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 病逝
  • 坦氏兄弟
  • 19645字
  • 2021-06-21 17:11:43

它像是絮络在一处的棉绒非白,是失掉了所有颜色的纯净。矿泉水瓶色蓝的稀薄,清透中无尽着深邃的安宁。

它便在那儿,舒展在漫着光亮的水中若丝丝络纤着的果核儿。

绒绒在微毫拂柔着,像呼吸。

我将瓶子放回原处,在腰间与小腹处更换了新的暖贴。

我下床推开窗子。

已是初春时节了。

诊室里的窗户朗阔,阳光照在养在窗台上的吊兰的叶子上,曲晓握着我的手走进去的时候,医生正在往那几盆植物上掸水,她挑着眼皮于眼镜上看了看来人便坐回诊桌后。

我放松下来。

我坐与她答说着时间与意愿。她问我选择什么样的方式罢便在诊单上写上几个字。她的眼睛里并没有司空见惯式的冷漠。

那儿似乎有无尽的慈悲的。

我按时服了药等待着那阵疼痛。

天气很好,她们应该结伴去步行街了。我拿过那只灰蓝色沙皮狗垫于肘下,我突然想念竹珂琦。那是种近乎血缘纽系出的脉脉的亲近感。

我很想念那些屋子。

“疼不疼?”

手机声声震响。

曲晓关切不止。

从那儿回来以后,他便一直沉浸在近乎夸张的愧疚中,我想起走廊中那股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味儿。

我有些困惑。

这是一件多么不必要的事情。

除了对未经历过的事情生理性的担忧与恐惧,我从不觉得那是什么天大的错误。

我没再听信那些充斥于耳的滑稽的指引,我似乎要走出那个诡异的圈套了。我想起自己全然被某种邪恶的力量牵索的样子,像一场被过分挑剔的导演要求演出过分纯粹而真挚的剧目。

我想起那些时常被拘禁起来的可怜的人们。

有点愚蠢啊。

我稍稍探出上身往窗外,暖融融的空气中有山茶花的香味儿。

校工在楼前空着的土地上忙着,他们将那些半埋在土里的塑料包装袋拉拽出来堆在一处,连并那些堆积了几个秋天的凌乱的枯枝一并扔到了垃圾车里。

他们终于将丛丛簇簇的荒草拔掉了。

我从前总觉得那里藏着毒蛇类的爬行动物,会骤然咬在我的脚踝上,每次走到那些拐角处便感到足以窒息的惊恐。

有人拿来很多锄头,这似乎是长大以后我第一次见到这些简单有用的农具。

被收拾干净的地方出现了一排排规整的拢。

那些的线条平行着随地势蜿蜒到墙缘割出的痕后面,像一冲素色的虹。

他们往那边去了。

往压叠着的薄块与两扇展示橱窗后檐围簇的地方。

那些薄块是各种组织办完活动后遗弃在那儿的宣传板,有的还能看到赘挂在框缘的残片上的三两字迹,譬如盛大开幕,缤纷多彩这类词语的任两个字,只能依靠对此类事情惯有模式的认知来补全它们。而那种只剩下劣质木条所拼凑的扭了形的几何框架的,就再不被知道曾为哪年的活动效力过了。

余下的字被挤压在大小不一的木框下,与腐化了的PE碎片融成某种胶质,它们将所有的东西黏连住了。那种模糊混乱的艳色让人想起漂在污水上的脏兮兮的油花儿。

我总喜欢躲进这个棚状的小区域里,在天突然下起雨的时候。它渐渐形成出现在那儿,就像是水与风在石崖蚀出的巨大的凹槽。

我似乎有着寻找到这些三方被包围的地方的本能。就像动物为筑巢选址一样精准迅速。

他们抽出最底层的木架。

它们渐渐松落,各自去了。

那是种干燥疏朗如朽枝投落在枯叶中的声音,噼,啪。

那断处会生出嫩嫩的芽,我闭眼数着噼,啪,噼,啪。

无穷尽的残片脱卸下来,那个庞然大物的形状在迅速改变着,像是被兜禁在皮袋中挣扎着的猎物的角撑出的凸起,它们一刻不停的来回逃窜着。

那儿只剩两根勉强搭在边缘上的杆架,像个瘦骨嶙峋的老人勉强支起的胳膊。那些碎末落到土中,腾起一障矮矮的尘雾,像是那个小世界的战争中燃尽的狼烟。

它消失了。

橱窗后檐的白铁皮上多了两道未落灰尘的浅痕。

一阵剧痛。

我抓起桌上的透明容器。

那是种淤堵在河道中的半湿的沙坨缓缓疏崩离析去的摩挲声。

我徒手于那盒恶臭的排泄物中将挂渗着血丝的绒核儿打捞上来。

它滑入纯纯净净的水体中,在透明的隔绝了空气的瓶子里。

水房的窗户开着,衣架上挂着许许多多糖果色的运动棉袜。洗衣机发出的憨憨笨笨的轰声,和着楼下被熏风的柔化过的三五闲谈嬉闹。

那些蛰伏在语声留白中的无尽鲜活被谁惊醒了,它们高低不一,远远近近着,像是有成千上万个颗粒在轻悦地震颤。

我听不到那样的次声波。

水珠间歇地弹碰在池沿的白瓷砖上,有东西雀跃进方寸宁和。

它们离开了,回来了。

“那个餐盒呢?”杨薏楠惊呼。

“一个餐盒而已啊。”竹珂琦懒懒的搭了一句。

杨薏楠说这是那个贼带给她的阴郁的恐慌。

杨薏楠与随问及的赫平娇赖,她说那是赫平于她病中带饭空下的透明盒子所以格外珍惜。

她仿自己近来常看的樱桃小丸子的口气。

她解读那个小女孩是多么善良多么惹人喜爱的时候,总是一副得意的神态,就好像她是她最爱的孩子,或者干脆就是她自己。

那个餐盒。

我恍觉小腹痉挛式的余痛。

我换了个姿势躺着。

银杏叶上的细纹弧度让人想起儿童乐园中的滑梯。

像在诵经的喇嘛微微颤动的佛帽。

我蹲在环于树周的土埂上,看着它们。

“记得是从右边数的第三棵树啊。”

我随手捡起一块勉强见方的小石笑与他说。

站在我身后的曲晓的影子被清晨的阳光拉的长长的,直拖到甬道那边的草地上。

他的脸上一片阴郁,我只当那是逆着光的缘故。

我拨了拨树围中的草沫,在靠树根的位置上砸挖出一个小坑来,就像是一只田鼠正在挖盗越冬所需花生般。

他一定觉得很困惑。

阴郁的表情理应是做这件事所需的最基本的东西啊。那于他倒像是某种需要遵守的礼仪。

他一定常常感到困惑,与我感到失望的次数一样多。

“你来吧。”

我将沾了湿土的石头递给他,像是递一把塑料铲给新来沙坑玩儿的小朋友。

那孩子相当腼腆。

我挪了挪身体将好的位置让给他,这是孩子们示意友好的方式。

他接过去蹲在我身边,专注的将湿土夹带的石子剔到外边去。我靠在他的肩膀上,灌木丛后似乎有一只低头寻找重楼的鹿。

“还疼不疼了?”他将脸颊贴在我的额头上问着。

“不疼了。”我沉浸疲惫中。

他微微皱起眉头,显得局促不安。那是想刻意出某种愧疚与心疼却又无所适从的吃力感。他还被圈禁在那套可怖的逻辑中。

他总是这样。

我总是这样。

“这儿挺好的。”我看着小银杏树在阳光下的清疏叶荫说。

我察觉他总与那瓶子保持着很微妙的距离,即便是他正将它稳妥的拿在手里的时候。

他很害怕它。

“没关系”我接过瓶子环抱住他。

“是我的错。”他看着我的眼睛,教学楼中传来一阵回旋到很远处的乐声,那是早课的提示音。

“不是你的错”

栅栏外的公路上有许多车,它们的速度很快,不同的漆色模糊了界限,晃成长长短短的光列。

我打开瓶盖。

它随着水柱出了瓶口,落坠在那坑中一块深枣红色的马脑石上。柔软的身体依拥着那矿物,就像恬憩在珊瑚礁中的深海生命。

失壳的贝类受着雹子样的沙砾的浇击,土粒一颗颗的黏赘在那寸柔软的身体上。贪婪的褐色像是变质的东西上的曲霉菌落渐生渐多。

我姑且摊开手掌,任凭因攥成半湿而结坯的土将其埋盖住。

我站起身。

我从未如此安心过。

教学楼浅褐色的墙砖很旧了,就像是捱过了半个中世纪的教堂。

“我记不太清了。”女孩挽靠在男孩的肩膀上闲话。

她米黄色的衬衫干干净净的。

“没什么要紧的。下课吃好吃去?”

