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线
- (英)卡西亚·圣克莱尔
- 3700字
- 2021-06-08 10:31:48
尸蜡蜡烛
——奥古斯都·博齐·格兰维尔,《谈埃及木乃伊》,1825年
几世纪以来,木乃伊占据了西方想象力中特别的龛位。木乃伊(mummy)一词源于波斯语中的沥青(mumiya),沥青一度被当作很有效的药品。虽然我们现在已经知道并非所有的木乃伊都包含沥青,但它们很快就被挖掘、交易、制成粉末,用来做牙膏甚至治疗癫痫。之后,沥青又被用作颜料,并且得到了很多别名,包括埃及棕和“caput mortum”——拉丁语,意为“亡者之首”。
人们对木乃伊的兴趣逐渐转到科学层面,1652年,托斯卡纳大公的宫廷医师乔瓦尼·纳迪出版了一本书,书里带有版画,画的是去掉包裹的木乃伊的一部分,供好奇的西方读者了解。[1]到了19世纪中期,拆解木乃伊在伦敦和欧洲其他地区成为流行的奇观,托马斯·“木乃伊”·佩蒂格鲁的拆解工作变得非常有名,报纸就像报道戏剧作品一样对此进行报道。法国小说家皮埃尔·洛蒂于1909年描述了一次拆解操作,说当时的观众情绪太激动,以至于最后整件事以闹剧收尾。洛蒂回忆道:王室的木乃伊“用精致绝伦的裹尸布包了一千遍……这布比印度的平纹细布还要精致”。这块布有400多码长,拆下来整整用了两个小时。到这时,气氛已经高度紧张,“当最后一次翻转将高贵的人体显露出来时,观众的情绪再也无法控制,他们像一群牛一样四处跑跳,撞翻了法老”。[2]
除了图坦卡蒙,历史上另一个有名的木乃伊并非以自己的名字为人所知,而是以其拆解者闻名。奥古斯都·博齐·格兰维尔的一生值得记录。他是位外科医生,生于意大利,经历拿破仑战争、疟疾、希腊和土耳其的黑死病后仍然幸存,在英国海军服役一段时间后,他安居下来,从事医疗工作。显然,他是一个精力充沛的人,有广泛的兴趣:在伦敦时,他对埃及古物学产生了兴趣。1825年,他给英国皇家学会送去一份报告,写的是他前一段时间公开拆解的一具木乃伊——人们后来将其称为格兰维尔。这具木乃伊是阿奇博尔德·埃德蒙斯通爵士1821年送给格兰维尔的。(木乃伊是爵士本人1819年在一次去底比斯的旅行中花四英镑买来的。)[3]
在报告中,格兰维尔描述了对木乃伊化的人体进行尸检的过程——这被公认为史上第一次木乃伊尸检,其研究手法为当时的此类研究定下了标准。格兰维尔仔细地记下了全过程,标明了每一根骨头的尺寸、角度和状态等信息,同时他还附上了很具体的插图。这具尸体被缠了太多的布,看起来就像是被拉长的椭圆,而非人形。格兰维尔向皇家学会说明,绷带是用“非常细密但又具弹性的亚麻布”做的,“织法非常精巧,并且其整齐和精密的程度,即使让现在手最巧的外科医生来模仿,他们也会无从下手”。格兰维尔花了一个小时拆解下来的亚麻布总共重达28磅。作为外科医生,他看到了一些自己熟悉的包扎方法,包括“环形包扎、螺旋包扎、交叉包扎、固定包扎、排出包扎、单层包扎”。[4]
格兰维尔在伦敦的家中进行了为期六周的尸检,其间有一批又一批的来访者观看。他的报告内容从直率的专业内容逐渐转为病态的私人记录。他手上的遗体来自一位50岁左右的女性,头发已被剃光了,而他用手抚摸她的头皮,试着寻找发茬。这具木乃伊制作的成本较低,因为所有的内脏都还在身体里,但格兰维尔因此得以拓宽了自己的医学知识。他仔细地描述了她的乳房,认为“它们在她活着时一定很大,因为它们一直垂到第七条肋骨”。他还提到了她肚子上深深的纹路:“身体的这一部分想必尺寸不小”。他认为,这位女性的死因是大块的卵巢囊肿,但是近期的检测认为罪魁祸首是结核或疟疾。[5]
