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山洞取暖

在荒郊野外赶了两日的路,吃了一肚子冷到发硬的干粮,由于天寒地冻,出没的飞禽走兽甚少,他们只偶尔能打到几只出来觅食的野鸡雀鸟。

李怀信裹着皮裘仍不觉得暖,感觉寒气无孔不入,直往他骨头缝里钻。

好不容易途经一家茶肆,却是个半露天的,四周没有墙壁遮挡,只用几根木桩顶着张破破烂烂的草席,上面满是大大小小的孔洞,好似下过一场刀子雨,把它戳成了筛子,寒风飕飕的,那顶上的遮挡,形同虚设;底下摆着几张陈旧的方桌条凳,这就算支起了摊子,在这荒凉贫瘠之地做起了生意。

有几个满身寒霜之气的客人,想必也是赶路至此,坐在那里大口吃面大口灌茶。

老板是个弯腰驼背的中年人,举着大漏勺站在一口大锅前捞面,见有人经过,远远就开始吆喝。长途跋涉的人,大多会在此歇歇脚,喝一口热乎的,暖暖胸口。

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李怀信想挑都没得挑,再说,此刻有碗热汤面怎么都比啃又冷又硬的馒头强,他索性坐下来,要了两碗阳春面。

一早拽他袖子:“我也可以吃的。”

李怀信从她手里抽出袖子:“你吃了也是浪费。”

一早不乐意,虽然她可以不吃东西,但也免不了嘴馋:“一碗阳春面才几文钱。”

老板听见了,笑道:“两文钱。”

李怀信经历过一段穷困潦倒的日子,同贞白窝在一间房里,一日一碗清粥,吃不饱,又寄人篱下,还差点贞节不保,别提多糟心了。想当初,他在宫里、在太行可是极尽铺张,甚至拿过翡翠、玛瑙贴地板,找匠人把玉石磨圆了,嵌在地面,光脚踩上去,按摩足底穴,冰冰凉凉的,别提多舒服了。那时的他,何尝把钱放在眼里?如今漂泊在外,不得已落了俗,对钱财也看重起来,连花两文钱给一早多买碗阳春面都舍不得,沦落到如此境地,他不由得悲从中来:人总是会变的。

可他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这样吝啬、抠搜!不就两个铜板嘛……想到此,他思路又是一转,两个铜板也是钱啊,虽然他们在樊家赚了包银子,但一路上要三个人分着花,就必须节衣缩食。李怀信自小含着金汤匙长大,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走哪儿都想吃好的住好的穿好的,实在不愿再委屈自己,就只好克扣这只小鬼了,毕竟贞白那个大的,他多少得有所顾虑,谁让人本事大呢,三番五次欺到他身上来了,他都没敢反抗得太激烈。

李怀信思来想去,憋了一肚子窝囊气。

等老板端上阳春面,他盯着面前两只豁口的碗,脸都绿了:“阳春面为什么没有葱?”

老板笑呵呵:“天儿太冷,土地都冻上了,不长葱啦。”

没有葱还做什么阳春面,清汤白水的,连一滴油星子都看不见。

“您慢用。”老板笑呵呵说完,便转身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李怀信又开始犯头疼了,他揉了揉眉心,垂眸盯着那豁口碗,心想:这日子没法过了!

此时,邻桌一名男子问起:“这儿离广陵还有多远?”

老板提着茶壶给他斟满一杯:“不到十里地,几位也是去太行吗?”

男子摇头:“不是,进城探亲。”

听老板那意思,李怀信忍不住问:“最近很多人去太行吗?”

“可不嘛。”老板笑呵呵道,“陆陆续续已经有好几拨名门弟子,去太行送拜帖呢。”

李怀信和冯天下山之前,没听说太行今年要举办什么问道论剑的大会,他眸子一沉,问:“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听他们吃茶的时候聊起,好像说什么天师出关了,要去拜会。”

李怀信一愣,师祖竟然出关了,毫无征兆地提前了三年,难不成太行已经知道了长平乱葬岗的事?

他正揣测间,突然电闪雷鸣,疾风骤雨,雨水穿过头顶那块千疮百孔的草席,直直地落了下来。

“哎哟,这雨怎么说下就下,客官们,赶紧到那棵大树底下躲躲吧。”老板喊了一嗓子,和大伙儿纷纷往前头的大树底下冲。

李怀信抬手挡在头顶,没跑出两步,一回头就见贞白站在疾风骤雨里岿然不动,雷鸣再次炸响,她蓦地退了退,仰望天际,防御似的,露了怯。

李怀信驻足望着她,想起乱葬岗里追着她劈的天雷,想必是落下了后遗症,怕了。他有些惊奇,面对山崩地裂和七绝阵都毫无畏惧的人,居然害怕打雷下雨。

一早抱着冯天的骨灰坛,朝他们喊道:“你们站在雨里干什么,还不过来避一避?”

