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发现,中国人忍受病痛的能力极强,或许这种能力可以被恰当地称为是一种心理矛盾。大多数情况下,我们是不能理解这种能力的。尽管身处绝望的境地,但他们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失望,准确地说,他们是在做不抱希望的挣扎,甚至与希望无关。据我们所知,中国人从来没有躁动不安的情绪,而这却是其他大多数民族的特点,在19世纪末,这个特点表现得尤为突出。中国人似乎从不怀抱任何计划,即使这些计划似乎能把他们带到“一个即将来临的好时代”,他们认为不可能会有这样的时代在等着他们。
当然,“忍耐”和“坚韧”这两个词无法完全涵盖中国人所有的美德。我们也必须考虑到,他们在不幸遭遇之中的平和心境,我们把这种在逆境中依然能保持乐观精神的品质称为“常乐”。提醒人们注意这些美德才是我们的目的;同时,我们还会提出一些值得思考的问题,这有助于读者们更好地理解这种美德。
我们用“知足”形容中国人,不是说中国的所有个人都对他所拥有的一切非常满足,甚至不想改善。中国人的知足,我们在谈及他们的保守主义时已经谈过,而在我们思考他们的体制时,就更加明显。他们压根就不想去改变这个体制。我们从不怀疑,这是大多数中国人的特点。这种看待生活现象的方式,我们总称为“因循守旧”,而在这方面,其他任何民族也是一样的,只不过中国人更加典型。中国社会的这种观念非常明显,在全体民众中根深蒂固,自古传承,有力地压制了任何人对命运安排的不满。他们当然也感觉到了其中的罪恶,却又认为这些罪恶是不可能避免的。那些一致固守这个观念的人,因为自身承受了太重的压力,根本不可能去努力推翻现有的秩序。没有一个国家像中国那样,知识阶层才是思想和行动上的领导者。然而,知识阶层一直在竭力向人们宣扬,中国当前的制度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制度,中国漫长的历史中各种大量的经历,以其无可辩驳的实例教导中国人,对现行制度进行所谓的改良,根本不可能。这就逐渐地培育了中国人顽固的因循守旧。
中国人自己都没有充分认识到这个事实:中华民族是一个相信宿命论的民族。各种中国古代的典籍故事,无一不在谈论所谓的“天命”。寻常百姓人家也会经常谈到“天意”。这种说法同我们谈论的万能的上帝非常相似。但是,在基本思想上还有着本质的差别——对我们来说,“上帝”是一种存在,他的关爱和安排同地上的一切生灵都有明确的关系,是他造就了这些生灵,一切都在他的考虑和安排之中;而对中国人来说,他们关于“天”的实际观念,是一种非人格的集合,并且非常模糊,实际上,这仿佛就是一种命运。“命好”与“命不好”,这些词语对中国人来说,与少儿故事书中“好神”与“恶神”意思是一样的。凭借这种神秘的力量,一切都有可能,没有什么事情是办不到的。
在一种直线式的力的作用和相互作用的影响下,中国人的占卜、巫术和算命,极其复杂的理论与实践才得以产生并发展。很多的中国人就是依靠这种普遍实用的理论来谋生的,尽管这种迷信对人们日常生活的影响因地而异,但它在老百姓的内心世界里却是真实的,有影响力的。在中国,你经常会听到有人在说“这是我的命”,无论他是男人或女人,特别是那些郁郁不得志的人,最喜欢把这句话挂在嘴边。这种信条的必然结果就是失望。失去希望的人,特别是中国人,在被赐予希望、得到拯救之时,总是像垂危的病人一样等待着最后的解脱,或者就期盼上苍为他扭转命运。可能中国人不像土耳其人那样至死不渝地相信宿命论,也可能中国人的“命”与土耳其人的“真主的旨意”不一样。但是很显然,像中华民族这样笃信命运的、认为命运在本质上是不可能避免的民族,必定不会愿意与命运作激烈抗争。
