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于质夫醒来时,已是半晌午了,头微微有点痛。A城的天气,到了秋季,几乎日日都是高远的蓝天,有一种辽阔的宁静,好像神灵在注视着这座城市。晴和的光线从窗户射入,于质夫满脑子又是海棠、碧桃。昨晚从大南门的牛肉馆到金钱巷的路上,他以为在鹿和班能见上她们,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他有点恼怒吴风世和程叔和,他们似乎在诓骗他,说什么都是振振有词,假使一直都不让于质夫和她们见面,他们肯定也会说出一番理由。
于质夫决定自己到街上转转,A城并不大,市中心游乐的地方也就那么几个,或许能够与她们碰上面。他想起有次在御碑亭游乐场遇见了海棠和碧桃,还请她们在旁边的海洞春酒楼吃广东菜,那真是一个快乐的午后。
走到宿舍门外,于质夫发现吴风世、程叔和二人早就站在那里。吴风世对于质夫说:“我们早就来了,看你还没起床,就没叫醒你。”
于质夫心里有些感动,觉得错怪了这两个朋友。
“风世、叔和,谢谢你们。我昨晚临睡前也想了很多,这次来A城是有些冲动,把妻子丢在上海不管。我沉迷于八年前年轻时的那些感觉,幻想时光能够凝固,这是不切实际的想法。我已变了很多,像昨晚那种欢场,我一点感觉也没有了。我感觉自己回不去了,就算海棠、碧桃、荷珠她们一点也没变,我也回不去了。”
吴风世习惯了于质夫的多愁善感,安慰道:“质夫,这些年我们都想着你,你有这份心意回到A城,我们就无比满足了。我和叔和这两天都在商量,一定要让你满意,让我们的友谊和当年一样充实饱满。”
“也不能太麻烦你们了,我的许多要求也是无理的。我准备出门到御碑亭去,以前我在那里的游乐场遇见过海棠和碧桃,对那个午后一直印象很美好。”
程叔和与吴风世相互递了一个眼色,然后说道:“那就这样,我们陪你一起到御碑亭,中午就在海洞春酒楼吃饭。”
记忆牵引着于质夫,三人穿过弯弯曲曲的小巷,来到了城中心三牌楼与四牌楼之间的御碑亭游乐场。程叔和对于质夫说:“你和风世玩会儿,我回店里一趟,马上就过来。”
天气晴好,游乐场里有不少人,大多是母亲带着小孩。每当有女人从身边经过时,于质夫就盯住看半天。吴风世知道他的心思,笑着说:“你放心,要是遇见了,她们会先认出你的。”
于质夫听了有些困惑:“怎么,难道她们变化真的很大吗?”
“女人嘛,不比男人。像你,和八年前相比,外表几乎没什么变化,不过你的心态变化还是很大的。”
“风世兄,你要理解,我想见她们,就像想见你和叔和一样。都是刻骨铭心的老朋友。”
“她们和我们是不一样的,我不认为男人和女人能做普通朋友。她们是你青春活力的燃烧剂,你幻想与她们重逢的瞬间,生命再度璀璨地绽放。而这正是我和叔和担心的,怕不能如你所愿。”
于质夫隐隐也知道见面后的情形,不一定是他想象中的那样,但好奇心占据了他的身体。这时程叔和来了,带来了昨晚在鹿和班见到的几个姑娘,在明媚的秋光中,她们显现出惊人的美丽,与昨晚昏暗灯光下的感觉完全不同。于质夫一下就被吸引住了。
吴风世说:“叔和,原来你是去找这几个姑娘了。”
程叔和对于质夫说:“昨晚喝多了,也没好好玩,我再给你介绍一下这几个姑娘。”
年纪大一点的昨晚陪于质夫的,叫春红,比当年的海棠漂亮多了,身材也高大丰满得多。另外两个,一个叫月光,昨晚陪程叔和的,清纯稚嫩,活脱脱碧桃的翻版;一个叫莲霞,非常活泼,与荷珠的风格大不相同,她与吴风世很亲昵。
于质夫情绪大好,几个人一起坐旋转木马。他和春红坐在一起,春红坐在前面,他在后面紧紧抱住春红的腰,感觉温温软软的,春红身体散发的气息又是缠缠绵绵的。于质夫闭上眼睛,靠在春红背上,随木马旋转,上下颠簸,广播里音乐的节奏也很适宜,温软而缠绵,与春红身体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包围在于质夫的四周。于质夫处在一种极其放松的状态,对春红说了很多情话,都是恰到好处。于质夫感觉自己每说一句,春红的身体都在打开、膨胀,她转过身对于质夫说:“昨晚你那么严肃,没想到你也是一个感性的男人。”
