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普及经文]唯之与诃,相去几何?美之与恶,相去何若?人之所畏,亦不可以不畏人。

[直译经文]态度的你软我硬,相去究竟有多远、有多近?容貌的你美我丑,差别究竟有多大、有多小?所以说,人与人相处,一定要彼此互敬互畏。

如是我文:天道圆。说远真远,360度,各居对立之两极;说近真近,0度,混而为“一”,始终如“一”。祸福相倚,善恶同门。“二而一”中,二者的位置可以转换。为主者不会永远为“主”,为从者也不会永远为“从”。今天对人颐指气使,明天也许就会有求于人。同一个“你”,“诃”下的同时,是否又要“唯”上?世事无常,又怎能知道,今天失势的“你”,明天不就是得势的“我”?所以说,二者之间要相互敬畏。互敬互畏是妥协艺术的内涵之一。

[百家争鸣]

《文子》:《上仁》:“文子曰:何行而民亲其上?老子曰:使之以时,而敬慎之,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天地之间,善即吾畜也,不善即吾仇也。昔者,夏商之臣,反仇桀纣而臣汤武;宿沙之民,自攻其君,归神农氏。故曰:‘人之所畏,不可不畏也。’”《文子》认为,“人之所畏,不可不畏”,说的是要汲取古代君王的教训,君臣要相互敬畏,要有所畏,以使民亲其上。做法就是“使之以时,而敬慎之”。

河上“同为应对而相去几何?疾时贱质而贵文。善者称誉,恶者谏诤,能相去何如?疾时恶忠直,用邪佞也。人谓道人也。人所畏者,畏不绝学之君也。不可不畏,近令色,杀仁贤。”传世诸本多将“绝学无忧”四字放在本章之首。所以河上本章之注,是从此四字引申发挥。认为“唯”与“阿”、“善”与“恶”的作为相反,君王“疾时”,本应“善”而为“恶”,变化之快不可不畏。他认为,“人”指的是“道人”,“畏不绝学之君”,“不可不畏”其“近令色,杀仁贤”;既畏其人,亦畏其事。

《淮南子》:《道应训》:“成王问政于尹佚曰:‘吾何德之行,而民亲其上?’对曰:‘使之以时而敬顺之。’王曰:‘其度安在?’曰:‘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王曰:‘惧哉,王人乎!’尹佚曰:‘天地之间,四海之内,善之,则吾畜也;不善,则吾仇也。昔夏、商之臣,反仇桀、纣而臣汤、武;宿沙之民,皆自攻其君而归神农,此世之所明知也,如何其无惧也?’故《老子》曰:‘人之所畏,不可不畏’也。”《淮南子》用“成王问政于尹佚”的议论来诠释经文,论说君臣要相互敬畏的道理。议论与《文子》相近,只是角色不同。

想尔:“未知者复怪问之:欲知美、恶相去近远何如?道与邪学近远也。今等耳。美,善也。生故属天,恶死亦属地也。道设生以赏善,设死以威恶,死是人之所畏也。仙王士与俗人,同知畏死乐生,但所行异耳。”《想尔》认为二者相等。“上”与“下”同畏死亡,只是所行不同而已。认为“绝”的是邪学。

王弼“夫燕雀有匹,鸠鸽有仇;寒乡之民,必知旃裘。自然已足,益之则忧。故续凫之足,何异截鹤之胫?畏誉而进,何异畏刑?唯阿美恶,相去何若?故人之所畏,吾亦畏焉,未敢恃之以为用也。”喻说解经。王弼认为,前两句强调“美恶同门”之义;后一句强调“下”所畏的,“上”亦同畏。对“绝学无忧”的解释,移至第48章。

唐玄宗:“唯则恭应,阿则慢应,同出於口,故云相去几何?而恭应则善,慢应则恶,以喻俗学。绝之则无忧,不绝则生患,只在心识回照,岂复相去远哉?凡人所畏者,慢与恶也。善士所畏者,俗学与有为也。皆当绝之,故不可不畏。”唐玄宗认为,上下各有所畏。认为“绝”的是俗学。

