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美梦似路长

1

死后应该埋在哪里,这个曾经天大的问题,许峰已经好多年没有考虑过了。

更重要的也许不是埋在哪儿,而是和谁埋在一起。他一直以为找到了那个人,现在看来,似乎又没有。

如果不能好好活着,那还不如死了吧。许峰是这样认为的。

可是怎么算是好好活着呢?

生活一天天碾过来,每个人都是磨盘里的粟谷,碰撞挤压颤抖,下一刻就要成为齑粉,成为稀薄的汁液。即便这样还想要活下去的话,那总得有光吧。不为照亮别人,而是照着自己。

许峰甚至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因为他生命中的那团熊熊火光—她像北极星一样恒定在命运的幕布上,多少年不曾改变过位置。许峰会时时停下来回望她,以确定自己在人间跋涉的意义。然而此刻,他蓦然发现天地晦暗,火光不存。他知道自己走得太远,得寻回去。

一道闷雷在头顶滚过,平地生风。

许峰愣怔了片刻,心湖中缓缓浮出一段曲。

我劝你早点归去

你说你不想归去

只叫我抱着你

悠悠海风轻轻吹,冷却了野火堆

……

他听着并不真切存在的旋律。张国荣的声音、自己的声音、她的声音,轻轻和在一起,虚幻中交叠着熟悉和陌生,一时迷梦。

“许先生,这是钥匙。”中介不知什么时候到的,也许在旁边候了一会儿。

许峰接过钥匙,寒暄了几句,往小楼门口走去。中介问要不要再陪他看一遍屋况,他摆手说不用。

开门时,街边传来一串急促的喇叭声。他别过头,一辆电动车在街头急转弯,留给他一抹尾灯。

2

米莲手肘撑地,压着自己的大片伤口。她急转弯整个人飞摔在人行道上,运气好只受了擦伤,这是前天的事,现在才刚结痂。

要死了要死了,她在床底下想。

前天许峰租下房子的时候她气蒙了头,那幢花园洋楼和附近农民宅基地房完全不一样,简直是梦想之家,好过现在住的地方一百倍。她都不敢去想租金得有多贵。跟踪丈夫跟出这样一个结果,她血涌上头,按响喇叭嗞起小电驴冲了过去。刚起步风扑在脸上她就开始慌,靠得越近慌得越厉害,终于在某一瞬间害怕压倒了气恼,扭转车头落荒而逃。

回到家里她一边洗伤口一边哭,心里慌得不得了,恳求观音娘娘保佑。这算什么呢?事情还是没有搞清楚,日日晚归许是工作忙,夜半短信可能是错发的,租下房子也可以有很多种理由。许峰晚上回家,她问今天怎么样,许峰说下午跑了一次康桥给人修电脑。大地方倒是对的。夜里她起身,在许峰的钥匙串里找到了陌生钥匙,躲去厕所哭,然后用笔把钥匙形状描下来,天亮去照着配了一把。要说配了打算干什么,她确实没有认真想过,整个人迷迷瞪瞪的,不知道该做什么,又总得做些什么。

连着两天,她拼了命地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她觉得自己肯定是装不好的,但两天就这么过去了,许峰也没发现异样,至少没问。这让米莲越发心苦,从前许峰把她看得多紧呀,这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她剪去了长发吗?从她推荐他读东野圭吾的小说吗?

