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一天 Premier jour》:17:00

地面上未被注意的薄冰、下意识说出的回答,如此种种不经意的小事,常常就改变了命运,一些无法挽回的结果,往往突然就发生了。

比如这个8岁的小男孩。他但凡多挪一步,一切就会完全不同。塔罗师曾告诉男孩的母亲,今年她会成为寡妇。母亲同男孩讲这段时捶胸顿足,声泪俱下:“我总得找人倾诉一下,你明白吗?”而男孩从未想过看起来坚不可摧的父亲有一天会死去。他现在成天生活在这种恐惧中。这世上就有这种母亲:她30岁出头,却仍像初中生一般幼稚(冒冒失失,有些健忘,变化无常得令人绝望),老早就把塔罗师的话抛诸脑后了。而显然,这句话对小男孩则产生了完全不同的影响。他并未将塔罗师的话告诉别人,只是用自己的想象力默默消化这件事,并会接连不断地做噩梦。有时,父亲要死这件事会令他好几天惶惶不安;有时,这个想法会神奇地一连消失好几个星期,但当它重新回来时,则强大了百倍,几乎使男孩晕倒。

等这魔鬼又钻进他脑袋时,他开始进行各种各样的驱邪仪式,并开始相信,如果他父亲死了,这将是他的错。

他告诉自己,如果今天没有踩到地砖缝,爸爸就不会死。嗯,经过面包店之后踩到的才算。

一路上,男孩几乎不敢呼吸,从家到音乐学校的路那么长。他心里仿佛有个声音在告诉他,他不会成功的,但是他也找不到任何理由或借口放弃。穿过一条街、两条街,大马路就在眼前,但随之而来的是越来越多的焦虑感。似乎越接近终点,就越接近灾难。他一边走着,一边死死盯着人行道,他的单簧管盒在他怀里摇摇晃晃。男孩开始出汗。距离音乐学校还有200米。他继续朝前走着,说不清为什么,或许是出于某种预感吧,他突然抬起了头,看到他父亲在马路对面。这条街边有个脚手架,迫使行人不得不从一个木头搭的天桥绕行。桥身很窄。父亲探着身子,一个大步踩了上去。这一脚踏出去,看起来非常坚决。男孩有些惊讶,他很少看到父亲来得这么早。

接下来,男孩看到的东西将像慢放的录影带一样刻在他的脑子里。

显然,他不该走神的,等他回神过来时,他愣住了:他低头看到自己的脚踩在了地砖缝上……

所以他父亲将会死去,这是天意。

意料之中的事件总是以意料之外的速度发生。

比如小男孩身后几米之外的这个女生,一名经济系的学生,长得不算好看,从未经历过男女之事。若被问起原因,她只是说“就是没遇到合适的机会”,当然事实比这更复杂,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是5月,女生满23岁,在约瑟夫·梅兰街拐角,一个男人说想要她。这男人约她出来,就是为了告诉她:他想要她。她答应与否,接下来的剧情都将走向不同的方向。我指的当然不只是她失去自己的第一次——毕竟这对周围环境几乎没什么影响,况且她会拒绝。然后男人会说,他理解的(你懂的)。她的目光跟随着他离开的背影,她开始后悔,想叫住他……

太晚了。

巨大的爆炸像地震一样震动了整个街区,连百米之外都能感受到。

一秒钟内,小男孩看见自己父亲的身体像被一只大手无情击中了胸口,飞了起来。女生还没来得及叫出口,她那个未来男朋友的身体已飞到空中,脑袋则已经穿过“维多利亚的秘密”的橱窗。

约瑟夫·梅兰街上服装店、鞋店、餐厅、干洗店、药店等应有尽有。这是一条很繁华的商业街,甚至是这片区最繁华的,如果要找更繁华的,就还得走到帕德勒大街的十字路口去。现在是5月20日下午5点,夏日般的柔和暖阳已经持续了好几天,有些令人误以为现在是7月,甚至想在露天咖啡店上喝杯小酒。街上人满为患,这是一场灾难,显然也是一种不公。

而这世界何时有过公正呢?

被冲翻到地面的人们,用双臂护住自己。一个穿印花裙子的女人,她的头被狠狠撞在过道的木头栏杆上,裙子也被掀翻。马路另一头,一个正从电动车上下来的男人,被一个不知从哪里飞出来的横梁截成了两半。他头上仍戴着头盔,但这也无法救他的命。

随爆炸声而来的,是震耳欲聋的金属噪声。巨大的脚手架微微弹跳起来,像是沉思了一会儿,才在爆炸巨声之后轰然倒塌。马路对面,穿着白色高跟长靴的年轻女人,抬头看见一些管子像烟花一样在天空中分散开来,然后又在她面前以缓慢而又势不可挡的速度坠落。

爆炸摧毁了橱窗、车辆,还有人们脑子里的所有想法。在这漫长的分秒之中,人们的脑子像被吹熄的蜡烛一样,无法进行任何思考。即使是平时的杂声也被抹平,在这片灾难之地上只剩下一片恐慌的、颤抖的宁静,仿佛整个城市的人都被杀光了一样。

过了好一会儿,人们才反应过来。街道上,没被炸飞的窗户谨慎地微开,露出几张充满疑虑的面孔。

地面上,幸存者们站了起来,不解地看着城市的这片新风貌。

一个被战争摧残的城市。

商店橱窗全都不见了,脚手架后面的两面墙也轰塌了,地上缓缓飘落着的墙灰,仿佛脏兮兮的雪。最壮观的当然还要数那一垛占领了马路的金属条和胶合板,毕竟这个脚手架曾经有四层之高。脚手架垂直散落,盖在两辆停在路边的车上。绑在横梁上的管子像朋克发型一样,朝天空竖起。

在那些碎石、玻璃碴儿和沥青块之下,有多少尸体呢?这很难说。

我们能看到的是横陈的几具尸体,四处都是土、沙、石膏灰,以及一些惊人的景象,比如一件挂有蓝色装饰上衣的衣架,正挂在“禁止通行”的标志上。被摧毁的房子瓦砾上,时不时可以看到摇篮、玩偶、结婚时戴的小皇冠,就像我们会在地震后看到的那种场景。这些小物件仿佛是上帝精心放置在这里的,用嘲讽的方式展示着它的力量。

男孩亲眼看着父亲的身体完成了一个奇怪的曲线。木桥上的爆炸将他掀到一辆小卡车的车头。他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仿佛正准备和儿子玩一会儿多米诺骨牌。只是他的眼神空洞,脸上流着血,他左右摇动着脑袋,像是在放松颈椎。

男孩也被爆炸震飞,但一道双开门拦住了他的抛物线。他现在倒在这道双开门前,一侧脸颊着地,两只眼睛瞪得老大。他始终握着单簧管盒,但盒子已被打开,里面的单簧管已经不见了,再也找不着了。

汽笛声如轰雷响彻天际。

人们不再困惑,取而代之的是抢救、骚动、怜悯,还能动的人立刻跑向横躺的尸体。

有些人艰难地站了起来,然后又筋疲力尽地跪摔下去。

在一片震惊的沉默之后,是一阵越来越大的喧闹声,混合着哭喊、警笛和号令。

渐渐,哭喊声被汽车喇叭的合奏声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