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1901年7月25日上午11点左右,一位羞涩而带着孩子气的中国贵族在香港登陆。他身着华袍,头戴最高品秩的红色顶戴花翎。在码头,一群英国官员代表当地政府迎接他及其随从的到来,我就是其中之一。路旁挤满了好奇而腼腆的中国人。护卫队拦住围观的人群,以示恭敬。四名红衣轿夫迅速将他抬离岸边。15分钟后,轿子停靠在总督府前门,在那里,他受到了英国直辖殖民地总督的迎接。

这位高贵的来访者,是当时中国皇帝的弟弟醇亲王殿下爱新觉罗·载沣(1883年2月12日—1951年2月3日)。清宣宗道光帝之孙,醇亲王爱新觉罗·奕譞第五子,光绪帝载湉异母弟,宣统帝溥仪生父,清朝宗室,于宣统年间任监国摄政王。——译者注。东道主则是英王爱德华七世驻香港代表亨利·布莱克爵士阁下。

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时刻。然而,港英当局按照醇亲王的意愿,取消了大多数的礼仪。当他乘坐德国舰船“巴伐利亚号”驶入港口时,没有英军向他敬礼,也没有岸炮齐鸣欢迎,他上岸时,也没有仪仗队迎接他。因为,他此行肩负着一项耻辱的任务。在任务尚未完成前,作为一位中国皇室贵族,他不愿接受任何礼遇。在醇亲王踏上香港土地的1年零35天前,一位德国驻华公使在北京的大街上被一名“拳匪徒”杀害。1900年6月20日,德国公使克林德遭到枪杀,震惊世界。它标志着中国历史上“围攻使馆区”悲剧事件拉开序幕。

如今,按照获胜联军强加给清廷的屈辱和平条件之一,朝廷必须派一位亲王亲赴德国,代表大清国天子屈尊向德国皇帝悔过谢罪。长期以来,在中国人眼里,德国皇帝说得好听不过是一个藩属国王,说得不好听就是蛮夷首领罢了。

我当时做了一些记录(目前该文件存档于唐宁街),其中写道:“按照中国朝廷的惯例,尽管醇亲王不能成为皇位继承人,但他的儿子却有机会继大统,成为大清皇帝。因此,这无疑会使醇亲王本人对中国政局的未来产生极其重要的影响。”

这段评论准确预示了醇亲王未来的命运。他从德国返回后,太后将其亲信、时任直隶总督兼军机大臣荣禄的女儿许配给他。1906年初,他们的长子诞生,取名溥仪,是为大清国的末代皇帝。而醇亲王作为摄政王,成为当时兵荒马乱的中华帝国的统治者。

醇亲王出使后不久,另一位皇室亲王肩负着一项不辱于清王朝的使命途经香港。这位亲王便是载振,后继承其父庆亲王的爵位。他代表皇室前往英国参加爱德华国王的加冕典礼。因此,途经香港时,港英当局给予的皇家礼仪规格,应有尽有。

通过这两个场合,我有机会第一次接触到清朝皇室成员。后来经过多次接触,我比任何其他外国人更熟悉他们。不过,在此之前,我已经认识一个人,此人的命运和大清王朝的命运紧密相连。他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当之无愧地比任何一位我所提到的亲王都重要。

醇亲王载沣

康有为

1898年的圣诞节,我以“东方见习生”身份第一次到达香港。在这一年间,中国发生了许多划时代的大事,而这些事件的领导人物都曾抵达香港寻求庇护。在香港总督府,我第一次见到康有为。他在当时是最富争议的人物,既备受赞誉,甚至尊崇,也备受指责。那些忠于清廷、饱含爱国热忱而希望能救国救民的人对他赞誉有加,而那些认为中国皇帝是法律上的“万王之王”,中国毋须向西方“蛮夷”学习的人则对他畏惧、憎恨。

当我第一次见到这位伟大的改革家和“当代圣人”时,他正在为六君子哀悼。六君子没有他幸运,成为太后、宠臣和欺上瞒下者泄愤的牺牲品。康有为的弟弟康广仁也在六君子之列。当时中央朝廷和地方正在悬巨赏捉拿康有为,生死勿论。在香港,尽管英国政府对他严加保护,但他仍然时不时面临着被暗杀的危险。在一名警察的护送下,康有为拜访了正在远东访问的查尔斯·贝斯福勋爵。他们之间进行了一次有趣的对话,内容记载在查尔斯勋爵的游记中。

康有为在香港短暂停留了一段时间后,辗转去了日本、加拿大、美国和欧洲。朝廷一直在悬赏他的首级,他随时处在被朝廷密切监视的状态中,随时都有生命危险。慈禧太后在世的时候,康有为始终处在漂泊状态,即便后来回到国内,也仍然居无定所,直到去世时亦然。

我写本书的主要目的,是记录清王朝在紫禁城的黄昏时期,即从1912年中华民国成立,到1924年11月溥仪(年号宣统)被“基督将军”冯玉祥及其同伙驱逐出宫的13年岁月。对于不了解中国近代政治发展史的人而言,为了使他们理清这段历史,我觉得有必要从黄昏到来前的阳光(已经被雷云遮蔽)谈起,直到黄昏之后暴风雨的夜晚。

早晨晨曦微露,傍晚夕阳晚照。或许夜幕吞没了夕阳,而新的一天又将阳光四射,重见光明。所有了解中国人的外国人都会钦佩和尊重中国人。这正是他们热切希望或坚定相信的。我们中的许多人确信,在最黑暗的天际已经看到了黎明前的第一缕曙光。然而,这只是夜幕渐沉的一点微光,而不是晨曦微露。在后面章节,我将谈及这些问题。

我讲述的故事共计34年,从1898年光绪帝进行毫无希望的变法尝试(他全面采用了康有为的改革方案)开始,到1931年末代皇帝溥仪返回先祖创下大清帝国的发源地(即中国东北地区,后成为世界政治变革的中心地带)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