今天傍晚,许峰打电话说不回来吃晚饭,有老乡来上海,他要赶去城里和他们喝酒,估计得到明天早上。许峰原本几乎不进城的,这阵子多了。挂完电话米莲坐下去又站起来,心神不定,昨天夜里许峰出门几小时她忍住没问,今天他索性不归宿了。米莲把自制杨梅烧酒找出来喝掉半瓶。她不应该喝酒的,但是顾不得了,只想早点睡觉,眼睛一闭一睁丈夫就回来了。睁开眼窗外还是黑的,刚过夜里12点,米莲从床上翻起来,簇新的钥匙顶在手掌心,骑上小电驴去康桥。

小洋楼灯火通明,周围人家都暗着,它异常显眼。米莲远远熄了火,蹑手蹑脚走上去,钥匙磕在锁上得得得得直响。她左手扶右手,慢慢把钥匙移到钥匙孔,捅进去拧开。推开门的那一刻她被泪糊了眼,什么都瞧不清,全身过了电一样酥麻。已经到了这一步,她怕自己瘫下去没个样子,按下所有的念头,全身的气血沸腾起来,歇斯底里猛发一声喊。

结果那是空屋子,没人。

许峰大概真的是喝酒去了,这多少给了米莲一点安慰,于是她又担心刚才那嗓子会不会吵到邻居。小楼干净得很,没有生活痕迹,没有女人东西,衣橱里空空如也,只一个抽屉里有套红缎牡丹纹中装。这也在理,毕竟钥匙才刚交到许峰手上。米莲倒在卧室一米八的大床上,这床比家里的大,比家里的软,酒劲又上来了,她想在这里睡到天亮。迷迷糊糊的时候,她听见了楼下开门关门的声音。

米莲想跳窗,发现有防盗铁栅栏出不去,只好躲到床底下。楼梯有声响,她一激灵从床下翻出来,把躺皱的床整理好,又再钻回去。

不止一个人的脚步。她祈祷别有许峰,可上帝没听见她的祈祷。

米莲闭上眼睛,就看见了许峰。那是他们的初见,她被定定地瞧着,从来没人用这样的眼神看她,像是一线光牵过来,灼在头发上,灼在肩膀上,灼在背心里,她成了被选中的人,是需要解救的羔羊。她自此追随他,有一度,不,至今米莲仍觉得是许峰给了她新生命。他坚定、少语,有巨大的内在,给人绝对的依赖感……这与父亲的角色相似,又有许多不同,许峰是……是一尊像,是黑夜里的灯塔,是波涛中的巨轮,是一切神话中开天辟海的巨灵,而她只需俯首跟随。

所有这些关于许峰的光环在脑海中此起彼伏交相辉映,米莲拼命地把这些梦召唤出来,堆叠得越来越高,自己深埋其中。她嗅到许峰的气息,那是真实不虚的,它混杂在尘灰的味道里,混杂在另一种淡淡的香水味里……米莲睁开眼睛,落满了灰的地板就在鼻子前头,顶上的床架剧烈摇动着,微尘弥散在床下的小小空间里。她的一声声心跳承载着床上女人忘情的一声声喊,承载着他粗重的喘息。她持续地心悸,并非不堪重负,反而是惶惶然的轻,轻飘飘下一刻就要飞走,在她胸口留下一个空洞。

床架还不知要震动到何时。米莲趴在那儿,手臂伤口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隐约的痛感,前方扁狭的床沿是世界打开在她眼前的窄窗,窗外近处是一只棕色船鞋,她三个月前给买的,另一只散在一步之外,如果在家里她会摆放整齐的;还有一只亮银镶水钻的尖头高跟鞋,因为跟太高而侧倒在地上,另一只在窗外瞧不见;往远去是一张墨绿绒面单人沙发的下半截,半根牛仔裤管搭下来,那是她两天前洗好的。

这怎么可以不是梦呢?