“门口那家今天有折扣呢”

“南瓜搭虾米,冬瓜和鱼丸才好。”

他们走过去,随意地向这边看了眼,彼此就像生活在草原上的偶然在一条溪边喝水的小鹿。

“社团让出急救知识大赛文案了”

“不好说”

“他其实还不错。”

“影响很大吧”

“怪可怕的”

“幸好。”

他们转到从楼侧斜衔来的小径上,消失在拐角处。我站在树下,听他们丢在身后的断断续续的语句,那些词汇像是被拿出泡沫箱的奶砖,渐渐化在一处了。

我喜欢上去有米色外墙的那段海岸线散步。

它们蜿蜒而去,像一根拂在白沙浅水下才抽捋出泛着柔泽的绸缎绣线。

我在这留白处等待过谁。

我坐在海边的岩石上,几声海鸥的鸣唳和在寒风里,院落外墙上颓着一网似萎了的藤,我走过去摇了摇它僵附盘结着的脉络,几瞥枯硬的沫子迷了眼睛,那些是残的不成样的叶子。

眼角被磨得生疼,我忙往墙边倚去低头揉荡。

微信震了一下。

那是种极其微妙的感知。

我急迫起来,随着游丝样不甚明了的东西。

“唔,你最近在读那本书。”

是他。

“快看完了。你在看?”我说。

“唔,上学期。”

“喜欢那类型的文字?”我说。

一个初中生将自行车的铃铛拨弄出清脆的声音的时候,我走离那丛藤很远了。

“嗯,喜欢”他说。

那学生将车停在木栈上,提着校服宽松的裤腿小心翼翼的往海边走去。

“我在海边。”

“涨潮了。”

海水在白沙上拂、滞出一条条平行而明晰的痕,便如若被放在滑膜纸页为留存光泽连指尖也不得妄自碰触的银泽绣缕。

“我要先回家去了。”我骗他说。

我得赶紧离开这儿。

我惊觉自己对一切糟糕东西的抵触已然远不及对美的惧怕。

它们总是在你一不留神的时候消散在那团云萦雾绕里的啊。在一些事情发生前离开,是我认定的留住它们的最好的方式。

只是那像轻笛唤醒它们的声音。

我忙着赴悄然而至的精灵们的邀约,它们喃喃轻语着冲我眨着眼睛。

我站在那儿,看女孩捧着贝壳走在被微微润湿的海岸线上。

在一整天的时间里哪怕是夕光将海水映成金色的傍晚,我总能在这儿闻到清晨阳光薄薄筛在嫩叶上的气息。

寒假接近尾声的时候,墙藤泛涌起深深的红褐色,弯转处充盈出些许鲜活的姿态来,我仰头于下张望着,似乎能闻出蔷薇绽在淡阳下的香。

空气回暖,来这儿散步的人们多了起来。

脱掉大衣我径直走到过来,悬在文竹细茎上的优盘纹路里积了灰尘。

寒假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将它在书包最保险的地方拿出来挂在那儿,像是一位完成押运任务的新任镖师。文竹茎确是有些单薄了,优盘时时轻颤着。

像是要终止那小物什的蠢蠢欲动般。

我打开电脑。

万物生息乘沐着一脉脉清凉的溪到指尖来,它们拂曳在那处的草叶上,侧颜张望着前方的一汪柔光,我听到疏离轻远的叮咚声。

我双手抬起在那些字母键上,竟写不出一字来。

如若清悦倏忽而至的颤颤滞于那光亮微孔之下的。

我知道精灵们还在,藏在露珠下雀跃着,像是群有意弄出声响来引喜欢的伙伴一起玩闹的腼腆的孩子。温热的红豆浆上凝稠了厚厚的一层,细腻的豆沙那方软糯中安谧着,让人想起水晶球里飘落不下的雪。

我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地方。

我常常走到那棵树下去。

绿地中的小径彼此交错相通,我喜欢数每个结点发出的小径的奇偶数,就好像将它们区分开是某些时候最重要的工作。我会随意杜撰一些规矩,只走有树荫遮挡的奇数的结,或者只能奇偶交替着将所有小径走遍。

那儿有种极其美妙的自由,在自己的规矩中费力找寻下一个落脚点的时候。

那些阳光灿烂的上午,很多曲晓去兼职的傍晚和所有不回寝室的中午时分我总能兜转回那儿。

“哎?你在这儿干嘛呢?”那声音很清亮,让人想起雨后半露在泥土中的一截新鲜芦菔。

少华穿着的铁锈色的格子衬衫被他肥硕的上身撑出无数条横褶,那件衣服很瘦却没有给人丝毫另其不适的感觉。

它束缚不了他。

“我?溜达到这儿的。”

“是在等人呢。”

我很怕这类问题,即便提问者是少华这样不会有莫名压迫感的人。我应该明白这是礼节性的问候,不会有人去揣摩甚至怪罪自己的任何回答。我试图以这样的事实来蒙骗自己,却仍做不到流畅地补全它们。

“其实只有我自己了。”

最后我还是实话实说。

“你要去哪儿?”我惊慌着某种莫名的掩盖。

“去彩印部看看做的活动宣传成不成。”少华笑说,那种稍带着案牍劳形的惆怅像是在栏缝中逃出的幼犬了。

他脸上有很多痤疮,那些肿胀的小东西像是生在积挂霜雪的干枝上的一颗颗红色忍冬果。他并未因为它们而放弃直视别人的眼睛,和很多重要的东西。

“就自己吗?”

我很懊恼说出这样的话,因忙于补全空缺而将别人拘禁起来是相当自私的行为吧。我感到脚踝微微扭了一下,险些再次栽到陌生的牢笼中去——独来独往是罪恶的事情吗。

“咱们班那俩肉枣还在那儿磨蹭呢。”他指了指操场的方向。

“咱们班?”我笑着喃喃道。

像是幼儿刚学到了自己喜欢的词汇便不住地重复着,即便很多时候还不太很懂它们的意思。

有温暖的风从树梢掠过,它往这边俯看了一眼。

“快点儿,肉枣儿们。”少华笑唤道。

我看过去,我认得那个不住流动变幻着的光亮的轮廓,那有些像显微镜下被银色元素标记了质膜的白细胞在呼吸,追逐,在吞噬着什么。

我总能认出它们来,迎光逆光都没有关系。

“嘿。”金承来嘟囔了句。

这个愈发白胖的男同学永远处于半睡不醒的状态,那是种令人舒适的疲惫感。

他的自来卷儿在头顶堆出一个很有趣的形状,像一坨来自健康肠道的粪便。像是佛陀的肉髻。我将自己安置在承来的头发上,却未找到地方藏匿余下的欢喜——我其实始终感知到与之同来的那个人的。

我很想念的那个人。

我丧失了遣词造句的能力。

“走了,赶不上公交了”少华懒懒的催促着。

那草垛倏的虚塌了一下,我斜了身抵住部分的失衡。

那是种轻浅的惊悦。

思远投了烟蒂到垃圾桶里,我记起他是吸烟的。纸结构大赛才是不久前的事情。

他缓缓的走回来站在我身边。

他抬头看那棵银杏。

“唔,这棵树对你很特别。”