虽然树底下也在漏雨,但多少能挡住一些,好过直接变落汤鸡。

贞白置若罔闻,她警惕地握紧剑柄,在第三声雷响时,瞬移到了三丈之外。

李怀信刚说出个“你”字,就见她已经闪开了。

一早愣了一下:“什么情况?”紧接着又见李怀信追了过去,她瞪着两个在雨中远去的身影大喊,“你们去哪儿?!”

老板张大嘴眺望,感叹道:“这是武林高手啊。”冷不防一滴雨水落进了眼里,他倏地闭起眼,抬手拿袖子擦掉,又眨了眨眼,道,“找地方避雨去了吧,毕竟这大树底下也漏雨啊。丫头,那是你爹娘吧,咋把你给撇下了?”

一早翻了个白眼儿:“可拉倒吧,我能有这么不长心的爹娘吗?!”再说了,她一路上积极主动地把冯天的骨灰坛搂在怀里,图什么呀,就图搂着个坛子心安。好比现在,这俩人不知道抽什么风,招呼都不打便撒丫子跑了,她也不怕他们真的会撇下自己,否则她就把冯天的骨灰撒粪坑里去。

老板惊讶道:“啊,那他们是你什么人?”

“什么人都不是。”

老板神色一肃:“你不会是被他们拐带出来的吧?你家住哪儿啊?你爹娘呢?”

一早“扑哧”一笑,几滴雨水透过密密匝匝的树叶缝隙落下来,她肩膀微微一侧,避开了:“大叔,你说反啦。”

“什么反啦?”

“你看那男的,是不是衣冠楚楚,特别打眼?”

老板点点头:“确实贵气,像大户人家的公子。”然后蓦地反应过来,惊讶得不行,“哎呀,你小小年纪的……”

一早咯咯笑起来,开始胡说八道:“我有个姐姐,还没出阁,把他拐回去,正好凑一对儿。”

老板有些纳闷,指着茫茫的雨幕:“他俩不就是一对儿吗?”

眼看这雷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一早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老板扯闲篇儿:“他俩?八字还没一撇哪!”

又一道雷电,破空劈下,闪在云层里,响在风雨中。

贞白速度奇快,像旋风一样,在山林间呼啸而过,东躲西藏,好像背后有道雷电穷追不舍,她停在哪儿,雷电就会劈到哪儿。

李怀信铆足了劲儿,被滂沱大雨浇了个透湿,好不容易才追上她,死死拽住她的胳膊:“你躲什么,这不是天雷!”

她似乎颤抖了一下,猛地刹住脚步,久久僵立,在稀里哗啦的雨声中,含糊不清地开了口:“七七四十九道天雷,我才挨过十六道。”

李怀信蓦地一怔:“什么?”

“还没完!”她说,“因为眉心这道镇灵符,我才侥幸躲过了天罚,一旦……”一旦揭去了封印,七七四十九道天雷,一道都少不了。

李怀信不是没有听说过,一个祸世的妖魔邪祟,一旦出现在世上,必遭天谴,但也只是听说,他还以为那只是个传说。直到现在,他才突然反应过来,长平乱葬岗天降玄雷,劈的就是贞白。而这么大的事,太行怎么可能毫不知情,所以他的师祖流云天师才会不等闭关期满就提前出了关。

事态可能比他想象的还要严峻,然而他和这个人相处久了,突然生出了点儿袒护的意思。一开始,他也笃定她是个为祸人间的邪祟,抱着除掉她的决心,忍辱负重;然后她救了他,还不止一次,他的内心开始动摇了。起码现在这一刻,他拉着她,站在滂沱雨幕里,有些于心不忍。他把这种心软归结为同情,毕竟她变成这样,也是因为那个作孽的布阵之人,她不明不白地被钉在乱葬岗十年,好不容易才生存下来,却变成个不人不鬼的玩意儿,还要遭雷劈,实在可怜得很。

视线被雨水迷住,寒气入骨,李怀信冻得牙齿打战:“太冷了,找地方避一避吧。”

皮裘吸饱了水,搭在肩头异常沉重,他正打算抬手去解,又开始打雷,他的手条件反射地抓住了贞白,以免她又满山遍野地乱窜,他实在追不上。

贞白惨白着脸在雷鸣下僵立了片刻,直到轰隆声过去,那道雷并未劈在她身上,她才轻声开口:“那边有个山洞。”

