下联系方式就走了。女孩抽噎的频率慢慢降低,也已经不扑在路小威身上了。路小威以为女孩心情平复之后可以把事情说清楚,没想到女孩忽然说要走,不报案了。她特别坚决,不留名字不留电话,拒绝警车送她回家,却问路小威借了100块打车钱。此后,路小威再也没见过她。

哪怕路小威当年还是个没什么经验的警校生,也能明显感觉到,这个有着小鹿般无辜双眼的美丽女孩一定是遇上了极可怕的事情。她刚进派出所时的强烈恐惧感、劫后余生般的哭泣,给路小威留下了深刻印象,路小威甚至觉得,直到女孩离开派出所,她心中的恐惧都还没有驱除干净。

第二天路小威下午放班,没直接回家补觉,反而根据司机提供的地址,去了前夜救下女孩的地点。他并不指望能发现什么,纯粹是因为女孩的模样在眼前萦绕不去,心头不安,想要做些什么。

那是一段双向单车道公路,事发时货车由南往北行驶,三轮车对向而来。路小威沿着三轮车的方向走过事发地,再往前是个十字路口,过路口道左一片荒地,几个小孩大呼小叫地追逐玩耍。应该是某种枪战把戏,三个男孩拿着水枪对着一丛灌木集火,然后里头跳出一个男孩反击起来。路小威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那点灌木分明藏不下这个男孩。他走得近些,这才发现灌木后面有一个土迹新鲜的长方形大坑。那坑躺进一个人绰绰有余,甚至更大。他问了几个孩子,得知前两天他们来玩时还没有这个坑。这个坑和前晚的事情有联系吗?路小威不知道,但总是忍不住打着寒战把它们连在一起想。不过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发现了。过了几个月,路小威参加一个葬礼,当他对着棺木鞠躬时,突然意识到三姑婆穿着的寿衣和女孩那晚的红衣是如此相似,再一次毛骨悚然。

路小威忘不掉那个茉莉花般苍白的女孩。虽然她穿着红衣服,但在路小威的心中,她却是白色的,一种透明的、惨淡的、颤抖的、褪色的白。她遭遇了什么,是谁要伤害她,后来怎么样了?曾经路小威不明白她为什么报案报到一半突然决定放弃,直到那年冬天,他在另一间派出所实习,和前辈民警聊起,对方朝他笑笑,说自己也遇见过。

“半夜两点多,一个女的跑派出所报案,说有人掐她脖子,可能是要抢她钱吧。给她做笔录吧,问她具体情况,叫什么名字、什么工作、对方是谁、案发经过等等,一概支支吾吾讲不清楚,然后忽然说算了算了不报案了,就这么走了。”

路小威听愣了,这和茉莉女孩有着相当高的一致性,连忙问女孩长什么模样。那位前辈说你想见她啊,那简单,正好第二天有行动,到时候你跟着。第二天派出所出了三辆车在辖区内扫黄,端掉一串发廊,前辈把其中一个发廊妹指给路小威看。

“那晚就是她了。”

不是路小威的茉莉女孩。

“那天晚上,她多半是碰到黑吃黑的嫖客了,刚开始被吓到,跑来派出所报案,等到心情平静下来,又被我问得细了,才想起来自己干的也不是合法生意,别报案报到自己也被抓进来,所以就跑咯。我看你碰到的,多半也是类似情况吧。”

“那天晚上她穿的什么衣服?”

“这哪想得起来。”

“红衣服?”

前辈耸耸肩。

如果真是穿了寿衣似的红衣服,前辈一定不会忘记的,路小威想。他估计这女孩和茉莉女孩碰到的不是同样的状况,但还是想问问她。女孩填的名字是冯飘飘,才22岁的年纪就一脸老江湖相,斜着眼睛不配合,说不记得了。这次没抓到她现行,她也知道在派出所里关不了多久,顶多是遣送回原籍,多半还是关一两天就放了,压根儿不怵。

茉莉女孩可能是卖淫小姐,这个结论并没有让路小威产生幻灭感。在基层派出所里轮转了这么些日子,他早已经明白,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苦难,光鲜者有自己的卑微处,卑微者也会有自己的坚持与光彩。茉莉女孩的灰色身份,让她连警察的保护都不敢奢求,这是何等的无助。

