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 归羊
  • 汪军
  • 5965字
  • 2021-05-08 11:29:11

于质夫在上海收到A省大学文学院寄来的聘书及预支的一个月薪水。此刻午后的阳光透过白色窗帘暖烘烘地照进卧室,他舒服地陷在沙发中,眼前浮现出八年前的A城,宝塔下的山城在江波中涌现。那是他的第一份职业,刚从日本留学回国不久,他就被A省公立法政专门学校聘为英文教员。那年他二十五岁。

新婚不久的太太也支持他到A城,因为大学给的薪水比较高,上海物价高,挣钱又很难。月薪三百四十元,足够在上海过一种体面的生活。她端来一杯咖啡,坐在沙发上,与于质夫依偎在一起,想象着没有老公的自由生活,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

于质夫乘坐江安轮溯江而上,两天两夜抵达A城招商局码头。岸上人声喧闹,他没怎么停留,从大南门进城。进入城门后,他拾级而上,到了登云坡顶端,经过药王庙、城隍庙,穿过四牌楼、三牌楼,这是A城最繁华的地段,也是他熟悉的地方。当他穿过这些地方时,记忆就像一页页书页迅疾地翻过。

下午于质夫到达A省大学所在的百花亭。这原先是一座名为圣保罗的教会学校,属基督教圣公会,北伐时学校停课,美国人坐船跑到上海去了。刚成立的A省大学校舍还在城外菱湖之畔筹建,于是就租用了教会的校舍。在学校校工的带领下,于质夫住进了校长楼后面的一栋教职工宿舍楼,就在北门城墙下。

把行李安顿好后,于质夫休息了一会儿,已是黄昏时分。这是秋天的黄昏,秋天是A城最美的季节,日日都是高远的蓝天,大地色彩缤纷。于质夫走出门,屋后的城墙与八年前相比,有一部分已经坍塌了,所以他很容易就爬上城墙。城壕之外一片灰色的房子,就是八年前他任教的A省公立法政专门学校校址,已经停办了,现在是A省大学的男生宿舍,那里正在筹建教学大楼,百花亭这边的校舍与圣公会的租约到期后,整个大学都要搬过去。

城外法专校址西侧就是菱湖公园,过去每当这个时候,于质夫吃完晚饭,都要到菱湖公园散步。他很想再去,但要出城,从城墙走到大北门,再沿城壕走到菱湖公园,路很远,恐怕要一个多小时。他于是打消了想法,下城墙后到学校的足球场散步。

足球场在学校南侧的坡下,与培媛女校毗邻,四周栽满高大的香樟树,有好些老师也在这里散步。没多久,于质夫就遇见了到A城后的第一个熟人,也是他八年前在法专的同事——吴风世。

吴风世先看见了于质夫,兴奋地过来和他拥抱,大声说:“我早知道你要来A省大学任教,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

于质夫这两天旅途的郁闷情绪一扫而光,八年前的景象照亮了他的记忆,青春的气息扑面而来。当年第一次到A城,因为吴风世和他在日本留学就已认识,又是法专同事,课余时间两人几乎天天在一起。现在吴风世也在A省大学任教,两人又成了同事。

另外让于质夫惊诧的是,吴风世一点变化也没有,岁月在他的身上似乎没有留下一点痕迹,他还是那么风流倜傥。所以,当再次看见吴风世时,他的身心全然回到了八年前,而这也是他选择应聘A省大学的原因。

两人沿着跑道走了一圈又一圈,有聊不完的话题,虽然旅途劳顿,可于质夫一点也不觉得累。他胸中涨溢着青春和激情,眼里闪烁着希望的光,仿佛上帝的安排,瞬息便回到了往昔。

“她们都还好吗?”

吴风世自然明白于质夫的心事,他甚至也部分地猜到了于质夫重回A城的理由。当年吴风世带着于质夫玩遍了A城各个欢场,于质夫认识的女人,吴风世多半都认识,有的还是他介绍的。该如何回答于质夫的问题?在清凉的夜气中,在朦胧的月光下,吴风世停住了脚步,幽幽地对于质夫说:“她们都很好,都惦记着你。她们以为你早就忘记了她们,现在你回来了,她们肯定都很高兴。”