像从前一样,于质夫的话匣子终于打开了,滔滔不绝:“春红,我原本从日本留学回来后就在A城教书,八年前了,那时才二十几岁,薪水给得也很高。我比较害羞,性格也很孤僻,不善交往,见到女孩就脸红,一直都很是性苦闷,还常常手淫,搞得自己很虚弱,天天担心自己得了什么毛病。到了A城后,两个大哥风世、叔和带我出来玩,在鹿和班认识了好几个姑娘,她们都对我特别好,我少年时期的很多心理问题,都开始好转了。风世、叔和什么事情也都让着我,就是我和他们喜欢的姑娘在一起,他们也都不介意。这一次重回A城,应聘到A省大学教书,其实我就是想再见到他们,和他们快乐地在一起。我结婚了,太太很漂亮,也有了自己的孩子,步入中年后,我却越来越惶惑,青春时代的感觉慢慢迟钝,以前自己的生命和大自然是融为一体的,清新而热烈,现在隔膜越来越深。我这次回来,就是想回到过去,让昔日的活力灌注全身,大家开开心心地欢度时光。”
于质夫激情澎湃,说得太大声了,虽然广播里有音乐声,但他们都听见了。旋转木马慢慢停下来,众人围在于质夫身边,春红拉住他的手。程叔和对于质夫说:“质夫,我们一直都以有你这样的朋友为荣,你就把春红、月光、莲霞当作海棠、碧桃、荷珠,当你做到了,你就真的回到了我们当年的时光。现在不早了,我们到海洞春酒楼吃饭去。”
中午酒楼客人不是很多,秋阳隔着西式的大窗户照射进来,里面暖烘烘的。从游乐场出来后,于质夫全然像换了一个人,喝酒豪气,说话滔滔不绝。而这正是过去的于质夫,吴风世、程叔和心里很欢喜,他们看到那个过去的于质夫已全然复活了。
程叔和笑着说:“质夫,过去我们在一起玩,你身边有一个海棠了,还盯着我和风世的姑娘,现在可不许这样了。”
吴风世也道:“我们第一次到鹿和班,那么多年轻漂亮的姑娘你不要,偏选了一个年纪最大、姿色又不怎样的海棠,她还有一个小孩,你的癖好真是异于常人。”
程叔和听了,表示反对:“绝对不是这样,质夫一来,碧桃就把我抛在一边,与质夫打情骂俏,质夫喜欢的是碧桃。你的荷珠,质夫也是喜欢的,他就是不喜欢海棠。”
两人一唱一和。不知是喝了酒还是因为害羞,于质夫脸色变得酡红,他站起来辩解道:“海棠在鹿和班客人少,又有小孩要养,我一开始是同情她的。时间久了,觉得海棠非常善良,又善解人意,其他姊妹也很尊重她,我也就慢慢喜欢她了。海棠爱热闹,有时我和碧桃、荷珠打打闹闹,她是不会介意的。”
于质夫盯着他俩:“你们不会小肚鸡肠,怀恨在心到现在吧?”
程叔和连忙摆摆手:“质夫,开玩笑的,没有你就不热闹了。你这次回来,我们一天比一天感觉到,那个熟悉的质夫已经回来了。”
在欢快的笑声中,众人喝了很多酒,都有些醉意。于质夫一会儿靠在身旁的春红肩上,一会儿又摇摇晃晃站起来,发表起长篇大论:“风世、叔和,你们刚才说得好。和你们相比,我是有些虚伪。你们都是我的好朋友,明明看穿了我,还处处让着我,像亲哥哥一样待我。我第一次到鹿和班,为了自命清高,装作救世主一样找海棠,其实又不喜欢她,总是与你们的姑娘逗乐。碧桃、荷珠都是好女孩,每次对我都是笑脸相迎,不知是真心的,还是你们在背后调教了她们。现在想想,当时我真不懂事,太自我了,从来不顾及朋友的感受。以后再不会这样了,我有春红就足够了。”
于质夫接着说:“其实,我这次迫不及待地应聘到A省大学,想和海棠、碧桃、荷珠她们见面,也是想求证一件事情,这些年一直搁在我心头,我必须做一个了断。”
春红端来一杯茶,对于质夫说:“你先喝杯水,歇歇再说。”
吴风世走过来扶住于质夫,坐在后面的沙发上休息。于质夫醉眼蒙眬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风世,这是个天大的秘密,你一定要帮我找到她们。”
