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家篇
【题解】
在颜之推看来，治家最重要的就是要以身作则：父慈则子孝，兄友则弟恭，夫义则妇顺等。治家加治国的道理是一样的，都要有章可循。要心怀仁爱之心，勤俭治家，宽严适度；要保有正确的态度加立场；要从小事出发，来不得半点马虎。
【原文】
夫风化[1]，自上而行于下者也，自先而施于后者也。是以父不慈则子不孝，兄不友则弟不恭，夫不义则妇不顺矣。父慈而子逆，兄友而弟傲，夫义而妇陵[2]，则天之凶民，乃刑戮之所摄[3]，非训导之所移也。
【注释】
[1]风化：教化。
[2]陵：凌辱。
[3]刑戮：刑罚。
【译文】
教化的事情，需要自上而下地推行，要让先人影响后人。所以父亲不慈爱那么儿子就不孝顺，兄长不友爱那么弟弟就不恭敬，丈夫不仁义那么妻子就会不顺从。父亲慈爱而子女违逆，兄长友爱而弟弟傲慢，丈夫仁义而妻子凶悍，这就是天生的凶民了，只能以刑罚杀戮来让他们畏惧，并不是训导就能够改变的。
【原文】
笞怒废于家[1]，则竖子之过立见[2]；刑罚不中[3]，则民无所措手足。治家之宽猛，亦犹国焉。
孔子曰：“奢则不孙[4]，俭则固。与其不孙也，宁固。”又云：“如有周公之才之美[5]，使骄且吝，其余不足观也已。”然则可俭而不可吝也。俭者，省约为礼之谓也；吝者，穷急不恤之谓也。今有施则奢，俭则吝。如能施而不奢，俭而不吝，可矣。
【注释】
[1]笞：鞭打。
[2]竖子：未成年人。
[3]中：合适。
[4]孙：同“逊”，恭顺。
[5]周公：名姬旦，周文王的儿子。
【译文】
废止家庭内部的鞭打等体罚手段，那么孩子的过失就会立刻显现；刑罚不适当，百姓便会手足无措。治家的宽与猛，和治国是一样的。
孔子说：“奢侈就不会恭顺，节俭就会固陋。与其不恭顺，宁愿固陋。”又说：“如若一个人有周公那般的才能，但他却骄奢吝啬，那么他其余的地方也就不值一提了。”因此，人可以节俭但不可以吝啬。节俭，是节省简约而合乎礼数的意思；吝啬，是不救济穷困危难之人的意思。现在愿意施舍的人往往奢侈无比，节俭的人却又吝啬。如若可以做到施舍而又不奢侈，节俭而又不吝啬，就可以了。
【原文】
生民之本，要当稼穑而食[1]，桑麻以衣。蔬果之畜[2]，园场之所产；鸡豚之善[3]，埘圈之所生[4]。爰及栋宇器械，樵苏脂烛[5]，莫非种殖之物也。至能守其业者，闭门而为生之具以足，但家无盐井耳[6]。今北土风俗，率能躬俭节用，以赡衣食[7]；江南奢侈，多不逮焉[8]。
【注释】
[1]要当稼穑（Sè）：要当，最重要的是；稼穑，泛指农业生产。
[2]畜：蓄积。
[3]豚：猪。
[4]埘（shí）：在墙壁上挖洞而成的鸡窝。
[5]樵苏脂烛：樵苏，做燃料用的柴草；脂烛，用大麻的籽实灌油脂照明。
[6]盐井：用以煮盐而挖的地下井。
[7]赡：足。
[8]不逮：不及。
【译文】
百姓生存的基础，最重要的是从事农业生产以获得食物，种植桑麻以获得衣服。蔬菜瓜果的蓄积，是由园场生产的；鸡肉猪肉等美食，都是从鸡窝猪圈里面产出的。至于房屋器械、柴草脂烛，都是源于耕种养殖的事物。那些善于操持家业的人，不用出门就已经备齐了维持生计的各种物品，唯独只缺盐井而已。而今北方的风俗，大都能够做到躬俭节用，足以保障自己的衣食用品；而江南地区盛行奢侈之风，在节俭方面是远不及北方的。
【原文】
梁孝元世[1]，有中书舍人[2]，治家失度，而过严刻，妻妾遂共货刺客[3]，伺醉而杀之。
【注释】
[1]梁孝元：梁元帝萧绎。
[2]中书舍人：官职名。
[3]货：买通。
【译文】
