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啦。”对方敷衍的笑了笑。那种源于常识的拘谨与提防确是无可厚非的。
我可以将这看成某种默契。我应该认为她在尽自己所能帮我圆满我对正大光明的追寻。
无论如何,她成为了一个证人。
她的热络将一些我极为惧怕的罪行连带着它们生出的耻辱暂时消解了的证人。
她终究给了最被期望的体贴。
“岚岚的床肯定是最凉快的,那块处于窗户和门的这种位置上。”我将那半扇帘自挽起来爽朗的说,用手示意对流风的方向和线路。
岚岚循声看过来的眼睛中带着一种审视和惊喜。她仰头微笑着听我说话的时候,我想起那只发旧的毛线手套,闻到初冬小雨后的傍晚潮湿安宁的空气。那样的风似也在我的描绘中吹了来,异常温润地拂在探出的脖颈上。
那又是场偏差了。
我匆忙掠过湘凝脸上笑意,不想去探求她眼神里闪没闪过我所惧怕的某种蜷缩。
我不如庆幸她这样做了。
由此而生的感激温和了被某种抛弃的冰冷。
我应该接受它们的温噬浸润,和某种东西的消融。
我觉得皮肤上有种痒丝丝的细微刺痛,像是有新的器官生长出来,那罩在最外层的粘膜状组织上分布着大小不一的孔洞,似乎是用以过滤掉那些真实存在却使人溃烂的像病毒样的草木丝。
我感觉自己顶到了一抔湿漉漉的土壤。
偏偏又茫然若失了。
我开始犹疑那些被抗拒的东西。
没人能于那儿逃开的。
那种醒悟来的很慢。
它们较在那间屋子里迟的多,也较我预想中的迟的多。
晨起的风和日丽散布在那扇窗子里。
“真是人心难测哟,真是恶心。”小琦说。
白昼终于到了。
我不吃惊,也腾不出一点儿用于害怕的时间,只闭上眼睛冷静的追忆发生过的事情。迅速锁定那些细节,滤过模棱两可的疑窦,排列着危险破绽的顺序,最后找寻出会被留下的证据。
那时段是公认的一天中人最冷漠的时段。
我认定是这个缘故使得一些东西移步到某套精准的程序中。
我在等待这样的赦免令,它能将我送出层层把守的死牢的最后一道铁栅——她的话让残下的愧疚化作了蜘蛛结覆在家具上的几缕丝,随手掸掸也就散了。
那是种侵占了所有逻辑的如齿轮契合如昼夜更替般无懈可击的理所应当。
我沉浸在某种大刀阔斧式的利落与爽快中,不屑于被是非分辨占去一点点自由,就像不屑于祭奠无数场偏差。
“不如去查一查监控。
“上个月新安装的,每个楼层都有呢。”竹珂琦得意道。
窗外一节枯枝在寒风中僵硬的晃着,那几点死气沉沉的深褐色挣扎在最下端的那条金属框线上。时间若框格般个个于眼前掠过。
“看不看都一样的。
杨薏楠将调子拉的长长的。
我沉沉的睡了过去。
我听到一阵松松垮垮的咀嚼声,那节奏像是薯片的碎裂也像是坚果在撑垫着牙齿。塑料袋再次被缓慢推折了几下,那是满满一包丢不完弃不掉的百无聊赖。
什么都没变。
我不记得楼道里有没有新安装上的监控,我只记得在那间屋子的时候还没有。
我再不担忧那条硬生生的线,即便画面优质到能清晰看到我布满双颊的每一处坑疤。
她们想看的也仅此而已。
我将买来的一整包暖贴塞在书包里,背对着她们站在床梯的最上阶将床帘挽成一个圆圆的髻。那儿没有任何可以把扶的东西,随着身体一阵阵的失稳,我觉得自己无数次惊惧着栽了下去。
我下了楼梯便径直往外面走去。
宿管阿姨的值班室在楼梯间的正对面,她总会将窗口上那块巨型玻璃擦得异常清透。我记得那儿的一个鸭蛋青的高铁柜上有一整栋楼的电路开关。
我看到它了。
我被自己定罪、赦免了。
像是被完整的从记忆中剔除了。
除了她们,没人再提起那次遗失事件。
我再没往那块玻璃后瞥过一眼。那种过于清透的光泽对我这样的人太过耀眼。
在自己这份似乎毫无意义的坚持中,我骤然窥见人之所以为人最深邃的东西。
这样不动声色的勾连隐晦,可是长久以来自己与人相处时那种祟祟然的源头。
我将桌板上的杂物码齐,把时常用到的物件挪到另一端的柜顶上去,我打算换个方向度过以后的夜晚。我看到很久前撒在它中央的沐浴露涸成了极为深重的紫色,就像一块块儿丑陋的胎记。
一股浓烈的香精味让人下意识的别过脸去。
它早变质了。
我觉得庆幸。
我安心的仰在床上读别人的故事。
借着门外的光,能看到两扇墙间顶放着一个内壁焦黄的老式浴缸,除此之外这个被称为浴室的狭隘区域再没什么空间余下。