[普及经文]“望兮:其未央哉!众人熙熙,如享太牢而春登台。我泊焉其未兆,若婴儿之未咳。傫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余,而我独遗。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独若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

[直译经文]你看!人流如织,熙熙攘攘,看不到尽头,像是去参加丰盛大宴,又像是结伴春游;而我却淡泊恬静,不动声色,躲在众人之中,像个不哭不闹的婴儿,漠漠无闻,又装出一副疲惫的模样,好像是到处流浪的过客,找不到归宿。其实,众人尊崇的是“奉有余”的人之道,而我却尊崇“益不足”的天之道。我是被褐而怀玉,用外貌的假象来蒙蔽众人之心呀!天地万物本来就是“二而一”、“三而一”、混而为“一”呀!我与众人的不同之处,只不过是各自站在“大一”的两头:你昭昭耀于明,我昏昏隐于暗;你爱鸡蛋里面挑骨头,我爱揣着明白装糊涂。

如是我文:有道之人的内心独白,突出了一个“隐”字。“小明”曰“昭”。“苛细”曰“察”。“昭昭”“察察”是小智慧,“若昏”“闷闷”是大智慧。古之隐士如何“隐”?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

[百家争鸣]

河上“言世俗之人荒乱,欲进学为文,未央止也。熙熙,淫放多情欲也。如饥思太牢之具,意无足时也。春阴阳交通,万物感动,登台观之,意志淫淫然。我独怕然安静,未有情欲之形兆也。如小儿未能答偶人时也。我乘乘如穷鄙,无所归就。众人余财以为奢,余智以为诈。我独如遗弃,似于不足也。不与俗人相随,守一不移,如愚人之心也。无所分别。明且达也。如暗昧也。察察,急且疾也。闷闷,无所割截。”河上认为,“我”的心就像是愚蠢之人的心。

想尔:“俗人莽莽,未央脱死也。俗人虽畏死,端不信道,好为恶事,奈何未央脱死乎!仙士畏死,信道守诫,故与生合也。众俗之人不信道,乐为恶事,若饮食之,春登髙台也。我,仙士也。但乐信道守诫,不乐恶事。至恶事之间,无心意,如婴儿未生时也。众俗人怀恶,常有余意,计念思虑。仙士意中,都遗忘之,无所有也。仙士味道,不知俗事。纯纯,若痴也。俗人不信道,但见邪恶利得。照照,甚明也。仙士闭心,不思虑邪恶利得,若昏昏冥也。知俗事审明也。不知俗事也。”想尔认为是用“俗人”与“仙士”作比较。

王弼“叹与俗相返之远也。众人迷于美进,惑于荣利,欲进心竞,故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也。言我廓然无形之可名,无兆之可举,如婴儿之未能孩也。若无所宅。众人无不有怀有志,盈溢胸心,故曰皆有余也。我独廓然无为无欲,若遗失之也。绝愚之人,心无所别析,意无所好欲,犹然其情不可睹,我颓然若此也。无所别析,不可为名。耀其光也。分别别析也。”王弼认为是感叹“我”与“众俗”大不同。

唐玄宗:“若不畏绝俗学,则众生正性荒废,其未有央止之时。众人俗学有为,熙熙逐境,如临享太牢,春台望登,动生贪欲。我独怕然安静,於其情欲,略无形兆,如彼婴儿,未能孩孺也。至人无心,运动随物,无所取与,若行者之无所归。乘乘,运动貌。众人耽嗜尘务,矜夸巧智,自为有余,以示光大。而我常若不足,有所遗忘。我岂愚人之心,遗忘若此也哉?但我心纯纯,故若遗尔。矜巧智也。自韬晦也。立法制也。唯宽大也。”唐玄宗认为,立法制,要宽大。见解实在,玄宗所以为玄宗。

[普及经文]“忽兮:其若海。望兮:若无所止。众人皆有以,我独顽似鄙。我欲独异于人,而贵食母。”

[直译经文]你看!我们生活的世界,物欲横流,丰富多彩。众人纷纷争其所争,不遗余力;我却像个愚钝的山野村夫,本分做人。我不打算像众人一样有所争竞,也不打算与众人有所争竞,而是一心向我的乳母学习,因为我的乳母,就是“道”啊!

