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1]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2]。
此情可待成追忆[7]？只是当时已惘然。
【解读】
在中国诗歌史上，《锦瑟》大概是解释最为纷歧、学者们争论得最激烈最长久的一首诗。对它的主旨，有种种说法，有的说是怀念令狐楚家一个名叫锦瑟的丫头（刘攽《中山诗话》引），有的说是写了瑟的四种声调：适、怨、清、和（苏轼语，《苕溪渔隐丛话》引），有的说是为悼念亡妻（朱鹤龄、朱彝尊、何焯、冯浩、孟森等），也有人说是追念旧欢，或客中思家，或为自己的诗集作序（纪昀、叶葱奇、王应奎、钱锺书等），甚至是“伤唐室之残破”（岑仲勉《隋唐史》）。难怪元好问要说：“望帝春心托杜鹃，佳人锦瑟怨华年。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王士禛也摇头长叹：“一篇锦瑟解人难！”其实，这首诗的主旨已在诗中表明，那就是“思华年”，亦即“自伤身世”。诗从锦瑟起兴，以一连串的典实和比喻描述韶华流逝、怀才不遇、理想成空的经历给他心灵留下的深刻印痕。抒情诗的功能本是坦露胸怀、展现心灵，而不便于叙述具体事实，李商隐也正擅用迷离惝恍而韵味隽永的意象，状写由无数事所造成的精神创伤，倾吐多年郁积于心的感受。此诗的中间二联，是四幅奇丽图景，美到极致，也浓缩凝练到极致，恰与首尾二联的直抒胸臆，浑然地构成一曲哀婉伤感、变奏丰富、令人回肠荡气的无标题音乐。此诗丝毫未写平生行事，故试图考索诗句背后的事实，往往徒劳无功；但它又涵盖了诗人一生的坎坷境遇，故读者不妨根据已知的作者生平去体会领悟诗之神味。尾联道出一个失意者回顾平生时的怅惘和迷茫之感，也很能引起我们的共鸣。
[1] 锦瑟：髹漆装饰美丽而贵重的瑟，一种多弦的弹拨乐器。李商隐妻王氏善鼓瑟，见《房中曲》诗及注释。本诗以锦瑟起兴，并取首二字为题，实等于无题。全诗对平生作回顾和慨叹，是义山晚年的作品。
[2] 无端：没来由的。瑟之弦数有多种，五、十五、二十三、二十五，乃至五十均有，如《世本》谓：“瑟，庖牺作，五十弦。”《汉书·郊祀志》谓：“泰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为二十五弦。”李商隐面对的是五十弦瑟，弦数可能恰与其此时年岁相近，“无端”有“何以巧合如此”之意，既表诧异，亦含悲怆。柱：瑟之两端用以系弦的小木桩。华年：即妙年、盛年，青春年华之意，至宋词遂有“锦瑟华年”的说法。
[3] “庄生”句：庄生即战国思想家庄周。晓梦：白日做梦。《庄子·齐物论》：“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欤，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庄子之梦的意义在于现实与梦幻的错位和混淆，义山回顾平生亦大有如梦似幻、真幻难辨之感。
[4] “望帝”句：据《华阳国志·蜀志》、《文选·蜀都赋注》引《蜀记》及《成都记》，皆云：古蜀有王曰杜宇，后称帝，曰望帝。望帝杜宇死，其魂化为鸟，名曰杜鹃，一曰子规。春来子规啼鸣，直至唇吻出血而不止。蜀人闻子规鸣，皆曰是望帝也。春心，春情萌动之心，引申为对国家、世事、人生和理想抱负的关怀之思。此句意谓即使化为异物，理想抱负及其未能实现之悲痛亦不会泯灭，而作者实以望帝自比。
[5] “沧海”句：张华《博物志》载：“南海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能泣珠。”又有传说云：鲛人曾寄寓人家，临去，泣珠满盘以谢主人。此句以月明海上鲛人泣泪化珠的故事，表达“沧海遗珠”（喻怀才不遇）、“珠含热泪”（喻诗作哀婉多情）等复合意象。
[6] “蓝田”句：蓝田山在今陕西蓝田县，山中产玉，也称玉山。司空图《与极浦书》：“戴容州（叔伦）云：‘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这句用戴叔论语意，比拟自己半生追求的理想，犹如玉田之烟，近于虚无。
[7] 此情：指上述种种迷茫惆怅之情。可待：何待，何需等待今日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