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条路线
香港电影的一个显著模式,便是“武术指导”制度。说是指导,实则是武打场面的导演,负责镜头和动作设计,在现场实际指挥拍摄。近来武术指导们的言论是,他们也是作者,那些没有打他们导演署名的电影,实则是他们的作品。
武打场面确实是武打片最精粹的部分,他们的这一要求,值得同情。
此风从张彻开始,武打片最早大师级的导演有两位,张彻和胡金铨。他俩的工作制度,延续至今,形成了两条路线。张彻是只管文戏,武戏交给武术指导去实拍,他的老搭档是刘家良。后来刘家良自己也做了导演,这种转行顺理成章,他做武术指导的性质,等于是与张彻联合导演。
这条路线延续至今,成为武打片的普遍模式。但是世界范围里则很怪异,没有听说过《七武士》的武打场面黑泽明委托给别人,约翰·福特的西部枪战都是另一个人拍的。动作场面是最富于视觉化、最可显示导演创意的地方,怎可交给别人?
武术指导制的优势是业有专攻,因为动作设计是一门类似于魔术的技艺,需要多年经验累积,并有口传技巧。袁和平参与《黑客帝国》便是成功的例子,导演与武术指导相得益彰。
弊端也是业有专攻,容易陷入纯技术化,一旦有了成功的范例,便会大量复制,而少有了创意。在八九十年代,袁和平、程小东、刘家良等名指导的作品,个人风格明显,且超一般武指明显一筹,时至今日,则感觉大同小异。这便是大家普遍掌握某一成功模式,全体向一个标准靠拢。
“卖艺”的成分强过了“创意”,是武指制的弊端。
看报道,近年许多导演对武打戏的设计、实拍完全交托武指完成,武指便是提供一份手艺活了。不以具体一部影片为标准,而以泛泛的武指行业水准为标准,这便令武打场面出现千篇一律的现象,望之乏味。
另一条路线是胡金铨的武打导演制。他的武术指导只是提供武术建议和学问,而武打设计和实拍,皆由导演完成。因而他的武打片至今观来,仍具个人特色。
对动作的理解,即是一种世界观,他人替代不得。从电影导演的创作本质而言,对动作的理解,是导演艺术最重要的一环。此环节给了别人,导演的艺术便崩溃了。中国内地的导演,武侠片多将武打场面托付给香港武指,导演也就淹没在武指的行活中,而个性不显。
早期电影中的武打场面,因为技术不过关,用电影技巧很难完成动作的真实感,所以一到动作场面便感到虚假。中国最早的武打片《神秘的大佛》便是不能解决此问题。通过香港武打片近四十年的技术演进,早已度过草创期的技术指标问题,这类视觉观感的问题目前已解决,中国的武打片应到了由技术上升到审美的阶段,所以现在不是技术的不足而是审美的不足。
动作场面不能有一个奥运会一般的统一标准,不是以秒计算或是长宽高计算的,每一部电影应有不同的动作场面。胡金铨的武打片每一部都有不同,《龙门客栈》借鉴日本剑戟片的写实凌厉,《侠女》借用了唐传奇、明清神怪小说里的半神半武,《空山灵雨》是一种简洁的“不招不架就是一下”的方式。这些动作设计与每部影片的情节意境相匹配,有着整体上的完善。
胡金铨的悲剧在于他的最后两部电影《笑傲江湖》《阴阳法王》都被新一代武指垄断,《阴阳法王》竟与《大话西游》一致,成了割裂性作品,望之令人生厌。
胡金铨的鼎盛时期,不让道具做旧一块布,为了这块布自然变旧,可以等几个月。对物质实物的苛求,是做导演行当日久,很容易产生的一种心理。因为视觉修为深湛后,对色彩的兴趣就降低了,会觉得色彩是浅薄的,更看重的是质感。
在美术史上也如此。经历了色彩缤纷的印象派、后期印象派后,毕加索一代顶级现代派人物,采用的是更古典的色彩观,自觉地将调色板上的颜料缩减成了有限的几种色。
对材质质感上的较真,其实是审美层次的体现。李安《色·戒》对旧上海物件的较真,有人评论没必要,即便是仿制品,光照控制好了,对观众是一样的。其实不一样,有人能看出来。所以导演艺术更多的是一种自我完成,而不是照单做货。
在成熟的商业圈中,一个品牌要具有多样性,在一个风格下的无数变数才是此品牌的趣味。而我们现在对于武打片的要求,竟然是求一个绝对差不多的标准。投资方没有耐心听你谈创意,总是放肆地问:“这样跟我说吧,你要拍的跟什么片子一样?”资方永远不会觉得自己这么说话丢人,反而是一种权力。