这时程叔和也过来坐在沙发上,他也越发糊涂了,本来以为于质夫要见海棠、碧桃,荷珠,只是为了重温旧情,哪知于质夫与她们居然还有一个大秘密,而他却一无所知。
春红、月光、莲霞也把椅子搬了过来。月光像孩子一样拍手,神情越来越像当年的碧桃,她撒娇一般地嚷嚷:“快说快说,我们想知道这个秘密。”
于质夫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让众人有些着急了。于质夫似乎在挣扎着,酒意让他兴奋得想说出压在心头的秘密,而残存的理智又在暗示他不能说。于质夫嘴里嘟囔出一句:“我现在暂时还不能说,如果能够见到海棠、碧桃、荷珠她们,秘密就自然解开了。”
吴风世和程叔和又坐回到饭桌旁,两人商量了一会儿,决定还是由程叔和对于质夫说。
“质夫,你离开A城没多久,一两年时间,她们都先后从良了。海棠早就有老公的,这你也知道,她的孩子现在已十几岁了。碧桃嫁给了一个报馆记者,两人很幸福的。荷珠的老公也是做文具生意的,和我在一个行会,彼此很熟悉。她们过得都很好,A城不大,我们也会经常碰面,但从来不提鹿和班的事情。你如果要见她们,也只能安排偶遇,不能太刻意。质夫你也是爱着她们的,希望她们过得好。”
于质夫听了长舒一口气,心里敞亮了很多。他有些激动地说:“叔和,你早该告诉我了,我不会那么自私的。我内心早就把她们当作我的朋友,是为数不多的能够说知心话的朋友。我一直都祈祷她们过得好,得知了这个消息,就是明天回上海,心中都无遗憾。”
吴风世说:“碧桃特别崇拜你,她和我们说要找一个像你一样有学问的人。那个报馆记者样子很像你,只是比你小一点。”
此刻于质夫脸上熠熠发光,他似乎从内到外都释然了。
“我知道这个消息后,见不见她们都无所谓了。这些年我挂念她们,因为她们是我生命的引路人,这么说好像有点夸张,但事实就是如此。如果八年前我不在A城,而是在别的城市,我会遇见另外一群人,生命中会出现别的引路人。但偏偏是在A城,生命苏醒的地方,我遇见了她们,也遇见了你们。我这次重回A城,就是要向她们、向你们,道一声谢谢。这是迟来的感激,但是这些年一直埋在我心中。风世、叔和,谢谢你们!”
于质夫向吴风世、程叔和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转眼于质夫到A城已是第四天了,他每晚睡得都特别香甜,起床时多半都是半晌午了。昨天下午在海洞春酒楼与吴风世、程叔和告别时,于质夫就叫他们今天不要陪他了,让他自由活动。
“我现在特别轻松了,明天我一个人在小巷到处转转。我喜欢在A城蜘蛛网般的小巷里漫游,高高低低、宽宽窄窄,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有时还会迷路,在深巷里徘徊,那种陌生的感觉真好。还有的时候,走到了穷巷末路,想起少年时暗恋的女同学早已嫁人,就像阮籍一样痛哭而归。”
吴风世说:“我们还是有点不放心,就叫春红一个人陪你吧,她是大南门土著,对A城的街巷比较熟。”
于质夫、春红约好早晨在江边三层楼茶餐厅碰面,一起喝早茶,然后逛街。三层楼就是镇皖楼,在东门外江畔,紧邻迎江寺,一共三层,二楼是大厅,三楼是包间。三层楼和迎江楼的早茶,一荤一素,在A城颇负盛名。于质夫和春红在窗户旁边坐下,正对着长江,晨光中的江上风景像一幅图画,两人沐浴在阳光与秋风中。
大厅里熙熙攘攘,茶博士过来给他们沏茶,香喷喷的。春红埋头点单,问于质夫可有爱吃的点心。
“我口味比较重,牛肉包子和重油烧卖这两样要点的,其他的你自己喜欢吃什么就点什么吧。”
“这真巧了,我住在大南门,从小爱吃大南门牛肉包子,重油烧卖也是大南门小蓬莱做得最好吃。”
两人边吃边聊起A城的风土人情。于质夫依稀记得海棠也住在大南门,八年前他和她认识时,她已经有老公,孩子也六七岁了。有一次于质夫在鹿和班见过她的老公,相貌有点猥琐,也很老气。班里的姑娘说,海棠老公好赌,没钱了就过来向海棠要钱,孩子也不管,海棠在鹿和班一直都把孩子带在身边。
