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依往公园里边直走,走了许久,穿过一扇圆形的石门,走到一个湖边的古亭里,在亭里的石凳上坐下来,然后眼睛呆呆地望着朦胧月光下的平静湖面。
古亭旁边有几棵高大的枯树,粗大的树桠直刺向天空,像伞一样遮住亭子。
“依依”,他在背后轻轻地喊她的名字。依依转过头来,在迷离的月色中,他看不清楚她脸上的表情。
他快步走到她的面前,仔细端详她的脸,然后把她柔软而微凉的双手捧在自己的胸口。
“今天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儿了?一直逃避我。”
她甩开手,用力想推开他,他又抓住她的手,捧到自己的心口。
她不再抗拒,过了一会儿,脸上两行眼泪扑簌扑簌地流下来。
“如果我回去了,你会跟我一起走吗?”依依问。
“为什么要回去,我就不明白,回去有什么前途呢?”
春河拍一下旁边的石桌子,生气的说,“那个小县城,有什么留恋的呢?看不到任何希望,做什么都得靠托关系走后门,生老病死都在一块地上。我不想回去了!”
“我是独女,我爸妈在海县,将来,将来他们都要靠我...”
“等他们退休了,接他们过来一起住,可以互相照顾呢,那时我们肯定就不像现在一样两手空空的了,一家人在一起幸福快乐生活,多好啊…”
“可是,可是,”依依停顿了一下,为难地说,“我爸说了他不愿意离开海县,去另一个城市长久生活,他也离不开我。”
“不,依依,你别说了,我是你爸教出来的学生,我懂你爸,他不是你想的那样,放不下,我马上给他打电话,开导他,他能接受!”
“你不要跟他说这种事了,他不喜欢...今天我妈才给我电话了,说要我这几天准备好行李飞回去,我爸已经托了单位领导,在他们学校给我找了一份教书的工作。
“我想这样安排也好,海县虽小,安静,只要工作稳定,以后能跟爸妈住一起照顾他们,我也愿意。
“我一个柔弱的女子,在外面也干不了什么大事啊。可,可是我一想到你的固执……”
“哦…”春河哦一声,等依依说下去。
“对不起,你的理想,跟我不在一块,想到我们会从此分开,我就想哭...”
“你妈让你回去,这是你逃避我的理由么?”春河冷笑一声。
“相信我,依依,”春河往前走了几步,突然从背后紧紧抱住依依,说,“你别走,别离开我...”
依依默默无语,她没有抗拒,但在他的怀抱里眼泪流的更凶了,一颗一颗掉落在他的手臂上,有灼热的温度。
忽然,波澜不惊的湖面上刮起了一阵阵冷风,不远处传来几声夜鸟的惊叫声。
古亭上的几棵高大的枯树开始哗哗哗摇动起来,一片一片的枯叶无声坠落,落在亭子里的地上直打转儿。
他们的身体在冷风中微微发颤,感觉秋意似乎深了一层,抬头看湖面的中央的上空,月亮在那里孤冷地挂着,大块云团被风吹尽的天空,变得更加幽蓝而高远。
“我妈要搭飞机过来看我。”
“你真要跟她回去么?”
…………………
春河的日记
九月十二日晴朗
我在人潮汹涌的广粤人才市场门口徘徊不前,里面的中央空调开得很大很大,只有狠狠挤进去才能享受到秋天凉爽的味道。
可是迟疑了很久很久,我没有像个斗志昂扬的壮士一样冲了进去。听说这里的天花板上如果不小心掉下一块砖头,一定砸死几个研究生本科生。
在招聘卡位里正襟危坐的 HR们,就像一尊尊香火供奉起来的弥勒佛,一上去就是硬要你重复老套的自我介绍,然后就问有没有工作经验呀,然后就把我这个刚大学毕业的小年轻推出门外了,只差直叫一声“滚蛋”!
