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掷地有声:从山西看中国脱贫攻坚
- 鲁顺民 杨遥 陈克海
- 4075字
- 2021-04-30 16:59:50
第一章
关键词——“精准”
从“漫灌”到“滴灌”
话题从我们三个写作者扯开。
对于扶贫,三个人都有体会。体会却截然不同。
我对扶贫工作的印象如何?先从克海担任隰县阳头升乡罗镇堡第一书记说起。
按照惯例,机关派出扶贫干部,由下属行政和事业单位轮流排开,《山西文学》编辑部此前已经派出了干部,就不必再派。可是种种原因,下乡的任务转了半圈又回到编辑部。
编辑部同其他部门一样,同样是人手紧缺,同样是人手不够,但并没有引起我足够重视。
我以为此番克海下乡担任第一书记,并不耽误日常编务。哪承想,此一番,披坚执锐,真刀真枪做起村干部。下乡第二周,回来置买锅碗瓢盆,下单采购冰箱锅灶,与作协影视部副主任,如今是竹干村第一书记的李浩东,在村里赁窑住在一起,一副扎根农村的架势。若要回太原,两个昔日同事,一对今日战友,或自驾,或乘大巴,周五下午或者傍晚结伴从隰县启程,驱车200多公里,辗转回到太原,已经是晚上八九点。遇到半道堵车,看见城市的灯灯火火,正是午夜时分。回到太原,周六周日可以跟大家见个面,周一到单位交接一些事务,到上午十点钟又急匆匆再赶回200多公里外的罗镇堡村,不能耽误乡里每周一的例会。省里要求,干部驻村,每周必须达到五天四夜。
开始还好一些,可以一周见克海一面。接着,就是两周见一面,三周见一面。过了一个夏天,再待到秋天来临,到冬天第一场雪落到黄土高原上,见一面就难了。大家望着窗外雪花飘扬,想象200公里外晋西隰县的沟沟壑壑,下了雪会有多不安全,纷纷发微信嘱咐他能不出门尽量不出门。克海则发过一个笑眯眯的表情,并说他和浩东窑里的铸铁壁炉火焰正旺。
跟克海讲起单位在岚县扶贫的事情,尽管他也大概知晓,仍然一副不解的表情。
他们做的新一轮扶贫工作,跟以前的扶贫工作太不一样了。
过去扶贫,扶贫单位结对帮扶,只对村,不对人。每年给村里争取一些项目,通过各种渠道给村里争取一些资金,五万不少,十万不多,总能办一些事情。但对村里村民的情况,不能说不了解,但了解不详。
更为尴尬的是,过去漫灌式扶贫,因为单位扶贫干部并不介入乡村管理,也不负责对扶贫资金与项目的监管,客观上也是为了扶贫资金与项目有效落地,早出成果。扶贫资源分配不均衡,部分扶贫资源为富裕村庄和富裕村民获得的现象,被社会学家称之为“精英俘获”。漫灌,即宏观,宏观之下,具体落地,虽然对乡村而言是普降甘霖,但也难免发生扭曲。
时隔十年,两代人经历的扶贫发生了根本变化。
克海说,新一轮扶贫,重在“精准”二字。精准扶贫,是相对过去粗放扶贫而言。理论上讲,就是针对不同贫困区域环境,不同贫困农户状况,运用科学有效程序对扶贫区域、扶贫对象实施精确识别、精确帮扶、精确管理的治贫方式。习总书记讲得很通俗,精准扶贫,就是要解决“帮扶谁,谁来扶,怎么扶”的问题。在某种程度上讲,新一轮脱贫攻坚,可以归纳为“微观”扶贫。或者说,是宏观把控下的微观扶贫。