后来路小威进市刑队成了一名刑警,接触了大大小小许多案子,有的凶恶可怖,有的令人唏嘘。相比之下,夜半的茉莉女孩似乎算不得什么,但那是路小威始终忘不掉的遗憾。他甚至好几次梦见他没有放任茉莉女孩离开,而是把她留了下来,让她说出了自己的遭遇……遭遇了什么,他醒来却总是记不得。

不久前,七一三埋尸案的嫌疑人DNA突然有了新进展,案件重启,路小威也接触到了七一三案的情况。当他看到被害人系被掐死、被埋在挖得颇方正的大坑中、发现时身着红衣这几条案件细节时,心里被重重一击。再看案发时间是2008年的7月13日,死亡时间推定为同年的6月25日,才放下心来。这是茉莉女孩出现的半年前,死的是另一个女孩。

路小威找到李节要求加入专案组的时候,并没有提茉莉女孩的事情。茉莉女孩已经找不到了,甚至第二天发现的大坑,都没有切实关联的证据。当时没立案,也就不存在所谓并案调查的可能性,真要一本正经拿出来和同事讨论,路小威自己都会觉得过于幼稚。这是他自己心底的记挂,每个警察在退休的时候,都会有那么几桩类似的案子,如果有拨开迷雾的机会,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他都不会错过。

米莲痛哭的时候,路小威其实不知道自己的战栗感到底从何而来。这已经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是他监控米莲,看清楚米莲长相的时候。他可以肯定此前并没有见过米莲,就算曾经见过,也不该是这种过电炸毛的感觉。他瞥见米莲宽袖下面手臂的结痂伤痕,像是擦伤。有点奇怪,但也和战栗感无关,也许是因为线索还没多到让潜意识浮现的程度吧。

跟着李节真是能学到不少,太贼了,尤其是他发现场面失控后,把要问的关键问题生生压住,离开后不关门,制造出一个突袭的机会,重新拿回主动权后再发问。

只不过……

“我看她是真不知道桂府的事情。”路小威说。他知道李节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技侦调取了许峰的行动轨迹,在他还使用手机的最后一段时间,尤其是最后一周—差不多就是米莲口中“出差”的第一周,他经常在这个地方活动。

李节点点头:“看来是不知道。好在拿到了梳子和鞋,如果能提取出许峰的生物样本比对,也不算白跑这一回。”

“老大,你觉得米莲这人,还有什么疑点吗?”

李节挠了挠下巴。

“她像是藏着点啥,但未必和案子有关系。”

“我还是想再盯盯她。”

“也行。”李节琢磨了一下说,“不过除非有切实进展,精力分配上别和主要任务冲突,最好多用业余时间。”

“没问题。”

回城的路上,路小威还在脑子里一遍遍嚼着今天和米莲的接触。自己的悸动其实在米莲哭泣前就有预兆,具体是什么时候呢?

是那幅画像,米莲接过去,然后没拿稳,那页纸飘飘荡荡,落在地上。

无名女尸、米莲,还有茉莉女孩,这三个人之间,有什么关联吗?

路小威真想把自己的脑袋剖开,看看在潜意识里咕嘟咕嘟翻腾个不停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3

蜷得久了,米莲把腿松开,慢慢翻了个身。

头疼得很,睁开眼,房间里到处是光。米莲赶紧把眼睛闭上,但是没用,眼前换成了一片妖艳的红。她想去拉上窗帘,恍惚一阵,决定还是再喝口酒,在床头柜上摸了两把,拿起酒瓶凑到嘴边,才意识到是空的,想放回去,瓶子却掉到床下,和另一个空瓶子撞在了一起。

家里没酒了,米莲想。不对,还有的,厨房里有做菜用的料酒。管它是什么酒,能让她什么都不用想就行。出于对生命的指望,之前她还戒了阵子酒,太好笑了。米莲爬下床,踉跄撞出卧室,经过客厅的时候,在沙发上扶了一把,扫见那张肖像画。是昨天的事,还是前天的事?她拒绝细想,跌跌撞撞闯进厨房,拽开好几扇橱门,才看见那半瓶黄酒,拧开盖往嘴里倒,酒液在喉咙口打着转却咽不下去。米莲把瓶子咣当往台面上一放,扒着水槽吐了起来。

