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惹尘将家法痛治一番,几乎绝了气息。数日行走不动,身上发寒发热,害起病来。金家丽华闻此消息,昼夜堕泪不止,不多几日,竟也病了。
众人纷纷忙着请大夫吃药,偏是昭宁府的人迟来一步,常在府上走动的梁太医可巧到太子门上去了,景从只好命小子再请一个熟的来。
却说昭宁痛得浑身乱颤,伏枕呕吐不止。如玉等急得掉眼泪,靓儿灵窍未开,见乱只唬得不敢出来。忽然有一颀长身形、宽衣博带的男子飘然而至,丫头们避之不及。因他说下一篇胡话:“这病伴相思而生,若要好,只有从此不问世事、不管废与兴。依她的性情,又断不能从;只好一生受折磨了。”
如玉听得怒发冲冠,发话要打他出去。景从虽也勃然变色,忖度其中玄机,好歹拉住她们。请问姓名,自称明煖。因主子提过他颇有些法术,不敢怠慢。可毕竟凤体尊贵,也不敢轻易使人医治。
正在为难,苏晴走了出来,向她耳内说了一句话,但见她点头。遂请明煖入内,没一盏茶工夫即出,闲枰带了他去。昭宁公主已解了疼痛,正昏睡,如玉等大丫鬟陪侍着。至晚饭时节,景从胡乱吃了饭,看着丫头们挂灯笼呢,苏晴站在曲廊上向她招手,喊道:“公主醒了。”景从闻言也顾不得别的,急忙走入屋内,只见如玉坐在床沿上拉着公主的手,两个眼睛肿着,公主正拿手帕子要与她揩拭。
见她来,如玉忙笑让:“姐姐。”景从拉住她,向昭宁公主说了白日间的那件奇事。公主要了方子看了,并无甚新奇,便暂搁下不论。
恰好是黄昏时候。如玉送药进去,不见主子,悄悄的使人问七公主屋里的松枝,也说没看见,因急得骂小丫头们。景从本来在外头和闲枰说话,闻声忙赶来,搂了乱哭的靓儿在怀,皱眉道:“你还是这么性急,什么事儿,也等我回来。”众人在一旁见无甚大事,纷纷散出。景从唤苏晴照看靓儿,自己提了一个八角灯笼,往水心榭来。
远远的,就看见昭宁公主坐在榭内。水红衫子藕丝裙,一把青丝披在脑后,倚栏独怅望。景从依美人靠坐在她身边,轻轻的把灯笼放下,默默陪着她,发了一回呆。
直到天渐渐的黑了,凄风苦雨渐渐的逼来,景从劝道:“公主,这里风大,咱们回房去罢。”昭宁却问道:“七妹妹好些了么?我很担心她。她身子弱,禁不得一点儿气,我实在不该那样对她。”景从道:“公主的苦心,七公主明白。”昭宁摇头道:“不,她不明白。不但她不明白,惹尘也不明白,亦且连你们也不明白。”
乃叹道:“惹尘从前寻花问柳,虽非佳子弟行事,究竟不十分出格,又且你在旁时时劝我,我不太理论他去。谁知竟纵得他愈发大胆,生把人家的好女儿勾引坏了,始乱之而终弃之,白糟蹋了人家。如今金屋藏娇,行下这不伦不情之事,便是背信弃义,就是人不知,我们执意迎娶金姑娘,便是连金姑娘也糟蹋了。”说着更是长叹一声,“可我又能说什么呢?”,滴下泪来。
景从看了心疼,也叹道:“太子爷真真胡闹。只苦了公主你。”昭宁道:“凡他从此将儿女私情减去三分,入于正路,立志修己安民,也不枉我这番苦意,便是苦亦乐,死亦无憾了。”
正说话间,苏晴走来回道:“宫里来人了。”景从听说,倒唬了一跳,没想这么快。昭宁问道:“是谁?”苏晴道:“瑞王妃亲身来的。”昭宁道:“知道了。”遂命梳头,即刻进宫。景从等悬了一夜心,鸡叫三遍,才都胡乱睡去。
