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车祸

我是一个平凡的货车司机,终年往返在318国道上。

2013年,我在希阿荣博堪布座下皈依。之后我也经历一次死亡的考验。就是这次濒死经历,使我见证了上师加持的力量,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上师三宝改变了我的整个人生。

那年春季的一天,我驾驶货车行驶在路上,318国道的这一段,弯路很多。我双手握着方向盘,心里祈祷着莲师。在路边看见一位藏族母亲背着她的孩子,那孩子向我挥手,这温馨的一幕让我想起了母亲,拨打电话却总是因为占线没能拨通,就这样继续往前赶路。

货车马上要拐入下一个弯路时,突然间,我发现刹车失灵了。因为是弯路,所以失去刹车时,车速并不那么快。我一是觉得如果现在做出任何冒险的举动——比如弃车不顾而跳车——会造成车上货物的损失,没办法弥补;二是觉得自己可以恢复刹车。于是,我这个笨蛋,就那样一直握着方向盘。

我用尽了全部力气,换到了1挡上,可还是控制不住,车子很快就滑到了更陡的下坡路段,我猛烈地踩刹车,没任何反应,死死地盯住那白色气表的指针仍然还是零,车速在不断加快,车窗外树木一闪一闪,移动得越来越快。死亡的气息越来越近,我像是被一张网死死地困住,心底万般无奈却无法挣脱,这感觉就像是不会游泳的我马上就沉到了底,内心有种说不出的压抑,也变得极度恐惧,我的腿不知不觉已经抬得比方向盘还高……低头看了一下时速表——每小时80公里!我急迫地告诉自己:跳车,快跳车!可我犹豫了:这车货怎么办?这一犹豫,错过了最好的时机,下面的这段路,如果跳车,我将必死无疑。

我开始大声念莲花生大士《金刚七句祈祷文》。可念到一半,就感觉已经没时间了,车速越来越快,死亡就在下一秒!

车子还在往前滑,前方又面临一个弯道,我只有一个念头:对面千万不要有车辆,不要再出什么乱子了。令人绝望的是,一辆货车正好停在了马路中央!我根本没办法会车,左侧是崖石,右侧是陡坡,顺着山坡长着一片松树。摆在眼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我的车子向对面的车直直地撞上去,二是让我自己的车滚下山坡。我尖叫着:“喇嘛钦!喇嘛钦!喇嘛钦!……”此刻唯一的感觉就是,车子像失控的野兽一样向对面那辆车奔去。只有不到100米的距离了,透过车窗,我清楚地看到对面车里坐着几个人,也看到了他们惊恐无助的眼神——他们似乎吓呆了,一点从车里跳出来的意思都没有。“算了,还是我自己死吧!干嘛还要让这么多人死啊!”从刹车失灵到此时,思考时间只有不到五分钟。我眼睛一闭,猛地用力往左侧打死方向盘,以当时的车速再加上处于弯道,我的车转了180度,翻向山下。

“轰隆隆——”耳边传来巨响……

再次睁开眼睛时,我发现自己倒挂在驾驶室里。我想动,可一点也动不了,方向盘与车座把身体死死地卡住了。我无助极了,很害怕。幸好手臂可以动,用手反复摸着胸口,告诉自己“不要害怕、不要害怕”。我用右手摸着头和脸,想检查是否在流血;右手碰到了地面,发现离自己脑袋一拳的距离就是一块坚硬的大石头;再摸摸腿,动不了,也没有任何感觉,只有脚趾可以动,腿断了,也许要截肢了;左侧盆骨也剧烈地疼痛,应该是碎了;还有左侧肋骨被方向盘压进去了,也应该是断了……四周死一般寂静。车楼的顶盖与前挡风玻璃没了,透过阳光,我看见外面全都是松树。我不能就这样死去,我根本没有能力去面临死亡,哪怕变成一个没有知觉的皮球人也没关系,我可以念佛死去,我可以有更多的机会准备。皈依以来没有精进地修行,每次上师仁波切在开示无常的时候,我总觉得离我太远了,和我没关系,可现在事情真的发生到我的身上了,我却束手无策,懊悔不已,我咬着嘴唇,在心里嘶喊:“我做错什么了?为什么沦落到如此的地步?”可当我回忆往昔所做的那些恶业,我觉得我该承受这样的业报,因果要是错了就不会像现在这副嘴脸了。不管怎样,我希望自己能活下去,还有忏悔的机会。慈悲的上师,弟子真的知道错了。此时我基本喘不过气,尽量调整呼吸节奏,生平第一次感觉到呼吸是那么珍贵的奢侈品。