其实吐不出多少东西,只是干呕。米莲喘着粗气,接了水扑在脸上,湿漉漉把脸抬起来的时候,瞥见台面上有移动的黑点。那是蚂蚁,最常见的虫子,但却并不止一只,三三两两的。米莲顺着它们爬动的路径看到了窗台上,那儿不知什么时候摆了几颗枇杷—米莲花了点时间才认出来,因为表皮上满是蠕动的小黑点,也许有上百只蚂蚁。这才只是窗台上蚂蚁的一小部分,更多的围住了旁边的小塑料袋,里面像是兜了个葱油饼,现在被密密麻麻的蚂蚁围住,并且向窗外延伸出几道流动的黑线。

米莲一阵恶心,接了一大锅水泼出去把蚂蚁冲走,枇杷也被冲得只留了一颗在窗台上。做完这些,她的脑袋清醒了一点,开始想这是怎么回事。

剩下的那颗枇杷小小的个头,黄中带青,还没成熟到最佳状态,表皮微微发皱,摘下有些时候了,她猜是昨天或者前天,反正这两天她就没进过厨房,窗户一直开到现在。而那只被湿答答塑料袋裹着的葱油饼,虽然没有任何标识,但看起来觉得熟悉,应该就是前面路口左拐的早点摊子做的。那家刷进饼里的是自家熬的猪油,特别香,她和许峰都喜欢吃。至于枇杷,每年这个季节,许峰都会去摘一些,总是酸酸的,反倒是米莲正经买回来的枇杷,许峰并不怎么爱吃。

是的,她想是许峰回来过了。

米莲挨着碗橱慢慢坐下来。她想起许峰走时,她问他会回来吗,他说会。这就算回来了吗?不怪他,因为有警察。可是为什么会有警察,为什么会有9年前的那宗案子,许峰你……是谁啊?

是啊,许峰这个人,米莲现在已经不认得了。能想象吗,一个结婚6年的丈夫,一个被她当作支柱来依靠来崇拜的男人,忽然之间崩散成一团不可捉摸的烟雾了,连同系在他身上如金如石的情感,都化为了烟雾中一阵阵的嬉笑声。这不是一个妻子发现丈夫在家里和野女人滚床单的崩溃,不是发现了丈夫不为人知的另一面—每个人都是多面体,都有藏起来的另一面,就像那天晚上,米莲以为发现了许峰的另一面,但她竭力维持现状,因为她信赖这一面的许峰,她相信自己只是发现了阳光中巨石脚下的阴影。然而前天她知道了,没有巨石。

所以她不能醒着,否则她就会不停地想许峰,想6年2000多天5万小时亿万个瞬间里的许峰,每一个都是假的。

可是现在没有酒了。她想过死,也许唯有这样才能从生命的虚无感和命运的嘲弄声中摆脱,但是许峰又出现了,以一个葱油饼五颗枇杷几百只蚂蚁的方式出现了。橱柜的两个门把手戳在背上,像顶着一柄双筒猎枪,提醒她,许峰真真切切地存在着,只是她从未认得过。

一股强烈的不甘从心底里生发出来。我已经试着逃过了,米莲想,现在无路可逃、无处可躲,甚至容身之处都被拆了个精光,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吧……但我想知道,许峰,你到底是谁,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事,干什么要和我结6年的婚,许峰,你得让我死个明白!

米莲跑回房间找出手机打给许峰,还是关着机。她开始翻抽屉,翻许峰衣服的口袋,翻家里每一个角落,试着找出通向许峰真面目的线索,却一无所获。她想着是不是要去康桥那幢漂亮房子里看看,会有关于那个女孩子的身份线索留下来吗?但又想起那晚过后,许峰曾经和她说过,不必担心警察,他已经清理掉一切痕迹。

可警察还是来了,因为许峰在9年前杀掉的另一个人。前天清晨的一幕幕情景开始重新回到米莲的脑中,那张警官证、那幅肖像画、那场台风……米莲想到两个警察离开后又折回,现在想来,那个问题应该不同寻常。

是叫桂府吧,所以在警察掌握的线索里,许峰和这个地方有关系。

米莲的确不知道桂府,许峰从未提起过。如此说来,这是一条通往真实许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