他说。

“那山洞里的冰只有碗口大小。”

归来的男人抹着额头上的液体呲牙咧嘴着,他周身升腾着在沙场归来的将军的气势。

和屠夫样的汗臭与血腥。

就像这酷暑的天。

山脚下的停车区饱和了,人们是搭载着那些金属盒子颠簸着来到这儿的。

女孩完美的唇弧被拉抹出缺口,像是融了奶油的甜点边缘,那样的南瓜色不知为何出现在腮上,她扶着山石喘息。

“这景区真是的,石阶到这儿就断掉了。”少妇猫腰撑着膝盖,手按肋下怨着。她挑眼向上看,只露出一半黑眼珠的样子有些凶恶,暑气耗尽了她的体力和体面。

我在石阶尽头犹豫的时间里只见过一人从土路上走回来。

那儿拥攘着芦花样的羽穗,渐渐延伸成深处的浓荫。错位的色调逆溯出某种森森然,像一束飘游着古老灵祟的影。

那是安葬于此的许许多多的悲戚,它们如梵音渗在长长的宁谧中。

我打了个冷颤,那是种残存于骨血中原始的悚惧感。

“呵,去,呵”

有老人在坡下的岔口处赶来两只山羊,这里原来是附近的村民们用于放牧的小路。

“伯伯,还要走多久才能看到冰嘞”

“别是景区的噱头,白白累的半死呦”

人们尽情地问了起来。

“不会的,不会的。”老人的声音里似乎不存在半分可供记忆的音色。

他们沿着小路走了,黑漆漆的山羊粪便落在半腐的陈叶上,老人发旧的工装服襟口处垂下半截棉麻绳是灰蓝的。

“看到了?上去的人多不多?”我妈笑问,她的脸色没那么苍白了。

她知道我一直想去冰洞探险。

在走到这个观景台的时候,她撑扶着木栏顺势坐在了石阶上。她的身体大不如前了,在切除了左侧**后。

那是块令人头脑发热的冰。

“嗯,那里真挺,不错的。”我骗她说。我折回到她身边,紧挨着她坐下。她将腿侧的温度递给我。

我后悔把她丢弃在这儿。

“好点儿没?”我问。

那真是个恬不知耻的无赖。瞧,他在用令人作呕的关切赎买自己的不安。

“早就没事儿了,看你那紧张样儿。”她对我未历过事儿的胆怯进行嘲笑。

她只是将我所惦念的东西装回我的口袋里,就像往行李箱中装洗好的保暖衣物那样。

她忙用它们将那处透着风的空缺堵住,很多个冬天,她也是这样用胶带糊住了那些出租屋的窗户缝隙。

那儿起了一阵窸窣,像是某种蠢蠢欲动的慌乱,某种引而不发的威胁。

几块苍白的条石松散的立在远处的雾气里,成了光秃秃的山峰。那棵银杏树旁的小路上,再没人经过了啊。

我就那样抛弃了它。

谁家的女人将利落的手法施用在那方寸的柔韧上了,似乎有馒头剂子被刹那挫断于面柱上的咯噔声。

我感到一阵硬生生的绝望。

“上中学那阵儿,爬山就不行,有一回班里……”她在下山的路上解释道,她似乎认定自己的体力向来不佳。

她不愿向那场残酷的病痛妥协。

她不愿承认那样的缺失。

她将它们遁饰起来,像是位伴着幼儿捉迷藏的祖母。

半扇蒲公英扑粘到前襟蓝白条纹的间隙里,我低头将它摘择去的时候,闻到一阵儿受了潮的樟脑味。

近晌的公园里没有孩子的吵闹声,草稞里蹲着两位园工,他们在那片荒芜里小幅地移动了几下,那动作让人觉得吃力而怪异,像是磨失了某处肢体的残疾人,不知他们是在拔除过早抽萎的草,还是在补栽死去的花苗。

他们偶然拱起的干瘪的腰股与纤枯的叶片摩挲出沙沙的声音,缓顿地像是某种指令,鞭挞着夏季正午的燥热的空寂。

我想起大人们在盛夏午睡时的鼾声。

那时候我常常在奶奶家后门阴凉里的一块石头上呆坐着,听整个村子里尚存的唯一的声音,等待他们醒来。

在家的时日我喜欢找我爸的衣服来穿。

我惧怕包裹感,惧怕从四面八方逼仄过来的东西,它们就像是某种凶恶的递质,让人陷入近乎赤身裸体现于人前的耻辱中。

那些人捂着嘴笑,评点着臃胀的赘肉和丑陋的线条。

大号的衣物让人心安,那些布料是友善甚至仗义的,像放学路上不时牵起我的手的幼年的玩伴。很多东西都沿着松垮的肩线滑到它们本该存在的地方去,像是叠了一层又一层的涸附在皮肤上的血痂自然脱落后的轻适。

这样温和的错觉是某个族群难以启齿的秘密。

班级群里有人在问一些琐事。

缓坡上开满了亮黄色的小葵花,错落着细槐的起起伏伏的环山柏油路上有新鲜的单车辙印,我跑了起来。那是种清凉的愉悦,似渐渐生积,又倏然而起。

就像在被知了声磨耗的愈发空寂的正午,里屋门上薏苡串成的帘子响了,有人捧了一汪井水来喝,我在那块石上扭过头去。

奔走在溪谷中的军士是要去解救困在崖槽里的人。我看着那个颓丧在海边的炮炮兵——突然出现在班级群里的头像想。

我起了过敏反应,对香柠葵生出的黑天鹅绒样的芯蕊。

我知道这些东西会把眼睛弄得通红,刺激鼻粘膜迅速充水以至呼吸困难甚至窒息。可见到它们的时候,我就忘记了要避开。

我停在湖前宽阔的木台上的休息,傍晚的公园广场上有很多人在散步说笑,穿散在四处的小贩的布摊上有很多光在闪。一群孩子坐在木廊里吃蛋卷冰淇淋。

“昨天为什么要穿笨笨的橘色充气的衣服。”男孩的困惑奶声奶气的。

“那是救生衣。”大些的男孩神气着似玩弄般扭闪开。

“防止掉进水里被鲨鱼吃掉的东西吗。”小男孩儿呲牙扑到哥哥的肩膀上去。

“是防止溺水的。”

“穿了也会被鲨鱼吃了啊,况且我会咱们都会游泳啊。”他掰着手指喋喋不休。

“我知道了!穿了救生衣在被吃掉的时候也塞了那家伙的牙”

“到处参差不齐的牙,啊!”小男孩吓赖往哥哥颈窝。

“是,够它费劲鼓捣好一会的。”他的哥哥朗笑。

我继续跑了起来。

修建在山谷中的栈道围栏上攀着常春藤,延展去山那边的栈道弧痕暗幽幽的,来此散步的阿姨们走远了,只留下隐约的语声和棉麻连衣裙襟上的枫叶色。

我继续跑着,木头“咚咚”地响声像是久未相见的人敲出的鼓点,像是卵石落于湖水中的声音。

那些液体并未散漫成潮气黏赘在皮肤上,它们凝成珠粒从后颈淌到背上再到腰间去。

广场上散着莹柔的光。

我慢跑出回廊看到一盏盏被擦拭干净了的新鲜的月亮。

正对着校门口的祥凛路上建成了几座渠化岛。它们便成了专业课老师眼中最好的交通调查的地点。

他也被分到东南出口的调查小组了。

学委将名单发到班级群中,那些名字被圈在一个很漂亮的对话框里。班里大大小小的活动不少,被分在同个组别,这还是第一次。

从军训的时候算起。

这样笃定的记忆让人觉得诡异,像是在不经意间入侵后便一直寄生在那儿的魅惑的影。

行政楼前的锦带枝丫上还有零星的绿色,他拐到园林甬道上去,小径尽头与先前走着的宽阔的路同样通往南门,人们便也随跟了过去。

我无所适从的跟在人群后面,我不记得上次独自参加这样的活动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借故或是干脆像旷课般擅自逃离。

