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 桃都
  • 沈寓颦
  • 3033字
  • 2024-09-16 10:07:24

且说三娘重伤,东方忙将她送回九思宫。泼茶送了刀尖药,日日来望。三娘却执意出去。只好依她罢了,不在话下。

且说惹尘,自弄晴带回消息,早坐立难安,偏大婚在即,自己不能分身,几番打发人去拦,皆似石沉大海,终致事情无可挽回。思及燕妹妹之性情,如何不惧?欲唤东方细问端的,岂料人报:“大公主进来了。”忙迎出去请安。一时王太医上来看脉,昭宁要了太子的药案,细细问一回。又问饮食起坐,泼茶一一回了。大事没有不妥当的,只是嘱咐院中木椅入夏便不要去坐着了。另外还有几件小的。

惹尘道:“长姐说过这两日要接三妹妹家来,可曾打发人去呢?”昭宁笑道:“我正要和你商量。近日多事,我分身无暇,少不得要烦你一烦。”惹尘道:“长姐放心,我这便命人接去。”于是唤进乘醉来,吩咐出去。过了几天,忽然听说郑郊没了,从郑家回来的人也说郑家正办白事,三公主不得回来,如此他方信了。

原来这郑郊,便是明德三公主的小叔子,今年刚刚中了头名状元,不想未任先死,真可惜哉!再问其详,竟是死在外头的,听家下人传说,其死状委实难看,身首异处,死不瞑目,所以郑家没有奢办。虽如此,到底树大招风,休怪他人察听,议论不一。

想到燕妹妹亦系城外破庙遭逢恶鬼,不由一颤。自那日之后,自己有心躲她,连日不见,想他二人都该心静气平了,不知如今她怎么样?听阿昉说她不肯家去,也不知行宫她住惯住不惯?想要什么吃的、玩的?

不想便罢,一想难舍。只是自己早已立誓改悟前情留意王道,岂可复逾矩?如此又挨了几日,先不过是夜间不寐,至后茶饭无心,渐次恹恹成病,自此深悟‘最是相思难受,不疼不痛在心头,地教人瘦’。只是他这一病,唬坏了身边服侍的人,泼茶急遣人告诉了大公主,少时便合宫皆知。太医诊毕脉息,众人忙问是何病,竟不能说出病源来。只好静养,吃些米汤,一面求觅华佗。

某日,惹尘在白梦中惊醒,因房内无人,只身骑马去了明德宫。这明德宫原系前朝旧邸,秦以降,为皇家行宫。天德皇帝齐止浊以为,秦代姜乃奉天承运,姜以德不配天而亡,秦自当以史为鉴,克明竣德,故改名作“明德”,以赐太子齐定非。除正堂“明德堂”外,还有格物亭、致知台、诚意楼、正心阁。如今无痕正住在正心阁中。

记得小楼深静帘幕垂,佳人枕书睡未足。惹尘步入门时,只见佳人面向里睡在床上,文扇撇在一边,罗衾落在地下。金猊烬冷,只余一缕香魂熏在薄衫上。长日长,漏滴铜壶声声咽,恍然魂魄失守。拾起女儿被,放下青纱帐,四角垂旧香囊。坐窗下,解残局。

半晌,局破。惹尘觉得嗓子里又腥又甜,忍不住向手帕子上吐出一口血来。想起俗话里说的,不觉心下一冷,猛然起身往外走。无痕早已醒了,因此倏地坐将起来,问道:“往那里去?”惹尘便立住,却不作声。

无痕将头一扭,说道:“我听你说。”惹尘闻言心神一动,将拿定的主意摇了一摇,终久是“始乱终弃”太过,又怕与她留了念想,虽肚里肠内百转千回,到底难张口。无痕不知他好苦心思,满心里只咽不下委屈,因冷冷笑道:“如今,倒也懒得搪塞我了。早知道就该死在外面,大家遂心。”惹尘蹙眉叹道:“何苦来?你也大了……”无痕忙道:“大了怎么样?”惹尘不忍再说,只望着她,勉强叹道:“下月初八,我会迎娶金姑娘。”

无痕听了,如轰雷掣电,怔怔的滚下一颗眼泪来,随后渐渐把眼圈儿红了,呵呵的笑起来,眼泪就簌簌的下。惹尘看了,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又怕久处易志,只好抽身而去。无痕抬起两只泪眼,欲说“别走”,开口却道:“站住!”惹尘听此声音,不免又心软了。

这里无痕见他不复往日软语温存,急得捧心哭问道:“还记得那年月下你对我说过的话么?”惹尘道:“记得。”无痕道:“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终究我也成了弃捐箧笥的秋扇,别混笑人。我枉有八斗之才,饱读诗书,却参不透'侯门一入深似海,最是无情帝王家',中道见弃,也是该的。”一行说,一行泣涕。