山洞低矮,人无法直行,两人躬身走进去,空间狭窄,显得很拥挤。李怀信靠着凹凸不平的石壁坐下,把湿淋淋的皮裘扔到一边,又把背上的剑匣解下,让它靠在角落。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睫毛湿漉漉地粘在一起,低低垂着,五根手指被冻得通红,他说想烤火,贞白去捡了些枯枝进来,但枯枝全都被雨淋过,她蹲在地上弄了半天都没引燃。

李怀信咬紧牙关,以免自己哆嗦。他在怀里掏了掏,掏出几张火符,却全都湿了,废了。他糟心地把它们扔到一边,看向贞白,有点怨她。

他说:“我冷。”

仅剩一盏青灯,是卷在最里头的一张火符化成的,还没有湿透,只燃着一簇豆大的火苗,贞白靠过去,小心翼翼地拢给李怀信,不过是一指的温度,压根儿起不了作用。

李怀信狠狠地打了个喷嚏,盯着那簇火苗,把自己蜷成一团。

已经不打雷了,但雨还在下,落珠似的,噼里啪啦,响个没完。

贞白退到一边,合上眼,盘腿打坐。

太糟心了,李怀信想,他裹着湿淋淋的袍子,伸出手去拢那簇微弱的火苗。火苗烤着掌心,一跳一跳的,无奈太微弱了,热度不足。他冷得够呛,靴筒里面积了水,双足冰凉,他干脆蹬了,赤脚踩在地上。足背精瘦,白里透红。白是珍珠白,红是冻疮。他生平第一次长冻疮,还是从枣林村落水那日开始的,这几根白净的脚趾上触目惊心的红,全都是他遭的罪。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他感觉浑身都麻了,睁开一条眼缝,见那女冠还在一动不动地盘腿打坐,像一尊雕塑,不怕冷似的。他再度蜷缩起来,又困又乏,洞口呼呼地往里灌着寒风,冻得他直哆嗦。

贞白一点点调动体内那股怨煞之气去撞体内那道封印,在可控范围内,以阴冲阳,镇灵符随之弹压,二者相撞,阳火立即压阴,火一般炙烤着她的四肢百骸,令她血肉滚烫,烘干身上湿寒的衣袍。她睁开眼,见李怀信蜷缩着,脸色苍白,嘴唇青紫,脚边的青灯已灭,化成一堆符灰,被寒风卷走了。

她靠过去,伸出一只滚烫的手,握住他冰寒彻骨的手腕。

李怀信狠狠打了个抖,猛地睁开眼,正对上贞白的眼睛。在昏暗的洞穴内,那眸子又黑又深,像一口井,望不见底。

她离得那么近,越来越近,然后欺身压了过来。他想推,但是手被冻僵了,而她又烫得灼人,像寒室里的一个火炉,暖烘烘地烤着他。这种温暖令人无法抵御,如果他不想被冻死的话。

“下雪了。”她说,不温不火的三个字,绕在耳边,带着致命的吸引,“雨后初雪。”

李怀信彻底放弃抵抗,如饥似渴地贴上去,汲取那一身滚烫,然后伸出腿,钩着她的,蜷起脚趾,焦灼地蹭。贞白被他胡乱缠着,刚要开口,靴子就被蹬掉了,他的两只脚冰块儿似的贴到了她的足心。

他吐出一口寒气,手脚并用地将她缠紧,心里想着,相互取暖罢了。其实是他单方面取暖,他整个人混混沌沌的,心里还有点纳闷儿,她怎么这么烫,烫得他不要脸地往上贴,隔着衣服搂成一团。

太难堪了,待体温渐渐回暖,李怀信衣冠不整地从贞白身上爬起来。方才发生的一切,他简直不堪回首,实在是太丢脸了。

李怀信整理着被体温烤干的衣衫,无意间瞄见贞白在穿鞋,细细的脚踝下,一双纤细冷白的玉足,正踩进靴筒里。只一眼,就让他臊红了脸。他忍不住想起方才自己不知廉耻去钩她的腿,蹬她的鞋,贴着她的足心,又一个劲儿地往上蹭,蹭到她两条小腿间,钻进她并拢的腿缝里,为了让脚心脚背都能取暖。当时依稀还听到她说了一句:“你别缠这么紧。”

此时的李怀信感觉自己颜面无存,这回他不怪谁,就怪自个儿,估计当时脑子是冻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