我很想参加这次实践。

园子里有成片的鸢尾,叶子像是受了热尚未融化掉的黄绿色的蜡,它们软软的塌在土地上,是种过分舒展的颓释。

倒也像是青苹果味的果冻啊,我专注的想着。

“这些东西很好看。”他看着甬道上那些弧形的石料边缘说,我并未抬头只是看到他黑色工装大衣上的几个纽扣。

“比走那条路更有意思。”我仍面向那些鸢尾说。

“唔,真是难得。”他扭过头说,“你这回没逃,实践课。”

“嗯,真是难得。”我抬眼看向他。

“最近在看那本书。”他从容地将视线移回弧形的石料边缘。

“我从来就没有太阳,所以不曾失去。”我说,我对同名电影中的话记忆深刻

课铃远远响来,涌出的人群的语声窸窣中偶偶高出几处嬉闹和咒骂,我惊怵回望。柳树光秃的枝条柔软摇掺在泛着青白的阴郁苍穹中。

“会觉得不安?”

他的侧脸闪过光亮如若是晨曦扫在被风拂出微波的藜绒上。

“是那样的声音。”

往前走去实践地的人们走在矮树篱中或侧头调侃讪讪或追逐着靠前的人顽在他们的身后悬虚蹬踢比划一二。

“害怕它们?”

他疏忽单脚出落细石甬径在层层枯叶中。那些干酥的叶片干干净净的随陷落往绵软的土埂左右。片片完整片片碎下锯齿样的缘角。

“会有蛇吗?”我说。

“这个季节不会的。”

他姑且不挪脚回来全跳往到那落叶延出的宽厚之中闲走。

他抬眼与我。

“我尝试过。很多次。”我说。

我仍站在独独在整片涸叠而去的狭窄砌石的小路上。那儿被漫漫凋零着的叶子寸寸遮覆着已是渐行渐纤已是淹没了尽头。

“再试一次。”他说。

思远燃了只烟,随火机电子的“哒”声那细白卷柱端头生橘色明耀如星。香烟萦缕在阳光下泛起幽幽湛蓝便似深海映于船舷的疏月粼粼的弧错。

那些万千差错着缘角的叶子松铺相合着一如华丽的绒毯绵密出金黄异常朗阔,像丝绸循循饱泽织延而去的山川河流。

像从前那天傍晚九系熔融而无限灿灿的霞光。

它们归尽至那湖中。

于邃邃凝寂深处奔涌出脉脉弱水无往。

它们暖溢悠长于疾跌而缓坡如若伏地岁岁生还的盈盈芽色。

“过来。”

“别害怕。”

他望与我安然等待着那些犹疑。

我踏迈走到他身边去。

那声音若烧祭的纸扎秸架半燃半烬镂落而下。

像蛋壳孵络露光的微疏。

枝条扶风,低丫上的薄雪落往我的后颈清清凉凉的。

“即便有蛇也没有关系对吧。”我说。

“有就杀了它。”

我将手各自放进大衣口袋中笨笨扭扭地跟在他身后,那些遗忘而洗络的纸巾沫中似有两三包裹着的坚硬圆滚的颗粒。包装纸脆生出羁挂在电线上的风筝缘纸于风中的潺潺轻音。

我于那儿捡捞起糖果分与他吃。

“七寸吗?”

“找到就行。”

“这下面都是什么。”

我探跳了跳在那松厚上喃喃随话。

“会掉落到那口枯井之中吗?渡边君。”

“有可能的。”他笑。

“这儿的森林倒不算深密到了无人烟的啊。”

“井边会有人对吗”

“没有人也会有绳索。”

“新新旧旧的许多条。”

“不同的绳索。”

“援拯而出那沿口重见到太阳,或者能用以勒颈了结安息了的也是好的哟。”我趣笑与他。

“唔,是提子味儿。”他看看将它放进大衣口袋中。

手指失意而烟头火端倏忽摆晃断落而下。

我惶惶以荡手臂去截。

他回身抄拉我的袖口避离任那星亮丸燃直坠下去。

“这儿全是落叶啊。”

我惊诧与他。

我眼见脚下叶片被熏绽出一环乌焦圈环来,它们像花苞层层绽卷而出孔豁露来安落于下的片片交错的边缘纹痕。

我低头看那惶惶之处恰也是与掌心般便自灭了。

“那掉在手上会留疤痕。”

“这些东西总归是死而脱落才那么轻易就烧着的。

“没有记忆。”

“即便是烧光了也好。”

他稍以鞋子踢拨去偶偶鼓碍出的厚落处。

“但是你有。”

“别忘了你自己。”

他站定在那儿回身看与我说。

“即便是烧光了也好。”我重复抬头笑与他。

园中成片的鸢尾叶饱盈若翠蜡般,点点稀稀的白霜若初融于正午的雪水于夜间清冷中渐而封络着的薄纱。

那儿竟是没有一叶枯黄的。

“他们都去哪儿了?”

我张望往矮树篱丛随问。

“那里哪儿有什么人。”

我觉得自己许久没矮木篱簇生的离开校园的这条沥青路上走了,学校规建方给它起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就写在拐角处的新立起的街标上。

我被流放了很久,终于又回到这儿来。

那些事情从没有发生过。

手机的充电插口松动了,因与线端接触不良而反复响起短促的提示音。

我翻找出那个蓝色的万能充电夹。我仍记得每次将它插到铁柜下的插销上,它闪起多少有些艳俗的五颜六色的光亮时,楚凡脸上的嘲弄与不屑。

她那时刚买了新一代的小米手机。

“哎呦,你这可是老物件了。”那语调转的夸张,像吃惊又像是是嘲讽。

竹珂琦往我的床上张望着。

我将桌板上的杂物理了理,腾出更多的地方来。那些缺损了边缘的白纸浸了一块一块儿的辣椒油污,我将它们拢了拢压到床垫下。

我看着床上被撑得满满的挂物带,一时不知该将手中的棉口罩塞进哪一格儿。我按着刚刚的分类逻辑搜寻着它的归属地。

而有些东西似乎是逻辑外的。

我愣在那儿。

有人的敏锐程度总是异于常人的。当她们洞察到那种畏缩,便开始肆无忌惮的捉弄,那不单是某类善良逻辑内的交易失衡,而是嗅到软弱便会觉得牙根痒痒誓要给与凌虐的凶狠啊。就像有时候见到蜷在墙角发抖的可怜的兔子,瞬间产生的掐死它的念头。

那是动物的本能和欲望。

我察觉它们有时与被人们宣之于口的所谓逻辑无关。

我终于没那么害怕了。

那感觉像是发现班里不可一世的尖子生也未学透第五章第三节令人担忧的知识点。像是识破了一位玄乎其玄的大师的把戏。

原来那些被我弄得一团糟的事情本是齐整而错乱的。

“好玩吧。”

我撩挑起帘子盯着着竹珂琦的眼睛笑道。

“嗨,帆。”

自习室对面的洗手间里有个电源插口,那是整层楼唯一的电源插口。

我没想过在这儿遇到杨薏楠。

她匆匆的往水池边走,手指尖沾着些许的笔油,她向来爱好干净。那墨蓝色的污渍的形状细长弯曲,它干涸在那儿像条可怖的裂缝。

“嗨。”

她笑着应了句却未看向我。

那是种具有躲闪功能的匆忙。

我熟识那种躲闪,那是楚凡与我说话的时候,我惯持有的神态。只是那样垂着目讨好式的笑本该源于犯错人的愧疚,却是诡异的流转在了受害者的眼中。

我坐到自习室自己的椅子上。

她们在寝室热闹的说笑着,那样的氛围并未因我回来变得冷清或热闹些,我庆幸自己得到了某种忽视,它所给予的安然舒适似乎不再亚于任何形式的接纳。

我趴在床上专注往写了一整天的故事脉络中去。

我打算暑假后换一部手机,旧手机电池储存能力越来越弱,三番五次的跑去洗手间充电这件事会打断我的思路。对面那栋楼窗格里灯光透过夜色,在那里住着的女孩们也开始洗漱了。我恍然在这个暖意融融的春天,那故事成了我生活中最真切的感知所在。