寂静中突然传来“嘭”的一声巨响,我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下意识地回头,后背很痛,一个坚硬物体扎进去了,闻到血的味道,眼睛微微地张开,可什么都看不见。是油箱爆炸了?还是轮胎爆炸了?——“有人吗?有人吗?!”传来几个声音。是的,有人来救我了!这时心里的紧张才慢慢退去,应该就是刚才在车里的那几个人。他们喊着:“车里有几个人,怎么样?你们是哪里的?……”

“快救救我。”我就像被夹住的老鼠,动弹不得,强忍着疼,用那微弱而又尖细的声音说出了这几个字,其余的实在没办法回答。有一个人时不时敲打我的车门,似乎在试探怎么营救。不知道为什么,我却伸出左手,在车门底下挖,把四个手指头伸出去在外面摆动,希望能有个人抓住我的手指头,哪怕是来安慰我也好。

营救开始了。可我真的高兴不起来,年轻时参过军的我有营救经验,上面有重达几十吨的货物压着,车楼整体变形,即使把车门打开了,身体仍被死死地卡住,我是出不去的,只能等死。

身体的疼痛更加剧烈了,我左侧的牙质不怎么好,也让我咬掉了一块。那疼痛是在分解我身体,那几个康巴汉子大声地喊着:“钦——涅——森——!”这是“1——2——3——”的意思,原来他们把绳子绑在门上,往开拉。不一会儿,车门被拽开了,一个人连忙拽我的胳膊,想拖我出去。我几乎用尽了所有的气力喊叫着,他们这才知道,救我出去没有那么简单,慢慢地松开了我的手,放弃了把我从车里拽出去的想法。我还是倒挂着,一个人过来问话,我有气无力地说:“你们打电话报警。”他拿起电话报了警。那几个人时不时地说:“你要坚持,119马上就来了。”

事实上最先赶到的并不是119,而是电视台的人,他拿着摄像机在那里拍着。后来穿着警服的人也到了,他走过来,蹲下,问我是哪里人。疼痛使我沉默不语,也让我快撑不下去了。我感觉到身体像被砸碎了一样,堕胎的孩子是不是比我还痛苦?他们可是被活活地撕碎的啊!麻木的眼泪停不下来。实在太疼了,我想快点死。当时身体动不了,如果能动,也许我会选择自杀吧!就这样强忍着剧痛,一秒钟一秒钟地捱着,任疼痛浸透了整个生命……大概一个小时过后,从远处县城来了120救护车。大家都喊着:“快让开,快让开,医生来了,医生来了!”一位医生冲过来,扎紧我的胳膊,注射点滴。可没过几秒钟,她说:“不行,身体倒着打不进去!”又把针拔掉了。她每碰我一下,我都感觉像一把刀在身上割,自己像正在被屠宰的动物。我很想喊“不要碰我”这类话,可连声音都出不来。佛经中说,人死时四大分离,比活生生的乌龟被脱去壳还要痛苦,我现在真的体会到了。

