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青萍之末(1)

青萍是赤城南部的一处边地小村。

村子三面为高山环绕,仅在东面临河的狭长地段,稀稀疏疏散落着上百户村民。青萍地处偏僻,土壤贫瘠,山中瘴气弥漫,又多毒虫猛兽,除了世代居住在此的乡民,鲜少有外人踏足。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乡民们的生活也可想而知:收成好的年头也只能勉强敷口,若再碰上灾年,树皮草根都是难得的好食材,当草根都被扒光的时候,就只能以泥土充饥。

老杨清楚记得,他十岁那年,村里大旱,地里颗粒无收,乡民们扒光了树皮草根,依然无法充饥,每天都有老弱妇孺倒下,村中哀嚎遍地。老杨的爹娘,年前攒了一点谷米,也不敢大大方方拿出来吃,只将谷米藏在中空的竹节里,每日里偷摸几粒放水里煮。靠着这点谷米,老杨一家总算撑过了冬天。等春天到来的时候,村里人口已减了大半。老杨常常自责,如果当时他们家拿出谷米给大家分一分,或许隔壁的二大爷就不会熬不过冬天,河对门的三丫头就能看到今年的春天。可是,若真拿出了谷米,或许熬不过冬天的人里也有他们一家。

穷苦人家的善良都无处安放。

不过,这些情况自彩朵儿一家的到来,悄悄发生了些许改变。

提起彩朵儿的阿爹,村里人都会乐呵呵的叫上一声“大力”,还会惯常性的加一句,“都说傻人有傻福,大力是个有福气的人呵”,下一句保准是“别看大力跟个闷葫芦憨憨傻傻的,人找的媳妇那叫一个顶呱呱,跟你讲,十里八乡打着灯笼也找不出那样漂亮又能干的女人”。

大力媳妇叫素娘,是青萍一带出了名的美人。素娘不仅长得美,还会得一手好针线。她绣出来的图案,不论花鸟虫鱼,飞禽走兽,看上去都是活灵活现,栩栩如生。素娘针线功夫了得,人又温柔娴静。十里八乡的村妇,但凡有透露出想学针线活的意愿,她都会毫无保留的传授经验。几年下来,穷苦的村子竟靠村妇们的绣品在周边打出了名气,便是遇上荒年,也不再如往年一般难捱。

大力是个身材魁梧,言辞却木讷的行脚商贩。村民们只依稀记得这个若干年前的一个午后,一个面容有些愁苦的年轻人挑着货郎担,步履蹒跚的走进了村子。虽是来卖货的,他却一声吆喝也没有,只沉默的注视着来来往往对他好奇打量的村民。谁也不知他叫什么,更不明白这年轻人为啥想不开,会落脚在这个穷的叮当响的破落村子。

大力第二天就在村东头搭了座茅屋,村里人起先还只是好奇,不过很快,乡民们都喜欢上了这个话少的行脚大汉。大力虽然言辞木讷,内里却有一副仗义执言的热心肠。苗老爹的墙倒了,大力第一个发现且赶在下雨前就修好了,西边老安家的毛头小子进深山打猎迷了路,大力进山找了三天三夜,才把小子全须全尾送回了家,如此种种,数不胜数,不知不觉,大力成了山民们眼里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存在。

“大力这个人什么都好,就不知啥时候能成家,成天孤家寡人的,我都看得心酸哦”。

某日,老杨媳妇盯着大力离开的背影,戳了戳一旁打盹的老杨。老杨砸吧一下嘴,“你懂什么,大力那样的人,他是自己不想成家,又不是找不到”。

“我才不管”,翠娘眼底满是热情,“老杨,晚上你把大力叫过来喝酒,我今天说什么也要问问大力,他究竟中意啥样的姑娘。不管他喜欢啥样的姑娘,这个媒我都做定了”。

老杨哟呵一声,“那他喜欢天上的仙女,这个媒你也做”。

翠娘啐他一口,“你这个人,就喜欢跟抬杠”。

看着翠娘脸上乌云越来越重,老杨干笑一声,“行行行,都依你,我这就去找大力”。

老杨两口子的操心在这个傍晚戛然而止。

翠娘现在都还记得,那天的傍晚,着一袭浅藕色长裙的素娘,在万千霞光的照射下,如九天下凡的仙女般走进了村子里,也如一道星火撞进了所有人的目光里。她静静地跟在大力身后,落落大方的和村民们挨个打招呼。翠娘正看得出神,素娘却走到她跟前,甜甜道了声大嫂,又从大力包中摸出一块上好的布料,“这个布料衬大嫂肤色”。

“我的乖乖,我这是见着仙女了么!”,翠娘眼睛发了直,一时竟忘了去接布料,乡民们都被她夸张的动作逗笑了。老杨连连翻白眼,“没出息,没出息,仙女都给你见面礼了,竟搁那发呆”。

