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篇
【题解】
兄弟篇主要论述的是家庭成员之间的失系,兄弟友爱,弟弟要像尊敬父亲般尊敬自己的兄长,以此来维护家庭的和睦团结。颜之推对于兄弟关系非常重视,相应之下,他对夫妻关系的漠视有些让人讶然,他甚至认为,正是因为夫妻关系的存在,才削弱了兄弟间的情谊,并将夫妻关系看作是老鼠、麻雀般的害虫,要防止它们对兄弟之情的侵害。
【原文】
夫有人民而后有夫妇,有夫妇而后有父子,有父子而后有兄弟,一家之亲,此三而已矣。自兹以往,至于九族[1],皆本于三亲焉,故于人伦为重者也,不可不笃。
【注释】
[1]九族:指的是自身之上的父亲、祖父、曾祖父、高祖父和之下的儿子、孙子、曾孙子、玄孙子等。也以父族四、母族三、妻族二为“九族”。
【译文】
先有人类而后有夫妇,有了夫妇而后有父子,有了父子而后有兄弟,一家之中的亲人,也只有这三类而已。再往后推算,到了九族,都是从三亲而来的,所以人伦关系中最为重要的就是三亲,不可以不重视。
【原文】
兄弟者,分形连气之人也[1]。方其幼也,父母左提右挈[2],前襟后裾,食则同案[3],衣则传服[4],学则连业,游则共方,虽有悖乱之人,不能不相爱也。及其壮也,各妻其妻,各子其子,虽有笃厚之人,不能不少衰也。娣姒之比兄弟[5],则疏薄矣。今使疏薄之人,而节量亲厚之恩,犹方底而圆盖,必不合矣。惟友悌深至,不为旁人之所移者[6],免夫!
【注释】
[1]分形连气:形体分开,气息相连。
[2]挈(qiè):提着,扶持。
[3]案:古时盛放食物的盘子。
[4]传服:大孩子穿过的衣服再留给小孩子穿。
[5]娣姒(sì]):妯娌。
[6]旁人:代指妻子。
【译文】
兄弟,是形体分离、气息相连的人。在他们年幼的时候,父母左手提着一个右手拉着一个,前面的牵着父母的前襟,后面的拉着父母的衣摆,吃饭都在同一个盘子里,衣服也是大孩子穿完小孩子穿,大孩子用过的书本再留给小孩子用,玩耍的时候都会去同一个地方,即便有悖乱之人,也不可不相互爱护。等到他们成年,各自娶了妻子,各自有了孩子,即便是忠诚亲厚的兄弟,感情也会比少时减少些。妯娌之间和兄弟相比,感情更要疏远得多。而今让感情疏远的人,来节制感情深厚的兄弟,犹如给方形的底座配了圆形的盖子,一定是不合适的。只有兄弟间相互爱护、感情深厚,不会受他人影响而有所转移,才能够避免上面这些情况。
【原文】
二亲既殁[1],兄弟相顾,当如形之与影,声之与响;爱先人之遗体,惜己身之分气,非兄弟何念哉[2]?兄弟之际,异于他人,望深则易怨,地亲则易弭。譬犹居室,一穴则塞之,一隙则涂之,则无颓毁之虑;如雀鼠之不恤,风雨之不防,壁陷楹沦[3],无可救矣。仆妾之为雀鼠,妻子之为风雨,甚哉!
【注释】
[1]殁(mò):死。
[2]念:爱怜。
[3]楹:厅前的柱子。
【译文】
双亲死后,兄弟间相互照应,应该如同形体和影子,声响与回声的关系一样密切,互相爱惜先人赐予的躯体,互相珍惜从先人那里分得的血气,不是兄弟谁又会这般相互爱怜呢?兄弟之间的关系,与他人不同,相互期望越高就越容易惹来怨恨,而关系越近也就越容易消除不满。犹如一间房子,破损一个洞就立刻堵上,出现一条缝隙便立刻涂上,这样就没有倒塌的忧虑了;如果不在乎雀鼠的危害,不防备风雨的侵害,那么墙壁便会倒塌,柱子也会摧折,无法补救了。仆妾比那雀鼠,妻子比那风雨,怕还更厉害些吧!