梁元帝时期，有一个中书舍人，治家没有尺度，过于严厉苛刻，于是妻妾一起买通了一个刺客，趁着他醉酒的时候将他杀了。
【原文】
世间名士，但务宽仁；至于饮食饟馈[1]，僮仆减损，施惠然诺[2]，妻子节量，狎侮宾客，侵耗乡党[3]：此亦为家之巨蠹矣[4]。
【注释】
[1]饟（xiǎng）馈：饟，通“饷”，饷馈，馈赠。
[2]然诺：应允，承诺。
[3]侵耗乡党：侵耗，克扣；乡党，乡里。
[4]蠢（dù）：蛀虫。此处比喻那些危害家庭的人或事。
【译文】
世间的一些名士，治家只求宽容仁爱；以至于日常的饮食和馈赠的物品，连家里的僮仆都敢私下克扣，答应给别人的恩惠，也会被妻子儿女从中扣减，甚至还发生戏弄欺侮宾客、克扣乡里的事：这也是家庭的巨大危害。
【原文】
齐吏部侍郎房文烈[1]，未尝嗔怒，经霖雨绝粮[2]，遣婢籴米[3]，因尔逃窜，三四许日，方复擒之。房徐曰：“举家无食[4]，汝何处来？”竟无捶挞[5]。尝寄人宅[6]，奴婢徹屋为薪略尽[7]，闻之颦蹙[8]，卒无一言。
【注释】
[1]房文烈：北齐大臣。
[2]霖雨：连绵的大雨。
[3]籴（dí）米：买米。
[4]举家：全家。
[5]捶挞：鞭打。
[6]寄人宅：将房子借给他人居住。
[7]徹：拆毁。
[8]颦（pín）蹙：皱眉头，表示不高兴。
【译文】
北齐吏部侍郎房文烈，从来不对人发怒生气，有一次连绵大雨，家中缺粮，于是便让婢女前去买米，谁知这个婢女却趁机逃走了，三四天之后，才又将她捉回。房文烈和缓地说：“全家都没有吃的，你又跑到哪里去了呢？”（即便这样）他都没有让人鞭打这个婢女。房文烈曾经将房子借给他人居住，这个人的婢女拆毁了房屋当烧柴用，几乎都要将房子拆光了，房文烈听后也只是皱了皱眉头，没有说一句话。
【原文】
裴子野有疏亲故属饥寒不能自济者[1]，皆收养之。家素清贫，时逢水旱，二石米为薄粥，仅得遍焉，躬自同之[2]，常无厌色。邺下有一领军[3]，贪积已甚，家童八百，誓满一千，朝夕每人肴膳，以十五钱为率[4]，遇有客旅，更无以兼。后坐事伏法，籍其家产，麻鞋一屋，弊衣数库，其余财宝，不可胜言。南阳有人，为生奥博[5]，性殊俭吝。冬至后女婿谒之，乃设一铜瓯酒[6]，数脔獐肉[7]。婿恨其单率[8]，一举尽之。主人愕然，俛仰命益[9]，如此者再。退而责其女曰：“某郎好酒，故汝常贫。”及其死后，诸子争财，兄遂杀弟。
【注释】
[1]裴子野：南朝著名文学家，字几原，河东闻喜人，代表作为《雕虫论》。
[2]躬自：亲自。
[3]邺下，领军：邺下，地名，今河北临漳；领军，官名。
[4]率：规格。
[5]奥博：富裕，丰厚。
[6]瓯（ōu）：盛酒的器皿。
[7]脔（luán）：切成块的肉。
[8]单率：待客的礼仪比较简单粗率。
[9]俛（fǔ）仰：俛，同“俯”。周旋。
【译文】
裴子野对于那些身陷饥寒而又无法自救的远亲旧属，他都会一一收留。裴子野的家境素来清贫，有时逢水旱灾害，用两石米煮成稀粥，也只够一个人喝一点的，裴子野和大家一起喝稀粥，脸上从未显现过厌恶的神色。邺下有一位领军，贪得无厌，家中有八百僮仆，还发誓要扩展到一千人，每天每人的膳食，都以十五钱为标准，即便有客人前来到访，（膳食的标准）也不会有所增加。后来因罪伏法，家产被没收时，有一屋子的麻鞋，几个库房的衣服也都腐朽败坏，其余的财宝，更是数不胜数。南阳有个人，家中富足，可性情却极为节俭吝啬。冬至时他的女婿前来拜访，这个人却只摆设了一小铜瓯酒，几块獐肉。女婿怨恨他待客太过简单草率，便将酒肉一下子吃完了。这个人很是愕然，便只好吩咐人添酒加菜，这样前后添加了两次。吃完后这个人责备自己的女儿说：“你的丈夫如此贪杯，所以你才会经常贫困。”等到这个人死后，他的儿子们争夺家产，当哥哥的竟然将自己的弟弟杀掉了。