还有看我简历后大方夸赞几句的,问你这么响当当的名校毕业怎么还在找工作呀,害得我傻傻的直接说我今年考研不上,想找个单位一边工作一边复习,他们就把我的简历像丢垃圾一样塞回到我的手里了。
还有看了我简历后没说什么的,直接问我一个月想拿多少钱啊,我们小池塘容纳不了大鱼呀,等我报个数目后,他们就说好的,好的,你回去等通知。
还有承诺像培养共产主义接班人一样培养我这种小白的,然而,要么薪水砍得很低很低狠狠收割小韭菜,要么企业不在市区而在鸟不拉屎的郊区上班,害得我又公交加地铁再转公交的模式,跑来跑去,白忙一天。
我宁愿走在门口巨大招聘广告牌前忍受四十度烈日烤晒,宁愿晒得皮肤裂开,宁愿大汗淋漓,感觉自己就像刚跳进珠江里边被打捞起来的失业民工,然后一身湿漉漉的又活回过来。
宁愿在大热天里躲在湖天花园吹着空调的房间看看手机招聘 App,动动手指头发简历,有人通知面试时就屁颠屁颠跑出去,没通知时就在家里顶着蓬乱的头发,望着白色的墙壁独自发呆,然后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消逝了。
我的手机似乎有意不给我面子,一天到晚静悄悄的,毫无生气。
一封封绞尽脑汁写好的简历发出去后,竟然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春河,去现场招聘会投简历吧,见面谈,机会会多一些。
依依的声音。
她的声音平静而无奈。一次一次的期望,然后一次一次的失望。
她的心被狂烈的巨浪裹卷直起的鱼儿,狠狠甩上天空然后狠狠摔下去,已经替我摔的鲜血直流了。
我很想从背后紧紧抱住她,跟她说,依依,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我会找到一份好的工作,相信我。
可是我说不出口,以前不假思索对依依说出来的情话,已经够我羞愧难当了。
我非常害怕哪一天依依说我,春河,自从毕业后你已哄我两个多月了,现在呢,还不是磕磕碰碰,空头承诺呢。
我必须厚着脸皮去说情话,哪怕我根本不相信自己说的话。
我要的是依依对我的信心。
上大学时,田园喜欢见我就挥拳头赶我打我一阵子,说春河妈的你厉害呀找了个乖乖女,名校毕业人漂亮脾气又好,打灯笼没处挑。
还骂我仿佛世界上依依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别的男生跟她说几句话我就特心急,而且我笑起来还有一点儿坏,想必一定是经常背地里欺负依依,说得我得意洋洋的笑。
确实,把依依带在身边一直是我傲人的资本,特别是我拉着依依的手走在京燕大学校园里时,我就非常喜欢很多往依依身上投过来的男生眼光,看到他们羡慕不已的样子,我心里感觉非常痛快。
每次我去依依念书的大学找她时候,都要叫上梁山一起跑过去。杨花和依依一个系读书的且住在同一间学生宿舍,跟我们一样从海县一路挤独木桥过关斩将杀到帝都。
别人很羡慕我和梁山,说我们几个在校园里走在一起,好像是两兄弟娶了漂亮的两姐妹一样,非常惹眼。
我看不起那些在女生宿舍楼下跪下来送花的男生,每一次我去找依依时候,不用送花带礼物,只要我在宿舍楼下等久一点,依依见我时就脸红红的,特别不好意思。
我觉得自己快要失去依依了。
两个多月前,在BJ坐上南下的列车时,我的心头开始浮现这种不好的预感了。
只是面对依依时,我不得不装出特别自信的样子。我一直觉得,人是靠信仰而活着的。
每次跑面试跑了一天回到湖天花园,我几乎累得趴在客厅的沙发上。
我想抱抱依依,依依的脸上就会流露出不太情愿的表情,说你累了,春河,多休息。
我问过依依,为什么不让我抱一抱你呢?你不觉得我们越来越生疏么?