素娘的到来,在青萍很是轰动了一段时间。人人都说,“大力那小子平时不显山露水,出趟门竟带了这么个漂亮的媳妇回来,我承认我之前是看走了眼咯”。

素娘和大力婚后第二年就有了个女儿,女儿名唤彩朵儿。彩朵儿继承了素娘的长相,从小就生的水灵白净,只是性子却有些随爹,不怎么爱说话。不光不爱说话,还总喜欢望着天空或田地发呆,一发呆就是一整天。

大爷大妈私下里叹气,“这彩朵儿要是再活泼点就好了,生的那么可爱,性子却随了大力,哎”。

“随大力也行,傻人有傻福,彩朵儿是个有福气的”。

彩朵儿有些不明白山民们为啥觉得她和阿爹傻,她和阿爹才不傻呢,只是不想浪费口舌罢了。就好比人人都只看到阿娘的温柔贤惠,却不知阿爹粗犷的外表下,实则有一颗最温柔的心。每次阿娘多愁善感的时候,阿爹总能第一时间发现她的异样,几个笑话就逗阿娘笑出了声。村里人都羡慕大力的好福气,能娶到阿娘那样貌美又贤惠的妻子,可彩朵儿总觉得阿爹的存在才是阿娘最大的倚仗。

又是一年盛夏,太阳倚在山头,大片大片的云朵绕着山梁霍霍燃烧。二牛骑着老黄牛,短笛横在身前,呜呜伊伊的曲调穿过山林,轻轻落在竹林溪畔的少女身上。

少女梳着丸子头,看起来不过十二三的年纪,身量是恰如其分的娇小。此时,她正蹲在地上,一动不动盯着面前的草丛。二牛跳下牛背,挨着少女蹲下来,顺着她的方向看去,只见一群蚂蚁正忙着搬家。二牛看了一会儿,提醒道,“彩朵儿,天快黑了,该回家啦”。

彩朵儿抬头看了他一眼,二牛很是明白那一眼的含义,她这是要他别多管闲事。可二牛并不想,一个人回家多没意思。“没关系,反正时间也还早,我娘可能都还没做饭呢”。

彩朵儿不置可否,目光又转向草丛里的蚂蚁。二牛看了会儿,实在不太理解彩朵儿为啥喜欢看这些小东西。想着想着,目光又不自觉移到了彩朵儿脸上。太阳落了山,火烧一般的霞光落在彩朵儿莹润雪白的面上,更衬得她肤白胜雪,二牛只觉脸上发烧,忙将目光转向了别处。

说来也怪,生活在青萍的女孩因下地干活的缘故,皮肤被太阳晒得黢黑。可彩朵儿却跟她们完全相反,虽然也是风里来雨里去,可她却肤白胜雪,眉目若画。二牛不禁想起大人的话,彩朵儿果然随了素姨的长相,只是性子却随了她爹,沉默寡言又性子古怪。

二牛却早就习惯了她的各种古怪,索性放了黄牛去吃草,自己“扑通”一声坐在了田埂上。草丛里的火金姑被他动作所惊,自草丛里腾起。彩朵儿伸出双手,那些火金姑竟似懂人意,一只两只都绕着她的手掌翻飞,二牛惊讶望去,却见那星星点点的光与少女眼中的水波交相辉映,一时竟看得呆了。

“回家吧!”。不咸不淡的嗓音将二牛神思拉回,他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脑袋,拽着老黄牛,亦步亦趋跟了上去,“彩朵儿,前几天阿乌跟我说,他在山上打柴见到好大一条蛇,听说那蛇身足足有水桶大,两只眼睛红通通的像两盏大灯笼,直勾勾瞪着他看,他吓坏了,砍的柴都不要了就往山下跑,到今天都还躺床上没起来呢……咦,天怎么忽然黑了?”。

二牛絮絮叨叨,不经意间抬头,这才发现前一刻还晚霞漫天的天空忽然黑如墨染,一朵黑云自山尖飘起,如一口黑锅倒扣了下来。狂风卷地,“沙沙沙,沙沙沙”,豆大的雨滴由远而近踩着草木行来。二牛忙从水塘里扯下两片荷盖,顶在自己和灵均脑门,可雨势极大,不出片刻,两人就被瓢泼的大雨浇了个透心凉。

“这行雨来得可真是时候!”。二牛拧了拧衣上的水,又担心起身旁的少女,“彩朵儿,你冷不冷?”。

彩朵儿闷不吭声,只是突然停下了脚步。二牛还要再问,却见彩朵儿眼神突变,他心下一惊,顺着彩朵儿的目光看去。这一看,二牛吓得几乎要蹦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