她仿佛是个潮退后第一次看见海底礁石的小女孩,眼前狰狞邪恶、光怪陆离、一片狼藉,而后巨潮回卷,把她溺在无边恐惧中。

她问自己,是不是就要失去许峰了,是不是已经失去许峰了?她原本最喜欢的就是对往后生活的畅想,甚至可以看见和这个男人一起变老的模样。她是如此向往那样的时刻,等待着死亡将他们最终合在一处。和许峰共同生活的片段不停地冒出来,对许峰的感情强烈地勃发出来,所有这些都没有了归处,无法搭救她,反而拖着她往更深处坠落。

要怎么办呢,要怎么让这一切都不曾发生,怎么让这一切过去,怎么把许峰留住?为什么自己今天要过来,为什么前天要去跟踪,都不曾想过如何面对后果吗?米莲想怪那瓶酒,又知道实在是自己蠢,冲动起来身体走在理智前面,出了事又硬气不到底,终归还是怕,怕得软成了一摊稀泥。

米莲想号哭一场,痛痛快快地用最大的力气,哭个昏天黑地,哭个不省人事。哭是发泄是逃避,然而她现在不敢,她紧紧勒住那条线,勒在心上勒在脖子上,一旦失控断了线,她怕控制不住声音被床上的人发现。现在她还有一个机会,忍过一晚,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她假装还有一个选择权,等一切冷下来,等她想明白许峰是怎么回事、自己是怎么回事。眼泪是一直在流的,那不叫哭,那是眼睛自己的事,超脱于理智和身体控制。她的手握成拳头,瞪大眼睛张大嘴巴,浑身都紧紧绷着。她情不自禁地要大口吸气,因为她喘不上来,但不可以,一个拼命呼吸的人会弄出垂死哀叫的啸音,必须把喉咙口撑开慢吸慢呼,哪怕觉得身体都缺氧了也只能这样。全身都在抖,她把一只拳头塞进嘴里,怕牙齿不小心磕出声音。眼泪和鼻涕流在拳头上,两个鼻孔堵住了一边,另一边闻到一丝烟味,米莲这才意识到,上面的动静不知什么时候停歇了。

那烟味不熟悉,不是许峰。

“你抽不抽?”上面的女人问。

“现在不想抽。”

女人低笑了一声。

她的音线又绵又糯,说一个字像吐一根线,轻轻易易就缠进男人心里。

“你平时就住这里呀?”女人问。

“不常在这儿。想一个人放松放松的时候会来。”

“我想也是。”

不说实话,米莲想,许峰对这个女人也不说实话。

“你太太是什么样的人呀?”女人问。

米莲不禁把头仰起来,想透过床架看见许峰的脸,看他怎么回答。

“怎么这么问?我没结婚啊。”

女人又低笑一声,也不知有没有相信。上面安静了一会儿,应该是女人又吸了几口烟,再开口的时候,声音更腻了几分。

“你们男人,是不是都不想结婚,就想这么玩下去的?”

“那是没碰见,碰见了还是会结婚的。”

一句一句话从上面钻下来,米莲闭不起耳朵。她想象着女人的模样,长发还是短发?皮肤白吗?嘴角会不会有一颗痣……她真想看一看她。

她是抽烟的,米莲之前没想过许峰会喜欢一个抽烟的女人。抽烟的女人更有个性。那么多年,自己一直在许峰的规范下生活,头发的样式、穿衣服的风格,甚至听的歌曲看的电影,都严格照着许峰的喜好。最初也不习惯过,但许峰于她不光是情,还有大恩,些许改变不算什么。这么努力地顺从到今天,竟错了吗?

“累吗?要不要睡一会儿?”男人问。

女人呢喃了一句,听不清楚。

结婚6年了,之前一直没能要上小孩,焦虑之余,米莲是想有一些变化的。她听小姐妹说,男人喜欢新鲜感,不能一成不变,要厌的。她也在网上见到许多厉害的女人说,女人要找到自我,自己发光更有魅力。所以她开始看一些从前不看的书,追一些从前不追的剧,想和许峰有一些从前没有的话题。两个月前她被小姐妹拉去做发型,小姐妹和发型师咬完耳朵,一刀下去她就傻掉了。小姐妹说你短头发多好看呀,五官好才能剪短发,一会儿带你去买衣服,给你老公换个新老婆。回家许峰盯着她看了好久,看得她心里发毛。米莲从来没见过许峰那样的表情,他不是看见了一个新老婆,他是看见了一个陌生人。那表情背后还有很多东西,米莲读不出来,她以为许峰要狠狠发一场火,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就这么过去了。回想起来,变化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那一剪刀下去,许峰的心就不在家里了。

所以许峰肯定是喜欢一个循规蹈矩的女人才对,他怎么会喜欢一个抽烟的女人呢?