“今天放洗漱台上充电那个是你手机?”杨薏楠问道。上个话题的余笑还挂缀在她的语声里成为某种辅势。

“电池续不住电了。”我如实说出那机器的蠢笨。

“那你放在那儿不怕丢了啊。”她难以置信的睁大眼睛。

“是啊,现在可真的是什么人都有啊。”竹珂琦接道。

旁人不再搭言,各自做自己的事。

“我不害怕。”

“不会有人拿我的手机的。”我说。

那样的坦然生来某种高贵足以抵抗一切的东西。

“那可不一定啊。”

杨薏楠以一声哼笑轻嘲着。

激怒她的只是某种期望落空时候的懊恼罢了—她的回标并未击中我,而非是什么正义凌然之类的东西。

我看见了它们。

我没有回声。

我不害怕却是厌倦不堪了。

我将双手叠垫在脑后为摆脱这样的纠缠想法子。

我知道是自己亲手将她折磨成一个疯子的。

只是我再觉不出愧疚了。

我仍认同一些旧的规矩。所以每每当她如此,我便面向墙壁侧卧,一声不吭的皱眉如若等待面前的医生将鼻中隔软骨移位的手术结束掉。

寸寸骨裂,寸寸归还,寸寸心安。

我看到半透明的丝绳垂搭在清晨的码头上,像是被无数条被松解下的锚绳。

月亮盈亏渐渡。

我睁开眼睛,听到食堂油烟机发出的呼呼声,我突然很想吃那些被炸的酥黄的油条。

我咽了咽口水,那温润清滑的液体淌过喉咙去,那种久违的轻悦像是完成一场修行走在回家的路上。

那是傍晚。

这是清晨。

我将晨起散落的头发全然拢到脑后去,站起身将所有的床帘掀开。

光亮扑过来簇拥在这块长久封闭着空间中的每一个小物件上,我闻到一阵霉腐消散后的某种温嘟嘟的气味儿。像是漫长的冬季过后,在温暖的院落中,母亲在晒好的棉被中敲打出的阳光。

我倚靠在墙上,俯瞰着那些声音波及过的每一寸空气。

她下意识的看过来,难以置信的愣在那儿。

我捕捉到她眼中闪过的某种惊惧,在她还未来得及掩藏的瞬间。

我觉得自己像个猎人,往自己放枪方向走去的途中享受。

那样的奔赴好像是我第一次成功的逃离。

我想念他。

晚饭后我吃青皮桔子。

在揭去纱网的黝黑窗口中看到久木祥一郎和松原凛子的失乐园。

窗台上多出的铁丝笼里,幼兔正在天蓝色的栅格后啃食胡萝卜。初生而稀薄的灰绒毛梢晶白,像半化在松针上的雪。

我爬上床早早躺下。

昨天是我与曲晓每月最期待的日子——躲进那间小小的屋子里吃买来的零食,将挂在抵住床尾那面墙上电视机调到喜欢的频道。我好像不再看到宾馆前台眼中的戏谑了。

我察觉到自己从未热衷过那件事本身。

我没去问谁养了兔子。

屋子里的很多事情都与我毫无关系。我终于不用再强迫自己揉搓出用来折射阳光的泡沫似的热情,从我第一次走进屋子,第一次走进人群的时候,就已经有了服刑般的感知。

我丢弃了它们。

我觉得自己未失去过与此相关的热情,甚至从来没有过它们。

她们也是——没人提起那只活泼的兔子,更不用说去做喂食逗闹这类最符合寝室惯常氛围的事情了。那只可爱的无辜的生命似乎处在某种微妙的冷落中,它欢快且满足的将胡萝卜吃掉,正晒在阳光下因无人打扰乐得自在,当真是只简单的低等动物了。

诣文走过去,将白菜叶撕成小片塞进笼缝里。

“你这别是在菜市场捡的白菜啦。”岚岚走进屋将毛巾搭在床栏上络绎起这样那样的侃笑,她本就稀疏的头发湿漉漉的东倒西歪着,像秃了顶的中年男人。

没人再搭话。

那是种介于自然与刻意间的内敛。

又是什么样的偏差呢。

当我念及于此身体便骤然紧绷起来。那是近乎本能了的自我归罪。

不会这样的。

我几乎是在瞬间否定了自己的直觉,带着某种信仰式的正义感,维护着不知从何而来的神圣,或者它们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沦落成了自欺欺人式的笃定。

都没关系啊。

“寒风中捡白菜叶的婷儿。”竹珂琦再次欢笑无度。

她总是这样——拥有追逐快乐的狂热,常常将除此之外的条约规则弃如敝履。  

我从前冤枉了她。 

在它绒毛端处所起静电般亲近感的吸引下。

我很想去摸摸那只兔子。

晨雾尚笼着山坡,园里就有很多人来采茶了。

“朝阳坡上的茶树,要掐朝阳面儿的新芽子。”老人走来半山腰往我的背篓中看了看说道。

“你这孩子真是灵巧呢。”

“这些要赶在日头没出来采摘好才是干净的。”老婆婆笑着捋了捋我留散在脖颈的碎发,她的深蓝色粗布半衫较老人的旧一些。

“那边零散几棵啊,要采叶色深的才能炒出好茶。”老人指了指对面山腰。

我小憩在光脚着露珠在大石凹处汇成的浅潭,那声音像是笼在一起的纤柔的手指轻拍在细嫩的皮肤上。

那本就是手指拍在脸颊与额头上的声音。

“这瓶爽肤水老他妈的贵了,死贵死贵啦。”竹珂琦的嗓音很大。

我分辨不清她是否刻意。

我认定她不是刻意。

我按了按被惊醒而发胀的太阳穴,随手套上昨天的衬衫。

“白茶味儿的?很好闻哎。”

她们都起了床。

“算是吧,上面写的是什么白茶精华,萃取工艺什么的。”竹珂琦拿过厚厚的瓶子,转圈念数那上面的文字。

“现在动不动就萃取工艺。”

“哎,你们还记得咱们高中学过的萃取不?”

“没有忘记。”

“上万朵的玫瑰花和十几篓的新鲜茶芯。”

“班里好像弄一堆果皮艾叶之类的,做萃取精油的试验来着。”

“整间屋子都漫着清香。”

“那时候我还做了两管草木香的送给我的老师了呢。”

竹珂琦骄傲地说。

光柱穿玻璃而过那片栅格,于那幼兔的毛梢剔透盈盈出的团绒如若晨曦阳的蒲公英一般了,像失掉了颜色的絮络。

像埃粒般的水母于深海洋流的温暖里迁徙。

它们流淌过亿年星球冰冷的尸体,由白昼往晚风中去。

我小跑出长廊往操场的环道上。

鼻息下白色如雾清澈往夜色疏离。

我想起躺在角落里的桀骜不驯的烟头儿,它们是一众高度仿真的道具。像铜质壶嘴里的开水蒸汽,是可以冲一碗加了芝麻碎的油茶面的温度。

肺叶张合如若在非洲夜晚冷冽的空气中沉睡的水牛在呼吸。

“是最后一圈了。”

