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假狂四郎

两国广小路,是江户首屈一指、最为繁华的娱乐场所。此地清早时是蔬菜交易市场,等到早市散后的正午时刻,就开始异常热闹起来,让外差武士以及进城的乡下人感到眼花缭乱。

本所[1]旁的东两国是曲艺杂耍表演拉客叫卖的地方,广小路上有很多戏台、剧场。聚集着百日歌舞伎、女歌舞伎、杂技、曲独乐、说书场以及撂地艺人[2]和露天表演艺人。所谓撂地艺人,就是围出一片场地,一段节目表演结束,就向听众收取场地钱。露天艺人则是在路边表演杂耍,随机收取观众赏钱。

从米沢町进入吉川町,便是各色小吃摊和杂货摊儿,大小商贩高声叫卖着,声音此起彼伏,可着劲儿招揽客人。

什么山雀曲艺、万能胶、捕鼠器、卖武鉴[3]、五脏膏药贴、算命的、路边卖干货、卖薄荷糖、卖读卖报[4]等等,各种声音交相掺杂,不一而足。

今天也是热闹非凡。

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不乏侠气冲天、豪情万丈的小伙们,雄赳赳气昂昂地阔步街头。

其中,最为神气活现的便是金八,他摇头晃脑地一路高歌,犹如得了水的鱼儿般活蹦乱跳:

“开始时你我还相离,怎耐雪夜寒冷,不觉彼此相靠,枕儿碰着枕儿,脸儿挨着脸儿哪——”

“哎呀!从那恼人的缝儿中吹来夜晚多事的冷风,嘿嘿,它撩开二人的衣衫呦,让他们皮儿挨着皮儿哪。”

“喔,这位大姐,不至于不理我吧!你就是再装傻充愣,昨晚床上你的小身体舒服得扭得一个欢啊!挣扎时抽抽搭搭的哭声,别人怎么会听不到呢?不可能的呀!咋样,让我来帮你想一想吧?”

他突然背对那个姑娘,站到她面前,一边唱着“篱笆墙上的丝瓜缠的真是密呦,结的果实垂下来呀,垂的程度真正好哎,被风吹落的红手巾包一圈啊,恰似那个吉原冠呀,这个造型格外美嘿,呼啦,呼啦……”一边猛一转身,掀起衣服的下摆,露出裹着红色绉绸兜裆布的屁股,滑稽地扭动着跳起舞来。

姑娘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慌忙扭身向回跑,逃向相反的方向。

金八满不在乎地放下衣服下摆,嘴里小声嘟囔着:“不再见我了吗?胡同小茶馆,黑色和服龙胆纹,无想正宗插入鞘——”他探头探脑地向林立的茶馆儿一一看去。

还真给他找到了。终于在一家茶馆长凳上找到眠狂四郎,一丝暗笑浮上金八的脸颊。他快步走进来,对在眠狂四郎一旁奉茶的女子调侃:

“眼下你是迷得颠三倒四,七荤八素哪,我可是最明白这番滋味,趁着还没有成为笑柄,早点死心吧!”

“喂!金八,我对眠先生迷恋,怎么就成了笑柄?”

“嘿嘿。虽然神魂颠倒,情意绵绵,但咧嘴一笑就露真馅哪,你想,你那边‘呵呵呵’笑得多高雅,我这边厢‘嘎嘎嘎’笑得多低俗——这岂不是笑话嘛!”

女子“噌”地站起来,起身就走。

“先生,咱是不是该回中野了?美保代夫人前些时日似乎身子不舒坦呢,她发烧,还老咳嗽,自个儿在那难受哪。”

然而,眠狂四郎默不作声,阴郁的眼神凝视着空中的一点。他这种表情,立刻引起了金八敏感的神经反应。

——哎哟,咋回事呢?