如是我文:以“乳母”喻“道”。“乳母”的地位虽似下贱,却是她的乳汁育养了“我”;所以“我”也要像她一样,被褐而怀玉。

[百家争鸣]

河上“我独忽忽,如江海之流,莫知其所穷极也。我独漂漂,若飞若扬,无所止也,志意在神域也。以,有为也。我独无为,似鄙,若不逮也。我独与人异也。食,用也。母,道也。我独贵用道也。”河上认为,前两句说的都是“我”。认为是“有为”与“无为”作比较。认为“以”的意思就是“有为”。认为“贵食母”的意思就是“贵用道”。“食,用也。母,道也。”

想尔:“仙士意志道,如晦,思卧安床,不复杂俗事也。精思止于道,不止于俗事也。俗人于世间,自有财宝功名;仙士于俗,如顽鄙也。仙士与俗人异,不贵荣禄财宝,但贵食母者,身也。于内为胃,主五藏气。俗人食谷,谷絶便死。仙士有谷食之,无则食气。气归胃,即肠重囊也。腹之为实,前章已说之矣。”想尔用“晦”字,亦可通。认为“食母”就是身内之“胃”。

王弼“情不可睹。无所繫縶。以,用也。皆欲有所施用也。无所欲为,闷闷昏昏,若无所识,故曰顽且鄙也。食母,生之本也。人皆弃生民之本,贵末饰之华,故曰我独欲异于人。”王弼认为,这两句说的是“情不可睹”,参照第15章注,说的是“我”,也就是“上德之人”之情。认为“食母”是“生之本”。众人皆弃“本”贵“末”,所以“我独异于人”。认为“以”的意思就是“用”。众人都打算“有所施用”,而“我”却“若无所识”,“无所欲为”。

唐玄宗:“容貌忽然若昏晦,而心寂兮绝於俗学,似无所止著。众人於代间,皆有所以,逐境俗学之意。顽者无分别,鄙者陋不足,而心实了悟。外若不足,故云似尔。人有情欲,我无爱染。人与道反,我与道同。求食於母者,贵如婴儿无营欲尔。上文云如婴儿之未孩,下经云含德之厚,比於赤子。如此所以独异於人。先无求、於两字,今所加也。且圣人说经,本无避讳,今世为教,则有嫌疑。畅理故义不可移,临文则句须稳便。便今存古,是所庶几。又司马迁云:老子说五千余言,则明理诣而息言,不必以五千为定格。”再次落实到“绝俗学”。唐玄宗为了解释“食母”二字,甚至不惜强改经文为“而贵求食于母”,并以“不必以五千为定格”为辩,可谓用心良苦。

[版本对照]

(1)  (2)

(3)

(4)  (5)

(6)

(7)

如是我文:

(1)普及本为何舍用“继学无忧”?四字的归属,历来争论很大。根据简本,此句应在第48章,是对“学者日益”的进一步申论。

(2)普及本为何选用“不畏人”?帛本与汉竹本均作“不畏人”。简本断句符号位置有误,“不畏人”与“人宠辱…”相较,前者的逻辑性更强。侯王与百官、百姓应相互敬畏。《黄帝四经·道法》:“曰不知畏人。”《诗经·小雅》:“凡百君子,各敬尔身。胡不相畏,不畏于天?”群臣之间,既要相互敬畏,更要畏“天”。有助理解。

(3)普及本为何选用“望”?“朢呵”以下明显与上段不联,既是赞美诗,又是自白书。望、芒、荒、莽,有的版本作“忙”,都是形容词,均可,不必深究。

(4)普及本为何选用“我独遗”?其一,不是“若遗”,而就是“遗”,也就是“为道者日损”之义。众人皆“得之”“益(馀)之”,我独“失之”“损(弃)之”。当得则“得”,当失则“失”。其二,对“我愚人之心”的理解:“愚”字在此处是动词,不是我有一颗愚蠢之人的心,而是如何让百姓不了解我。《荀子·修身》:“是是、非非谓之知,非是、是非谓之愚。”

