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四首(选三)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1]

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2]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3]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4]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5]

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6]

 贾氏窥帘韩掾少[7],宓妃留枕魏王才[8]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何处哀筝随急管,樱花永巷垂杨岸[9]

东家老女嫁不售,白日当天三月半[10]

溧阳公主年十四[11],清明暖后同墙看。

归来展转到五更,梁间燕子闻长叹。 

【解读】

这组诗本有四首,这里所选前两首为七律,后一首为七古,另一首五律未选。三诗均与爱情婚姻有关,可谓一目了然。

“来是空言”一首以情人远别为背景,设想别后女子的闺中生涯,她在等待盼望,日思夜梦,眼前的一切,蜡照、麝熏、帷帐、绣被,在在让她想起往日的幽会,而今物是人非,令人无限悲伤,故不能不于尾联为隔绝之苦而痛呼。

“飒飒东风”一首从女性角度写沉溺缠绵于爱情中的种种感受和思虑。她从日常生活的事理中汲取支持爱情的信念,相信自己爱情选择(爱其人,爱其才)的正确,为此牺牲,值得。但爱情的阻力和困难很大,她受够相思的煎熬,而前途并不乐观。尾联是充满怨恨的反话,然而春心岂能真的不与花争发?所以更是悲愤的呼喊。

“何处哀筝”一首主题显然,东家老女与溧阳公主,婚姻的遭遇竟如此不同,其寓意很清楚:地位身份迥异的男子,仕途通塞的不同命运岂不也是如此?由这一首而反观前两首,人们想到它们是不是也是比兴寄托,有所寓意呢?对爱情婚姻的渴望和追求,是不是暗喻仕途的企盼和向往呢?综观组诗,我们不能不予以考虑。李商隐诗的意义常常是多层次的,读者们的领略亦因自身条件有别而有浅深之异,故多种解释不妨并存而互补之。


[1] “来是”二句:写爱人曾相约来会,但等到五更月斜仍不见人,约定徒成空言。此当为女子口吻。

[2] “梦为”二句:点明诗中人物所梦内容是“远别”,梦中啼哭,旁人推唤不醒;欲寄书信,则因捎信人催得急,故墨未磨浓。二句所写非当夜事,是曾发生事,甚至有过不止一次。

[3] 蜡照半笼:烛光所照范围有限,故曰半笼。金翡翠:屏风或帷帐上金线绣的翡翠鸟。麝熏:麝香的气息。微度:轻轻透过。绣芙蓉:帷帐或被褥上所绣的芙蓉花图案。此写闺房陈设华丽雅致,气氛宁静而暗淡。

[4] 刘郎:传说东汉人刘晨、阮肇上天台山采药,邂逅仙女,受到款待,留居半载而归。后刘晨再到山中寻找仙女,未果。事见刘义庆《幽明录》。这里刘郎当为作者自指。蓬山:蓬莱山,仙山也,此喻所爱女子居处。

[5] 飒飒:风雨之声。芙蓉塘:亦即莲塘,假设的地名,应在女主人公居处附近,或谓是情人相会之处。轻雷:一般注家以为是用司马相如《长门赋》“雷殷殷而响起兮,声象君之车音”,喻指情人来临。但也不妨与上句合看,视为实写环境和春日景象。

[6] 金蟾啮(niè聂)锁:古时一种香炉,开关处做成蛤蟆咬锁状,四字指此。烧香入:金蟾虽啮锁甚紧,但炉中烧香,香气仍可出入。玉虎:一种用玉石雕成虎状的汲井辘轳。牵丝:拉动辘轳上缠绕的绳子。此句谓井再深,有玉虎牵丝也能把水打上来。

[7] 贾氏窥帘:《世说新语·惑溺》载:晋尚书令贾充赏识美少年韩寿,委任他为僚属,贾充之女在帘后窥视,爱上韩寿,二人私通,被贾充觉察,嫁女于韩。韩掾(yuàn院):指韩寿,掾是僚属之意。此句谓贾女窥帘而许身韩寿,爱的是他年少貌美。

[8] 宓(mì秘,一读fú伏)妃留枕:用曹植《洛神赋》故事。据《文选》李善注,魏东阿王曹植曾求娶甄逸之女为妻,但曹操却将她许给了曹丕,后来甄后被谗而亡,曹丕将她的玉缕金带枕给了曹植。某次,曹植过洛水,梦见甄氏已成洛水之神(名为宓妃),对他说:“我本托心君王,其心不遂,此枕是我嫁时物,前与五官中郎将(曹丕),今与君王。”遂在梦中相欢。曹植悲喜不能自胜,作《感甄赋》。后魏明帝(曹丕之子)将其改为《洛神赋》。此句谓宓妃留枕给魏王曹植,爱的是他的文才。

[9] 哀筝急管:急促悲哀的管弦乐声。永巷:宫中幽闭有罪宫女的地方,这里兼指一般长而深的巷子。

[10] 老女:大龄未嫁之女。乐府诗《地驱歌乐辞》:“老女不嫁,蹋地呼天。”“白日”句:以季节迟暮状老女心态,何焯曰:“怀春而后时也。”(《李义山诗集辑评》)

[11] 溧阳公主:《南史·梁简文帝纪》:“初,(侯)景纳帝女溧阳公主,公主有美色,景惑之。”年十四:谓其年少也,未见史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