我向看台大声报喊着,这让那些袋鼠样的思绪缓了缓,就像是大点儿的孩童回顾摔在田埂上的弟妹。

他们回到家,将黑丝绒毯子蒙在他们为秘密商议一些事情坐成的圆圈上,那上面有很多在田野里笼火嬉闹时,火星溅出的小孔洞。

他们燃起一只蜡烛摆在圈中照亮。

早秋的星空明朗。

有社团将活动后的气球簇丢在了绿茵场中,在莹白的灯光映晃下,像是茫茫幽暗的宇宙中发着光亮的恒星。我绕在自己的轨道中遥望着那团引我回来的璀璨。

我看见弯道上牛皮纸裹住的大束黄色玫瑰。

我跑去低头呆望着。

我环顾往操场层层连缀的光晕。

那儿一个人都没有。

远看去,驶来的公交车像一块纯奶抹茶慕斯。

空位子很多,那些于阳光下闪着光的姜黄色方块很像从前小卖部里最受欢迎的盲盒。戳开粗厚的牛皮纸,有时候是卡通钥匙扣,有时候是一颗糖果。

“去那儿?”曲晓抓住我的手往车尾走。

“就要那个盒子。”我笑。

车子行驶起来,校园南侧的景致如若卷轴般在窗玻璃边缘缓缓而逝。

街边的悬铃木生的很好,阳光下的绒圆与掌叶轻摇出如若经幡中的铜色铃铛。

那是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与他第一次旅行。

火车到站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

自来接站的酒店老板的车挡风玻璃看去,映在暖晕灯光下的车站建筑的白色墙体温柔。

我还未以旅客的身份回来看望过自己的家乡。

“槐树丛后边就是海岸线了。”

老板将车停靠在一排小楼前,语声中坦诚着自己与游客皆可以安然入睡的轻悦。

周边大排档门口摆着盛装鲜活水产的玻璃长缸,有年轻人提着水管彼此嬉闹着冲洗它们,斜街两侧的洋槐正盛。

他们收了工具,清疏着碎语往店里走去。

湿润的风吹来,能听到海的呼吸声。

光带是在纱帘缝隙中斜来的,易拉罐躺在那儿折出金灿灿的光。

“怎么喝了那么多红牛。”我喃喃。

他尚未睁眼只半压到我身体上。

我侧起身往窗边去。

我伸手以指尖捻摩那方似见过的纱白。

光沁过来,晕成薄雾朦胧缱在那儿。

它们辐在皮肤上,是温的。

我猛然打了冷颤,一瞬凛冽至极。

“冷了?”他半靠在床头正看过来。那距离很遥远似的。

他见我回头抬手拿起斜掺藤椅背上的白色浴巾起身走过来。

我垂眼看自己尚是一丝不挂的。

他早已看到了某种哀伤,眼睛里才闪过清冷的吧。

我意识到它们,却未生起半丝情绪。

我光着身子安然于此。

他将浴巾披裹上来,于身后环住我。

“之前我见过这个。”

我以手背触那纱帘。那上面起了波,微弱饱满一直漾到屋顶的细木横梁上。

“那时候还不认识你。”

他像是在承接,也像终结。

他的身上温热将我的凛冽全然褪去了。

刚刚那女人真是奇怪,那些缥缈的记忆显得可笑至极。

“哎呦,赤身裸体的像什么样子呢。”

我看于旁侧的椭圆梳妆长镜中与他戏谑。

他只贴合与我轻晃了晃同是赤裸着的身体。

“你会害怕吗。”

我攥起帘角的流苏。

“哗”

木质挂环猛地堆簇到墙顶角,整面玻璃的光亮镀下来。镜子里的身体晕化作一缕暖灿灿的金色。那迅划地声音尚在罗马杆上逃窜若焰火的熄萎。

他惊诧不已。

我笑,跳坐到窗台上。

我站起回身去望,细沙白的耀眼,海水时时漫来薄薄的一滩。那方沙子便被抚地愈绵腻。

浅系色带在远处的痕上轻叠着,那儿安安静静的。

“一个人都没有呢。”我呆愣喃喃。

我留意过这样的距离,从那边是看不来这边的。只是我从没想过,那儿一个人都没有了。

“真是突然呢。”

我失神望过去扬手推开窗子,风将空了的易拉罐于床脚推到远处。

那些声音过于轻缭了。

“快下来。”他逆光于眉心的局促滑稽不堪。

“我不冷。”

“这也没人。”

我走近窗口去,怕声音被没在海风中而大声喊叫与他。

即便有人也没有多重要的,某些东西于那儿不断的淡化直至消散了去。

“快下来!”他仰头急迫不堪。

我困惑不已。

我笑,将手递给他。

出了光亮我感到一阵眩晕。

我不在那条亮黄色的沙滩裙中穿内衣裤。

“好看吗?”

“好看。”

他倦怠至极,眼神黯淡若是溺陷在于梦中望见死亡的惊恐中的孩子。

他说自己突然慌饿要去吃点东西。

小笼包的蒸汽后,系着靛蓝底色碎花裙的中年女人忙碌着将一碗豆腐脑端送到那边小桌的客人跟前去。曲晓手拿的菜单单薄,塑封上乌朦朦亦是能见到那些文字的。

我拿过用罢的菜单摆弄起塑封久久开裂的一处卷角,那些胶络于一处留恋沾粘往另一处,像某些东西于一处流转嫁祸往另一处。

魁梧的男人端送来吃食,猪油的香熟散诱往晨起交叉口半熙人语车鸣中。

湿地南山的凉亭中,枚红唇色的少妇丰腴。她双臂张开,白嫩的食指上缠着长丝巾的一角。那丝巾蠕在风中色彩柔和波动若极光般。

穿亭而过的风清爽,我脱去鞋子提着裙摆往浅滩去。

轻点沙渚的白鸥低低翔拂过水,棱起翅膀如若早春微绽的玉兰灵动。

旋即那片片白色全然离去了。

岩壁下有人在作画。

他调了各式各样的白在界限模糊着的海岸于山岩之上,那颜亮切锐逼真而至虚幻了。

我惊怵不已。

我唤曲晓。

他跑过来,小腿盈着肌肉裹在裤筒里随步子撑挣着。

那致命的情绪缓缓褪了。

“是油画。”他看了眼笑道。

他误以为我那般声音是急迫与他分享这风雅景致的了。

那作画的人并未被我与他扰乱,如若全然未闻见于此般。他仍将挤下丙烯颜料柱调抹匀称在托于手掌的圆盘边缘。

“瞧这多有意思。”

曲晓把自己拍下的画中景与景中画同在的照片揽肩与我同笑道,眼睛里的惊奇欢喜如若孩童一般了。

画者的愈发专注显得有些刻意,似乎掩盖着自觉不凡的得意和甚于此自生来的戏弄。

我觉得扫兴只沿上了旁侧的木栈往远处的浅滩去。

我脱光鞋子跳了下去。

湿地清浅的水揉揉只没在脚踝。

沙滩绵软,水漾着疏净的声音,它们于我的脚心、踝骨缠绵轻柔如若初吻触及般。

沙滩上拱生的小丘气泡后冒了只寄居蟹来。

那些孩子小跑撒欢而去,激起的水珠落化在被妈妈挽卷妥帖的裤腿上。

“这小东西生活在被它掠食者的铠甲里,却也因此必须背着沉重的铠甲跑来跑去,甚至得让自己的右螯脚大于左螯脚,或者左螯脚大于右螯脚。”

有母亲轻捏它于指尖,蹲身与孩子们讲说那个惊缩往螺壳内的可爱的生命。

“它会在没人的时候跑出来晒太阳吗?”

“会吧,不然会发霉的。我妈妈就总带我晒太阳。”

“发霉?你也会生出坏掉的面包上那种绿色?”