权力,总是武断的。
资方求保险的心理,抹杀了电影的独创性。而商业片也是需要独创性的,无独创性便是恶俗。另一种可怕的现实是,这种思路对创作者的侵害非常大,参加剧本探讨会,会遇到如此导演,兴趣全在于把几部成功电影的情节拼凑在一起,且还自鸣得意。
资方和导演们做武打片往往是“业余爱好者”心态,如同小孩看了战争片后要拿木棍当枪模仿打仗,满足于再做一片的乐趣中。对导演艺术的不尊敬,正在损害着我们的商业片,胡金铨的路线无以为续。
末法时代
按照佛教的说法,正法五百年,像法一千年,末法一万年。像法时代的美术极为发达,看佛像,可有感召力。人类的美术成就多出在像法时代。在末法时代,美术首先衰落,看目前寺院里的新雕佛像,会觉得望之毫无崇敬感,我们不能对着个二流动画片造型、三流年画的造型就崇拜啊……龙门石窟简直无法超越,看《无间道3》开头的黑帮参拜大佛,会觉得佛也太难看了,黑帮们真是可怜。
在美术传统里,舞蹈从来是属于美术系统的。西方的雕塑和舞蹈是一体的,看不懂罗丹的雕塑没法跳舞。中国的舞蹈和书法是一体的,写“死字”,就是笔画里没有舞蹈感。
这是一块被忽略的文明。我们对武术套路一个最普遍的误解,就是武术套路是用于表演的。有了武术比赛之后,套路才是表演的,而且可以随便改进的。但在正统的武术门派里,随便改拳是要付出血的代价的,甚至一手都不能改。
在民国时期平江不肖生的作品里,写到有的武师为教学生多收费,就把一个套路编成几个套路——但这是非常低端的做法,不能代表武术的正统。
正统的不能改,是因为套路的本质不是用来表演的,而是用来自悟的。套路属于孔子“六艺”的范围,“六艺”为行仪、奏乐、驾车、射箭、书写、算数。马一浮认为孔门经典不是那几本书,而是这六套行为。
除了读书学习,更重要的是体悟学习,通过这六种行为,才能明白孔子的精义所在。所以武术的套路,属于体悟的范围,与人前卖艺不同。
唐朝密宗是讲究物质精良的。法门寺地宫中的众宝贝是密宗道场,这些众宝是三昧耶曼陀罗,用来作法的。但比三昧耶曼陀罗更重要的是法曼陀罗,法曼陀罗是动作仪式,你做一件事,你的动作形态是最重要的。孔子的礼仪也是一种法曼陀罗。行礼不是场面活儿,关键是自己有敬意,尊重别人是为了自尊。
一个社会的法曼陀罗粗糙后,对这个民族的精神有很大影响,对动作形态的漠视,会令人心涣散。
看过一部电视片,某次京剧大赛,几个青年演员借用了香港成龙时装武打片的动作,演出了《斗杀西门庆》,赢得了大奖。有京剧专家兴奋地说,京剧终于有了创举,给他们奖太对了——这不是创举,这是偷换,根本不在京剧的系统里。
把别的东西拿来了,就说是对这个东西的创新——这是许多年来我们常犯的错误,我们只是图个新鲜,而博得大名的创造者也只是图个乐子。我们总是把乐子当成艺术,而在做商业片的时候,又总是把创意当成“不是商业片”。一个人郑重宣布说“我现在要拍一部商业大片”的时候,往往就是他要拍一部B级片的时候。
许多事情的胜负高下,均在于观念。
前面分析过,当今武打场面的瓶颈在于我们将武打当作晚会舞蹈。现在的晚会舞蹈的观念很低,除了耍弄性感,完全丧失舞蹈表达情绪和敬神的意义。我们除了“喜欢做爱”之外就没有别的情绪了,春节联欢晚会开场的各族舞蹈,就是各族人都在跳迪斯科,既没有民族也没有舞蹈。
要拍好武打片,首先要转变观念,尊重动作形态。人的动作是有神性的,日本的茶道首先是行动的艺术,茶的口味在茶道中是最次要的事情。
对于日本的剑戟片,我们往往只做出“注重打斗前的氛围渲染”这种外行的分析,而忽略了其观念。这类影片不是注重打斗前的氛围,而是在观念上对动作有一种珍惜,做一个动作,便是与神与祖师同在。
只有心态转变,才能真正理解动作,创造出新的动作美感。
座头市与独臂刀
日本的《座头市》系列上演过多次“关公战秦琼”的事。黑泽明拍的《用心棒》卖座,于是加拍了《座头市大战用心棒》;香港张彻的《独臂刀》卖座,于是加拍了《座头市大战独臂刀》。这是“斗兽”心态,老虎和狮子谁厉害?