格兰维尔在皇家学会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于是他进一步在皇家学会举办演讲,谈论自己的发现。为增加戏剧张力,他在房间里点起了蜡烛,蜡烛是他用木乃伊周围大量苍白易碎的“类似树脂或沥青”的物质制成的,他认为那是蜂蜡。但是,格兰维尔在这一点上也错了。随着人体解体,脂肪和软组织会分解、再变为一种灰色的物质,这就是尸蜡。格兰维尔自己都不知道,他向听众讲解的房间,可能是由人体蜡烛照亮的。[6]
语言学上有则趣事流传很久:因纽特人有几十个关于雪的单词,从matsaaruti(用来滑雪橇的半融雪)到pukka(结晶的蓬松雪花)。如果一件事物的相关词汇量可以用来大致衡量其在文化中的重要性,那么值得一提的是,古埃及有很多关于织物和木乃伊制作的词。例如,在《神牛防腐仪式》中,用来描述将织物穿在身上的动作有三个不同的词:wety指缠绕,djem或tjam指覆盖,tjestjes指系紧打结。制作木乃伊用的方形大块织物叫hebes,窄条绷带叫pir,开口的长条绷带叫nebty。祭司使用的绷带还有seben、geba、seher,而布料有sewah、benet、kheret。从大概公元前1500年起,一具尸体被称为khat,经过防腐处理的尸体叫djet——“永恒”的同义词。而一个被包裹的戴有神圣面具的尸体有另一个称呼:sah。[7]
对木乃伊制作最常见的解释是,这一操作可以将死者的身体保存在相对完整的状态,甚至仍然像是活着。这种视角颇具温情,就好像木乃伊是一幅来自早期绘画大师的画作,要在拍卖后仔细包成一团才能运往新家。然而,这种思考模式有其弊病。最核心的问题是,在这种逻辑中,被包裹的身体地位明显高于制作木乃伊过程中使用的织物和绷带。换句话说,亚麻布被贬低为仅是内在核心的外包装。
这种想法其来有自:希罗多德在公元5世纪写道,木乃伊化使死者免于“在墓地中变成虫子的食物”。与其相似,格兰维尔认为绷带的作用是将“木乃伊的表面与外部空气”隔离。即使经验丰富的法国考古学家加斯顿·马斯佩罗也落入这种思维的窠臼。马斯佩罗曾是在古埃及挖掘和撰史的总指挥,他曾将霍华德·卡特介绍给其资助人卡纳冯勋爵。他于1886年6月1日上午9时开始了拆解拉美西斯二世的木乃伊的工作。在拆开了一系列绷带和裹尸布后,他看到“一块精美的布料从头盖到脚”……丢掉最后一块遮罩后,他写道:“拉美西斯二世现身了。”他的门徒对包裹和被包裹者的关系有类似的看法——卡特打开图坦卡蒙的石棺后,失望地看到“里面的对象完全被精致的亚麻裹尸布包着”。直到“少年法老的金色塑像”出现在裹尸布下,而后遗体本身出现了,他才终于满意。[8]
被制成木乃伊的尸体,其价值在于可以进行非常细致的检查。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这些检查非常关注人种的因素。当马斯佩罗终于和拉美西斯二世面对面时,他注意到法老那“长而窄的鼻子,像波旁王室的鼻子那样弯曲着”,以及那“厚而多肉的嘴唇”。格兰维尔仔细查看了木乃伊的骨盆,将其与美第奇的维纳斯和“一个成年黑人女孩”的骨盆进行对比,得出结论,“在女性骨骼中,骨盆最能体现不同人种之间的差异”。而现在,木乃伊化的尸体也反映出当代人的关注点。1980年代末,在大英博物馆储藏室的箱子中发现了格兰维尔木乃伊的部分躯体后,人们立刻进行了新一轮的尸检,这引发了2008年一大批论文的发表,这些论文试图解释木乃伊死去的真正病因。[9]