米莲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也不知道上面那个女人赢在哪里,她要怎么改才能把丈夫拉回身边呢?只是因为她新鲜吗?又或者她特别特别的漂亮吗?她到底长什么样子啊?

“为什么你要去做……”上面许峰低声问了一句话,后半句没听清楚。

没听见女人的回应。停了一小会儿,床架又开始轻轻晃动起来,幅度比前一次小一些,伴随着拍击声。

不要去想,不要去想,米莲对自己说。

轻微的声响。米莲转头去看,一条紫色性感胸罩掉在地上,一定是被床上两人的动作蹭下来的。她赶紧把头转回来,却又见到几缕头发从另一侧的床沿垂落下来。

她是长头发呀,米莲想,真不该把头发剪了。

然后她闻到了一股异味,不很好闻的味道,带着点骚臭。

味道出来的时候,床架的震动也停了下来,头顶传来一声长长的吐气。除此之外,没有了其他任何声响。

吐气后是许峰略显粗重的喘息。听着听着,米莲觉得有哪里不对。噔噔两声,两只光脚踩落在她前面的地板上。米莲知道哪里不对了,那女人的喘气呢,怎么听不见?异味在持续不断地散发,米莲觉得很像是尿味,她往斜里瞥了一眼,几缕头发还荡在那儿,头发的主人躺在床上没动。

米莲呆呆地瞧着那一双光脚,熟悉的脚,第二趾长出一截。脚趾斜对着她,正对着女人的头发。脚开始挪动,走到房间一边,吱呀一声,是衣橱的门。脚走回来,一叠衣服扔在地上,红缎牡丹纹中装。女人的头发还是没动。

脚往米莲的方向走了一步,吓得她把头往后缩。脚紧贴着床沿站定,然后向后退。头发动荡起来,猛一下变多了,瀑布般垂落下来,发梢搭着地面轻轻晃动。脚再退一步,头发随之远离。米莲此前完全停滞的心脏此时才疯狂泵动起来,她再一次把拳头塞进嘴里,死死顶在牙上。这个动作在下一秒救了她,脚继续后退的时候,黑色的瀑布又一次流动起来,随即现出了源头—连在头发上的半张脸,半张睁着眼睛的倒挂的女人的脸。一步一步,瞪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一切都是倒悬的,近在咫尺的五官拼不起一张人脸,紧接着是下巴,是乳房……赤裸的身体在米莲上空斜斜滑落。

米莲的拳头在抖,头在抖,身体在抖,她趴得更低,扭动手和腿,尽量不让骨头挨着地,免得在地板上磕出声音。眼泪早已经不流了,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他没有喜欢上别人,他没有要抛下我,他是……要杀一个人。

咚!女人被完全从床上拖下来,脚砸在地上。

细细直直的腿侧对着米莲,臀部隆起漂亮的曲线,这些曾经会让米莲偷偷比较的身体特征,此刻房间里的三人谁都不在意了。有一只手在翻捡旁边的中装,拿起红裤子,在米莲看不见的地方砰地一抖,两条光腿跪下来,开始给女人穿裤子。裤管很宽大,女人活着时无论如何不会穿这样的裤子,现在自然没有反抗余地。拎起脚捅进裤管,几把拉过屁股,然后轮到上衣,先套袖子,再把身体翻面,手搂住女人肩膀抬起上半身。长发披散的头颅后仰,把细长白腻的脖颈挺在前面,喉间青紫的扼痕触目惊心。