【原文】
妇主中馈[1]，惟事酒食衣服之礼耳。国不可使预政，家不可使干蛊[2]。如有聪明才智，识达古今，正当辅佐君子，助其不足。必无牝鸡晨鸣[3]，以致祸也。
【注释】
[1]中馈：家中妇女主持饮食等诸事。
[2]干蛊：主事。
[3]牝（pìn）鸡：母鸡。
【译文】
妇女主持家中事务，只是负责操持家中酒食衣服的礼仪罢了。国家不可让其参与政事，家庭也不可让其主持家政。如若她们有聪明才智，通达古今，就应该辅佐自己的丈夫，弥补丈夫的不足之处。一定不能像母鸡代替公鸡报晓般替代丈夫的地位，以致招来祸端。
【原文】
江东妇女，略无交游，其婚姻之家[1]，或十数年间未相识者，惟以信命赠遗[2]，致殷勤焉。邺下风俗，专以妇持门户，争讼曲直，造请逢迎，车乘填街衢，绮罗盈府寺[3]，代子求官，为夫诉屈，此乃恒、代之遗风乎[4]？南间贫素[5]，皆事外饰，车乘衣服，必贵齐整，家人妻子，不免饥寒。河北人事[6]，多由内政[7]，绮罗金翠，不可废阙，羸马悴奴，仅充而已，倡和之礼[8]，或尔汝之[9]。
【注释】
[1]婚姻之家：儿女亲家。
[2]信命赠遗：让使者传达书信问候，以及赠送礼物。
[3]府寺：官署。
[4]恒、代：恒州与代郡。
[5]南间：南方地区。
[6]人事：交际应酬。
[7]内政：家庭事务，这里指妻子。
[8]倡和：夫唱妇随。
[9]尔汝：夫妻之间相互轻贱。
【译文】
江东地区的妇女，基本上很少和人交往，即便是儿女亲家，有的十几年都没有相互见过面，只是派遣使者传递书信问候以及赠送礼物，以表彼此的情谊。邱地的风俗，主要是由妇女主持家务，她们出面和人争辩是非，登门拜见相互逢迎，她们乘坐的马车挤满了街巷，穿着錦衣华服挤在官府之内，有的替子求官，有的为丈夫喊冤，这就是恒州、代郡地区的鲜卑遗风吧？南方地区，即便是贫寒人家，也都注重外表的修饰，车马衣服，一定要整齐，家中的妻儿，却难免挨饿受冻。黄河以北地区的交际应酬，也大都是妻子出面主持，绫罗绸缎金珠玉翠，都不可缺少，家中的瘦马和憔悴的奴仆，只是充数而已。夫唱妇随的礼仪，恐怕已经被相互轻贱的称谓代替了。
【原文】
河北妇人，织纴组训之事[1]，黼黻锦绣罗绮之工[2]，大优于江东也。
【注释】
[1]织纴（rèn）组训：织纴，织作布帛；组训，丝带绳。这里指的是妇女从事织作的事务。
[2]黼黻（fǔfú）：礼服上的花纹。
【译文】
黄河以北地区的妇女，不管是从事织作的事务，还是刺绣的工艺，都要远远优于江东地区的妇女。
【原文】
太公曰：“养女太多，一费也。”陈蕃曰[1]：“盗不过五女之门[2]。”女之为累，亦以深矣。然天生蒸民[3]，先人传体，其如之何？世人多不举女，贼行骨肉，岂当如此而望福于天乎？吾有疏亲，家饶妓媵，诞育将及，便遣阍竖守之[4]。体有不安，窥窗倚户，若生女者，辄持将去[5]，母随号泣，莫敢救之，使人不忍闻也。
【注释】
[1]陈蕃：东汉末年大臣。
[2]盗不过五女之门：盗贼都不进有五个女儿的家门。意为要为五个女儿置办嫁妆，家中必然会一贫如洗。
[3]蒸民：众民。
[4]阍（hūn）竖：看门的僮仆。
[5]辄：就。
【译文】
姜太公说：“养女太多，这是一大浪费。”陈蕃说：“盗贼都不会进有五个女儿的家门。”女儿所带来的拖累，可见是非常沉重的。然而天生众民，都是先人传下来的骨肉，又能将她怎么样呢？世间之人大都不愿意抚养女儿，甚至会残害自己的亲生骨肉，这样做了，难道还能祈求上天的赐福吗？我有一个远亲，家里妻妾成群，有姬妾将要生产，他便派僮仆守在门外，临近分娩时，僮仆便从窗内窥视，如果生下的是女儿，便立刻抱走，母亲随之号啕大哭，却不敢救下孩子，让人听之不忍啊。