金八明白了,狂四郎绝不只是在这个茶馆儿里发呆消磨时间。

金八不动声色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并没有发现任何可疑者。别的只有一个客人——一个外出打杂模样的男人,在那干巴巴地吃着便当。

狂四郎突然站起身来。

金八急随其后,再次环顾四周——他们的举动并没有引起任何异样的动静。

狂四郎双手插在胸前和服里,大步前行,忽然又停下脚步。就在这一瞬间,从他背影中透射出一股无形的锐气,让金八不禁心里一惊。

狂四郎随即又迈开了脚步,但金八却感到有点害怕:不会是他发狂的前兆吧?金八心里生起不安,又慌忙摇摇头否定这一想法,他甚至在心底冒出一种模糊的、近似预感的恐惧和悲哀:他就是突然发狂,也是他命里该哪,我等人也只能接受他悲惨的英雄末路哪。

穿过布满一排排剃头铺的小巷,以町内自身番[5]为界,就是鳞次栉比的杨弓店[6]。

不消说,这里当然会有女人,但并不像后来的浅草射箭场那样猥亵,而是被认为是有品位的游玩之地,行家里手也会出入这里。

狂四郎似乎若有所思,忽然就迈进了其中一家杨弓店。

——这可真是稀罕。金八歪着脑袋,纳闷不已。狂四郎可是从来都不玩射箭的。

宽敞的箭场木板地上,当班武士模样的三四个人,似乎是刚刚结束一场角逐,正安静地饮茶休息。

狂四郎到了右侧一处,立即随手操起一张弓,搭上箭。

他站在离靶子十五间开外,并且选了一个靶心标识最小的目标,仅有一寸八分光景。如是技术一般的话,射中的可能性很小。

一旁的武士和女人都有些吃惊,看着这个一上来就选了个最小靶心的高鼻凹眼的浪人。

日本弓道自不必说,其他武术亦是如此,都有各自的规则,从踏足、摆身姿、预备、开掌、搭弓、举箭、拉弓、定距、松手、把箭射出,到最后把箭射出后身体所保持的姿势(叫做取悬、手之内、弓构、打起、延合、矢顷、离到残心),都有一整套动作,不容有分毫之差。

比如——踏足:在射位上面向标靶,两脚踏开;胴造:调整好步伐后作出的稳定上半身的动作;取悬:着手准备;手之内:打开手掌;弓构:搭箭在弓;打起:两手分别把搭好位置的弓和箭高举过头顶;延合:拉弓;矢顷:找到射箭的恰好距离;离:松开持箭之手,把箭射出;残心:把箭射出后身体所保持的姿势。

搭弓,在自己身体前面三角区域,拉弓推箭到三分之一,确定标靶,脸朝标靶不得偏离,并调整头的位置,保持姿势到最后。在举弓时,轻呼一口气,把弓拿正,直直举起。此时,应做出像是举起重约一贯目[7]左右物品的思想准备,这个动作初始时徐徐,中间稍微加快,瞄准后再次恢复静止。箭头略微低于箭尾,作流水之态。此外,弓悬[8]要停留在超过耳朵高度的部位,箭与眉高齐平。延合时,如同把丝线向两边扯拽一样最终把弓拉开,最后拉开整个箭长。这时,必须保证拳头对准靶心、箭支挨上脸颊、箭弦挨着胸部三者的时间完全一致。此刻,箭与脸部形成十字交叉。进而,像两手持丝线两端使其不断延长一样,逐渐把弓拉开,直到丝线即将被扯断的刹那间,弓就被拉满。

顺便提及一下各动作的所需时间。弓构时,张弓锁定标靶,一气呵成,用时二秒;从弓构到打起的持续时间为二秒;从打起到回复静止用时二秒;从打起到把箭停留在与眉毛等高水平之间的时间为二秒;从这开始到箭与脸部形成十字交叉之前为一秒;到把弓拉满直至把箭射出的时间为五秒——这些时间尺度都务必要正确把握。

然而,这些规则,狂四郎全都熟视无睹。

他两足岔开的宽度,与箭长等同,角度如同完全打开的扇子一般。不仅如此,他站立的姿态也与平常一般无二。

他不仅错误地先拿弓,再搭箭,而且干脆跳过取姿、预备的步骤,一下子就紧紧拉开箭弦,毫无章法。

——是不是对箭法一窍不通啊。观望的武士们,毫不掩饰不屑之色。

学习日本箭术,练习拉弓须三年、稻草标靶练卷藁[9]须三年,要达到射中靶心的水平,就必须要练上六年。

对箭法一窍不通,却要射中一寸八分的靶心,在经验丰富的射箭高手眼里当然是可笑至极了。

值班武士们想,箭一定会飞向九霄云外。

嗖!随着一声弦响,箭飞出十五间。

值班武士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箭,不偏不倚打中靶心,只留下杉木箭杆在微微颤动。