神智还算清楚的我提醒着自己:不要忘了上师,下一秒可能就死了。我努力地观想上师瑜伽唐卡中上师的法相,可怎么也想不起来。唯一能想起的,是上师穿着喇嘛的衣裳……上师的形象在心中渐渐地清晰起来,我感觉上师满头是汗,伸出手不断地轻抚我的头;上师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他那眼神充满了温柔,充满了力量……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我看着他——我的上师——就这样一直看着他。此时,我开始想到了众生的苦,想到了地狱众生的苦,开始观想我正在承受所有众生的苦。就在那时,苦,在我的心里有了另一层定义。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我睁开眼睛,看见旁边有一位穿着喇嘛衣裳的僧人。我用尽了力气抬起手,伸向他,他站在西面,阳光有些刺眼,我看不清他的样子,此时只有嘴角在动,声音只有我可以听的见:“喇嘛、喇嘛。”他连忙过来双手捧着我的左手,然后擦我头顶的汗水,嘴里也不停地在念经,他反复搓着我的手,我努力睁开眼睛,他的表情充满了焦虑,在看怎么才可以把我救出去,他知道救不了我,即便如此,他还是用手撕扯着坐垫。坐垫一动,我就痛到极点,感觉身体像是被撕裂了,“吱,吱,吱——”紧咬着牙,整个衣裳被汗水湿透,身体渐渐失去了温度,我感觉很冷,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

消防队员来了,他们开始用无齿锯切割车体,可压在车上面的货太重了,营救被迫停止。此时,周围的百姓说着不标准的普通话,就应该如何救我,激烈地与消防队员争论。争论过后,大家都沉默了,围着我,看着我走向死亡。

我知道那位医生在给我量血压,听到她说:“他快不行了,你们快和他说话,不要让他睡过去。”这时一位身穿警服的人问:“你有没有家人?你知道家人的电话么?我帮你拨电话,你和她们通话吧!”他们说的话我都能听清楚,而且神智也清晰。我挥挥手指头,示意不用打电话了——打了又有什么用呢?自己死了就算了,打了电话,我的老母亲会因为我着急死的。

他们想尽各种办法,的的确确没办法救我,我还是被倒挂着,再没有人敢靠近我,只能看着我死去。不过,疼痛好像开始减轻了,身体变得麻木,我微微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切越来越模糊。一位藏族大哥走过来,他用手抚摸我的胳膊说:“坚持住!坚持住!”我感觉到他的手像火炉一样,那么温暖——哦,是我快没有体温了吧!此时我口渴极了,我非常想喝水,可我说不出话,我只能挥动手,努力抬头去看他们,一位藏族大哥低下头,我在他耳边说:“给我一口水喝吧!”他喊着:“谁带水了?”可医生说:“这时不能给他喝水,有可能会马上死去。”我的呼吸虚弱得像一根线,那么软,那么细……一切都要结束了,我是一个在下一秒就要死掉的人。

他们那悲伤的叹息声啊!我心里清楚他们在叹息什么。

就在这时,一位藏族妇女走了过来,她蹲下,抓住我的手,开始给我念经。她一边念经,一边抽泣着——她哭了。那哭声,是我这辈子听到的最美的哭声,每一声抽泣与下一声的经文,都让我从痛苦中抽离,我的心不由自主地跟随着她的声音。她一直抓住我的手,给我温暖,给我勇气。我昏迷过去了,昏迷中我看见有人把我从卡车里拖出去了,我高兴极了!心里想获救了!获救了!一个嘴巴打了过来!医生大喊着:“不要睡!不要睡!”当睁开眼睛时,我想知道,那位念经的藏族妇女还在么?我侧过头看她,她还是握着我的手念着经,不知为何有她在,我没有丝毫的恐惧感。