克海担任第一书记的罗镇堡村,距离隰县城35公里,距离乡政府所在地还有28公里,与乡政府所在地阳头升塬分属两条塬。2017年9月,杨遥前去挂职,单位过去的影视中心为每人置办了一辆电动车。电动车运到当地,村民一阵讪笑。由乡到村,路远弯多不说,还得爬坡越涧,跨沟翻梁。杨遥头一回骑上电动车,要去后堰塬上的竹干村,车到半山腰,人骑上去,车原地不动,人下来推车,推不动,开动马达,人就得撵着车跑。十来公里路,边推边跑,生生走了两个小时。
这个行政村辖罗镇堡、西上庄、李家腰、北王家沟4个自然村,全村293户932口人,耕地8000余亩。种有玉米、土豆、谷子之类的传统作物。全村党员34人,年龄在35岁以下的党员5名,高中学历9名,大专以上学历6名。如今村里还有一所小学,17个学生,15个老师,老师都是阳头升乡其他村子撤点合校后并过来的。
罗镇堡这个村子够偏,再往西走一截,就到了永和县。
帮扶罗镇堡村的,还有县教育局驻村工作队,镇里的包村干部,加上克海这个第一书记,共二十几号人。第一书记下村,任务很多,驻村工作队和包村干部为村里尽快脱贫办法想尽。克海下乡的2017年6月,全省脱贫攻坚督查检查开始,精准识别回头看是重点。
2014年的建档立卡贫困户,全村共有230户655人。2014年、2015年、2016年三年共脱贫155户443人。到2017年,许多建档立卡户已经脱贫,这回因为回头看,又查出许多人名下有车,县里有房,还有的经商办企业,只要不存在“两不愁三保障”问题,都得清退。
为方便基层干部参考,隰县专门出台了《精准扶贫100问》,成为一个建档立卡贫困户需要九个步骤:农户申请——入户调查——民主评议——乡村部门审核——初选贫困对象——公示公告——结对帮扶——制定计划——填写手册、数据录入、联网运行、数据更新。
建档立卡明确规定了几种“不能进”的情形,比如:在城镇购买商品房的不进;家庭中有机动车辆的(残疾人代步车、农用手扶车、农用三轮车除外)不进;经商办企业的不进,等等。
不独隰县,全省的贫困户精准识别都是这一套做法、这一套程序。
按照精准识别原则,到底出不出列,立不立卡,不是一个人说了算,需要开会讨论。县里数据要得急,白天村民都在地里忙活,会只能抽黑夜大家收工后才能开起来。克海是农家出身,知道农民的生活节奏,倒也耐得住性子。说的是晚上七点,到了八点半,人才来齐了。
村两委班子、村民代表、县教育局驻村工作队、镇里的包村干部,十几号人,对现在建档立卡的贫困户一个人一个人过。谁该继续留下,谁则必须清退,都要说出个子丑寅卯。
虽然有这么多具体规定,执行的时候,仍难免有遗漏。这也是为什么到了2017年,还在调整数据的原因。该清退的要清退,返贫的要重新增补进来。有时候,为了进一步检查落实三支队伍是否真正做到了精准识别,各级检查组的人会明察暗访。进了村也不找村干部,就直接问村口或者墙根下晒太阳的老人,问询精准识别情况,一户一户过,但凡有反馈,必然认真调查。
所谓“建档立卡”是怎么回事呢?