狂四郎,紧接着又射出了第二支箭。这第二支如被第一支箭吸附过去一般,紧随而去,也正中靶心。

“哎嘿嘿,被一支箭儿(夜)射穿胸,弓(梦)[10]中枕着胳膊睡的人儿发髻乱蓬蓬,忽然惊醒真羞愧呀!拂晓时候的一声叫,靶子也成了爱宕山的杜鹃鸟。哎嘿呦!”

金八大声助兴,嘲笑那群看呆了的人。

狂四郎又搭上了第三支箭。

嘎吱吱……用力把弓拉满——就在那一刹那间——

突然,“嗖”的一声,从靶子的正上方飞来一支箭,比那支将要离弦的箭先一步,直逼狂四郎。

啊!……众人大吃一惊!

不慌不忙的唯有一人,就是被瞄准的狂四郎本人。

他将弓一挥,冷箭“啪”一声打在弓两端的藤条处,跌落在地。

“混蛋!”

金八一跃而起,风一般奔出靶场十五间之外,消失在靶场后面。

狂四郎在休息室榻榻米上坐下,一个侍女赶紧端来水盆和手巾,连连赔礼道歉:

“实在抱歉,竟有如此不怀好意之人在此故意闹事……我们会严加调查,并把他押到衙门的。”

狂四郎的回答让侍女大惑不解:“无妨。在下也是想着会有这等情况,才进来看看。”

不大工夫,金八折了回来。但他的表情说不上来的古怪。

“哎呀,哎呀,早野勘平[11]乘坐肩舆直驱赤穗城啊。先生,我有急报!”他大声嚷嚷着,然后用手抹一把脸,“哎呀,吓我一跳!啊,我这心啊,扑通通哪!”

狂四郎轻轻笑着:“追去一看,逃跑的人却是我吧?”

“啊?您都知道啊。就是,身量打扮和您一样一样的!就连他稍稍回头的面孔都和您分毫不差呀,我都呆在原地,不知咋办了!”

“呵呵……眠狂四郎把眠狂四郎射出的箭又射回去,变着法玩?”

“可不是呢,这到底咋回事呀?没听说您有双胞胎兄弟呀!”

“恶作剧而已。只是玩得不免有点过火了。”

“也真是像啊,竟能像到那般程度,脸、眉毛都一般无二,走路姿势也一样——啊,想起来了,不同的是……”

“刀插在右边吧。”

“呵呵,既然您看得如此精准——为啥不干脆一刀剁了他呢?”

“不,其实,我还从未见过他。只是知道他在不停地纠缠……目的就是要激怒我,逼我采取行动。”

“如此说来,您知道是谁干的?”

“大体上有些眉目了……”

在这十多天里——眠狂四郎的身边频频发生恶意挑衅。

……他投宿在根津门前町小吃店的二楼,一早醒来走到窗边,在推窗的一刹那,“嗖”的一声有什么东西迎面飞来,他一个侧身躲开袭击,东西飞向身后的隔扇发出一声闷响掉落在地,竟然是根漆黑干瘪的人臂。

他下楼循着手臂飞来的方向,快速走向小巷口,那里正有几个孩童在嬉戏,狂四郎向他们询问。

被问的孩子一脸诧异和不解,眨巴着眼睛:“难道不是叔叔你自己扔的吗?”

狂四郎被此话惊得目瞪口呆。

小孩说他们见过的那个人和他长得一样,穿的也是一样的黑色和服。

“有没有哪里不一样呢?”狂四郎对小脑袋瓜儿的记忆抱有希望。

“啊——想起来了。那个人的刀是反着插的。”

这么说,难道是甲贺忍者的同伙之一,把被榊原政之助斩落的手臂扔过来,作为挑战吗?如果失去右手,自然会把刀插到右边吧。可为何非要扮成我的模样呢?