八年前离开A城前的那晚,于质夫在南门小蓬莱酒楼与她们话别,海棠、碧桃、荷珠、翠云都在,法专同事吴风世、倪龙庵也在,只有一个朋友程叔和有事没来,基本算到全了。那晚于质夫讲了很多话,边讲边凝望窗外的招商局码头,明天清早他就要在这里坐船回上海。小蓬莱酒楼在大南门内登云坡坡顶,居高临下,可以俯瞰大南门城墙,城墙外冬日寂寥的大江也尽收眼底。那晚碧桃还唱了歌,泪光点点,那首歌是几月前他们在城中心御碑亭华洋义赈会游乐场听见的。在秋光中,突然听见这首好听的歌,他们都停住了脚步,两人的手紧紧攥在一起,后来不久碧桃就学会了这首歌。

今天于质夫在招商局码头下船,从大南门进城,拾级而上,在坡顶路过小蓬莱酒楼时,没有停留。走过四牌楼、三牌楼中间的御碑亭时——御碑亭东侧就是金钱巷——他也没有停留。路过这些地方并没有唤醒什么特别的记忆,晚上于质夫与吴风世在百花亭操场聊天时,往日场景却异常汹涌地占领了脑海,把这八年的生活痕迹冲洗得干干净净。于质夫感觉到,此刻他与“过去”无缝接轨了,没有丝毫的疏离感。而找回往日的感觉,也是他这次重回A城朦朦胧胧的目标。这些年来,他在上海得到了很多,可生命的感觉越来越迟钝,全无早年A城时期的凌厉和清新。一只迷途的羔羊,此刻又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家园。

第二天上午,于质夫到校长楼拜访了王校长和文学院杨院长,这两人都是A城资深的教育家,留学过欧美。校长楼是一幢欧式别墅,以前是这座教会学校的校长楼,东侧坡下圣三一教堂规模很大,隔壁培媛女校的学生都到这里做礼拜,现在被改造为A城大学大礼堂。

杨院长在房间里的木地板上走来走去,对面容略带拘谨的于质夫说:“离开课还有一周时间,你可以到街上去买一些生活必需品。要不要我安排一个校工陪你一道?”

“不用的,A城我很熟悉,八年前我在法专教过书。”

“这个我们都清楚,也读过你写的小说,聘请你来大学任教,就是因为你有浓重的A城情结,知道你不会拒绝的。”杨院长笑嘻嘻地说,于质夫的拘谨也消除了很多。

杨院长与于质夫同岁,八年前于质夫在法专任教时,杨院长在A城省立第一中学任校长,第二年杨院长被A省公派到美国留学,两人当时没什么交集。他打算同于质夫聊聊那一段时光,和于质夫一样,那也是杨院长颇为留恋的峥嵘岁月,但这时办公室又进来两个教授,话到嘴边又咽下了。

走出校长楼,于质夫有些迷惘,时空的错乱让他感觉自己与八年前已经合体了。眼前明媚的秋光、高远的蓝天,让他觉得身心舒畅,他想要去以前常去的西城外覆盖秋草的小山丘、遍布芦苇的沙洲看看,巡行一下旧日风景。

八年前从法专到沙洲,沿着城墙、护城河一直往西南方向走,静谧的田园风光,一条小道笔直地通向远方。于质夫出大北门,重又踏上了这条小道,在秋天的光影中,他感觉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

路过大北门外小街时,他像以前一样在杂货铺买了一袋花生米,躺在以前常来的小山坡枯黄的秋草中,边吃花生米边看书。眼前就是芦苇密布的沙洲、一望无际的长江,阳光越来越温暖,铺盖了他的脸部和全身,他感觉自己在慢慢地融化。逝去的光阴如烟雾般散去,他还是八年前的他,这不是自欺欺人,时间本来就是一团混沌,是记忆的链条编织了时间的顺序。一旦你失忆了,定格在某一个时空点,你也就逃逸到了时间之外。

于质夫咀嚼着花生米,四周花草香气扑鼻。他想起临出门时,吴风世急匆匆找到他,对他说:“你一个人先四处转转,下午三点我们在大观亭茶楼会合,晚上一起到大南门杨氏清真牛肉馆吃饭。”

吴风世说的地点都是他们以前常去的地方,于质夫感觉风世同他一样,两人重逢后,也与“过去”无缝接轨了。

到了正午时分,阳光热力加大,于质夫有些出汗了,他决定下坡,先到沙洲芦苇荡走走,然后到大观亭。和从前一样,这一片芦苇荡依旧是于质夫的领地,似乎从来没有旁人来过。于质夫穿梭在芦苇中,苇叶的沙沙声,摇摇晃晃的阳光,心脏跳动的声音,一缕一缕的思绪在芦苇丛中飘荡。他找到了那块地方,迅猛地踩芦苇。芦苇成片哗哗地倒下,一块小小的空地隐藏在密集的芦苇中,所有的阳光都向这一块空地倾泻,大密度、毫无保留、金属般质地的阳光。

