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士人叙事与市民叙事的界分

上文已述,中国古代社会的艺术叙事,大致可以分为文人叙事和民间叙事,而文人叙事和民间叙事的内部还可以细分。中国古代的文人,按照其社会地位和思想旨趣,大致可以分为正统文人和边缘文人,其中正统文人大多有一定的社会地位,在思想旨趣上认同“大传统”,并参与“大传统”的建构与传承,这些正统文人的主体是士人,其叙事大致可以称为士人叙事。边缘文人往往是某个时代游离于“大传统”之外的下层文人和特立独行的文人,宋元时代的书会才人就属于那个时代最典型的边缘文人,可以说,宋元时代边缘文人的叙事集中体现为书会才人的叙事(简称为“才人叙事”),而这种叙事其实与民间叙事中的市民叙事声气相通,算不得标准的文人叙事了。

宋元时代的民间叙事,按照其叙事主体和审美属性,大致可以分为市民叙事与乡民叙事。其中市民叙事是市井艺人等为迎合、满足市井细民审美需求而进行的、经过文人一定程度加工的、具有一定商品属性的叙事,是融合了文人叙事部分属性的民间叙事;乡民叙事则是乡村民众自娱自乐式的叙事,是比较纯粹的民间叙事。

就宋元小说而言,文言小说绝大部分属于文人叙事中的士人叙事,正如李剑国先生所云:“文言小说基本属于由正统文人创作的士人文学,突出反映着士人意识和士人生活,与文人诗文具有相同的文学渊源以及相通的文化精神与艺术精神。”[136]话本小说绝大部分则既有民间叙事中市民叙事之特质,又有文人叙事中才人叙事之意味,可谓文人叙事与民间叙事的融合体。此处有必要对话本小说的口传者(市井艺人)和编写者(书会才人为主)进行专门讨论。

据胡士莹先生的文献爬梳,两宋说话人中事迹略可考见者如张山人、王与之、内侍纲、李、张本、史惠英、陆妙静、王六大夫、王防御、丘机山、秋山等,大都是卖艺为生的市井艺人,有的因伎艺精良而成为御前供奉,得了“大夫”“防御”的头衔。胡先生还指出:“南宋临安的说话人如许贡士、张解元、刘进士、戴书生等,或许他们都是读书人,因科场失利或对这种伎艺有爱好,参加到说话人的队伍中来的。也许由于他们伎艺的精熟,能够编撰话本,因而获得这些称号。贡生、进士、解元等,本系当时社会上对一般士子的敬称,他们不一定都出身科举。”[137]此论甚当。可见两宋说话人或为职业艺人、或为不第举子,都是市井中人。

宋元话本小说的口传者为市井中人,编写者则可能多为书会中人。“书会”最初可能是家塾、舍馆之类蒙童教育的民间组织[138]。南宋王十朋《梅溪后集》卷一七《悼亡》诗,自注云:“予一日忽言穷,令人曰:‘君今胜作书会时矣,不必言穷。’予悦其言,盖死之前数日矣。”[139]这是现存文献中较早出现“书会”一词。联系王十朋生平经历,此处其妻所言“书会”可能指王十朋所办教育蒙童的家塾、舍馆之类组织。灌圃耐得翁《都城纪胜·三教外地》云:“都城内外,自有文武两学,宗学、京学、县学之外,其余乡校、家塾、舍馆、书会,每一里巷须一二所。弦诵之声,往往相闻。遇大比之岁,间有登第补中舍选者。”[140]此处将“书会”与“乡校”“家塾”“舍馆”并列,可知其为学塾之类童蒙教育组织。

最迟南宋时期,部分书会变成了为说唱艺人及戏剧演员编写话本与脚本的行会组织。南宋戏文《张协状元》第一出《满庭芳》云:“《状元张叶传》,前回曾演,汝辈搬成。这番书会,要夺魁名。占断东瓯盛事,诸宫调唱出来因。”第二出《烛影摇红》云:“真个梨园院体,论诙谐除师怎比?九山书会,近目翻腾,别是风味。”[141]两段唱词中的“书会”“九山书会”显然指为戏剧演员提供脚本服务的行会组织。宋末元初周密《武林旧事》卷六“诸色伎艺人”条记载:“书会:李霜涯(作赚绝伦)、李大官人(谭词)、叶庚、周竹窗、平江周二郎(猢狲)、贾廿二郎。”[142]《齐东野语》卷二○“隐语”条载:“若今书会所谓谜者,尤无谓也。”[143]这两处中的“书会”已是为赚词、谭词、猢狲、隐语(谜)等多种说唱伎艺提供脚本服务的行会组织了。部分书会从蒙童教育组织演变成为说唱、戏剧等伎艺提供脚本服务的行会组织,原因可能是书会中人在说唱、戏剧等伎艺风靡于世的背景下谋生的需要。书会中人,或称书会先生,或称才人。所谓“才人”,“是对名公而言;名公是指‘居要路’,‘高才重名’的‘公卿显宦’。而才人则是指‘门第卑微,职位不振’,接近市民阶层的文人”[144]。书会演变过程透露出书会先生前身原是私塾先生,而私塾先生绝大多数为落第举子和下层文人,于此可见书会先生的草根文人属性。

现存的宋元话本,多数应该经过书会先生的加工,不少文本都留下了他们的印迹。如《简帖和尚》末尾处云:“当日推出这和尚来,一个书会先生看见,就法场上做了一只曲儿,唤做《南乡子》:怎见一僧人,犯滥铺模受典刑。案款已成,招状了遭刑,棒杀髡囚示万民。沿路众人听,尤念高王现世音。护法喜神,齐合掌低声,果谓金刚不坏身。”[145]又如《杨温拦路虎传》有云:“才人有诗说得好:求人须求大丈夫,济人须济急时无。渴时一点如甘露,醉后添杯不若无。”[146]上述两例中的“书会先生”“才人”所写诗词,非常俚俗,正透露出下层文人迎合市民情趣的做派。

总之,宋元话本的口传环节是典型的市民叙事,编写环节虽然经过书会先生之类下层文人的加工润饰,不可避免地带有一些文人叙事的情趣和印痕,但主导性的还是市民情趣,因此宋元话本的主体还是应归入市民叙事。缘此,就叙事层面而论,宋代文言小说与话本小说之关系,统言之可谓文人叙事与民间叙事之互动,细言之则应言士人叙事与市民叙事之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