次日午后,眠狂四郎走在仙台河边的路上。突然,远处传来女子的惨叫,他走近去看,只见一位町人姑娘,和服的腰带被割断,趴倒在地面上。

狂四郎正要扶她起来,孰料姑娘一看到他的脸,惨叫的声音比刚才更加恐怖,顾不上胸前四下敞开的衣衫,拼命逃走了。

三日后的一个夜晚,他经过位于和泉桥右边的柳原堤,突然,星光璀璨的夜空大雨如注。一股气味让他猛吃一惊,一个箭步跑出三米开外。与此同时,从右侧谷仓的屋顶上飞下一支火箭,顿时刚才的路面烧成一片火海,原来倾盆而下的是油。假如他当时对那“雨”的判断有所迟疑,驻足仰天查看的话,此刻一定早已变成了一个火球。

昨天,在扬屋[12]五明楼的偏间,他如往常一样,欣赏着少女的三味弦,端起酒杯。在直觉的驱动下,他把酒泼向院里让狗舔食。那狗果然吱吱呻吟着打转儿,然后咕咚一声栽倒在地。

如果自己一怒而起,那就正中对方下怀。但狂四郎心里的怒气实在是越积越多了。

忍者身怀隐身遁形等绝技,前去追赶是愚蠢之举,除了等待对手主动现身,别无他法。他对自己等待的耐心倒充满自信。不去胡乱猜测徒增烦恼,而是假想存在这样一个对手,本能地调动敏锐的神经。一直以来,他就是这样活过来的。在得出准确无误的判断的一瞬间,这个男人就能发挥出惊人的能力和速度。可以说,在冷冰的孤独感中孕育出来的暴力,与恐惧或愤怒之下的激情,完全是不同的性质。

现在的对手却是忍者,虚实变换、敏捷狡黠。狂四郎必须做出前所未有的最冷静的判断。

“先生,怎么办?”

金八一脸严肃地问,眠狂四郎却回答:“不用管它。”好像事不关己。

正是这种时候,人才会知道自己是否看清自己。所以,这话也是郑重地说给他自己听。他明白,目前看来,无能为力——自己不轻举妄动,才是最明智之举。

然而,对方损招频出,执拗地纠缠不休,就是想让狂四郎的头脑被满腔怒火冲昏。

射箭场事件四日后的一个黄昏。

狂四郎正欲赶往位于押上的龙胜寺,因为龙胜寺的住持方丈空然派人通知狂四郎,说寄住在寺院偏房里的妇人阿园病重,希望狂四郎能前去探望一次。

他穿过南本所出村町,沿着空寂的大道前行,路边,法恩寺的高墙延绵数町之远。

阿园,这个可怜的女人,认定狂四郎已经不在人世,每天执着地守着他的牌位,一个人寂寥度日。

若是过去,狂四郎根本不会考虑前去探病,但现在听到这个消息,他想起美保代也在受着同一种病症的折磨,忽然担心起来。

——似乎,凡是他认识的女人,他都背负着为她们送葬的职责。

他自嘲着起身出发。

秋后的落日溜得很快,脚下的影子刚一消失,四周就猛地暗了下来,月亮和星星也已经在天上冒出了头。

突然,一名武士拦住了去路。他身上透出的强烈杀气,让狂四郎不由自主地抽出了揣在怀里的双手。

“可是眠狂四郎?”

“正是——”

狂四郎回答道——看出对方貌似哪里的道场主。

此人四十岁上下,身材魁梧,仪表堂堂,一副俊朗模样。

正因为他是狂四郎,才能觉察到对方杀气的可怖。换做普通人,估计就连杀气也察觉不到吧。因为对方表情寻常,也没有任何拔剑挑战的身姿。

“北本所番场町,神道无念流道场,黑崎源八郎是也!……来吧!”