此时我向天上看:在我头顶上方湛蓝的天空中,西方三圣就在那里!而且就在西方!中间的阿弥陀佛是那么耀眼,我看到的是满眼的金色……我的内心宁静极了,周围的声音静止了,一切都变得那么的温柔与祥和,我感到幸福和满足。我再次昏迷过去,还是看到了一个人把我从车里拖出去,此时那位喇嘛双手合十放在额头前,一位藏族妇女吓得把头扎进她丈夫的怀里,一位民警低下头抹去他眼角的泪水……“啊!”我喊着;一阵疼痛把我叫醒了,原来是医生在处理扎进我后背的伤口,那位念经的藏族妇女微笑地看着我,眼里含着泪花,我紧紧地攥了一下她的手,紧紧地盯着她,此时嘴角开始不断地流出液体,时不时地作呕。痛苦让我紧闭双眼,我再一次看到我被人拖出卡车。随后我坐在雪山上,旁边是上师仁波切,我依偎在他的怀里,这温暖已经把我融化了,我嘴里还含着一块糖,很甜,并且看到了一望无际的大海,我很幸福,很享受此时的时光,微风掠过我的身体,那么柔软,可风越来越大了,我被一阵猛烈的风刮醒了,原来是医生给我鼻孔里接了氧气袋,我的身体里充满了风,我又再次醒来了。

终于吊车赶到了,消防队员连忙捆绑压在车楼上重达几十吨的钢筋。钢筋被吊起来的那一刻,我长吸了一口气!我知道:自己又活过来了。

紧接着,消防队员开始切割变形的车楼。火星四溅,一位消防队员拿着他的帽子挡住我的脸,有的火星落在我的胳膊上,可我一点都感觉不到疼。另外一个人开始切割我头顶上的松树。一位藏族大哥用手腕那么粗的绳子绑在了方向盘上,旁边有人连忙说:“方向盘可要是拉坏了怎么办?”藏族大哥大声地喊着:“都什么时候了,拉坏了不就正好出来了么?!”听到他们的对话,我的嘴角露出了笑容,这些人真的很可爱。我听见上百人齐刷刷地,用响亮的藏语喊着:“钦——涅——森——!钦——涅——森——!”这一次,康巴汉子们竟然把车给撕碎了。我的头一下子扎在地上,我该出去了吧!可没有人敢碰我,医生们讨论着,周围的人束手无策。

旁边离我最近的是一位藏族小伙子,他身穿着黑色的T恤衫,我抬起手抓住他。他低下头靠近我,我用尽了力气,用微弱的声音说:“你把我拖出去,我没事的。”他听懂了。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他的一件衣裳,一下子就给拽出去了。4个多小时过去,我终于获救了!喇嘛钦!

被拉出去的我开始浑身颤抖,用嘶哑的声音哀嚎着:“冷,我冷。”这时一件大衣披到了我身上,另外还有一件毛衣紧裹着我的脚,我被抬上了救护车。

在救护车里,我实在控制不了疼痛,还在哀嚎。旁边的护士一直在安慰我:“马上就到医院了,你再坚持一下,你现在告诉我你哪里疼?”我颤抖着说:“我的左侧肋骨断了,我的左侧盆骨应该碎了,别的我不知道了。”颠簸的救护车赶到了医院,在被拖进医院的担架上,我做了回向。接着被安排做B超检查,查看内脏是否破裂,骨头是否断裂等等。混乱中,听到医生说我已经严重脱水……进了病房,躺在床上的我,脑海中还在不断重复着事故现场发生的一幕一幕。

那一夜,我尝尽了疼痛的滋味,真的是生不如死!

第二天,我被送往成都的医院做了全面的检查与治疗。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我的骨头竟然没有一根断裂,只是肌肉拉伤,内脏也完好无损。只是因为方向盘压的时间太长,左侧一根肋骨变形了而已,医生说用纱布捆绑好就可以慢慢恢复。

在医院只住了一个星期,我就出院了。

我后来才知道,那件大衣是一位好心的民警的,他不顾我这个将死之人的晦气,给了我温暖;而那件紫红色的毛衣,就是一直给我念经的那位藏族妇女的。在我最危难的时候,他们都给予我温暖,给予我希望,让我知道在这世界上,还有这么多的好人。救我的恩人们,你们如今都在哪里呢?我是多么想报答你们的恩德!哪怕是让我一辈子做你们的佣人,我也心甘情愿!

先巴华措

2015年12月

上师与弟子之间关键的是心灵相契,无伪的信心可以穿越时间空间,而成就者的加持原本就无所不在。

——希阿荣博堪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