然而,我们总是全神贯注于亚麻布里面包裹着的尸体和财宝,忽略了亚麻布本身的价值和意义。即使是制作相对简单的木乃伊,人们都要花费大量力气、使用大量亚麻布。格兰维尔对多种包裹手法的观察是正确的:插画和留存下来的样本展示,为了用布条制造视觉效果,包裹者使用了惊人的复杂手法。当代观点对织物极为重视,不仅使用了众多词汇来形容它们,并且非常尊重“秘密大师”——那些被授权使用织物的祭司。包裹尸体确实有助于尸体保存得更长久,但这似乎并非其主要目的。灵体(sah)这一特殊的木乃伊形式戴着神圣的头巾和面具,在古埃及艺术中被与神联系在一起。人类被塑造成这一形式,获得了神性和崇高的地位,用的材料就是亚麻布。当尸体经防腐处理、被包裹起来时,它也正在被转化为值得崇拜之物。[10]
在《图坦卡蒙之墓》一书的前言中,霍华德·卡特着力强调了自己任务的庄严和重要。他写道:“我们第一次发现了一座几乎完好的墓穴,这座墓穴没有受到古代盗墓者掠夺的太大破坏。”至于他的工作,毫无疑问,绝非盗墓。在他完成工作后,“国王的遗体……会被虔诚地重新包裹起来,并放回石棺内”。可能他本来打算如此,但一些别的因素阻碍了卡特执行这种关照——可能是法老诅咒的传言,也可能是图坦卡蒙木乃伊身上藏匿的多件宝物。当石棺在1968年被重新打开时,这位埃及领袖的尸体状况极为恶劣。“木乃伊不是完整的,”研究者们后来写道,“头和颈与身体分离,四肢与躯干分离了……进一步的调查证明四肢上有多处断裂。”[11]这些破坏是卡特和他的团队造成的,他们用最粗暴的手段来接触尸体,取出绷带里的护身符和珠宝;他们将加热后的剪刀插进金色的面具中,然后将面具从被切断的头骨上撬下来。少年法老被再次放置到墓穴中,但已破碎不堪,而非3360年前秘密大师用亚麻布塑造的神圣灵体。图坦卡蒙未经包裹就被再次下葬了。[12]
[1]Riggs, Ibid., p. 45.
[2]Pierre Loti,Le Mort de Philae, quoted in Moshenska,p. 451; Pierre Loti,Le Mort de Philae, quoted in Riggs, Unwrapping Ancient Egypt, pp. 61, 45.
[3]Pain; Moshenska, p. 457.
[4]Granville, p. 271.
[5]Ibid., pp. 274-5, 298, 277; Moshenska, p. 457; Sample.
[6]Granville, p. 304; Pain.
[7]Robson; Riggs,Unwrapping Ancient Egypt, pp. 80, 85.
[8]Herodotus, i; Granville, p. 271; Maspero; Carter and Mace,The Tomb of Tut-Ankh-Amen, ii,p. 51.
[9]Maspero, p. 766; Granville, p. 280; Pain; Sample.
[10]Riggs,Unwrapping Ancient Egypt, p. 85.
[11]肢解木乃伊在古物出土过程中并不罕见。事实上,以当时的标准,卡特已经很努力了,至少他把遗体重新拼凑后才放进棺材:直到1960年代,多数挖掘行为的标准还是只留下长骨和头骨,其他的部分都扔掉。
[12]Carter and Mace,The Tomb of Tut-Ank-Amen, i, p. vii; Carter and Mace, ‘Excavation Journals and Diaries’, 18 November 1925; Harrison and Abdalla, p. 9; Shaer, pp. 3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