他左手放上刀的栗形,轻轻脱下草鞋,扔到身后。

——原来是冈田击剑馆的高徒。

狂四郎已经有所察觉。

身为神道无念流传人,在江户炙手可热,威名远播的正是冈田十松吉利。他在神田猿乐田设有击剑馆,门下弟子三千,在竞技剑术上无有比肩。十松吉利秉性醇厚,对弟子教育宽严得宜,崇礼尚仪,非正装佩刀绝不出门,十分重视进退仪容。他的门徒自然也都继承了他的门风。

当时,据说如若见到仪表得当、讲究礼仪的剑客,大半可认为是神道无念流门下。其威望之高,可见一斑。

十松吉利的遗志,眼下由斋藤弥九郎继承。而这个黑崎源八郎,从年龄来看,估计是弥九郎的兄弟辈。

“眠狂四郎!拔刀!”源八郎右手搭在剑柄上,底力十足地喝道。看来他是打算如平常决斗那样,与对手同时拔刀出剑。

但是,狂四郎还是耷拉着双手,说道:

“若是报仇雪耻,我倒想听听理由。”

“盗贼尚且如此厚颜无耻!报上在下姓名就够了吧!拔刀!”

顷刻之间,剑气从源八郎全身喷涌而出。

“不可。为何一定要与你一决高低——在下实在不明。”

“你还装糊涂!”

迄今为止积累的难以抑制的愤怒,在源八郎的脸色和声音上炸裂开来。

“你还是人吗!”

随着一声怒吼,他旱地拔葱般一跃而起,恶狠狠持刀向狂四郎直刺而去。狂四郎像被呼呼刀风吹起一般,全身向后跳出一间有余。

“嗯哼!”

刀风拍击空中,源八郎感觉到无边的空旷,不禁一声呻吟。

狂四郎仍旧两手空空,回头看着重整攻势的对手。

——原来如此!他忽然明白了。

一定是假冒者的所作所为,让眼前这个剑客如此狂怒。

狂四郎迅速转身,向远处奔去。

“站住!”

对方竟然想逃走!这卑怯之举更让源八郎怒发冲冠。他急忙跃起,紧追而去。但是,始终保持冷静之人与极度亢奋之人之间的体力消耗差别显而易见,很快二人就拉出了一段距离。

源八郎停下脚步,望着仍旧奔跑的敌人的背影,眼神中充满疯狂和绝望。

原地只剩源八郎一人,寂寥的月光瞬间向他冷飕飕地包围过来。

“……让他跑了!”

他咬牙切齿地吐出这句话,把刀收回腰间。方才那迸发全身的愤怒与杀气,像附体的妖魔抽身了一般,一下子消失殆尽,他沮丧地迈开步伐。路两边已经没有了寺院的高墙,他来到了通往横川法恩寺桥的大路。路面宽阔,显得月光更冷更亮。

源八郎踩着地面上自己浓重的影子,无力地慢慢地走着——

与月亮和星星一起,有个人正从高处目不转睛地俯视着这个身影。不知什么时候,狂四郎已经站在了法恩寺高墙内阿弥陀殿的屋顶之上。

源八郎的武馆位于北本所番场町的土井能登守的别院对面,不算太宽敞。他刚进玄关,一个住家弟子惊慌失色地跑了出来。

“师父!师母她——”

只说出这一句,后面就说不出来了,痛苦万分地僵立在那里。

似乎已有所预感,源八郎无言地点点头,径直去了妻子的起居室。起居室内,香炉里插着几炷香,经台前面,一个素装妇人匍匐在地,双膝被绯红色腰带捆住,散梳的黑发和脸部浸在一片血泊之中。

源八郎表情僵硬地俯视着妻子的尸体,脸部筋肉一阵阵地痉挛、抽动,他紧咬牙关,压制着浑身激烈的颤抖,逃到廊下,奔向自己的书房。

小半刻之后,狂四郎伫立在书房后的小路上,透过书房墙上的窗子格,目睹了源八郎悲壮地将腰刀划向自己的腹部。

悄悄离开武馆时,狂四郎从侍者与女佣的小声嘀咕中,知晓了这一悲剧的来龙去脉。

原来,就在源八郎外出的昨天夜里,他的妻子被剥得赤身裸体,五花大绑地扔在武馆地板的中央。并且,在她洁白如玉的腹部,用黑乎乎的墨汁赫然写着:“眠狂四郎侵犯!”

……狂四郎抱臂走在夜路上。对假冒者的满腔怒火,也已冷却,即使被嫁祸如此的恶行,现在也不得不心甘情愿地接受。他心下一片暗淡,审视着自己过去的种种凄惨场景,如同窥见了地狱之底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