“我想看看它身体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等一会它觉得咱们和它是朋友了可能就出来晒太阳了。”

“那要多久啊。不如直接把它拽出来。”

“或者把壳砸碎。”

那些的孩子身上衣衫的糖果色于乍出薄云的太阳光下高度锐化,薄如某种浓彩铺张扎裹于秸秆上的纸衣。

我兀自往水深处跑去。

“过来啊。”我回身笑与曲晓。

他因害怕水凉而只坐在栈道尽头的台阶上。

他闻声犹豫着脱掉鞋袜,遥遥望去如若龙钟老人一般。

我感到厌弃。

“你为什么不把鞋子放在那儿?”我淡淡道。

他始终提着自己的鞋子。

“嗯,害怕丢了,拿着好一点。”

他知道我向来讨厌某种拘谨而躲闪支吾。

“拿着它没办法放开游玩的。”

我提裙摆至大腿,低头环环碎步踩水道。

“还是放回去的好。”

“没人会拿走你的鞋子的。”

“即便丢掉了,光脚回去又有什么可怕的呢。”我喃喃。

我抬眼往片片白鸥低翔往遥远彼岸。

我想念那个人。

玉兰初绽飘游在那方纯净水滩若舟舟素蜡滴落的渡船。

他到底提着自己的鞋子。

他始终走在后边而难以欢脱。

水深没小腿之处,搁浅着一只船。

木质船身久久泛了白,墨绿的旧锚绳搭错在舷上。正午水波参差出垂下的那节儿上下如若病入膏肓的残喘。

交错的痕壑若甲子而过的渔民眉心的深纹般。

“一起去航海吧!”

那男孩正踮起脚尖撑臂于舷木往船上攀爬,因着力而撅翘的腿股将橘红沙滩裤挣盈紧绷,他循声看了看正赶来嘱托自己小心的母亲罢愈疾了劲头。

他爬上去趔趄失衡在因此大晃起的船身上。

那四五岁的男孩站定在船头扬臂高呼。

“帮我解开那锚绳。”

他大笑于赶来的母亲说不如松了锚绳去往更深处无人的海域。

舷木侧一指宽的裂痕上有海水被层层蒸晒了去的咸涸暖气,水摇锚环半锈的金属重吱呀撑荡着锚绳会聚、拉离出一股韧劲来。

即便这只曾久久浮沉风浪中的船只锚固在这儿以充沧桑的景态供游客留连留念。

有东西似乎永远不会颓疲。

不会死去。

“你们要坐船吗?”

坐在阴凉石阶上的老人吸着旱烟问道。

我坐在舷间临搭的木板上看他躬身摇动柴油机之类的东西,深铜色的小臂处三五弧形的疤痕如镰,那老人的肌肉檩缕稍稍盈瘪在日晒肌肤的油泽中。

机器震出嗡响,船缓缓开动了。

“您不再等等搭载其他人了吗。”我问。

这一带船行皆是集齐满座才罢休的。

老人摇头笑未言语。

他抿住旱烟的嘴角深纹与彼岸石崖的轮廓叠连着。隔着午后渐起的水雾隐约延伸若贯于一脉了的。

沙滩上的观景玻璃屋折来光亮渐渐远去,几声鸥鸣罢只化成一排排闪闪的点。

如若层层碎钻抖动在粉蓝绸缎般。

多璀璨啊。

“这个叫砂糖相思。”

“那边深红的是车厘子。”

果农直在自家林梗外推车摆卖说给前去的人,他抓了小把递与我尝。

囫囵咀嚼的果浆酸甜拥向味蕾将它们历过的整个季节的酸丽清朗一并馈赠了。

转弯于漆成黑色的铁艺栏格栅看往景区,那儿的人于一处流往于一处便偶偶密集熙攘,偶偶清疏若失人语声唯草木曳影了。

街边的玉簪开的正好。

小贩的藤筐里有新鲜的樱桃。

我的拇指尖跳跃着傍晚。

我于近乎悲悯的避离与流放途中想念那个人。

“你喜欢?”

我背手退步子在他身前抬眼问与他。

街口渠化岛心的蔷薇盛放,花簇丰腴若牡丹一般了。

“这是真的啊。”

不少游客停车犹疑那荣郁相契无缺的东西。

接站的胖老板坐在吧台后看电影,他见我与曲晓于宾馆门口商议困顿在如何去海边的语声中而起身说不如在他靠放在槐树下的多半排双人脚踏车选一辆。

“这会儿去海岸线骑车很逍遥呢。”

“玩去吧,不收钱的。”老板憨朗笑道,随在抽屉抓出大把钥匙随翻找着。

“这孩子。”

“总之它们闲在那儿没人用的。”

正侧腰擦拭着厅里珊瑚摆件的女人闻我与曲晓腼腆于他们夫妇的真切善意只劝笑道。

那是个娴静的初夏傍晚时光。

“真的很有意思。”

曲晓新奇欢悦于首次尝试双人脚踏车的体验中。初次两人一并驱车前行的缘故,脚步节奏偏差使得车身摇摇晃晃着。

“这是真的?”

曲晓沿近那茂盛的花树撑车探手轻捏住叶瓣于指尖罢微诧道。

“瞧这话问的,放绢花那成什么地方了。”我嗔调道。

“是特殊培育了许多年的种苗。将每批哪怕有一点点的偏差瑕疵挑剔摧毁掉。”

“后来每个交叉口便都开了这样的花朵”

我仰望着那些完美的妍丽解释随拈了一瓣夹在纸页中。

我拍了照片。

“方向!车把!”曲晓惶惶催促。

车子扭转频晃震颤如若山岩塌溃的前夕而往路缘密密的槐树丛方向去。

我回神惊诧不已。

“会直冲到海里去啊。”我把正车子趣笑。

“海在那边也是相反的方向的。是险要到撞进槐树丛中去。”

曲晓嗔而喃喃随环住我的腰。

“槐树林那边也是海岸。”我说。

“慢点儿,慢点,减速要转弯。”

栈道入海端并未合上木栏,若是雾中便若是无限延伸到深深仙境中的岛屿上了。

“就是冲落往海里去,也不要掉头呢。”我戏谑欢喊着。

我于尽头急转,那方广场的汉白玉屏阔上绿密绒草拼饰着一尾跃空的鲸。

夕阳温柔的海滩路旁下的沙滩上,风吹漾着坐在岩石上写生的姑娘的裙摆若流霞般。

海湾灯火稀疏,光色于海中颤转微荡往远处若是初上亦若已阑珊。

“明天再去喽。”

我侧头侃笑与尚于秉息中的身后的男孩儿。

于那儿往回的倏而,天擦了黑。临近夜市摆闹了起来。

暂挑在每个摊位的长竹竿上的复古灯笼明硕若古时,他们正躬身忙、闲将精巧的小物什摆在夜色中愈鲜丽的方方块块拼接着的摊布上,一些卖家稍早已坐在自带的马达上招呼来游逛的人们。

珊瑚礁石硬质而婀娜地最是柔雅,悬在光下铁丝上的串串珍珠遮若幔帘。它们于橘色灯晕中温润偶偶若红宵帐暖层层纱影儿中的烛。

那儿摆放着许多美丽的棘皮动物的尸体——那些星星如若绘在深海白沙中拂蠕与静水中的花的简痕画廓,如若某些生命的化石微沁而出的断续浅迹。夜市的光带延往半湾很远的地方,像贩卖星光夜色的天上街市凡映在这方秘谧的须臾而往。

三五而过于似是新新描就的交通标线上的车轮沾走白荧余料,悠悠只若踏着光亮往夜空中的麋鹿一般。

蹬驶穿过第二个街口,便是一条宽阔地马路了。

旁斜逸出铁艺矮篱的大朵月季是奶白亦若淡鹅黄色了,熏风穿过自行车轮条与之摩挲在柏油上的声音窣窣温明。

夜市的喧闹渐散在很远的地方已让人恍惚。

周边大排档门口摆着盛装鲜活水产的玻璃长缸,有年轻人提着水管彼此嬉闹着冲洗它们,他们顽骂着当天那些挑捡海产半晌只买去六斤生蚝的吝啬人们。

那声音随之扔在冲洗半净的铺前石砖未烬的香烟余升中清朗。

于夜晚一并归家的路上。

“这里真好。”

曲晓拎看着才为家人买的几串手饰,随即贴靠了下颚与我背上来回挪蹭搔痒。

我顽松了单把任车子在花篱人行道中微摆蛇形起来。

路尽宾馆的门灯隐约着。

他唤我醒来。

大衣在我枕麻的肩膀连同手臂落到地板上,挖空半粒西瓜凹槽中有三五黑色圆圆似籽,又如于撬了整晚的窗缝中来的蚊蝇在吸食积余在勺过凹弧中的红汁的甜。

最下襟的金属纽扣松脱滚落往床脚去。

我确认好写过的文字将电脑合页。

“趁热吃早餐啦,买了粥。”

“今天咱们是去海滩吗?”