【原文】
兄弟不睦,则子侄不爱[1];子侄不爱,则群从疏薄;群从疏薄[2],则僮仆为仇敌矣。如此,则行路皆踖其面而蹈其心[3],谁救之哉?人或交天下之士皆有欢爱,而失敬于兄者,何其能多而不能少也;人或将数万之师得其死力,而失恩于弟者,何其能疏而不能亲也!
【注释】
[1]子侄:兄弟的儿子。
[2]群从:指和“子侄”同辈的家族子弟。
[3]踖(jí):踩踏。
【译文】
兄弟间不和睦,那么子侄间就不会相互爱护;子侄间不相互爱护,那么同族子弟的关系就会疏远淡薄;同族子弟的关系疏远淡薄,那么僮仆之间将会互为仇敌。这样一来,就连过往的行人都能够任意踩踏、侮辱他们,谁又能够救他们呢?有人能够友爱天下的士人,却不尊敬自己的兄长,为何对多数人可以做到而却对少数人做不到;有人能够统率几万大军,使他们愿拼死效力,却没有善待自己的弟弟,为何能够对关系疏远的人做到而无法对亲近的人做到呢。
【原文】
娣姒者,多争之地也。使骨肉居之,亦不若各归四海,感霜露而相思,伫日月之相望也[1]。况以行路之人,处多争之地,能无间者鲜矣。所以然者,以其当公务而执私情[2],处重责而怀薄义也。若能恕已而行[3],换子而抚[4],则此患不生矣。
【注释】
[1]伫:久立。
[2]公务:家庭的内部事务。
[3]恕己:以宽恕自己的心来宽恕他人。
[4]换子而抚:交换孩子来抚养。这里指要像对待自己的孩子那样对待兄弟的子女。
【译文】
妯娌之间经常会产生争执。即便是亲姐妹成为妯娌,也不如让她们各嫁一方,这样她们还会因为霜露的降临而相互思念,久久站在日月之下期盼相聚。更何况妯娌原本就是互不相关的路人,又处于一个容易发生争执的环境中,能够不产生隔阂的很少。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大家在处理家庭内部事务的时候都存有私心,身负重任却心怀私怨。如果能够以恕己之心来行事,爱护别人家的孩子如同爱护自家的孩子一般,那么就不会产生这样的忧患了。
【原文】
人之事兄,不可同于事父[1],何怨爱弟不及爱子乎?是反照而不明也。沛国刘琎,尝与兄瓛连栋隔壁[2],瓛呼之数声不应,良久方答;瓛怪问之,乃曰:“向来未着衣帽故也[3]。”以此事兄,可以免矣。
【注释】
[1]可:肯。
[2]瓛(huán):人名。
[3]向来:刚才。
【译文】
人们在服侍兄长的时候,不肯用服侍父亲的态度对待,又何必要埋怨兄长爱惜弟弟不如爱惜自己的儿子呢?这是因为缺乏对自身的观照。沛国的刘琎,曾经就住在兄长刘瓛的隔壁,有一次刘瓛几次呼唤刘进都没有回应,过了好一阵才听到刘璉的回答;刘瓛感到奇怪便问其原因,刘琏说:“因为我刚才没有穿戴好衣帽。”以这样的态度服侍兄长,就不必担心上述情况的发生了。
【原文】
江陵王玄绍,弟孝英、子敏,兄弟三人,特相友爱,所得甘旨新异[1],非共聚食,必不先尝。孜孜色貌[2],相见如不足者。及西台陷没,玄绍以形体魁梧,为兵所围,二弟争共抱持,各求代死,终不得解,遂并命尔[3]。
【注释】
[1]甘旨:食物美味。
[2]孜孜:勤勉。
[3]并命:相从而死。
【译文】
江陵人王玄绍,和弟弟孝英、子敏一共兄弟三人,非常友爱,要是得到了新奇的美味,如果不能三人一起品尝,就一定不会一个人先吃。三人间的勤勉热诚从神态上就能看出来,每一次相见都感觉在一起的时间远远不够。等到西台沦陷时,王玄绍因为身形高大魅梧,被敌军团团包围,两个弟弟争相抱住他,请求代哥哥赴死,但最终也没有消除厄运,于是兄弟三人相从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