“那个灯坏了,换一个灯泡就可以。”
年长几岁的男孩站在外屋的门口,他说这是他租的房子,因为自己在楼下办的补课机构不怎么景气,打算提前回老家去。
“房子还剩三个月的期限了,每个月二百块钱就可以。”他坦诚。
卧室的采光很好,我走到窗边太阳晒下的明晃晃的光块中,将冻红了的手搭在窗台上往楼下望了望,我只是觉得这是看房子的人应该做的事情。
来这儿的半路上我就知道,有些事情确实是行不通的。
真暖和啊。
我感觉到手背渐渐恢复了知觉,温乎乎的血又缓缓的流了过去。
墙上贴着一副红扑扑的财神画像。我小时候住在乡下爷奶家,常有穿着破烂的人入门送财神。我奶每次都会花上几块钱“请”来一位,从我记事起,每年都有新的财神上任,他们总是笑盈盈的一个表情,座下的生肖则会随着年份的变化而变化。
他让人安心,我闻到霉气被太阳晒去后的枯瘪中有老旱烟燃出的香味。
对面的木隔板上的宝宝挂画卷了边。肉乎乎的白嫩脸蛋上,婴儿的眼睛黑亮,上面一层塑料封膜因陈旧起出的密密麻麻的皱也不能将灵气减去丝毫。
这里一定住过许许多多的租户,我看着粗糙的墙面出身,一时想象起这件屋子存下过的陈旧的期盼与疏离了很远的落寞。
“您决定了吗?”他礼貌提醒道。
“我回去和室友商量一下。”我回了回神儿说。
这只是我的推脱罢了。
曲晓对这件事情态度含糊。他总是以某种支吾来应对不情愿的事情,这样的懦弱始终是我最为厌恶的东西。
二百块的资本不可能租到处处称心的居所。
我必须遵守各式各样的规则。
楼道因过于老旧而没有用于照明的光源,我扶着栏杆在狭窄黝黑的楼梯上试探着往下走,稍稍见到楼口光亮的时候才觉出手心冰凉如死了一般。
这是三公里范围内价格最低的房子,也是我可以独自承受的极限。我从没想过让曲晓分担这类经济上的东西,或许这才是他没有过于直白回绝的缘由。
我骤然感知到渐变有度的细腻的层次,某种叶脉状的纹络就势清晰的浮现出来,像是一套被谁藏起来的与我惧怕的东西不差分厘的准则。
是它们。
他从来非我同类,那是种被抛弃般的恐慌感。
街上的人不多,转角处的电线杆顶上缠挂着一只白色的塑料袋。防寒服的帽子抵不过迎面来的风,几次三番的被掀下去。
我不再理会,只努力踩着自行车的脚踏。
踏板轮转了一圈又一圈,迅迅阻阻犹若一次又一次的我对它们的妥协。铃铛于微坎上咯震出的声音便似玻璃搅帮稍碰在烧杯壁口上。
那儿本就是悬浊液。
不停歇的踩踏动作使得身体渐渐暖和起来,裸露在外的皮肤仍未恢复知觉。冬季的西北风较想象中冷的多。
骑车半小时的行程一两次尚可,若每天这样确实艰难。
我试图认为这是曲晓不情愿的理由。
人会在寒冷的环境中变得更为聪慧。
出了街口,途过那高大的建筑物投下的影儿罢,稀薄的阳光斜斜的照在路肩上。
大概是下午四五点的光景了。
我心里明白那样的逃离将再度失败。
我感觉到后背潮乎乎的,领口腾出的热气扑在耳朵上便没那么冷了。
我接受了某种消融,在疲惫中昏昏睡去。
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我总在想到一些问题的时候便失去基本的逻辑能力,只盯着天花板不住的淌眼泪直到鼻涕将我的鼻孔封死。最终总是会被种种的屈辱感围追堵截到一处破败的墙角去,死死盯着那些狰狞的面孔歇斯底里。
我摆脱不掉它们。
某种东西的崩塌与重构常常耗去我一天中绝大部分的精力,每一次都像是跋涉过了几世的沧海桑田那样精疲力竭,那劫难总是经常性的出现在我的生活中,近来的频率只又成倍的增长起来。
还好要放寒假了。
我翻开台历在饰着花草的日子栅格上勾上对号。
这件事能带来类似于宗教教徒在祈祷仪式后所获得宁静希望似的,我祈祷自己的假释期快些到来。
闭馆音乐响起起来。
我愣在座位上好一会儿。每次观察着其他人近乎于同步的将书本收拾起来的时候,我都会觉得那阵音乐异常诡异,就像是电影中恶鬼出场前那种轻悠悠的细碎的取笑声。
“快些走吧,我这就要切断电源了”门卫总是披一件青灰色旧的不成样子的夹袄,脚步拖拉着就像鞋子永远大了半号。自从那次看到出租屋里的财神爷,我便觉得他就是记忆中那些进门送财神的那些人。