历史用实例教人道理,这是希腊人的古老说法。我们刚才已经谈到,中国人自己的历史就是他们的老师,而他们从中吸取了教训,于是他们变得因循守旧。这是中国人的知识的一个致命的缺憾,没有哪个国家是靠了解自己的历史来学习进步的,正如一个人如果只知道亲身经历的事,就不能号称见识广博一样。中国人对于我们所说的文艺复兴、16世纪欧洲的基督教改革运动、美洲大陆的发现、现代科学的诞生等等,这些世界历史中的重大事件一无所知。由于这些重大事件的影响,国与国之间的联系超过以往,人权的概念也慢慢地形成了,但是,中国人作为一个民族却闭目塞听,完全不关心这些国际大事。
对生活在旧时代、墨守成规的人们来说,改善人的生存环境,并不是一个符合实际的课题。政治经济学的重大原理,能帮助一个国家的所有部门,但对于这些国家的人却没有吸引力。关于政治经济学的知识,他们还不如我们十字军东征时代的祖先。即使有人了解,他们也不在乎这些原理能有什么作用。进步的第一动力,完全来自于亲眼目睹了别人的先进条件。中国的绝大多数民众没有见到过条件更好的国家,因为他们关于其他国家的状态他们从未见过,甚至从来没有听到过。另外,那些对其他国家略知一二的人,本来可以更多地去了解,然而因循守旧的镣铐又禁锢了他们。在中国,除非大规模地行事,否则没有什么事情能唤醒广大的人民群众,而那些有能力大干一场的人,却不愿意在这些方面做任何事情。因为这无法让民众感到满意,而任何不满稍有流露,便被有效地控制住了。所以,就社会的观点而言,中国人的知足阻碍了中国人的进步。
我们之前说过,中国人的经历使他们反对改善人们的现有条件。对于外国人而言,由于他们熟悉其他国家的发展经历,要把中国人从不幸困境中解救出来,最简单明了且行之有效的法子就是移民。我们估计,中国人最容易接受的方法就是这样,关键是成功的保证也最大。但是,对于这个权宜之策,中国人肯定不会接受,理由是那样的话,他们就会背井离乡、远离祖坟,而按儒教的安土重迁的理论,他们是永远联系在一起的。中国人通常都不愿意背井离乡去远方追寻属于自己的幸福,除非是迫不得已。他们理想中的生活是:好像一棵树一样,扎根在家乡的土地上;汲取营养、开花、结果,叶落归根。
总而言之,没有一个中国人离开故土之后会不打算回去的。他骨子里都期盼着衣锦还乡、寿终正寝,最后葬入祖坟。只要“叶落归根”仍然是中国人命中注定的强烈情感,它就会一直阻碍中国人采用显而易见的方法,去有效地减轻痛苦。我们认为,要让中国人移居他乡,以此真正改善他们的生活条件,这几乎是不可能的,除非是“天命”要求他们这样做。潜意识里对“天命”的感知,会把他们的种种不满包裹在心里,自甘堕落。
实际上,由于西方没有相应的特性,我们迄今为止对中国人知足这个特殊能力的论述还没有说到紧要处。中国人天生知足,如同鱼因为要游水而有双鳍,鸟因为要飞翔而生出双翼。仿佛是这个天生的特性,注定了中国人生来就有吃苦耐劳的能力、相安无事的能力以及维持社会秩序的能力。这种生来就具有的无可比拟的忍耐力,使他们能够面对苦难忍耐到底,因为他们认为自己没有能力改变什么。中国人总是能够乐天达观,毫无怨言,却有像鸵鸟一样的消化能力。
由于上述原因,还有一些我们没有讲述清楚的种种原因,他们绝对不会用脑袋去撞击墙面,对于大多数无能为力的事情,他们只是简单地去顺从,并且毫无怨言。中国人有句老话:对付不治之症的最好办法,就是忍耐。总之,中国人知道富裕与贫穷的状况,关键的是,他们知道,在这两种境遇之下如何学着“知足”。