她还是那句话,累啊,没心情。
我的梦变得越来越荒芜了。
经常在我的梦里,每天晚上可以梦见很多乱七八糟的人和事,却梦不见依依,醒来时,我感到无比冰冷的空虚。
我不能跟依依说我的梦境,我好像快要失去你了,我害怕,她会觉得我太唯心了,不实在。
我故意哄她,说我又梦见你了,怎样怎样,然后依依笑了,说梦是相反的。我爱依依。
我不能失去依依,否则我将变得一无所有。
在人才市场的大门口一个人来回晃荡时,忽然我接到我爸的电话。
我说爸,我还没找到工作。说完,我低下头。我爸听了就发火了,在那一头大叫,爸没错吧,春河,叫你早一点考公务员,找工作,你偏要去考研,错过那么多来学校招聘的好单位了吧。多读书有什么用呢,还不是为了找份好工作吗?
我难得平心静气的说,爸别说了,我不想考公务员。我爸说,公务员铁饭碗,受人敬重。看看你们学校混得最风光知名的毕业生吧,都是学而优则仕的啊。考公务员爸给你钱,考几次上都没问题,别的你觉得难,考你伯父的单位也行呀,我这就跟他说去。你要想再考什么研,对不起,自己想办法,你也大学毕业了,我没义务再养你了。
说起我伯父。我记得那一年高考录取结束后,我路过故乡的省城即将坐上北上的列车去千里迢迢的BJ时,我爸把我带到伯父家。听到我考上名校,伯父看上去非常开心,说,春河,好学校啊,给我们脸上贴了金呀,
可是你学这个专业,中文,是不是有点不靠谱呢?我爸在一旁解释说,唉,春河这孩子,别人的偶像是比尔盖茨巴菲特,他却喜欢李白杜甫,我没想他能干出什么大事业,只要毕业后考个清水衙门,让他抄抄写写,安安稳稳过小日子就行了。
伯父是单位里一言九鼎的大领导,还有几年才退休。可是我见到他时我浑身不自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也不想说话,非常孤冷。
最后我竟然在伯父面前没开口说一句话,跟我在依依面前的自由自在滔滔不绝完全相反。我觉得我对自己的伯父都这个鸟样了,何况去见别的大人物呢?
后来伯父很生气,说我爸你是怎么教孩子的?说得我爸摇头叹气,回头把我骂得狗血淋头。
后来我大三的时候辅修了金融学双学位,不是想毕业后立刻挣大钱去,只是为了要气一下我爸,我干什么都行,不仅是能学李白杜甫吟诗作赋。
爸听到我说修了金融学毕业后能马上去基金公司当基金经理,手里管个几百亿,年薪几百万,心里乐开花了。他说春河啊你有长进了,活在这个时代里了。
我考研时候,身边朋友和同学都觉得我还是考主业中文最保险,哪料我死活不肯,报考了京燕大学金融系,最后竟然因几分之差而兵败滑铁卢,不得不撂下厚厚的考研资料,匆匆忙忙出去找工作了。
到了离开校园的时候,别的同学该出国的出国该读研的读研该上班的上班去了,我的工作竟然还没有半点眉目呢。
我依然记得依依听到我考研落榜的消息后,她哭了,在我的怀里哭的很伤心。
她的眼泪像溃坝的大水,把我胸前的衣衫淋湿了。
我一个劲儿安慰她,别哭,别哭,依依,就差几分,就差几分,明年再考,还有机会。
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
依依不哭了也没笑,挣脱我的怀抱,一个人走在我的前面,头发披散,目光呆滞。
当我听到她在风中的叹息时,我的鼻子就莫名其妙的发酸起来。
我忽然想起我们中文系大四时候考上BJ公务员的一个师兄。
他曾对我说,出去了你要低下高昂的头颅,但不管如何,永远记住你不能自甘堕落,自甘平庸,因为你是京燕大学毕业的。
我强迫自己振作起来,不能垂头丧气,不能退却,不能倒下了,必须背水一战。
我挺起胸抬起脚跨进广粤人才市场的大门里去,为了依依...
我爱依依!
我不能失去依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