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草上的微光(3)

醒来时,房间内一片昏暗。

洪治从床上跳了起来,走到桌子旁,抓起闹钟。

果然不出所料,闹钟显示已经五点多了。闹钟的设定并没有解除,这代表他连续睡了四个半小时,连闹钟吵闹的铃声都没有听到。

最近老是发生这种情况。

上个星期六,他也是听到一阵激烈的敲门声才从梦中惊醒,才听到闹钟正响个不停。由于闹钟响了很久,在楼下的母亲以为发生了什么事,赶紧冲上楼。洪治也为自己对这么吵闹的声音渐渐没有反应感到不安起来。

家里仍然笼罩在无人的寂静中,母亲似乎还没有下班。室内的温度降低不少,感觉和户外差不多。

洪治叹了一口气,没有开灯,坐在床边。

今天是星期三,是去曜子家的日子。她每个星期三上早班,三点就下班了,每次都会做好晚餐等洪治一起用餐。这种每周约会一次的生活已经持续了将近一年。

包括和曜子的关系在内,这三年半碌碌无为的生活似乎让他未来的路越来越窄,也让他越来越堕落。如今的他也许比蝼蚁更不如,只能勉强算是蝼蚁的呼吸吧。

洪治在一九九九年八月辞职时暗自下定决心,至少在未来的五年不工作。

他决定“等候”五年。

不是等待,而是等候。翻了字典,发现“等候”的意思是:①做好准备地等待;②充满期待地等待。当时,洪治对三年又四个月的上班族生活感到极度疲劳。高中三年期间他经历了退队和之后的学校生活、为考试刻苦用功,把自己搞得筋疲力尽,觉得再度陷入这种状态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大学四年是重整时期,他努力让自己走出高中时代的疲惫,无论对课业和社团都不太热衷,只有求职活动比其他同学更铆足了全力。泡沫经济崩溃后,洪治就读的那所大学的毕业生就职情况很糟糕。即使如此,他仍然能够在大型不动产公司谋得一职,因为在整个大学期间,他就像受伤的野兽在洞穴中静养般,静静地调养十几岁期间累积的疲劳。

因此,他在离职时深信,只要潜心等候,就可以开拓自己的前途。对洪治来说,“做好准备地等待”,并不是处心积虑地寻找机会。长跑比赛的决胜机会总是出现在后半场。为了避免决胜机会从指尖溜走,最重要的就是拼命忍耐,咬着牙跑下去。他在这种需要发挥耐力的赛跑中百战百胜,他的偶像濑古的赛跑方式就是最好的榜样。那些受到其他人影响、慌慌张张地改变自己节奏的选手无法获胜。濑古无论面对什么竞争对手,都会竭尽所能,维持自己的步调,拼命忍耐再忍耐,保留实力在最后的直线跑道上和其他选手一决胜负,在终点前反败为胜。洪治相信,这种跑法才是真正的实力。

当然,无论做任何事都需要动机,工作也不例外。如果只是为了工作而工作、为了自食其力而工作,就会不在乎任何工作。任何人工作时,都需要一个能够让自己接受的动机。

当初,洪治一心想进入赫赫有名的、总公司设在市中心黄金地段的公司工作。他不愿意像父亲荣治一样,一辈子都为股票未上市的小型食品批发公司卖命。他想去那种只要一拿出名片,别人就会肃然起敬的大企业,这就是洪治当时的工作动机。正因为如此,他才能不理会那些整天热衷于玩乐、社团活动和追女生,直到最后关头才开始求职,最终只能在中小企业混口饭吃的同学,而是发挥不屈不挠的毅力,如愿进入大企业。

然而,实际工作后,他才发现不动产的营销工作比想象中更辛苦。他在名古屋的营业门店做了一年推销独栋楼的业务后回到东京,被调到公司主力业务的大厦营销部门。当时经济已经跌到谷底,每一季度的房屋售卖价格都会向下调整,就连把签约放在第一位的现场销售人员都不禁感到纳闷,大家都忍不住问:“这种价格,我们公司真的有利可图吗?”