于质夫躺在这块空地上,八年前的往事如同发生在昨天。也是这样阳光灿烂,他和她来到这片芦苇荡,也像方才这样急切迅猛地踩出一片空地,阳光大密度倾泻,像一床厚厚的被褥,他们就在这暖和的“被褥”下相拥。生命的强度与阳光的强度合二为一,他和她大汗淋漓,芦苇轻轻摆动,发出低沉、浑厚、有力的大合奏,时有时无,又似乎是来自沙洲土地深处的声音。

她是谁?

记忆唤起的热血充满了于质夫全身,她是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面目不是很清晰。生命的激流汹涌过后,他开始凝视她的脸颊,却依然模糊。于质夫坐起身,脑袋从热烘烘中开始清醒,那张面容在四周的芦苇中游走,而她丰满的躯体、体温、气息还在于质夫的怀抱里。于质夫的眼睛追逐着飘忽的面容,竭力想把她看清。记忆虽然出现了障碍,但生命的感受仍在强有力地延续。

走出了沙洲芦苇荡,于质夫沿着城外盐河来到大观亭茶楼。吴风世已到了,点了一壶绿茶和几个茶点,两人边喝茶边聊天。

“又到西门外了?印象中你特别喜爱西门外洪荒的风景。”

“是的,仿佛有一股力量牵引着我。不过,有一幕场景很逼真,但是我想不起曾和谁一起去过。”

吴风世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你真的全然忘记了?以前你也总是很健忘。”

“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只记得发生的事情,人就是想不起。海棠?碧桃?”

“也可能都不是,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这一次你回来,说明你还没有忘记过去的朋友,这就够了,也不枉这些年还念叨着你。”

“或许会有人告诉我的,肯定的,帮我完整地还原那一段青春岁月的记忆。”

“当年和我们一起玩的朋友,倪龙庵已经回湖南了,他年纪最大,好久都没联络了。程叔和一直在A城经商,和她们一直都有来往。”

于质夫听了有些意外:“怎么,这些年你没去鹿和班了?你和荷珠现在怎么样?”

“你走后,我就很少去鹿和班了,她们的消息,多半是程叔和告诉我的,荷珠我有好久都没见了。今晚我约了程叔和到大南门杨氏清真牛肉馆吃饭,你以前常去的地方。”

于质夫听了,隐隐地有些失落,他以为那些姑娘还在金钱巷鹿和班,他和吴风世、倪龙庵、程叔和还和以前一样到鹿和班饮酒打牌,姑娘们坐在旁边,趴在他们肩上,屋子里欢声笑语。时过境迁,毕竟已经过去了八年,瞬间于质夫又回到了现实世界。

于质夫和吴风世穿过西门大街,从大西门进城,上司下坡,经过龙门口、倒扒狮、四牌楼,到达大南门街。虽是傍晚,街旁城隍庙、药王庙依旧热闹,有不少人在这烧香拜神,非常虔诚。杨氏清真牛肉馆就在大南门街下坡处,向西拐入一条窄巷,很幽僻,饭馆也不大。坡顶的小蓬莱酒楼灯火辉煌,达官名流多在此宴请。这两处以前于质夫都常来,有着不同的风味。

程叔和已等候多时了,他看到于质夫很激动,紧紧抱住于质夫的双肩。八年前刚刚留学回来的于质夫还是一个青涩的青年,不谙世事,年长于质夫六七岁的吴风世、程叔和带着他在A城漫游,像哥哥一样照顾他、关心他。

大南门是回民居住区,这里的牛肉在沿江一带颇负盛名,程叔和一口气点了清炖牛肉、红烧牛筋、牛脑髓汤、炒牛肉丝、五香牛肉脯、牛鞭煲,分量十足。点的酒也是于质夫当年爱喝的A城当地白酒,酒香扑鼻。

程叔和是徽商出身,在A城大墨子巷徽州会馆旁边经营文具和书籍,于质夫和吴风世常到那里买书,交往比较密切。说到了自己的生意,程叔和先与于质夫碰杯,一口饮尽,道:“这些年,只要是质夫的书出版了,我马上进货,自己先睹为快,然后推荐给A城的文友。”

于质夫双手作揖:“谢谢叔和兄。”

“你的很多小说都写到A城,也写到我和风世,都是年少轻狂的事。还有鹿和班那些姐妹,她们也爱读你的书。”

“她们也读过我的书?”于质夫心跳到了嗓子眼。

“她们是书中的主角,怎么会不看?边哭边看,你让她们的生命获得了尊严,也获得了不朽。”

多愁善感的于质夫听了,几杯酒下肚,变得非常感性,趴在桌子上呜呜哭了起来。他抹去眼泪,急切地询问程叔和:“她们在哪里?都还好吗?”