首先是针对每一户贫困户的《扶贫手册》,内容包括贫困户基本信息、帮扶单位及责任人基本信息、脱贫计划、帮扶措施、工作台账,还附有收入动态监测表和脱贫评价表。这些内容一式两份,村里存档一份,贫困户家里还有一份。数据经常变动,所以隔一段时间就得拿出来修正、增添。同时,每一户还要建立一个卡片,是所谓“明白卡”,由贫困户自己保管。致贫原因、人口几口、享受什么政策、脱贫的措施、具体各项收入,等等。十多项,都要填在上面。
除此之外,作为第一书记,还要把扶贫政策、村情、村里人口与贫困户具体情况制成图版。克海参加工作十几年也没有这么累过,刚开始建档时,天天就是填表,挨家挨户填,每天忙得脚跟朝前都忙不过来。正是七八月,家家户户都在地头忙活,家里找不见人,上面又要得急,经常追到田间地头找人摁手印。在机关里上班,每天就操一道心,现在到了基层,每天不知要操多少道心。
杨遥下乡挂职阳头升乡副乡长,则是在2017年9月。下乡伊始,被安排分管全乡的“一村一品”产业扶贫工作。他有过基层工作经验,新任副乡长,很快进入角色。公车改革之后,下乡用车需要乡里统一调配,但乡里只有一辆汽车,他或搭车,或骑车,有一次竟然步行十多里去一个村核实情况。三个多月下来,对全乡情况也是相当了解。
他讲,其实村村都有或大或小的问题。但又是回头看,又是督查检查,大会小会,问题可以控制到最小。贫困户建档立卡,精准识别,仅仅是精准扶贫的第一步,它包含“扶贫对象精准,项目安排精准,资金使用精准,措施到户精准,因村派人精准,脱贫成效精准”,是所谓“六个精准”,哪一步不到位都不行。他负责的“一村一品”就是项目安排精准。杨遥讲,精准识别,实际上就是把贫困问题标准化、绝对化,其主要意义在于便于扶贫脱贫工作可操作化。这一次精准识别,也分不同类型,有一般贫困户、低保贫困户、低保户、五保户,共四大类。把这部分人精准识别后,其他几个精准就有了可落实的对象,用现在行政材料词语,叫作有了“抓手”,把过去“漫灌式”扶贫变为“滴灌式”扶贫。
在采访中,不止一个县,也不止一位基层干部对新一轮脱贫攻坚之前之后的特点有清晰的认识,有深切的感受,就连普通农民都感到明显的不同。
在临县碛口镇,见到一位育苗大户严林森,这位精明的农民说:过去扶贫,实际上是扶农,做下营生没有?不能说没有,给你通了水,通了电,通了路,甚至还安上路灯,没水的地方给打井,开塘养鱼,搭棚种菜,也做了不少营生,但是让真正的贫困户见到实惠没有?很少。所以很多包村干部下来做营生很憋屈,说农民的觉悟低,让你出来干活吧,贵贱给你磨洋工,叫开个会吧,死活叫不来人——大家没有积极性嘛,见不到实际效果嘛!
这话说到点子上了。过去所谓“漫灌式”“粗放式”扶贫,不能说不见效果,至少通水通电通路,农村基础设施的改善有目共睹,建学校打水井整理村落,农村的变化在点点滴滴之中,但毕竟涉及面还是狭窄。用学者的话讲,过去“漫灌式”扶贫,是着眼于相对贫困而言,希望通过改善农村基础设施,改变农村产业结构,改变村容村貌,给贫困户贫困村创造足够的脱贫条件。但是,相较于相对的贫困,绝对贫困——即无法通过合法渠道脱贫的人群,他们或失去劳动能力,或因子女就学债务缠身,或因大病久治不愈而深陷困顿,等等,却鲜少顾及,撒胡椒面式的“漫灌式”扶贫显然无法让这些人进入扶贫大视野。
诚然,贫困绝不仅仅是一个经济问题,精准识别也绝不仅仅是人口学意义上的一个简单统计。贫困产生,原因复杂,精准识别,也仅仅是从一个维度上对贫困的认识。相对贫困、绝对贫困,粗放式、精准式,漫灌式、滴灌式,无论是哪一种甄别与划分,重要的是要对贫困问题本身形成有效的应对方式,使真正的贫困者能得到有效的帮扶和关怀,正如两位在一线工作的扶贫干部能体会到问题的复杂一样,不管“精准”识别过程中有这样那样的矛盾与困扰,但由“漫灌式”扶贫到精准扶贫,从1985年开始,走过了漫长的三十多年,摸索、探索、总结,“东井上吃水西井上担,为眊妹妹跑了一个大脖弯”,绕了好大一圈,突破口却在这里。
“六个精准”,概括起来其实就是如何精准识别贫困人群,如何精准实施扶贫行动,如何精准地评估扶贫措施与效果,在扶贫工作走过三十多年后的今天,有着深刻的意义。