即使如此,每个人仍然使出浑身解数,努力完成不断上升的业绩指标。

洪治工作的那家公司在房屋盖好之前,就邀客户到样板间参观,签下房屋预售合约。之前靠这种创新的营销手法,那家公司一跃成为业界最大的公司。但在洪治进公司的一九九六年左右,这种预售的销售方式受到经济不景气的影响,导致大量客户退约,公司不得不重新检讨营销策略。再加上泡沫经济时期庞大的开发投资亏损,为了向银行支付利息,净利经常不到泡沫经济时期的十分之一。每次去酒店时,就会听到前辈夸耀黄金时代的荣景,最后再补上一句:“你们的运气真的很不好。”

洪治进公司第三年,主力银行派来一位新董事长,全面停止预售的销售策略,改为现场销售成屋。洪治在第二年从东京总公司转调到横滨营业部,全力投入位于新横滨车站旁的高塔大厦的销售工作。这幢地上三十二层、总户数四百一十二户的智能型大厦,各户最普遍的价格为六千九百万日元,以当时的经济来说,算是最棘手的案子。当上司命令他负责该销售案时,同事都半开玩笑地表示同情:“这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实际开始销售后,果然没有一个买家。他每天一大早就打电话给业者和通过网络申请的客户,只要有人上门参观,就积极推销,几近让人望而却步。就连休假日他也去加班,但过了三个月,业绩还是零。

营业主任刚开始时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了一个月,眼神和表情完全变了样。

“你又不是菜鸟,你在名古屋和总公司时未免混得太厉害了,你打算一直这样当薪水小偷吗?如果卖不出去,你自己买下来!真是个废物!”

这种谩骂已经成为家常便饭。

虽然已经习惯了这种事,但在漫长的梅雨季节终于结束的七月底,第二期也开始销售时,好不容易才谈妥的牙医在签约前临时取消,令洪治情绪低落。而在那天晚上,得知在名古屋时曾经照顾他的前辈自杀的消息,洪治感到内心最后一根支柱也啪的一声断裂了。他和洪治一样,从四月开始负责仙台一个很难销售的案子,业绩始终无法提升,最后终于想不开,上吊自杀了。

根据家属的要求,遗体被送回东京的老家,守灵和葬礼都在板桥的殡仪馆举行。洪治很希望两者都参加,但主任说要开朝会,不让他参加葬礼。他不惜旷工参加了葬礼,中午过后,目送灵柩车前往火葬场,从殡仪馆回车站的路上,他在沿途的文具店买了信纸和信封,走进麦当劳写了辞呈。

他没有一丝留恋,也没有一点后悔。

“不给别人添麻烦”无法成为继续同一份工作的理由,他已经厌倦了必须忍受为渺茫前途的不安和眼前滑稽可笑的现实而工作。工作三年多,他存了三百多万日元,打算在老家附近租一间老旧民居,靠失业救济金和打零工,四五年之内应该不愁吃穿。

五年期间,任何人都会遇到一两次机会,更何况他已经完成了学生时代的目标,有在大企业工作的经验。这一次他打算在找到非要活下去,或是只能活下去这种迫切的理由后才开始工作。

所以,他暗自发誓,五年之内不找工作。

然而,眼下进入第四年时,他却希望自己可以变成吸血鬼,实在是太不堪了。直到去年,他才终于意识到这一次和学生时代的情况不同。当初回到埼玉,租了一间房租四万五千日元的民居套房,勉强独立的生活期间,他并没有这种走投无路的感觉。前年年底动了手术,不得不搬回老家后,他才开始厌恶一味等候的自己。因为健康辞去原本每个月工作十天的计时工作可能也是失策之举。去年秋天时,存款终于只剩不到一百万日元这件事也对他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到头来,我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干什么,就像战场上的士兵、布什、萨达姆、AV女优、松本这些因为极度的欲望、忙碌和疲劳,不知道如何用自己的方式运用时间的人一样,我也因为极度的无欲、空闲和放松,失去了对时间应有的感觉。”

在片刻之间倏地漆黑一片的房间内,洪治这么想道。他缓缓地站起身,打开天花板上的顶灯。

真是无可救药了……

他这么觉得。

“洪治,你是不是越来越忧郁了?该不会被我传染了吧?”

上次见面时,曜子这么问他。姑且不论是否被她传染,不过自己的确越来越忧郁了。

今晚真不想去见她。虽然和曜子有肉体的结合,但彼此的心灵无法相通,连他自己都搞不懂这种关系为什么持续了一年。曜子也有同感吗?这也是因为失去时间的关系吗?听不到闹钟铃声,和曜子维持这种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关系,都是因为这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