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非分之想

极乐之境纳的是欲念,

只要不祸人性命,

就有源源不断的供奉。

他们心甘情愿地来,

醉生梦死一场,

从此流连忘返。

病去如抽丝。这日清晨李怀信起了个大早,刚下楼梯就见一早独自趴在扶栏上,手握一串糖葫芦,正百无聊赖地用指甲抠栏杆缺口的木屑。见他走近,她眼睛瞬时变得清亮,巴巴地将糖葫芦递过去。

李怀信狐疑地接过:“给我的?”他可不喜欢这种零嘴。

一早抿着唇笑:“对。那谁,贞白,一大早就买来哄小孩儿。”

握着糖葫芦的李怀信:“……”几个意思?

一早嘟囔道:“当谁小孩儿哪……嗯……”话还没说完,就被糖葫芦堵了嘴。

李怀信弹了她脑门儿一下,抬腿就走:“小屁孩儿。”

一早猝不及防,将糖葫芦从嘴里拔了出来,跟上他:“我跟你一样大。”从死那天到现在,正好二十年,只是没长个儿。

李怀信耷拉着眼皮,居高临下地俯视她,嗤笑了一声。一早被他的表情弄得心里来气:“你那什么表情?太伤人了。”

李怀信不理她,径直坐到桌前,点了碗清粥及两碟小菜,问一早:“她人呢?”

一早爬上凳子,左摆右扭地坐好:“房里换药呢。”

“换什么药?”

“忘啦?之前伤了腰,今儿一大早拎回两包药。”一早说着舔了口糖葫芦,咂巴几下嘴,觉得甜丝丝的,干脆大咬一口,鼓着腮帮子嚼了起来。

李怀信问:“伤势如何?”

一早含糊道:“结痂了。”

“她伤在后腰多不方便,你吃人嘴软,怎么不去搭把手?”

一早皱了皱鼻子,把嘴里的糖葫芦咽了下去,吐出籽儿:“想帮来着,她说不需要。而且昨天她没睡觉,半夜就跑出去了,也不知道上哪儿待了一宿,今早才回来。”

“昨晚她不在客栈?”

一早扭头朝楼梯口看了看,见贞白还没下来,便朝李怀信凑近,小手摁了摁自己的左眼,神神秘秘道:“眼睛红啦,她是不是怕我看见了笑话,所以自己半夜偷偷躲起来哭?”

李怀信愣了一下,难以置信那女冠会哭。

直到贞白露面,李怀信看见她那只微红的左眼,才知道不能听小屁孩儿瞎掰。这么一个冷面冷心的女战士,会哭才怪咧。况且,哪有人哭得只红一只眼的?无非是那只从冥蟒眼眶里挖出来的眼珠子,让她产生了一点儿不适,像掉进去一粒沙子,揉过之后,便微微发红。

他正寻思着,贞白又揉了揉眼睛,她自己也在怀疑左眼是否还没有完全契合,产生了一点儿排异现象,好在问题不大。夜深人静时,确实有些陈年旧事突然走马灯似的在她脑海中晃过,但她有些麻木,无甚悲喜。

李怀信起了个话头,刚说出“眼睛”两个字,贞白就接了句“无碍”,彼此都心知肚明这只左眼是怎么回事。

相对无言,店家端上清粥小菜,李怀信之前叫了两份。一早把另一碗粥推给贞白,自己则咬了口糖葫芦,刚要开口,却被李怀信一句“食不言”给堵了回去。

一早:“……”这人刚才不这样啊。

李怀信根本还没意识到自己的变化,打从出了七绝阵,他的性情就变得格外阴晴不定,有时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或者明明大家相安无事,他也会斤斤计较,无中生有,整个人显得很烦躁。

好比他之前嫌弃某某那张僵脸,如今看见更觉碍眼,越发烦她。以至于接下来的一路上,他都拉着一张脸,异常地沉默寡言。他闭眼假寐,却时不时感觉到有双眼睛在暗中窥视自己,他有些不耐烦地抬起眼皮,将贞白逮了个正着。

车厢里气氛沉闷,谁都不敢吭声。一早百无聊赖,一双手似乎无处安放,一会儿卷弄头发,一会儿拨弄凶铃。冯天眼见她那双闲不住的魔爪就要伸向自己的骨灰坛,嫌弃地制止道:“别摸老子!”