米莲看着这一切在一米远的地方发生。女人被穿上衣服的过程中,男人几次伏低,如果不是过于专注,那角度是能看见床底下另一个女人的。那是许峰吗?好几次米莲问自己。许峰杀人了,他变成一个杀人犯了!米莲没准备好去接受这样的事实,大脑几乎都休克了,思维一帧一帧地卡顿。如果许峰真把视线投向床下,就会瞧见一个目光凝固的木偶,即便被拖出床底,都不会改变僵直的姿态。

原来衣橱里的中装是派这个用处的,米莲想。等她的脑子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许峰正坐在床沿,屋里飘散着熟悉的香烟味道,米莲能看见他的脚后跟。可是为什么要给她穿这身衣服,为什么不是她自己的衣服?许峰抽完烟,开始穿衣,穿袜子,穿鞋子,皮鞋走出米莲的视线,开门关门声……米莲不敢动,连眼珠子都不动,还是直愣愣地往前瞧着,盯住地上的那一团红物。忽然之间她就懂了,这是死人衣服呀,是下葬时棺材里的寿衣。

给她换上了寿衣,这是什么意思呢?米莲想不了这个问题,她的脑袋还在轰隆隆地响,各种念头来回冲撞,哪一个她都跟不上。有下楼的声音,许峰要出门吗?听见关大门声了。出门好,走远了好,剩她一个人……一个活人。米莲知道这个时机很重要,她尽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先别想其他的,得快点躲出去,躲远一点,许峰一会儿总还要回来的。她不是怕见许峰,现在还说不上怕或不怕,是压根儿没想明白这件事情,她需要有一个地方可以安安静静消化这一切。

米莲想动一下,没动了,全身每寸地方都锁着,她奋力一挣,阀门松开,所有的痛和酸一齐涌了出来。她瘫软在地上,放肆地喘了好一会儿粗气,这才手足并用从远离尸体的另一边床底爬出来,扶着床沿站起身。她贴着墙边颤悠悠挪到门口,手按在门把上,终究还是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地上的女人。

她还和刚才一样圆睁着眼睛,半张着嘴,本该娇美的脸保留着不久前拼命呼吸到最后一刻的挣扎,在大红寿衣的衬托下苍白得可怖。米莲终于看清了她的模样。这并不公平,因为这不是她的正常容貌,可是米莲没见过这张脸活着的样子,此刻的僵硬扭曲就在记忆里永远定格了。

不能多看,米莲转回头,拧动门把,发出“咯”的一声响。

又是“咯”的一声响,可是米莲的手没动。

她猛地回头。

几秒钟的静寂后,尖锐陡峭的吸气声从女人半张的嘴里传出,她的喉头开始蠕动,她的嘴唇开始颤抖,她的瞳孔收缩,然后眨了一下眼睛。

她没死,她活过来了!

米莲扑过去。太好了,她想,许峰没有杀人,他不是杀人犯了。她松了一大口气,整个人的重量都少了一半。

女人开始呛咳,米莲把她扶坐起来捋背顺气,她混混沌沌看着眼前的陌生人问:“你……”

女人只问出一个字就停了下来,此前深渊般的记忆倒卷回来,她猛地把嘴张到最大,尖叫声即将发出的时候,被米莲死死捂住了嘴。

“他没走远呢,”米莲在她耳边说,“先离开这儿。”

米莲把手松开的时候,女人的眼泪鼻涕都下来了。

“他还在这里?”她颤抖着问。

“刚出门。”米莲的脑袋现在灵活了许多,“他以为你死了,肯定是要去处理后面的事情,说不定就是去院子里挖坑。不能走门,找找看没封死的阳台或者窗户吧。”

她在心里念着阿弥陀佛,感谢着各路神仙。没死人,不管是对许峰还是对自己,一切就都还没走到绝路上。

“你是谁?”

米莲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眼前的女人还没完全恢复神志,没有在等着答案,低下头发现自己穿着古怪的衣服,伸手就扯。米莲心里着急,这会儿换什么衣服啊?万一许峰不是去挖埋尸坑,很快就回来了呢?