(5)普及本为何选用“俗”?两种理解。其一,“欲”。俗:欲也。“鬻”同音假借为“欲”。犹:图谋。与“欲”之义相近。其二,“俗”为本字。不雅曰“俗”。《文子》:“故天地之间有二十五人也。”其中并不包括“俗人”而有“众人”。《论语》中没出现“俗”字,而有“庶人”之说。本段前后三处用“众人”,两处用“俗人”,稍显突兀,不太谐调。“众人”与“我独”相对而言,“俗人”也与“我独”相对而言,似乎证明此处“俗人”之义与“众人”相同。从版本顺序判断,“俗人”当为后起义。其三,《荀子·王制》:“诸侯俗(欲)反。”《荀子·解蔽》:“由俗(欲)谓之道,尽嗛矣。”《荀子·儒效》:“故有俗人者,有俗儒者,有雅儒者,有大儒者。”文中既有本字之用,又有“欲”字之借。

(6)普及本为何选用“顽似鄙”?“以”还是“似”?有两种理解。其一,“以”是本字。“顽以鄙”:既顽且鄙。顽:愚也。“顽以鄙”也就是“以鄙愚之”的意思。上句的“有以”:有所作为,过分之为。其二,“以”是“似”的省笔。全诗对“我”的形容,或加“如”“若”“似”“欲”等假设之辞,逻辑统一。“被褐怀玉”,以示假象。其三,《管子·水地》:“故人皆服之,而管子则之;人皆有之,而管子以之。”《淮南子·主术训》:“是故君臣异道则治,同道则乱,各得其宜,处其当,则上下有以相使也。”《荀子·修身篇》:“少见曰陋。”可作参考。

(7)普及本为何选用“贵食母”?“食母”何义?诸家之注过于繁杂。其实,“食母”之谓,古已有之。《礼记·内则》:“大夫之子有食母,士之妻自养其子。”“食”音“四”,“食母”就是“乳母”,俗称“奶妈”,此处喻“道”。

[意犹未尽]

邹忌身高八尺有余,腰杆笔直,容貌俊美,神采奕奕。

一天清晨,邹忌起床,穿戴打扮,对着镜子左看右看,问妻子说:“你仔细看看,我跟城北的徐公比,谁更俊美?”妻子说:“您多俊美呀,让人看不够,徐公怎么能跟您比呢!”

城北的徐公是齐国出名的美男子。邹忌不大自信,又问旁边的侍妾,说:“你也仔细看看,我和徐公谁更俊美?”侍妾忙说:“夫人说得真对,徐公根本比不上您!”

上午,有位客人拜访邹忌,有事商量,二人落座交谈,邹忌又问:“您说,我和徐公哪个更俊美?”客人想也不想,回答说:“据我观察,徐公肯定比不上您。”

第二天,徐公也来拜访,邹忌偷眼观看很久,自以为不及徐公美。徐公走后,邹忌又拿镜子仔细端详,更觉得不如徐公。

晚上,邹忌躺在床上,反复思量这件事,忽然领悟到:“我的妻子夸我俊美,是因为偏爱我;侍妾夸我俊美,是因为畏惧我;客人夸我俊美,是因为有求于我啊!”

于是邹忌入朝,参见齐威王,说:“臣自知比不上徐公俊美,可是臣的妻子偏爱臣,侍妾害怕臣,客人有求于臣,所以三人异口同声,都说臣比徐公俊美。如今齐地纵横千里,有一百二十座城邑。宫中妃嫔,左右近臣,无不偏私大王;朝中大臣,无不畏惧大王;齐国上下,无不有求于大王,可见,平日蒙蔽大王的风险概率,实在是太高啦!大王,您千万要警惕呀。”齐威王说:“您说得对。”

于是,齐威王下令招贤纳士。几年后,齐国大治。

《老子》说:“唯之与诃,相去几何?美之与恶,相去何若?人之所畏,亦不可以不畏人。”邹忌是齐国改革派的主将,是稷下先生第一人。稷下先生多学黄老,不知邹忌是否读过这句经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