一早撇撇嘴,挨着贞白坐端正了。

马车在大路上行驶了两日,驶至林间小径,不便通车,众人只得改为步行。

夜路难行,又在荒郊野外,了无人烟,加之天寒地冻的,李怀信实在不想在野地停歇,坚持走了差不多两个时辰,仍没找到人家,连一方歇脚的破庙道观都没有,迫于无奈,只得委屈自己凑合一晚。

自下太行山,这短短月余,称得上历尽千辛万苦,阅尽人世悲欢。其实早在长平乱葬岗时,李怀信就感觉自己已经撑不住了,没想到一路强撑至今。现在的他,无比怀念太行山上那些惬意自在的日子,甚至非常懊悔,因为冯天……可他又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只是看见这缕若隐若现的魂体,他总会忍不住内疚心疼。不过,冯天一开口,他就心疼不起来了。

“哎,还病着呢?弱柳扶风的,去挖几味药吃吧。”见他一路上不言不语,此刻又倚在树干上发呆,冯天想开解开解他,有意创造独处的机会,结果李怀信瞥他一眼,头发丝都不带动的。

得,这祖宗千金之躯,哪会纡尊降贵去挖草药。

不承想,贞白却主动接话:“我去挖吧。”

冯天愣了一下,就差没给她鞠躬了,怯怯道:“这怎么好意思呢,太麻烦你了。”

贞白没说话,径直往林子深处走去。

冯天目送其背影远去:“那……那就谢谢啦!”毕竟要说人坏话,还是尽量不要有旁人在场,以免节外生枝。冯天转头正准备把一早也支开,李怀信适时开口了:“小鬼,去拾些干柴来生火。”

一早倒是听他话,应声就去了,特别省心。

冯天逮着机会,单刀直入:“不能带那个贞白回太行!”

李怀信蹙起眉:“嗯?”

“这人太危险了,万一……”

冯天还未说完,就被李怀信打断了:“的确太危险了,万一有什么差池,我们怎么应付得过来,只能把她带回太行山……”李怀信顿了一下,眉头渐渐舒展开,淡漠道,“关起来!”

冯天心惊:“你……竟是这个打算?!”

李怀信揉了揉眉心,似乎有些不舒服,他说:“如若有必要的话,太行山毕竟有师父师祖坐镇,还有那么多同门,总能制得住她。”

冯天点点头:“说得是,我还以为……”

“以为我不知天高地厚,引狼入室?”李怀信一语中的,把对方噎得面色讪讪的。

冯天尴尬了一下,硬着头皮说:“我是觉得吧,她心思没那么简单,说不定别有所图。”

李怀信挑眉,打量冯天须臾:“你也看出来了?”

“啊?”冯天有点蒙,然后顺着点点头,“啊!”

李怀信甚是烦恼:“我就说嘛,居然连你都看出来了。”

冯天看着他的反应,一脸茫然。

李怀信很恼火:“她就是对我有所图!”

冯天一脸蒙:“对……你……”

李怀信自扰了许久,此刻终于有个看穿一切的倾诉对象,止不住道:“我已经表现得极其冷淡了,一路上话都不愿跟她说,态度都这么明确了,她还是三番五次地盯着我看,就看不懂我的脸色?还上赶着去挖草药,献什么殷勤?!以为这样我就会委身于她?可拉倒吧,我从小到大被多少人伺候过,什么殷勤没受过,我能稀罕她这点儿?”

听完李怀信噼里啪啦的一大段,冯天彻底蒙了,明明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但字里行间的意思又似乎让他难以理解。

“不是。”冯天一时消化不了李怀信的话,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道,“你是说,那谁,她对你……”

突然传来咔嚓一声,冯天猛地噤声,惊弓之鸟般回过头,就见一早踩折了一根枯枝,躬身捡起来,抱在怀中,朝他们走来。她顺嘴问了句:“稀罕什么?”

