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安石与君实

嘉祐三年(公元1058年)时,王安石终于进入京城,成为三司省的度支判官,之后进入馆阁,做到两制官中的知制诰。嘉祐八年(公元1063年)时其母去世,离开了京城。这六年期间,他留下了一封奏章、一件杀人案件的分歧意见,除此以外默默无闻。从那时起直到英宗去世,神宗登基,他都在江南悠游闲逛。

神宗早就知道王安石,是神宗当皇子时的亲信韩维提起的。韩维严正立身,是个让人肃然起敬的人,至少经常让神宗肃然起敬。比如神宗和他聊功名,韩维拒口不谈,从一开始就掐断了谈话——圣人不谈功名,只说做事。事情成了功名自在,总抱着功名心去做,迟早成奸邪。

神宗浑身冷汗。

某天年轻的皇子穿了一双式样新颖的鞋,开封是当年最时尚的地区,人不时尚枉少年,何况神宗?韩维看见了,冷冷地说了一句:“王安用舞靴?”王爷怎么穿着花里胡哨的靴子,准备跳舞吗?神宗立即脱掉鞋,扔了。

还有赵曙和曹太后较劲期间,韩维提醒神宗危机到了,奶奶要生气,赶紧去解释。神宗立即照办,替父亲去赔罪。补充一句,神宗与赵曙截然不同,终神宗一世,对曹太后非常有礼貌。

韩维对神宗的影响很大,属于严师益友那种。尤为难得的是,他经常对国事发表独特见解,每次都让神宗目瞪口呆、豁然开朗,这时韩维总会说:“这不是我说的,是我朋友王安石的看法。”

求言期间,神宗很忙,仁宗晚年因病拖沓了很多政事,赵曙执政四年精力大多放在濮议上,没等到处理积压的政事,他就病死了,现在统统推到了神宗的案子上。忙碌的神宗没忘闲散的王安石,他下了一道圣旨,即“令王安石就任江宁知府”。以前那么多次的任命,王安石都推了,这一次他接到圣旨没有半点的迟疑,立即走马上任,当官去了。

这下子反对王安石的人有话说了,说王安石奸诈,说他有意结交未来皇帝的亲信,天天给年轻的神宗吹风“洗脑”。再派自己的长子——在前一年考中进士的王雱在京城里随时和韩维保持联系。他答应得这样痛快,第一暴露了他强烈的名利心,第二让他的狐狸尾巴露了出来,为了得到重用,使尽了手段,不仅早有预谋,还安排周密。

他根本不是个高尚的人。王安石这样做,只能证明一点,他是个有意于发展的人,是个想做一番事业的人,也是个明白现实状况,懂得要达到目的必须得使用些手段的人。

王安石在半年后被召进京城,当上了翰林学士。与他一起进翰林院的,是他前半生的好朋友、后半生的死敌司马光。这两人都以执拗、倔强、不妥协著称,不过一旦比较起来就会发现,司马光差多了。有三件事可以参照。

第一,在长官面前。

王安石第一次进京当官时,曾经和司马光同在包拯手下工作。某一天京城内牡丹花盛开,包拯一时高兴,请全衙的官员喝酒。席间两位未来的大佬都声称生平从不喝酒。包拯正在兴头上,哪肯放过,亲自过来劝酒。几番坚持之后,司马光投降了,他举起了杯子。而王安石不管领导怎么说,就是不喝。

第二,在工作面前。

司马光的表现在濮议中已经很清楚,此人绝不会硬挺到底。

王安石不一样,他是个死硬派。第一次进京时,他当知制诰,兼审查京城刑狱案件。当时发生了这样一个案子。两个少年是好朋友,一个养了只非常好的鹌鹑,另一个想要。一方自然是不给,想要的这个仗着是好朋友,抱起就跑。他的朋友一时情急,追上去一刀居然把他砍死了。出人命了,开封府判凶手死刑,王安石看法不同。他说,宋朝法律明文规定,公然抢夺和偷盗都是贼,凶手的鹌鹑被抢了才去追,才杀人,明显是捕盗,是合法行为,怎么能判刑呢?更何况是死刑?理由非常充分,可开封府不服。这件事被上报到审刑院和大理寺,最后的结论是——王安石是错的。按规定他得道歉,但王安石就说了三个字:“我无罪。”不管对面是什么大佬、有什么势力,他不会低头,谁也别想勉强。

第三,在皇帝面前。

这点最重要,在皇帝面前怎样,才能真正体现出一个大臣的风骨。同样一件事,看王安石和司马光有什么不同。神宗让司马光当翰林学士,他就是不当。问为什么,司马光说,臣写不出“四六文”。所谓“四六文”,指的是魏晋以来流行的骈四俪六的赋体,对仗工整,内容空洞。神宗一听就乐了,爱卿在说梦话吗?你不懂“四六文”,当年的进士是怎么考中的?司马光不回答,反正就是不当。神宗只好放他走,在出皇宫之前,有个内侍追了上来,把任命诏书强塞在司马光的怀里,他也就当了。

绢本。古人画鹌鹑,取鹌安同音,讨其口彩。

司马光为人凡事必坚持,只是不坚持到底。再看王安石。王安石第一次进京时曾被授予修起居注。给皇帝写日记是美差,别人求之不得,他推得汗流浃背。为了不升职,他一连写了十四道奏章,可任命的诏书还是送过来了。王安石一概不收,直到把送诏书的小吏难为得跪下磕头:“求求您,收了吧,不然没法交差……”王安石仍然无动于衷,他转身躲进厕所,连求饶的机会都不给了。小吏急了,放下诏书就跑,你不要也得要。这时王安石反应神速,从厕所里狂奔而出,追上小吏,把诏书又塞了回去。

两相对照,可以看出司马光的强硬差得不是一点半点,可也不能就此判定两人的高下。凡事一利必有一弊。王安石刚强,硬则硬矣,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一味刚硬,没法持久。而司马光的妥协中含有一种难得的柔韧,他比王安石更加坚忍。他注定了比王安石能等,等到他翻身做主的那一天。

不是神宗从一开始就选择了王安石,而除王安石之外,所有的人都在回避,逼得神宗想做事,只能选这个人。即便是这样,王安石仍然没法立即得到信任和权力。神宗不是个一般的人,这个二十岁的青年,远不是大家印象里那个凡事急于求成、做事毛毛躁躁的毛头小子,他谨慎得可怕。甚至可以说,变法之所以会有后来的结果,一大部分原因就在于他的“谨慎”。

他分两步来了解王安石。一是亲自谈话,二是向大臣咨询。历史里留下了很多的对话,比如神宗问韩琦:“王安石为何许人也?”韩琦摇头:“让他当个翰林学士绰绰有余,进入宰执就万万不可。”神宗摇了摇头,没再问为什么。知情的人都知道,这两人有过节。韩琦在庆历新政后被下放到扬州,王安石是他的手下。很多次大清早的,他发现王安石上班迟到,衣衫不整,连脸都没洗。出于爱护,他和颜悦色地说:“年轻人,有空要多读书,不要荒废了光阴。”王安石什么都没说,默默退了出来。他清楚,韩琦是误会了,以为他寻欢作乐,通宵达旦。但他不解释,“韩公非知我者”,这是他当时留下来的话。

之后,韩琦当然知道了王安石勤奋好学,想收为门下学生。按说两人相差近二十岁,几乎隔了一代,韩琦当年名满天下,收他为徒,这是王安石的殊荣。可他拒绝了。非知我者也,怎么可以朝夕相处?说得高傲自负,其实就是两强相遇,谁也不服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