想看看不同领域里的强者打在一起会如何,日本人曾让拳王阿里跟柔道王比赛,这是大众的一种有趣心理,不顾专业的孩子的单纯心理。我小时候看《地道战》和《地雷战》后,便产生“如果在地道里埋地雷,岂不是更厉害”的想法,还有“江姐如果参加了红色娘子军会怎样”的想法。
但好莱坞也如此,今年有《异形大战铁血战士》《吸血鬼大战浪人》等作品,这个世界变得简单了。
有的想法只停留在想法阶段会很快慰,一旦形成作品则会令人沮丧。因为一个好奇的念头,与观众对一部作品的期待是很不一样的。一部作品要完成的是一份更整体更具强度的情感,而不是剪彩般凑出一个阵容。
今年电影赚钱了,可惜,投资人的心态很容易把拍电影等同于开店剪彩,只是因为他们是明星,所以就凑在了一起。聂卫平说围棋有实路和虚路,他能赢日本棋手,是用虚路赢得。如果电影人只知实路上的东西——几个明星、几个场面等,把一切都数字化后,数字往往会将我们欺骗。正如围棋如果一味算计就会输棋,电影算计得太深,就会票房失败。前年好莱坞大片失败,只敢翻拍经典了,便因为如此。
因为电影的本质是一份情感,而不是明星派对和马戏团表演。
《座头市》和《独臂刀》是不伦不类的情况。座头市的形象是写实的底层形象,独臂刀的形象是美化的大侠形象,两人待在一起,就像一个民工跟一个戏子,双双破坏。
在武打设计上,座头市是实战动作,强调的是看不清楚的瞬间生死,视听技巧有丰富的声音设计。独臂刀是一招一式都要打清楚的动作,王羽虽然有空手道段位,但为了演大侠,故意脚跟轻浮,时而做出实战大忌的蹦跳。他和座头市打在一起后,便感到王羽是花架子,而座头市太累了。
两人初次较量时是各劈了一个馒头,座头市的镜头设计利用画外空间,手部动作何时出画何时入画做出了精心设计,并且用变化丰富的声音来造成刀速的神奇效果,馒头劈得美妙。
而王羽还是秉承张彻较为粗糙的视听语言,抡刀一劈,馒头就两半了。一对比,因为视听设计的不足,原本“势均力敌”的戏,在观感上变成了“座头市明显技高一筹”。
除去视听语言的帮助,座头市的动作形态考究,胜新太郎明显受过剑道训练,是符合实战的发力和步法,因而别具力度。这是不同于舞蹈的一种动作美感,看座头市主要是看这个。
孔子学说有“文”“质”之辩,“质”是实感,“文”是美感。当实感和美感发生冲突时,孔子选择实感。当今的武打片失之于强调美感,许多武打设计都是追求一个舞蹈化的动作美,轻功不断,分外花哨。而有的时候,一个真实拔刀动作的力度,给人的震撼,可能强过一场群舞的效果。
追求技术、追求美感的危机,就是丧失分寸感。而真正对观众形成心灵震撼的是分寸,不是泛泛的视觉刺激。
尊重实感——从真实的武术里开掘出新的动态,是补救美感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