冯天道:“你小孩子不懂,别瞎打听。”

“切!”一早把枯枝往地上一扔,架起了小柴堆,嘀咕道,“藏藏掖掖的,不见得是什么好话。”

她掏出火折子,吹出火星,把干柴堆引燃。

李怀信夸道:“你这小鬼,倒挺会自食其力。”

“我跟老头儿在山顶藏了二十年,砍柴生火,烧水做饭,偶尔打野味加餐,样样都学着做,总得想法子打发时间,不然整天闲着太无聊了。我还养过一只大雁,老头儿打来的,拴在枝头,每天逗着玩儿。我爹说他以前跟我娘求亲,就是用一对大雁下的聘,我是不懂啦,他说大家都讲究这个。”说完,一早的神色变得恹恹的,火光照着她稚气的小脸,哀思难掩,看得李怀信和冯天心生怜悯。

一早握着树枝,掏了掏柴堆,让火势蹿起来,烧得更旺些。她说:“我一定要找出布下七绝阵的人,为老头儿报仇雪恨,以慰他在天之灵。”

她抬头看着李怀信:“所以,在此之前,你不会捉了我去吧?”

原来是怕他捉她,李怀信道:“要捉你早捉了。”

一早弯起月牙眼笑了,转而又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小猫一样乖巧:“也不会让别人捉了我去吧?”

李怀信:“……”这鬼丫头的小心思活泛着呢。

一早叹一声:“老头儿说,我这副样子流浪在外,若不幸遇见修道之人,他们除魔歼邪,绝不会手下留情的。”

李怀信看着她演,勾了勾嘴角:“想让我罩着你是吧?”

一早连连点头。李怀信爽快道:“可以啊,去打只野味来加餐。”

一早闻言笑颜灿烂,乖乖听从差遣。刚站起身,就瞥见黑暗里走出来的贞白,她左手抓着一把草药,右手拎着一只野兔。

“小兔子。”一早声音清脆,一把上前抱住那小野兔,摸着它毛茸茸的耳朵,欢喜得不得了,又抱到颈边,贴着脸去蹭,咯咯直笑,“好舒服啊,我去扒皮啦,这么肥,一会儿架起来烤。”

冯天目瞪口呆,以为自己听错了,瞧这丫头抱着小兔子又摸又蹭、喜不自胜的样儿,还以为她童心未泯,结果下一秒她却笑着要将兔子扒皮抽筋。也不知她从哪里摸出一把小刀,寒光一闪,从野兔腹下划拉到底,活生生剥下一整张皮,兔子被她拎在手中,鲜血淋漓地挣扎了几下。

“皮毛这么好,可以做个帽子或围脖。”说着,一早走到一边,寻找树枝穿插兔肉。

贞白将清洗好的草药递给李怀信,绿油油的叶片上还沾着水珠,她说:“没办法熬了,嚼两片叶子吧,能治头疼。”

李怀信不想领她的情,又不好驳了人家心意,纠结须臾,伸手接了。

谁知他刚握住草药,贞白的指尖便顺势搭上他的脉搏,李怀信猝不及防,手一抖,叶片上的水珠滚下来,沿着他的手背一路滑过腕脉,沾湿了贞白的指尖。

贞白若无其事地撒了手,低声道:“并无大碍。”

待贞白拣了个不近不远的树根坐定,李怀信仿佛才反应过来,感觉自己又吃了个哑巴亏,他攥紧手里的草药,愤然转身,离她远远的。

冯天连忙跟上:“干吗去?”

李怀信铁青着脸,语出惊人:“看见没,她勾引我!”

冯天瞪大眼,他一直在旁边,明明什么都没看见:“……她怎么勾引你了?”

李怀信气不打一处来:“她摸我!”

冯天不可思议地眨眨眼:“……”不是,把个脉,这也算?

李怀信极其敏感地往回瞅了一眼,结果……

“她还在看我!”

“她又看我!”

“她就是对我有非分之想!”

冯天:“……”这人是不是有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