“这就走了。”
每回走到楼梯口的时候,我都刚好能听到一整排开关被齐刷刷拂下去的“叭”的一声。而每次我走到楼前的台阶上在玻璃门里瞥见他拐进一层西北墙壁的最里端的时候,整栋楼便骤然沉寂下去,像是被谁一口吞噬掉。
连建筑电路上可怜的红色指示灯也见不到了。
我便会在此时展开我的“逃命之旅”,那是我为确认安全后便开始肆意奔跑这项活动起的名字。
那能让身体在回到寝室前温暖起来。
砖石路上的雪被清理到两侧,撺成大小不一的锥堆。那上边散布着重重叠叠的漆黑色块,不知是污秽,还是昏暗的灯光打在那惨白坡度上的阴翳。多日酷寒淤积出的坚硬的冰棱满布在促狭的砖石路上,像是一条条臃肿的疤痕。
我踩在那上面不辩方向得跑在无穷无尽的锥堆中。
一整个冬天。
我呕吐的频率愈发频繁。
从偶尔吃到辛辣刺激到后来油花大些便难以承受的了。
他们都诊断笑是假期在家只吃烤土豆山药,水煮鸡蛋这类自然食物的缘故。
肠胃长期消化过于干净的东西是相当危险的事情。
我将书折好在自己读了半页的地方,被用针勺勾挑了细仁儿的空壳碎沫散在书皮上随合书的气流微拂若溪水滑石上的蛙软那般飘颤而不离。秋子仁碎碎寸寸挑来艰难,针勺柄端在我的指肚上着力泛印出浅红来。
它们实在香郁。
我揉释了释手指闲散往厨房去。
“豆浆温度刚好喝吧,糖在灶台下的小罐子里。”我妈正蹲在阳台上侍弄花草。
“不加糖了。”
我将满碗豆浆一饮而尽罢蹭了蹭嘴角,粘在手背上的豆沙红纯净温柔。
“还是带一件厚衣服稳妥,东北那边儿万一再下雪呢。”她仍提着未被我采纳的建议。床边叠着几落洗好的衣服。
床脚还未合上的行李箱岔扣像蛀尖了的暗色牙齿。
我又要回到那个拼命逃离出的地方了。
我坐下拿了半块葱油饼塞到嘴里。
“和寝室的关系怎么样?”她不经意问及。
她知道了。
“还好。”
我记得那起遗失事件发生后的第一时间与她说过——“她们话里话外好像都在怀疑我。”
那是谎言,不是欺骗。
它更像是一场走投无路的自救,那几起颇具摧毁能力的灾难发生后,我都在以各种匪夷所思的方式自救。
有个受了极大委屈后的幼儿扑去母亲的怀里。
“是因为这次申领了助学金,所以被觉得家中经济有问题?”
她叠好衣服与我冷静的分析着语声不由得温愧下去。
“不是。”
我否认。
倏忽生起在那件事情发生的敌对,高傲,炽热与苦寒重又搅混成一团来回翻滚起来。
“这回是用温水和的面,我新学的技巧。”她微欢悦道,她转了转那些花盆的角度,说这能让那些叶片均匀的接纳阳光便长得更好。
油香很浓,我想着那笔被列为为“自由的节日”专项款的助学金。那钱所剩无几了,在一次次买通牢吏以求被偷偷释放些许时辰之后。
家境到底算不得贫匮的自己申领那笔款项的行为确是相当自私的。
且那些曾被自己极力虚张声势的优越定会将杨薏楠竹珂琦等人激怒,随后这件事难道不应该被自认良知纯厚的人有恃无恐地唾弃吗。
助学金还有许多东西都交错成其中的缘由罢。
自己的和旁人的。
我骤然愣住,嚼烂的熟葱花合混着的饼糜有股清甜味道。
我与那儿日益疏远的缘由。
那种拆解是相当悲悯的公正了。
我不该持有自私与无私的偏见。
我不该、不能对抗那巨轮暗影般的东西。
“拖鞋要浅黄绒球的还是这双棉麻编的?”
“毛衣和这副线织手套还带不带?”我妈摘拿着升降衣架上的它们随摆问与我。
那些纹错相当明晰。
那是种即便静置在衣柜中久久也散落灰尘难以洁净的程度的明晰。
它们是相当复杂的。
那些搭串成束延伸而去的弧度便纷繁美丽若四时声色扭转更迭般了。
阳台上传来幼年闻村庄中人们将草藤糠料填实在畜牧食槽中干净的声音,原是挂在窗外篮环上的盆栽枯息颓软的藤蔓于被收回屋子的时候微微刮划在窗框了。
她正择去枯黄的蔓条将它们蜷放在盆缘。
余青几条稀疏软绵却是清顺了的。
如若某些缠拧着的东西像被一脚踢进了浓浓的肥皂水中,穿盘糊连着的结节处的万千腐藤都被浸的嘭滑,它们仍不能四下放过,却终有了几处能透出星点光亮的缝隙。
阳光照来屋子里安谧异常。
“看啊。”
我妈端着一个绘着水墨的深瓷碟站在厨房门口。
那丛油绿冠上的水仙苞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