曲晓正涂了剃须泡沫往腮上,那些泡沫如若彻夜打发的淡奶油一般,像半熟米浆上叠叠咕噜起的泛青的白。

“不如去一杯澜。”

我拉开窗帘,藤几上的两份茶包纸络稀薄硌透出沫沫粒粒的黛。

我随起意将它们撕洒到碗里和粥咀嚼起来。

暖羹清甜微苦。

出门后,眼前的曦光却是种不着边际的溃散了,像场祸根深埋而始料不及的恐慌。

柏油路新新的黝黑高亮了近在咫尺的洋楼的尖顶,淋过晨间浇灌的灌木小叶片片是饱和至极而欲滴落的绿色。各自娆娆明媚,各自疏密凛冽。

那像是张苛刻锐化过的照片。

路上一辆车都没有。

那声音响起来,像惺忪间推蒙去浴巾了的床头的石英钟,柔和了急促却是连绵不绝的。

我低头望那频频闪烁的光屏,手指悬在接听图标晃散的绿晕上迟迟。那是种漫无目的如若某种车子旋叫的顶灯映在雨罢漉漉地面的流彩渐逝——它们扬长而去落我一人在医院门口的绚烂沉寂中呆望无往般的犹疑。

我按下去。

赫平在群组视频中问起谁能在中午前带了餐食回屋子里去。

她们都未在校园里。

“这儿好像封路了啊。”曲晓道。

树上知了断续了几声,朦白中满是这季节湿闷闷的嗡鸣。

“他们又要来了。”我喃喃。

“谁?”

每每临近暑期,便会有许多过于重要的人们来次来此度假。接待者便会提前清空他们所经街道上的车辆、商贩和行人。那时警笛开路引着的车队相当肃穆威严。

像去往最圣洁之处而不容染半丝分尘的乐音。

像出海寻找灵药的孩子们。

像葬送。

“这回可不是他们喽。”

背手散步在槐丛那侧的老人闲说。他手上圈挽着的条纹细带那端溜走着一只通身雪白的萨摩耶,老人偶尔弯腰停下来将那伙伴落在草丛中的排泄物以小铲放到随带的黑色塑料袋中

“那是谁?”

这儿有一场马拉松赛事。

“马拉松?”

我转身回望那通往不知何处的笔直的路中白线,两侧的淡蓝的商旗若盏盏船帆一般。

“人在哪儿呢?”

我困惑不已。

那是种实在相熟的错失,像沉沉午睡醒来的记不得的梦境。风淌过半落而飘来的杨树的枯叶在偶有纹印地朗阔的玻璃上。

我铆尽全身的力气回身来,像拼赢了一场圣战。

我听到海浪于沙漠褪去的声音。

我奔跑起来,穿过正午回环不尽的木栈道被踩踏出的吱吱呀呀的声音和叠叠半过腰的茶拢的深处,处处沙丘的仙人掌长刺道道偏差错若精密的刑具,将清朗朦白支离碎碎飘零难见,满墙爬山虎的叶片皆随风往一向去。

我一件一件地脱去衣服迎涌白哗哗的浪赴往那滔滔惊骇——汪汪沉寂之中。

那些布角渐渐消陷在风卷水蚀的砂砾下,镂陋败烬终究什么也没余下了。

耳间轰隆如若倒灌进一整片的海。

盐白渍涸我的鬓发枯凝在我的腮颊,抽拔痛痒如寒风暑热于支离伤痂的撕灼般。

我于无尽的昏暗流漩中睁开眼睛。

食品空袋掉在搭斜着内衣的藤椅脚旁,屋子里闷生生的。

我爬去床柜上够剩在窗台上的瓶子,旁边巧克力派的边角已是硬裂开了的。我抓塞它们咀嚼囫囵顺就了那小半瓶清水去。

即便每顿都吃的拘谨,食物的支出也远超了预计。

这样下去便撑不到回程了。

我庆幸自己寻到了一个困境。

中转了两线公交后,我突然不再想去地图上显示的那条吃食聚集的长街了。

“隔壁中医系自行出版了调养指南。”

“把文档保存好。”

“确定下来了吗?”

“那儿有很棒的温泉呢。”

“好几年了吧。”

“别再弄丢了。”

“周末再去一次茶屋。”

“最近校园后边的高铁站好像开始通车使用了。”

“银杏树结果了。”

附着油垢的透明门帘屡屡被掀起砸落,偶尔轻磕桌角的餐盘的金属颤音与那仲夏树梢的蝉鸣交错,窗户外白的刺眼。

这是一所大学的食堂。

“还要再来点什么吗?”曲晓在水吧前等待热豆浆空臾回头与我。

“不了。”

我站在那扇门外与他回头笑道。

大功率油烟机嗡嗡中似有似无着油呛卷心菜的味道,我将背包的链索拉好,那声音疾且流畅如若某场奏乐的尾音。

它们于渐合了帘隙中模糊如若穿望着的湖底光影一般了。

“那棵树相当可怕。”

我一直等待他看到那张照片。

我知道他一定会看。

那是种轻灵含糊却存在着的脉脉。

在晨起白粥浓郁出的暖意冲融入血液将侵在身体中的号手们拘禁起来后,我是在摇晃着公交车座上睡着了的。食指指节的绒毛上挂着极晶莹不知是汗沁还是凝结了的水雾的珠子,空气的湿度很大。

“可怕?”

那些号手被释放了,在如安睡了一夜后醒来的松泛中。

路侧稍高的土坎上成片的树林生长,那些碗口粗细的槐树香椿中亦密密杂落着辨不得名字的稍细灌木,它们循着地势的坡缓错落散漫直往望不见的海岸去。

鸟儿啁的声音渺远。

我没点开“与我相关”的新消息,只在那条说说下偷窥它们。就像不想拆开盼了许久的礼物盲盒又若是某种惧怕般。

我想在由它默来的悠缓中眷留一会。

“那山叫什么名字?”曲晓稍于座向后侧身追看落弃于车行的远山轮廓。

我合了屏幕将手机捧在心口。

“落芥”

我浑浑想着与曲晓说这带景区中山、湖的名字的传说很多,有的确有眉目久久相传,一部分便是为了观景情由而描摹措意的。

一队要去看云杉的学生在植物园站下去去,门页胶护开合扭闭的声音里有草木清凛的味,像许多香薰乳金色帽管吸来一两滴精华的转瞬。

外面下了小雨。

我在口袋中拿出那孩子与我的季节涂点在额鬓上。

“色调吗?”

“像黄色玫瑰。”他说。

车子转弯,人们的身体衣饰悠然出一痕均匀的弧。

“没有破绽。唔,看起来很。”

“像画。”

“像死亡了的。”

“它们长在什么地方。照片里看起来像马路边。”

“是这里的一个交叉口。”

“繁盛在那儿相当危险。那棵树。”他说。

“是会挡住视线吗。”我说

“是挡不住的灰尘。急切的鸣笛。”

“和一些别的声音。”

“秋天就好了。”他说。

“树枝干干净净的透过光来。像纱窗吗?”

“那些吵闹也无从纠缠。”

“恰恰是黑色的小虫也进不来的”

落叶堆下有金子。

车子驶过漫水涵,逆破而生的水帘若那珍珠串般于轮带外涤出条条凛蓝来,水瀑穿落于轮骨栅格归随那源源的清流再往峡石清谷中了。

“很快回来了?”

“下雪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