还没等她提醒,外面就传来了动静。

如果米莲的职业不是家庭妇女而是警察,她就会明白,一个连寿衣都为被害人准备好的谋杀者,一定也早就想好了该怎么处理尸体。

许峰当然不会现挖坑。他绕到屋后,那儿停了辆三轮车,他掀开盖在后厢的油毡,确认过下面的树苗和铁锹,便把三轮车往屋前推。

三轮车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如果在白天,这点动静会淹没在尘世喧嚣里,但此刻,却格外刺耳。许峰并不忐忑,邻居们早已睡熟,这点声音应该吵不到任何人吧。

如此安慰自己的时候,许峰突然听见一记彻底击破宁静的爆裂声。

许峰一激灵停下车,抬头往上看。

邻楼的二层亮起灯来,下一秒钟,女人的哭号声和男人的喝骂声从破裂的窗户后面炸开,紧接着有什么东西从窗里飞出来,然后又扔出一件。

“疯了疯了你哪根筋搭错!”男人气急败坏地骂出一大串污语。

“你就这样对我啊就这样对我啊,我要去报警我要让你抓进去,我去报警我让那个婊子抓进去。”女人一边号一边砸东西。

“你手机给我手机给我,想什么你脑子坏掉了你神经过敏……”男人的声音一下子低了半截。

“我管不了你让警察来管你,派出所摊开来……”

“你干什么,你要干什么!你有病!”

窗户前人影晃动,两个人一边动嘴一边动手。

显然这不是一个运尸体的好时机,也许会被吵架的人看见。许峰在墙根等了一小会儿,对楼的夫妻似乎并未真报警,但也没消停,附近陆续有两幢小楼都亮起了灯。他意识到一时三刻结束不了,得避一避。

回屋里去等他们收场吧,许峰想。他把车停好,蹭着墙边的暗影走到门口,拿出钥匙,插进锁孔,拧开。

门打开了。

许峰一进玄关就停下了,有声音。循之望去,一个人正在上楼梯,他看见下半身,鞋子很熟悉。

“米莲!”他脱口而出。

米莲闪躲不及,她脸色惨白,一下子失了所有力气,扶着栏杆缓缓瘫坐下来,瞧着许峰张口欲呼,却嗫嚅着说不出话。

许峰反手关上了门。

3

许峰没有把尸体直接扔进坑。

他横抱着尸体,辛苦地跳进坑里,因为不平险些摔倒。他小心翼翼地把尸体放下,尽量少磕碰,帮她把衣襟整理好,解开头巾拂去乱发,露出干净的脸庞。他的动作温柔轻缓,仿佛心中仍有爱意。

曾经温热的躯体已经冷却,并将很快分崩离析,许峰蹲坐在旁,心中怅然。他并不后悔,但总不免有些迷茫,一时间竟不想起身。

黎明还早,杂草荒芜间,只露出了半个头的土坑里,忽然起了幽幽的调子。这调子时有时无,时高时低,时唱时和。哼着它的人,可能并无所觉,只是挣扎在往事与前路的旋涡里,情不自禁。

人生路,美梦似路长

路里风霜,风霜扑面干

红尘里,美梦有几多方向

找痴痴梦幻中心爱

路随人茫茫

春寒料峭,夜半歌声在这埋人的荒丘上盘旋,与此相伴的,是一线低低的啜泣声。

米莲跪在浮土边,坑里的许峰是如此遥远陌生。

“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她颤抖着说,“我们重新开始,我还是你的老婆,你还是我的丈夫,我什么都不会问你的,我们把这些都忘掉,当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可不可以?”

许峰终于站了起来。他把这个坑挖得很大,大到有他此刻的立足之地,也大到足够并排躺下两个人。他搭着边翻上来,顺手操起铁锹杵在浮土上,冲着米莲长长叹了口气。

“你为什么不好好待在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