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塘陈乾纬言:昔与数友泛舟至西湖深处,秋雨初晴,登寺楼远眺。一友偶吟“举世尽从忙里老,谁人肯向死前休”句,相与慨叹。寺僧微哂曰:“据所闻见,盖死尚不休也。数年前,秋月澄明,坐此楼上。闻桥畔有诟争声,良久愈厉。此地无人居,心知为鬼。谛听其语,急遽搀夺,不甚可辨,似是争墓田地界。俄闻一人呼曰:‘二君勿喧,听老僧一言可乎。夫人在世途,胶胶扰扰,缘不知此生如梦耳。今二君梦已醒矣,经营百计,以求富贵,富贵今安在乎?机械万端,以酬恩怨,恩怨今又安在乎?青山未改,白骨已枯,孑然惟剩一魂。彼幻化黄粱,尚能省悟;何身亲阅历,反不知万事皆空?且真仙真佛以外,自古无不死之人;大圣大贤以外,自古亦无不消之鬼。并此孑然一魂,久亦不免于澌灭。顾乃于电光石火之内,更兴蛮触之兵戈,不梦中梦乎[34]?’语讫,闻呜呜饮泣声,又闻浩叹声曰:‘哀乐未忘,宜乎其未齐得丧。如斯挂碍,老僧亦不能解脱矣。’遂不闻再语,疑其难未已也。”乾纬曰:“此自师粲花之舌耳[35]。然默验人情,实亦为理之所有。”

【译文】

钱塘人陈乾纬说,过去他与几个朋友到西湖深处泛舟,秋雨初晴,登上寺楼向远方眺望。一个朋友诗兴大发,偶尔吟诵出诗句“举世尽从忙里老,谁人肯向死前休”,众人都慨叹起来。

一个僧人微笑着说:“据我的所闻所见,人死后还有仍然不肯罢休的。几年前,一个秋月明亮的夜晚,我坐在这楼上,听见桥旁有辱骂争吵声,吵了很长时间,越吵越厉害。此地没人居住,我心知是鬼在争吵。仔细听他们吵些什么,由于你争我抢吵得很激烈,分辨不太清楚,只是听出似乎是在争夺坟墓地界。不一会儿听到另有一人喊着说:‘两位先生不要吵,能听老僧说一句话否?人在世间,忙忙乱乱,那是由于不知道人生如梦而已。可现在二位的梦应该醒了。苦心经营,千方百计,求取富贵,富贵如今在哪里呢?机巧之心万种,用来酬恩报怨,恩怨如今又在哪里呢?青山没有改变,白骨已经干枯,只剩了孤零零的魂魄。那个做了黄粱一梦的人,尚且能够醒悟;为什么两位已经亲身阅历的,反而不懂万事皆空这个道理呢?况且,真仙真佛以外,自古以来没有不死的人;大圣大贤以外,自古以来也没有不灭的鬼。连同这样孤零零的一个灵魂,长久以后也不免于消失。为什么还要在电光石火般的瞬间,像蜗牛角上的蛮氏、触氏两国之间兵戎相见地争斗,你们岂不是在做着梦中之梦吗?’说完,只听到呜呜的哭泣声。接着,又听到那个自称老僧的人长叹一声说:‘喜怒哀乐到现在还没忘记,难怪你们不能把得和失看成一回事。这样挂念尘世利害,老僧也不能帮二位解脱了。’以后再没听见说话声,可能他们的纠葛还没结束吧。”

陈乾纬说:“这是大师巧妙的生花之舌编出来的。然而体察人情,确实也合乎情理。”

【评点】

佛家总是劝人看破。所谓看破,就是要认识到,世间万物都不可能真正得到,最终都不可能永远占有。即便曾经属于你,这些事物也只不过是在你那儿停留一个时期,最终还是要失去的。因此,与“看破”相对应的就是“放下”。所谓放下,就是放下心上的执着,就是一切的事、一切的物都随缘,不强求。得到时不贪爱,失去时不留恋。连自己的身体自己都不能做主,其他事物怎么可能留得住。一切都是过眼云烟,爱不释手的后果就是烦恼,难舍难离的结果就是痛苦。可是,世人想要真的“看破”、真的放下,还真是非常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