【原文】
妇人之性，率宠子婿而虐儿妇。宠婿，则兄弟之怨生焉；虐妇，则姊妹之谗行焉。然则女之行留，皆得罪于其家者，母实为之。至有谚曰：“落索阿姑餐[1]。”此其相报也。家之常弊，可不诫哉！
【注释】
[1]落索：冷落，萧索。
【译文】
妇人的本性，大多宠爱女婿而虐待儿媳。宠爱女婿，那么兄弟间就会产生怨恨；虐待儿媳，那么女儿也会跟着进献谗言。不过不管女儿出嫁还是待嫁在家，（此种做法）都得罪了家人，这实在是母亲造成的。至于有谚语说：“婆婆吃饭时很冷清。”这是因果报应啊。很多家庭经常出现的弊病，能不引以为戒吗？
【原文】
婚姻素对[1]，靖侯成规[2]。近世嫁娶，遂有卖女纳财，买妇输绢，比量父祖，计较锱铢[3]，责多还少，市井无异[4]。或猥婿在门，或傲妇擅室，贪荣求利，反招羞耻，可不慎欤？
【注释】
[1]素对：清白的配偶。
[2]靖侯：指颜含，颜之推的九世祖。
[3]锱铢（zīzhū）：计量单位，代指微小的事物。
[4]市井：商贩。
【译文】
婚姻讲究选择清白的配偶，这是先祖靖侯留下的规矩。近些年来的婚姻嫁娶之事，竟然有人通过卖女儿来赚得钱财，用彩礼来买媳妇，计较、攀比对方父辈祖辈的地位权势，在彩礼的多寡上斤斤计较，索取的多而付出的少，和市井商贩没有什么区别。结果，要么是招了猥琐鄙贱的女婿入赘，要么就是娶了凶悍专权的媳妇进门，因为贪图荣华追求利益，最后反倒给自己招来了羞耻，对于这种事可以不慎重吗？
【原文】
借人典籍，皆须爱护，先有缺坏，就为补治，此亦士大夫百行之一也[1]。济阳江禄，读书未竟，虽有急速[2]，必待卷束整齐[3]，然后得起，故无损败，人不厌其求假焉。或有狼籍几案，分散部帙[4]，多为童幼婢妾之所点污。风雨虫鼠之所毁伤，实为累德[5]。吾每读圣人之书，未尝不肃敬对之。其故纸有《五经》词义，及贤达姓名，不敢秽用也[6]。
【注释】
[1]百行：古时士大夫订立的修身行己之道，共有百事，称之为百行。
[2]急速：仓促之间发生的事情。
[3]卷束：南北朝时期，印刷术还未出现，人们将典籍抄写在绢帛上，然后卷为一束收藏，称之为卷束。
[4]部帙：部，类别，古时书籍多按照内容分类收藏；帙，装书卷的布套。
[5]累德：拖累德行。
[6]秽用：用在不干净的地方。
【译文】
借了别人的典籍，都须倍加爱护，书籍原先就有缺损的，就要帮别人修补好，这也是士大夫应该行的善事之一。济阳的江禄，读书还没有读完的时候，即便碰到了急事，也一定会整理好书卷，然后才起身，所以书籍没有破损之处，人们也都不讨厌他前来借书。有的人则将书乱七八糟地堆放在几案上，装有书卷的布袋四处散落，大多都被幼童婢女弄脏了，有的则是受到风雨虫鼠的毁伤，这样做实在是损害了德行。我每一次阅读圣贤之书时，无不肃敬对之。所以如果纸张上有《五经》的词义，以及贤达人的姓名，我从来都不敢拿来用在不干净的地方。
【原文】
吾家巫觋祷请[1]，绝于言议；符书章醮[2]，亦无祈焉。并汝曹所见也，勿为妖妄之费。
【注释】
[1]巫觋（xí）：古时，女巫为巫，男巫为觋。
[2]符书章醮（jiào）：符书，旧时道士驱鬼、召神、治病用的神秘文书；章醮，设坛析祷，为道教的一种析祷方式。
【译文】
我家对于请巫师向鬼神祈祷的事宜，是绝对不会考虑的；对于设坛祈祷、画符办事，也是从来不去祈求的。这些都是你们亲眼所见，不要将钱浪费在这些妖妄之事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