“她们如今都不在鹿和班了。鹿和班我还去玩,早就换了好几茬新人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吴风世见于质夫酒已经多了,对程叔和说:“质夫醉了,海棠、碧桃她们的事,明天再告诉他。等会按原定计划,吃完饭后到鹿和班坐坐。”

走出门,江风清凉。被风一吹,于质夫在街角呕吐,头脑清醒了许多。三人走到御碑亭,向东拐进金钱巷,鹿和班就在中间,门头比较大,灯笼也格外红。

程叔和熟门熟路,像到了自己的家一样。假母叫了几个姑娘进来陪,围坐在一起打牌。三缺一,假母自己也上场了。

那几个姑娘被假母安排得也很巧妙:坐在于质夫身边的,年纪大一点,很像当年的海棠;吴风世、程叔和身边的姑娘,则有他们的老相好荷珠、碧桃的身影。

假母笑着说:“叔和同我说了,你以前也是我们这里的常客,这次回来,一定要玩得开心。”

于质夫心神不宁,常常出错牌,他心里面都是海棠、碧桃、荷珠她们,这次很快就接受A省大学的聘书,多半也是惦记着她们。仿佛只要见到了她们,他就可以回到从前,青春的时光可以再现。

坐在对面的程叔和还是和以前一样,说着A城俏皮话,与姑娘搂搂抱抱,他身边的“碧桃”永远都是十七八岁。于质夫突然明白,他这么急切地回A城寻找,就是因为自己的内心已经老了,只有程叔和没有变,像当年一样,只活在当下。

假母坐在于质夫的下手,乐呵呵的,不是吃就是碰,一场牌打下来,假母一吃三,一个人赢了钱,笑嘻嘻地走了。

吴风世招呼于质夫喝茶,有些感慨地说:“当年质夫是最热闹的,打牌通宵达旦,几个姑娘都围在你身边。”

“是啊,只要质夫来了,碧桃根本就不理我了,靠在质夫肩上,两个人有说不完的悄悄话。”程叔和在一旁也说道。

于质夫辩解道:“这还是不同的,假使今晚来的是海棠、碧桃、荷珠她们几个,我会玩得开心的。”

程叔和沉默了一会儿,对于质夫说:“其实是一样的,你只要把她们当作海棠、碧桃、荷珠就好了。你还一直在过去的时光里,其实我和风世都知道,你这次回A城,就是要找回过去的感觉,我们也一直怀念那段时光。但这种寻找,只是找回那时的心态、那时的活力,不是真的要回到过去,而是要用那种心态和活力投身到现在的生活当中。”

吴风世点点头:“叔和方才说的,我认为是最关键的。当年你刚从日本留学回来,单身一人,我和叔和也整天无忧无虑,那确实是一段快乐的时光。而且,你的几本书记录了我们那时的生活,经常翻阅,记忆又不断地得到强化。或许我们在A城久了,对过往的人事不是太在意了,更在意生命感觉的延续。而你离开了那么长时间,或许她们的出现,是你重回逝去的青春时代的媒介。”

吴风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八年了,她们的变化都不小,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于质夫说:“你不是说她们过得都挺好吗?”

“她们过得都挺好,但她们如今都不再是当年的样子。”

程叔和接着吴风世的话说:“我们当年开心,是因为我们本来就开心,不是因为和哪个姑娘在一起。我们还可以像过去一样,在鹿和班打牌、饮酒,这里的姑娘还是像当年一样青春迷人。”

于质夫觉得吴风世、程叔和说得都有道理。今天从大南门杨氏清真牛肉馆,到金钱巷鹿和班,就是往日他们经常过的生活,他们依旧有滋有味,而于质夫却已不在状态,这种重复的生活不再让他感到快乐。过两天如果真的面对他日思夜想的海棠、碧桃、荷珠她们,他会失望吗?他会因此而获得新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