我们必须把中国人的“常乐”视为一种民族性格,与他们的“知足”紧密联系起来。能够获得幸福,这本身就算是喜出望外。但是,他们喜欢自得其乐,这与我们完全不一样。过分挑剔只是少数中国人的特点。大多数中国人是模范客人,在哪儿吃饭都可以,吃什么都香。即便是那些缺衣少食的人,他们的心境也非常平和,这种场面简直令我们瞠目结舌。
与盎格鲁–撒克逊人忧郁孤傲的性格相比,中国人好交际,就足以说明他们“常乐”的性格。找人聊天是一大乐事,找老朋友还是找完全陌生的人,这无关紧要。正是这种人与人之间的沟通,极大地减轻了中国人在逆境中的痛苦。很多中国人爱好种植花草树木,以此来美化他们十分简陋的环境,这非常值得向大家介绍一下。这使我们想到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我们拥有的东西不多,但物尽其用。
也许我们说了许多对中国仆人不满的话,但需要声明的是:他们经常对诸多的不便毫不在意,长时间地为他人做份外的事,不仅不抱怨,而且连潜意识里都没有抱怨过任何人,这真的非常难得。
假如中国的仆人,总是在哀叹自己的命不好,那么,他将时常遭到同伴的讥讽,有时还会成为笑柄和口头禅。我们已经谈到过中国人不知疲倦的工作,然而这样的情况我们简直不能接受,午夜之后你还能听得见妇女们纺线的声音,为省下微不足道的灯油钱,她们甚至摸黑工作,毫无怨言。她们完全已经习惯了没日没夜的干活。他们中有些人的活是最累人的,比如苦力、纤夫、独轮车夫。我们不仅从没听见他们抱怨世间的分配不均匀,而且经常看到他们在休息时间还要拼命的工作,一顿粗茶淡饭就足以使他们喜形于色。那些具有洞察力的旅行者,会发现中国劳工的这一的特点。霍西先生在《中国西部三年记实》一书中谈到长江上游时说:“还得说一说纤夫们。除了乐师和潜水员之外,几乎所有身子灵巧的小伙子都愿意跳上江岸去拉纤,他们特别好动,一刻钟之内就能把饭吃好,脾气好的就像一头温顺的老水牛。”阿齐博尔德·利特尔先生的《通过长江三峡》一书中也有类似的描述:“我们的5个纤夫,手抓纤绳,脚踏在凹凸不平的石头上,一步一步地拖着船只逆流而上。这些可怜的苦力的刚强和忍耐,我简直无法用语言形容,他们拖两个月的船只能赚到两元钱,一天三顿吃得都是糙米饭,再加上一点洋白菜,也就是靠着这点营养,他们从黎明卖命干活,直到天黑,而且每天都是这样。”
我认识一个受雇于外国人的车夫,他经常推沉重的车子,走一趟就是几个月。他每天都必须早早地出发,一直走到很晚,翻山越岭,运送着沉重的物件。长年累月,不管刮风下雨,他都是赤脚涉水,每到一个驿站,还得为雇主准备食宿,打点好一切。所有这些艰辛劳作,只是为了极少的报酬,但他从无怨言,他的主人证明,在他受雇于他的这个几年里,车夫从来就没有发过一次脾气!据我所知,凡是有类似经历的读者,都可以讲出同样真实的故事,除了细节有些不一样。
生病的时候,中国人的乐观天性表现得最为淋漓尽致。他们通常是最为乐观的,或者无论如何也要表现出对自己对他人的乐观态度。即使是在身体虚弱而又极其痛苦的时候,他们也充满了快乐的希望。我们知道不少中国病人,他们身患各种疾病,还经常贫困不堪、营养不良、背井离乡,甚至有时还被亲戚冷眼相待或者抛弃,未来完全陷入一片绝望之地,但他们还能保持乐观镇定。假如换作是我们盎格鲁–撒克逊人,那么,我们烦躁不安、没有耐心的特性一定会暴露无遗。
具有这种天性乐观的中国人并不罕见,这是毋庸置疑的。任何长期居住在中国的外国人,都应该遇见过这样的人。我们再次提醒大家:如果“适者生存”的历史教导确实可信的话,那么,中华民族的前途不可限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