春红听了于质夫对海棠的描述,皱着眉头想了想,说:“我一点印象也没有,没见过她。八年前你认识她时,她都有三十几岁,孩子六七岁,现在年纪已经很大了。”春红笑盈盈地看着于质夫,“而我,今年才二十岁。”
于质夫此次重回A城,显然对时间的变化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他曾经幻想海棠、碧桃、荷珠还像以前一样在鹿和班,现在逐渐开始接受现实,是因为他已在春红、月光、莲霞身上找到了她们的影子。
窗外江上秋景异常辽阔,偶尔传来的汽笛声让于质夫感觉到热血沸腾,产生一种要携女伴远行的冲动。他在桌上握住春红的手,有些悲伤地说:“这样的汽笛声一直让我不安,让我觉得自己好像对谁说过什么,而又没有履行承诺。”
春红内心也有些触动,她对于质夫说:“等会我们在A城街巷漫步,或许会遇到你要想见的人。心诚则灵,缘分有时候就是不可思议。”
两人从三层楼出来后,经过迎江寺时,于质夫到寺内烧香拜佛,一旁的春红比于质夫更为虔诚。两人又登上振风塔,俯瞰全城,于质夫觉得胸中越来越开朗,呼吸也越来越自由。从大东门进城后,火神庙、天后宫、药王庙、城隍庙,于质夫逢庙宇必拜,一个菩萨都不错过。当年A城是他人生启航的地方,他这次重回A城,也是要汲取向前行进的信心和动力。
大南门胭脂巷很窄,两边店铺林立,阳光明晃晃的,路人脸上闪烁着奇异的光泽,恍若神人。于质夫双腿猛然发软,他一下趴在春红身上,身体在发颤,嘴里说不出话。他指着前面,憋了半天才说出口:“碧桃!”
逼仄的胭脂巷被汹涌的人流堵住,他们挤过去后,于质夫到处寻找,已不见人影,脸上露出失落和寂寥的神情。春红问于质夫:“你刚才说谁?好像不是说海棠。”
“碧桃,鹿和班另外一个姑娘,当年比你如今还要小好几岁。”
“你刚才那样子,失魂落魄的,是不是很喜欢碧桃?”
“我也不知道,只不过方才看到碧桃,的确很激动,心脏都要跳出来了,也许碰见海棠和荷珠也会这样,毕竟这么多年没见了。”
A城有“九头十三坡”之称,高低起伏不平。于质夫看着坡下弯弯曲曲的石板路,感觉碧桃是在那里消失的,又拉住春红下坡去找。向西走到南水关、轩辕庙、如来庵,到黄甲山、五垱坡,仍然不见踪影。春红走得有些气喘吁吁,对于质夫说:“不用再找了,过两天他们不是要带你去见她?”
“那不一样,在街上邂逅,那是缘分,天大的因缘。碧桃很相信缘分的,以前我追她,她都是说,等缘分。这么大的A城,这么多的人,如果遇见了,她还会说不是缘分吗?”
于质夫突然痛哭失声,啜泣声带着压抑和满腹委屈,他像孩子一样哭得肆无忌惮。春红不知所措,她几乎被于质夫弄糊涂了,因为一直以来他都是念叨着海棠,而街头的偶遇却暴露了他心里的真爱。
从大东门进城,现在走到了大西门,出城门后还有一个月城,一条繁华的西门大街,出月城的城门后,才算真正到了西门外。让于质夫感受到生命原始活力的芦苇荡,就在西门外的沙洲。此刻,秋阳开始向西坠落,越来越红,秋风阵阵,无边的芦苇摇曳,雄浑的声音像是从地底发出的。于质夫和春红手牵手,走向镀着金光的芦苇荡。
春红在A城居住了这么多年,还真不知道西门外有这么大面积的芦苇荡,在夕阳下泛着金光。她的手被于质夫攥住,钻进了这片无边无际的芦苇中。
两天前于质夫进来时踏出的那条小径还很清晰。走到中间的那块空地,芦苇依然趴伏在那里,逐渐枯萎的芦秆和苇叶厚厚的,在秋阳照耀下,躺在上面还是暖暖的。春红躺在于质夫旁边,她感觉太奇妙了,几步之遥,这里和A城的市井就是两个世界。她第一次这么看着天空,躺在那里,上面是澄碧的苍穹,正在下坠的夕阳有无数条光线穿过芦苇丛,相互交叉,不时变幻,像抖动的五线谱一样弹奏悠扬的旋律。这是自然的和声,这是日落的合唱,春红沉浸在奇妙的乐声中,脸上容光焕发。而她身边的于质夫,也紧闭着双眼,神情像是陷入了梦幻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