惹尘道:“你知道我的心,为何嘴上半点儿不饶人?”无痕道:“我知道什么?我一点儿也不知道!认真论起来,你只是权位声名两关心,我算什么,皇英、虞姬、杨贵妃罢了!皇英泪尽死湘江,虞美人饮剑楚帐,杨妃魂断马嵬坡,你想我怎么死?吞金还是赐白绫,随意就是。再编个招魂的故事,方不损你一世英名呢。哦,我竟忘了,咱们是无媒苟合,我还不配比她们!纵是夏之妺喜、商之妲己、周之褒姒、晋之骊姬,都是有名有分的正经主子,我算什么?只有死人才知道你的冷情呢,不过我料你无情无义者王,王朝注定命不长,此时弃我,该是我的福气,使我免于祸水骂名儿。皇上好苦心思!”

惹尘先时闻她玷辱自己,还可勉强忍耐,如今她渐次辱及圣明,后来又咒大秦,实在恼了,拂袖而去。无痕冷冷笑道:“要是心里没鬼,为什么躲开我?”惹尘道:“我们都乏了,明儿再说罢。”无痕道:“什么话儿?须要等明儿才好说!分明是厌了我,急着去寻新欢。”鼻子里一笑,接着说道:“'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杜工部这诗写得最妙,果然男人才懂得男人。自古咱们女人就是叫你们男人玩弄的,把亡国之罪强加在我们头上,让我们背千古骂名,你们倒逍遥快活。好啊,你们男人的爱人之道,还真是特别!此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呸,简直放你娘的屁!”

惹尘咬牙道:“住口。”无痕微微笑道:“作什么?可是想明白了,既然俗世里注定不能修成正果,就与我同往阴司地狱里去做一对亡命鸳鸯。”惹尘道:“你别胡说。再过几日,我叫人送你回去。”无痕道:“我不回去!”惹尘不理,抬脚要走。

无痕一时情不可禁,竟翻身进去抓起那被活生生拆散的双燕玉佩来,抬手就要砸。惹尘急了,上去抢夺,口内不住劝道:“你生气,要打骂我容易,何苦作践这无情的玩意儿?”无痕忙将玉佩抢在怀里,高声问道:“纵是东西无情,人也要变得无情去了?”惹尘道:“我几时对你无情?”无痕道:“那你不许要金丽华,下月初八,你只许娶我做你的太子妃!”

惹尘呆住了,半天才说:“不要这样。”说不得半句,抽身就走。忽然听见身后一声脆响,忙扭头去看,就见那燕无痕已将双燕佩砸了个粉碎。见他回头,无痕冷笑道:“如你所愿罢了!”说毕,面向内猛得红了眼圈儿。惹尘一语不发,摔帘子出去了。

一人立于门外。抬头,登时转怒为惧,唬得顿口无言,只叫:“长姐。”昭宁淡淡说道:“别叫我。”惹尘遂不敢叫,正要跟上去,忽然听到屋内人大叫一声:“啊!”隔窗子望内一看,只见无痕跪在地下呜呜咽咽的哭。回头看时,长姐早出了月洞门。

坐车进城,一直往小祠堂来。惹尘要跟长姐进去,被景从拦下。约有两个时辰,才吩咐进去。长姐站在“天地君亲师”之下,眼面前已取来家法。惹尘直挺挺跪着,凭姐姐痛打一顿,一声儿不吭。急得馥仙也进来跪下求恕。

昭宁一声断喝:“阿景,把七公主拉开!”馥仙道:“皇兄纵有再大错误,也是准备做新郎的人,平常人家尚知道‘家丑不外扬’,长姐岂不知?一时打出个好歹来,皇太后、皇上生气,天下人笑话,咱们便都有罪了。请长姐住手。”昭宁道:“你给我住口!景从,还等什么?”景从悄悄的说:“公主莫怕,有我。”馥仙拉着她滴泪,不觉喷出一口血来。

门外的矜嘉望见这般悲惨形景,早唬得眼圈儿都红了,软了脚,咬着手帕子不敢作声。众人正乱着请阴姑来诊治,无人与自己作接应;长姐又在气头上,馥仙尚不能够,自己断不敢直谏;可十五板子已毕,长姐略无罢休之意,如之奈何?只得膝行而前,一面叩头,一面求情罢了。因长姐漠然无动于中,哥哥却已皮开肉绽,万万无奈何,便只好伏在哥哥身上相护。不料长姐丝毫不手软,一板子打得她叫喊不迭,忙退下来。如玉等都进来劝,昭宁方丢开手。不知惹尘伤势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