白日里还是做针线,总不成个什么。至夜间灯火万家之时,公主的车才回来。景从劝住如玉,自己移灯往志闲堂中来,见公主坐在那里正看书,因轻轻唤了一声。昭宁抬头,见是她进来,便问道:“有什么事么?”景从携着她的手,以灯照脸细细打量了一回,问道:“有什么事么?”昭宁抬起手遮住灯光,微微笑道:“让你操心了。”景从道:“别瞒着我。”昭宁默默摇头。景从知道她不愿意说,便不勉强,伺候她上床卧下。
看看三日光阴,照样的晨昏定省,或养狗观鸡,赏花修竹,或弹琴下棋,看书作画。时而临水击阑,兴尽而返。闲时便与馥仙做一回针线,没一盏茶时,馥仙便嗽个不住,只好丢开了。
晚饭后,泼茶伺候主子们吃了药,馥仙命她将玉佩取来。昭宁腰里原佩的是一个如意,系皇帝送给皇后,皇后弥留之际又送给了她,故她笑道:“我已有了,这一个你自个儿留着罢。”馥仙笑道:“长姐收下罢,这里头原有个来历。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幼时一处念书玩耍,这其中难免拌嘴,过后虽然大家有心要好,却都放不下脸儿,所以太子哥哥想出这个主意来。送玉,便是自咎;人若收了这有瑕的玉,便是相谅了。”昭宁听说,接来细看,果然一面少有瑕疵。
心中倒生了些疑惑,便问道:“这是什么意思?”然后恍然大悟,遂系于裙边。馥仙拉着长姐的手,微微笑道:“长姐,今晚你陪着我睡好不好?”昭宁对这个妹妹一向百依百顺,闻言一笑答应了,即遣人去告诉景从一声。于是姊妹两个还像小时候那样,熄了灯,在一个枕头上说体己话。
昭宁问道:“太子可好些?”馥仙道:“长姐既然关心,何不自己去瞧?”昭宁道:“你身子弱,不该私自出去。”馥仙道:“太子哥哥本想负荆谢罪,却怕长姐生气伤心。长姐若不牵挂,不该有此一问;若牵挂,不该问我。”昭宁叹道:“我如何不牵挂?”馥仙道:“皇后薨的早,长姐扶养我们这么大,个中辛苦若非亲历者断不能知。可物极必反,太子哥哥亦是个痴心的人,两片痴心竟生不虞,倒把好意也弄坏了。先时我拦劝长姐,正是这个意思。”
昭宁道:“咱们这样人家的子弟为人行事,上要敬天地祖宗,下要爱平民百姓,中有起居郎侍立随从,旁有无数宫人时时刻刻告诉规矩,半点儿瞒不过人去。”馥仙道:“太子哥哥做了错事,自然该打,没有瞒人的道理。只是常言‘胳膊折在袖内’,长姐气头上下了重手,如何向皇太后、皇上交代?若要保全太子哥哥的声名,不使皇太后、皇上伤心,少不得编个谎话,又落了个不孝的罪名。这也罢了,皇太后、皇上以为长姐为一点小事毒打手足,不免又伤心难过,一则更有不孝之罪,二则究竟也与我们的本意相去远矣。长姐以为如何?”
昭宁竟不知她有这样心思,为她能领会自己的苦意,深觉可慰;她本怯弱,思虑太过易加重病势,更为担心;自己竟也不能领会她的苦意,又是心酸,又是惭愧;外加撒谎一层罪,使长辈动气一层罪,不能教育兄弟成人又添一层罪,实在无可分辩。一时百感交集,不知说些什么,默默将馥仙搂住。馥仙轻轻劝道:“姐姐去望一望太子哥哥罢。”不知作何回答,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